宁西锦几乎想甩袖离去,诅咒这狗屁小齐王的老婆以后永远都是处子,却听到一声轻斥:“华熹,你莽撞了。宁姑娘不会收这钱财之物的。”

宁西锦有些感激地抬头,刚好撞上辛云川的眼神,他的表情很诚恳,语气亦很真挚,体贴周到地熨帖了宁西锦那一瞬间的情绪。

段华熹的语气依旧很轻漫:“行,宁西锦,你有啥难处就找云川说去,小爷回府了。”说罢便掸了掸衣衫,带着一堆随从,前呼后拥地走了。

这片刻间宁西锦经历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不禁懵了许久,等宁西锦终于回过神来,一转头又被立在一旁一直静默无声的辛云川吓了一跳:“辛……辛少将军?”

您老人家还没走啊!

他一直在打量宁西锦的破屋,这时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不管怎样,我们欠了宁姑娘一个人情,若有困难的地方,请说。”

他两次表达了这样的请求,宁西锦忽然觉得即使她真没什么要帮忙的,也非得说出个不情之请来,不然恐怕她接下去的日子不会很好过。

宁西锦也不想和他们再有所牵连,两清了以后,你吃你的燕窝鱼翅,我偷我的铜板碎银,那个会朝她吼、替她留汤、给她披狐裘的宁华熹,也不过是一场了无痕的空梦罢了。

于是宁西锦四下里瞅了瞅,觉得还真有一件事情:“辛少将军,倒确实有件事情要帮忙。”

“请说。”他的神色有点郑重。

“你能帮我把屋顶那个大洞修一下吗?”

“……行。”他不可思议地瞅了宁西锦良久,脸上依然是一副寡淡的表情,答应了以后便利落地卷起袖子,上了屋顶开始折腾。

他上了屋顶以后,宁西锦才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让辛云川替她上屋补窟窿,真是狗胆包天又暴殄天物。

宁西锦确然没想到辛云川会亲自动手,她以为他会留下一个士兵替宁西锦补窟窿的,他这样一个叱咤战场的少将军,竟如此的平易近人。

宁西锦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时不时地应辛云川的要求给他递把榔头斧子什么的,就这么叮叮咚咚地敲了半晌,他利落地起身,跳下了屋顶,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宁西锦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看着他的眼睛:“谢谢。”

他回头仔细端详了一番被他修补好的那个窟窿,似乎十分满意,这才转头过来看宁西锦:“客气了。”

宁西锦看到他的眼睛,与他的表情一样淡漠,里面是深深的疏离,是一种异于常人的高贵的疏离,那眉宇间的冷清甚至比段华熹更甚,这时她才蓦然意识到,辛云川远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易与体贴。

他掸干净衣衫,再也没看宁西锦一眼:“告辞。”便转身朝外走,背影也是极其优雅的,只是却带着惯常厮杀的人身上那种消也消不去的戾气。

段华熹这尊佛被请走以后,宁西锦的生活又恢复了往常那般平静,大迢和金条很开心,因为吃白饭的终于走了,他们的伙食也相应地好了起来。宁西锦却愁苦起来,一则养段华熹已是花光了他们十分微薄的积蓄,二则如今时局并不是十分太平,想来想去她那点赚钱的手段在这乱世中很难施展开来,因此眼看着年关一天天逼近,宁西锦却陷入了山穷水尽的窘境。

这时候难免开始懊悔当初为什么不狮子大开口问段华熹要个百八十两银子,起码能让她和大迢奢侈地过一个新年,至于自尊,那就是个屁。

这时大迢神色懊丧地跨进了门,也不进屋,垂了头撅着屁股闷声不响地替金条顺毛,宁西锦看他的神色间颇有些怨怼,便问了他一句:“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了?”

她本来想着至多也不过是他们孩子之间鸡毛蒜皮的斗嘴打架,没想到他闷闷地吐出了一句话:“今儿个耍的时候碰到牛犊子了。”

宁西锦吓了一跳,牛犊子是旮沓胡同这一片的地头蛇,小小年纪却心黑手辣,不是什么善茬,大迢碰到他,肯定是讨不了好的。想到这里宁西锦扯过大迢一端详,果然他眼下唇角处都有青紫的肿痕,还有未被完全擦净的血迹。

大迢愤愤:“我们面对面碰上,他正在吃炊饼,瞧见我就丢了一张饼下来,让我学狗刨食吃,我不肯吃,就被他打了一顿。”

他盯着宁西锦的眼睛,认真地问:“头儿,我虽然饿,可我没吃。我不明白的是我哪里错了?不就是穷么?就因为穷,活该被人欺负?”

