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状元楼的糕点,”他把一大包物什放在桌上,又提出一个食盒,“这是将军府自己椿的年糕,云川哥托我带给你的;还有银耳莲子汤,是小齐王送的。”

宁西锦向他道过谢,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再者家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他的,即便有,他堂堂一个平南王小世子也看不上眼,于是只能与他相对无言。

正巧这时大迢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一进屋便喊热,嚷着要脱衣服,一转头瞧见陆仲之坐在桌边,满脸喜色地冲他喊:“仲之哥!你来啦!”

陆仲之捏着大迢红通通的脸蛋儿仔细瞅了一瞅,皱眉道:“打架了?”

“嗯。”

“和谁?”

“牛犊子。”

“赢了?”

“……输了。”

“废物。”

大迢扁了嘴一言不发,半晌才委屈说道:“仲之哥,我是用你教我的小擒拿手对付他的,可我打不过他。”

陆仲之用他处于变声期的嘶哑嗓子难听地笑了几声,爽朗道:“自己先琢磨,我年后来教你。”

大迢先是喜不自禁,而后又一脸失望,显示十分不舍得:“你要走了?过年后才来?”

陆仲之好脾气地揉乱大迢的头发:“很快的。”而后向宁西锦微一颔首:“告辞。”

托这几个公子爷的福,这一年的除夕是宁西锦他们过得最舒畅的一年,连金条都油光水滑了起来。

大迢听说这些年货中有段华熹送来的后,朝宁西锦挤眉弄眼,形容十分欠抽:“头儿,其实小齐王挺不错的,皮相好看,家底丰厚——”他说着就去舀段华熹送来的银耳莲子汤,喝了一口才说完:“——关键是他有时候挺关心你的。”

宁西锦默默地捧着碗喝汤,段华熹对她的关心就和这银耳莲子汤一般,大半都是白水,加几朵银耳几颗莲子,看着是满满的一大碗,其实不过有限得可怜;喝时也觉得香甜可口,可填不了饥,终究只能做主食后那有可有可无的一碟甜点,无关轻重——还不如辛云川送的那些年糕,虽是再平实朴素不过的东西,可起码能让宁西锦餍足。

再次见到段华熹是在元宵节。一连下了几天的鹅毛雪在这一天忽然放晴了,略略往窗外一瞟,不知道是天光还是雪光,一片大亮。

大迢和金条在雪地里撒泼戏耍,沾了一身的碎雪。宁西锦在厨房切年糕,忽然听到大迢欣喜的叫声:“小齐王!”

宁西锦手一抖,刀下的年糕就切歪了,一边厚一边薄,斜斜地歪在那边。

段华熹站在雪地里,穿了一身挺括的宝蓝色长衫,拿着一把描金漆骨的扇子掩住口鼻,像是遮住什么腌臜气味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厨房里踏进一小步,朝宁西锦打招呼:“宁西锦,咱们去状元楼。”

宁西锦看出他今天是特意收拾过的,尤其的光鲜,以为有什么重要事情;再者家里也确实没有米粮了,于是把脸皮加厚几寸,朝他点头:“你等我换身衣裳。”

宁西锦顺手解下衬裙,进了里屋把门一掩,段华熹的嘲笑声就断了几截:“……穷……能有几件好衣服……换什么……”

在路上的时候宁西锦问段华熹:“小齐王,看你的装扮,今天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

他居然难得地尴尬了一下,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开口:“今儿个有一个人要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真真是一个妙人儿。”

宁西锦口里答应着,又瞅了瞅段华熹脸上的一抹红霞,心里明白那人大概是他之前说过的那个“她”,只是不知是哪家的闺秀。

状元楼的雅阁里,陆仲之和辛云川已经到了,陆仲之正缠着辛云川问沙场上的事,后者却一如既往的沉默,被缠得烦不过来时才会应几句,也都是十分简单的。

段华熹兴冲冲一步踏进屋内,忽然一愣,浮浮地扫了雅阁一圈,有些急迫地嚷:“衣儿呢?怎么还没来?”

陆仲之横了他一眼,嘲讽道:“人家是宁相千金,不比我们男人,能让宁相松口放她出来,你可知花了我多少心思?便暂且忍忍吧,总归会来的。”

宁西锦愣了一愣:“宁相千金?”

“是的呀,宁梦衣宁大小姐,等会儿你便能见着的。”

宁西锦手中的银筷子滑脱到地上,叮当一声,惹得在座的几个人都朝她看。

陆仲之看着宁西锦,把嘴角往上一撇,似笑非笑道:“你不要慌,宁大小姐是一个极好的人,不会为难你的——是不是,小齐王?”