宁西锦一阵心酸,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徒劳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试图安慰他。却听他喃喃:“话说回来,那炊饼真的挺香的,香酥斋的炊饼芝麻最多了。”

大迢真是煽情的高手,宁西锦的眼泪差点被他煽得落下来,还有油然而生的愧疚之情,熊熊地燃烧了一整晚,于是她辗转反侧了一夜,最终作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宁西锦站在炕上气贯长虹地朝大迢和金条宣布了她的那个决定:“我要嫁给猪肉李。”

大迢欢呼一声,喜上眉梢:“头儿!那我们以后是不是有猪肉吃了?”

金条也很欢乐,摇着尾巴流着哈喇子围着宁西锦打转。

一片其乐融融中,宁西锦忽略掉心里面那一丁点儿的失落和苦涩,摈弃掉幼时那个要嫁给白马白衣的少年将军的可笑梦想,同大迢一起没心没肺地笑了。

宁西锦与猪肉李这段不得不说的孽缘其实十分的令人憋屈。

彼时宁西锦一如往常那般在集市里溜达,看看有没有摊主不要的东西好让她拾回家去,正巧碰上猪肉李做成了一桩生意,正喜滋滋地耍着一把杀猪刀。他耍刀的手艺还是有点熟练的,也算耍得风生水起,又加上集市里百无聊赖的人的叫好声,越发得意起来,耍出了劲道,结果就不小心将案板上的巴掌大的一块猪皮挥了出去。

宁西锦当时只听到周围群众的一声惊呼,还没反应过来,迎面一块油腻腻的什么东西带着一阵腥风就扑面上来了,她清晰地听到了“啪”的一声,然后脸上一痛,眼前一黑,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反应:你大爷的!

没错,那猪皮以一种霸气的姿态结结实实地粘宁西锦脸上了。

要说猪肉李的劲道也实在大,这猪皮黏在宁西锦脸上半晌才黏答答地滑了下来,拖了宁西锦满脸的油,那气味和感觉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本来这事吧也就这么完了,可偏巧这一幕又刚好被媒婆花给瞧见。

媒婆花清楚旮沓胡同这一带所有未婚男女的所有情况,掌握着诸如阿花喜欢大块头的男人、虎子喜欢大屁股的女人之类的一手消息,终身都在为发扬光大媒婆事业而奋斗,于是宁西锦和猪肉李的这一十分恶心的邂逅十分不幸地被她硬生生掰成了缘分,此后她没少为他俩牵线搭桥。

宁西锦因为记恨那块猪皮,猪肉李因为心在别的姑娘家身上,所以他俩相看两相厌,彼此都恨不得把对方当块鼻屎一样弹出去。

他俩第一次相见的时候,猪肉李指着宁西锦的鼻子痛声大叫:“花大娘,你想让我娶她做媳妇儿?她这么丑!哪有我的阿花漂亮!”

宁西锦被他这么直白的鄙视惊得愣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击,就听到媒婆花无情的泼冷水:“人阿花是国子监的千金,将来要嫁的是小齐王这类的人物,哪里看得上你!”

猪肉李心有不甘,又实在是反驳不出什么,只能气呼呼地掉头就走。

媒婆花剔了剔牙,往地上啐了一口,又道:“哼,这么说还真是抬高了她了,一个国子监算得了什么,这满京城配得上小齐王的,我看只有宁相的女儿了。”

宁西锦笑了笑不说话,那个阿花宁西锦见过两次,白胖得如同一坨瘫软的面团,宁西锦觉得猪肉李是把她当一头母猪看了。

因为宁西锦和猪肉李的不对盘,媒婆花的算盘就只好就此搁下了,如今听宁西锦一说她要嫁给猪肉李,立刻兴奋起来,前后一番张罗,把猪肉李又给叫了出来。

此刻宁西锦和猪肉李就在她家的小院子里相对无言。金条在墙角警惕地盯着猪肉李,大迢被宁西锦找了个由头打发出去,一整个院子寂静无声。

猪肉李好像彻底明白了自己和小花是没有前途的,时不时瞅宁西锦两眼,嘴里咕哝着什么。

宁西锦竖起了耳朵才听清楚他在咕哝什么:“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

宁西锦心里忿忿,咬牙切齿地暗中诋毁:“滚你犊子的!”

可忽然想到面对猪肉李,她自己的动机也并不那么光明正大,不过是贪图他家底尚可,人品也算敦厚,想必对待大迢不会差到哪去,嫁给他虽不能吃香喝辣,但起码能求个温饱,这才动了这份心思的,她又有何资格和立场去指责他呢。

于是宁西锦更没兴趣说什么了,猪肉李本来也不是油嘴滑舌的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此时就更木讷了,一时间他们俩只能脉脉无语,气氛倒也和谐。

忽然门口有人出声打破了这安静:“啊哈,宁西锦,你在相亲?”

无论是这声音,还是这幸灾乐祸的下作口气,听着都十分耳熟,宁西锦抖抖索索地转头一看,晴天霹雳啊,段华熹正靠在门框上,脸上的表情有一种捉奸的兴奋。

猪肉李瞅瞅段华熹,又瞅瞅宁西锦,眼神在他俩之间飘来飘去。

宁西锦艰难地向他解释:“这是我堂哥。”

宁西锦从猪肉李的表情上看到了她这个谎言的拙劣,所幸他是个厚道人,也不说什么便走了。

宁西锦倒没精力去考虑猪肉李的心情,关键是这样一来,媒婆花肯定会知道了,媒婆花知道就意味着整个旮沓胡同都知道了,那以后哪个小伙子还肯要自己啊!

宁西锦顿时觉得有点生无所恋,段华熹倒没有察觉到宁西锦的低落,兴致高昂地用手肘支她:“宁西锦,他配不上你。”

“都是穷人家,哪有谁配得上谁之说。”

段华熹被宁西锦噎了一窝脖儿,哽了半晌,最后咽了口口水:“喂,别这样,爷请你去状元楼吃大菜。”

“不去。”状元楼里一个倒泔水的伙计穿得都比她有品位。

自取其辱也不是这样子的。

“别介,吃完了咱还能兜着走,你不吃,大迢和金条也要吃啊!”

宁西锦想到大迢昨天和她说起香酥斋里炊饼时脸上向往的表情,又瞄了瞄瘦骨嶙峋的金条,它正舔着身上为数不多的杂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于是她说:“好吧——能多叫点荤的菜么?”

宁西锦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旮沓胡同了,一踏上京城繁华的地段,越发觉得自己灰溜溜,难免自惭形秽。

偏偏段华熹还在朱雀道上东瞅瞅西逛逛,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他在一个卖字画的摊子前驻足,东挑西捡地看扇面,宁西锦百无聊赖地蹲在摊子旁,看到自己的影子缩成黑色的一小团,而旁边段华熹的影子无比高大无比修长,衬得宁西锦越发猥琐。

卖字画的小书生在竭力推荐一副扇面:“这位公子,这可是宁相新近提的字儿,您瞧瞧这笔锋,这意态,真是刚健雄厚、雍容壮伟、大气磅礴啊!”

“哦,是么?”段华熹不置可否。

小书生瞠大双眸:“公子,你不会是不知道宁相宁筱庭吧?当年宁相刚晋了龙图阁大学士,宁家三郎行过处,叫多少春闺姑娘家失了芳心,这样的一个人啊,真真叫风流才子!”

他说的好似自己就是那些姑娘家之一,满脸的向往和沉醉。

“小生不才,昔日曾受教于宁相,真是敦厚温文的一个人,言传身教,让小生获益了不少。这扇面便是他赠予小生的,若不是实在窘迫,小生是万万不愿令其待贾而沽的。”

段华熹好似被他说得来了兴趣,翻来覆去地看那一副扇面。

宁西锦蹲在地上时间久了,站起来的时候有些头晕目眩,片刻才缓过来,顺便瞄了一眼段华熹手里的扇面——那所谓宁筱庭的字。她横竖看了那扇面几眼,心里实在不想看到段华熹被人骗,掂量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不是宁相的字。”

书生大惊,愤恨地盯着宁西锦看。

段华熹横宁西锦一眼:“你又知道了?”

宁西锦说:“你看。宁相的字是狂草,狂草又称为大草。眼前这扇面虽看上去是大草,实则却为小草。大小草不易区分,但究竟是有不同之处。大草的用笔笔势奔突,每个字之间连绵不绝,纵然做不到笔笔相连,却也是笔断意连,一气呵成;小草则相对含蓄,笔触以文雅为主,不如大草之古穆简约,反而是流动飘逸。这副扇面,显然是小草,虽不是宁相真迹,却也仿得不错了。”

段华熹愣了许久,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宁西锦一眼:“你倒是明白得很透彻。”

“没什么,我从前摆摊卖字画的时候,临摹最多的就是他的字,因为买的人多。临的多了,渐渐地也就通晓一些了。”

他似笑非笑,也不知信了没有。

宁西锦确实临摹过宁筱庭的字,临摹了十多年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却不是拿出来卖的,而是给她娘看的。也只有在她娘看着这些酷似真迹的临帖时,她的心情才会略微开朗一点,露出那么一两个惨淡的笑容。

段华熹最后当然没有买那副扇面,别过满面通红的书生后,他看似又要去逛一个古玩摊子,那摊主却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杂物,冲段华熹连连摆手:“不卖了不卖了,收摊了。”

不止是他,周围有泰半的店家都做起了打烊的准备。

“这是怎么了?”宁西锦几乎以为专赶小摊贩的禁卫军要来了。

“哼。”段华熹思索良久,冷哼了一声,“大概是辛家军要进城了,他们去看看热闹,走,咱们也去。”

段华熹所言非虚,城门口等候着的乌压压的人群,的确都是迎接辛家军的。

宁西锦挤在人群中,时不时听到身旁人的窃窃私语。

“听说这次辛家军以四万敌八万,破了月氏族的龙门阵?”

“好像又是云川将军带的兵啊。”

“辛少将军娶亲了么?”

宁西锦瞅瞅段华熹,他的表情高深莫测,看不出任何意味。

没有等多久,人群的喧哗声忽然停止了,一片安静,宁西锦知道是辛家军进城了。果然远处泛起滚滚尘沙,大地震颤中有千军万马的铁蹄声轰隆隆响起,像是就响在耳边,震得人肝胆欲裂。

打头的是一个小兵,扛着一面大旗,用小篆绣着一个金光灿灿的“辛”字,迎风展得猎猎,大旗后便是军队,走动间铁甲银枪泛起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无端端的添了肃杀的味道。

宁西锦一眼便看到了带头的辛云川。

宁西锦一眼便看到了带头的辛云川。

他穿着的银甲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未擦净,腰间缠一柄软剑,策马徐行。身后是一长队神色肃穆的兵士,每人手上捧着一只白色瓷坛。

宁西锦有些不解,刚好听到身旁的人在低语:“这是……沙场殉国归家的兵士?看样子,这次死了不少人啊。”

宁西锦这才明白,那些瓷坛里装着的是在沙场上战死的兵士的骨灰,不由得心生敬畏,低下了头。

“呵。”这时却有一声极刺耳的轻笑声传来,宁西锦皱眉循声一看,是段华熹,手拿一把描金的折扇,展开遮住了大半的脸,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眉眼弯得如同月牙儿,眼里尽是嘲讽的笑意。

“你……”宁西锦正准备指责他的不敬,却听到他低低地说:“呵,功高震主,上位的那人忍不了多久了。”

宁西锦悚然一惊,再盯他时,他却已恢复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无赖样,一派雁过无痕的平静。

“走吧。”他说着,收掉了那把大冬天里用来骚包的扇子,敲了敲宁西锦的头:“去状元楼。”

状元楼毕竟是状元楼,伙计虽然奇怪地看了宁西锦好几眼,但究竟是没有做出朝她翻白眼之类的无礼举动,垂了眼给段华熹引路:“小齐王,这边请。”

伙计带他们去的是二楼的雅间,雕花镂空的红木门后有一道珠帘,隔着微晃的珠帘,只能看到里头依稀的一个人影,那人影一动,朝他们抱怨:“小齐王,你今儿可来晚了,不如自罚三杯?”

段华熹哈哈一笑,掀开了珠帘,宁西锦这才看清里头坐的人,那人虽是锦衣玉带,可身量不足,青涩的脸尚有棱角,分明还是一个未长成的少年,正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

段华熹给他们介绍:“这是宁西锦,我同你说过的;这是陆仲之,平南王小世子,我们尊称他一声仲少。”

陆仲之上下打量了宁西锦几眼,点点头:“你就是宁西锦啊。你救段华熹做什么呢?如果是我,我会很高兴看到他死的。”

他说话的神情很认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宁西锦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听段华熹笑道:“仲少,即便我死了,江南至京城的水路掌舵权也落不到你平南王陆家的手里。我死了,对你没好处。”

陆仲之眯起眼睛:“这可不一定。你看着吧,上位的人马上要有大动作了,这一番必定是个大动荡,谁知道时局会变成如何呢。再说,你前段时间遇刺,恰巧是云川哥回京的那几天,你说,会是谁在背后指使呢?”

宁西锦隐约觉得她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却不明白他们何以在她面前毫无遮掩赤|裸裸地讲这些政事,搞得她现在很想捂住耳朵蹲到墙角去。

幸好他们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各自相安无事地低头喝茶,满桌的珍馐美味,他们却迟迟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宁西锦这一路来一直不明白段华熹得救后明明可以继续过自己醉生梦死的荒唐日子,把自己在旮沓胡同的那一段遭遇忘得一干二净,却为何要去而复返再来招惹她,现在她却有些明白了,莫不是就是为了捉弄她,让她在这边看得着吃不着,眼巴巴地望穿秋水。

依他历来的人品,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西锦饿得有些烧心反胃,心情郁卒。

对面的段华熹忽然拿扇子柄敲了一下桌子:“来了。”

宁西锦勉强打起精神抬头看,正看到门边珠帘晃动,带出一道道莹润的光泽来,星星点点的流光间,辛云川正大步走来。

半个时辰前,宁西锦隔着人群和喧闹遥遥地看他;半个时辰后,他居然就离宁西锦这么近。他换下了那一身沾血的银甲,穿了一件黑色的狐裘大氅,越发衬得他目如点漆眉如寒鸦,且身上的戾气更甚。

陆仲之像变了个人似的,热情地替辛云川拉椅子斟酒:“云川哥,平安回来就好。这次可曾受伤?可曾遇险?”

段华熹的嘴角往上一撇,笑道:“既平安归来,那些话问得未免太多余。云川,我们的大功臣,我敬你一杯。”

男人们开始喝酒,谈论京城青楼里姑娘们的床上功夫,或者哪家歌姬新作的曲子,一副纨绔浪荡样子。

说是男人们,其实亦不然,辛云川并没有加入谈话,只是独自地喝着酒,偶尔才应和几句:

“嗯。”

“是吗?”

“大概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宁西锦遗憾他没有多讲几句话,只能低头吃菜,偶尔抬头时会对上他的眼睛,黑而沉默。

他们都不大吃菜,只是一杯一杯地喝酒,偶尔才动几筷子。因此这顿饭吃完,还剩了大半的菜肴,段华熹招来伙计结账,顺带问伙计要食盒带走剩菜,惹得陆仲之看了他好几眼。

“小齐王,你要剩菜做什么?我听说,前段时间有个地方上的小官儿送了齐王府一个食盒,里头尽是些江南名菜,金条做的黄金糕、南海珍珠做的鱼丸、翡翠做的水煮白菜,这样的大手笔,你小齐王尚都看不上眼,如今怎么真要起这残羹剩菜了?”

段华熹笑得欢,拿扇子指着宁西锦:“这不是给宁西锦的么?她家还有个傻兄弟要养活,对了,还有一条癞痢狗。”

陆仲之不可置信地看了宁西锦好几眼,段华熹也看着宁西锦。宁西锦分得清他们眼里的表情,陆仲之是好奇,段华熹则是讥诮。

宁西锦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鬼使神差地朝辛云川看,大概是盼望他如同第一次见面那样解她的难堪,他却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瞟了一眼,然后开始出神,几分漠然,几分矜贵。

宁西锦有点失望。

其实宁西锦早该知道的,辛云川当初的平易近人不过也是假象。于是她装作无所谓地朝陆仲之笑:“家里穷,小齐王慈悲,赏我们一口饭吃。”

宁西锦以为在京城这两年风餐露宿的生活早该磨去了自己的傲骨,却原来娘亲十四年来对她教导早深入了骨血,她娘说,女子该有女子的傲气和矜持,所以如果让她娘亲知道自己如今的情况,只怕是要气得拿竹篾抽自己了。

可她娘亲自身也并未做到这一点。短短一生为了一个负她的男人牵肠挂肚,柔肠百转,恨极时也曾昂高了头颅,厉声说:“君既无心妾便休!”好似满是清高的傲气与无谓,可你若用心听一听,便会知道那尖利的声音后隐匿着多么尖锐的绝望与悲伤。

想到这里宁西锦宽慰了不少,她娘亲终其一生都没有做到的,凭什么来要求才十六岁年纪的自己做到?

宁西锦这么复杂的心思在大迢看到她带回来的剩菜时一声极其雀跃的欢呼中忽然烟消云散,只要大迢吃得饱,他们都过得好,其他的,想这么多做什么呢。人生短短几十载,何苦去担千年的忧。

自那次吃完饭后,段华熹又来找了宁西锦几次,有时是找宁西锦去状元楼吃饭,和辛云川陆仲之一道喝酒;有时是他们三人买了熟食卤味,来宁西锦这破落的小院子下棋。

陆仲之作为平南王小世子,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皆精,独独棋艺是透顶的糟糕,爱悔棋不说,棋品也不大好,下棋时总把竹凳摇得吱嘎吱嘎响。段华熹和辛云川嫌弃他这个臭棋篓子,下棋时就把他摈弃在外。

他因为穷极无聊,只好找大迢玩乐,把京城纨绔子弟经常耍的那些玩意儿带给大迢,斗蛐蛐儿,解九连环,两个人倒也玩得津津有味,一来二去的居然熟稔起来。有时他也教大迢射箭,恨铁不成钢地骂大迢笨,大迢虽然不服气,可也不还嘴,憋着一股气练,而陆仲之呢,嫌弃归嫌弃,还是会手把手地指正。

宁西锦看在眼里,心里很矛盾。她本意是不想让大迢与这些人走得太近,毕竟非我族类,可一想到大迢这样的年纪,也许正需要这么一个比他略略年长一些的伙伴教导他,陪伴他,于是便也不管什么了。

近来陆仲之开始教大迢御马术,两人天天往外跑,而段华熹大概迷醉在哪家姑娘的温柔乡里,也不见人影。倒是辛云川,一如既往地往宁西锦这里跑,来了也不干什么,只是在院子里寻一把竹椅,倚在上面看书。

宁西锦起初还有些尴尬与拘谨,后来便也习惯了。往往他看他的书,宁西锦干自己的事,有时候忙中猛一回头,瞧见院中竹椅上倚了这么一个风采卓绝的男人,还会吓一跳。这样的相处虽然怪异,却也和谐。

宁西锦空闲的时候也会和辛云川搭话,瞅一眼他看的究竟是什么书。他看的自然不是段华熹那厮爱看的淫|书,大都是一些兵法计谋。

他看得累了,也会从书中抬起头,时不时地同宁西锦说上几句:

“你识字?也爱看书?”

“识得的。不过不大爱看你看的这些,太深了,看不懂。”

辛云川微微点头,没有说话。可下次来的时候,除了兵书,还带了一本坊间新出的话本,讲的是一些情情爱爱,打发时间是再好不过了。

宁西锦知道他这是特意为她带的,朝他道谢,他却全似不当回事,淡淡地应了一声:“客气。”

大雪下到第三天的时候,年关已近在眼前了。

段华熹和辛云川已经许久未来了,宁西锦猜是在忙过年的各种琐碎事务,倒是陆仲之来了一趟,带了一些年货给宁西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