段华熹轻笑一声:“那是自然。大家闺秀有大家闺秀的做派和风范,她又是很善良的一个姑娘,宁西锦你和她一个姓,也算是有缘了。”

宁西锦心里很不快活,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冷笑一声。

这一顿饭段华熹吃得坐立不安,很明显的心不在焉,楼下小二招呼一声“客官里面请”,他便噌的一下从座位弹到窗边,推开窗往下瞧,没少被陆仲之耻笑。

宁西锦跟段华熹一样盼着那位宁梦衣大小姐的到来,因为她不来,段华熹便一直不叫小二上菜,宁西锦肚子里已是灌了几壶的茶,可喝茶嗑瓜子毕竟填不了饥。

等了半个时辰后,响起了轻轻的几声敲门声,小二在门外说:“小齐王,宁小姐来了。”

段华熹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掸了掸衣衫又整了整玉带,堆起满脸的笑,就要去开门,却又临时回过头来拿起他那把扇子,唰得一下展开来,这才屁颠屁颠地跑到门口去。

宁梦衣是独个儿进来的,身边并无带着丫鬟,先向陆仲之和辛云川柔柔地行了个福礼,接着眼波转到宁西锦的身上,却是愣了一愣,可她到底是大家出身的女儿,见什么人该有什么反应是从小便要学的重要功课,于是几乎是立刻地朝宁西锦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看着亲和,其实却刻意拉开了一个疏远的距离。

段华熹殷勤地替宁梦衣拉椅斟茶,又吩咐候在一旁的小二:“宁小姐不爱吃这六神茶,去泡壶上好的茉莉花茶来。”小二连声应着就去了,宁西锦冷眼看着段华熹堂堂一个小齐王卑躬屈膝地做一个奴才做的事,而宁梦衣神态自若,没有丝毫不自在的样子,似乎很享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段华熹在那边唧唧歪歪了许久,像是才从梦里醒来似的,替宁梦衣介绍宁西锦:“衣儿,这是宁西锦,上回救了我的那个。”

宁梦衣遥遥朝宁西锦行礼:“多谢宁姑娘,救了段大哥一命。”

宁西锦朝她笑了一笑,听到陆仲之在一旁低声嘀咕:“你是段华熹的什么人,他的谢礼要由你来行?还真当自己是铁板钉钉的齐王府少奶奶了。”

他的声音很低,在座的几人却听得清清楚楚,宁梦衣的脸色唰得变白,看着就要离座而去。

段华熹慌了神,朝陆仲之暴喝:“仲之!”

陆仲之举高双手笑:“好好,小的多喝了几杯黄汤,脑子不大清楚,说错话了,还请宁小姐原谅小人则个。”

宁梦衣有了台阶下,再加上段华熹在一旁刻意讨好又千哄万哄,这才重又落座。

宁梦衣来了以后,菜色便流水价似的上来了,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这一次上的全是黄澄澄的螃蟹。

段华熹朝宁梦衣温柔地笑:“衣儿,这是蕃阳湖的蟹,这蟹你是知道的,别的蟹都是九、十月份的时候黄满肉厚,膏足肉坚,偏这蟹是这个时节吃方鲜美,又别有一番风味,平常人家也未必吃得到。你爱吃蟹,便多吃些吧,不过螃蟹性寒,顶好还是温些黄酒……”絮絮叨叨的如同一个老妈子。

小二也不禁侧目,不过被段华熹一瞪,很快便知趣地垂了眼,上了几个锦盒便退下了。

锦盒里是纯金的蟹八件,恰好与蟹的金黄遥相呼应,在座的几个人都十分熟练地运用起了蟹八件,宁西锦却是一窍不通。

宁梦衣在桌的一边关切地问宁西锦:“宁姑娘,怎么不动筷?是不是菜色不合你胃口?也是段大哥疏忽,尽只上了我爱吃的菜,倒没有顾及宁姑娘,实在是不周全。”

她这话状似关切,实则明里暗里又将自己的地位夸耀了一番,大兴皇朝堂堂一个少将军加上一个平南王小世子都没一个宁梦衣的面子大,怎么能不说声荣耀。

宁西锦冲她笑:“怎么会呢,这样子的蟹我从没吃过,这一顿的饭钱可都抵得上小老百姓一年的用度了。”

宁梦衣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来,刚好一旁段华熹剔了满满一壳子蟹黄送到她手边,恰好堵住了她的嘴。

段华熹手边不停地剥着螃蟹,斜挑了一边的眉毛,笑道:“她哪里吃得起这样的蟹——你看她吃东西的那副模样儿。”

宁西锦正用手掰下一条蟹腿来啃咬,段华熹这样一说,桌上的几个人都齐齐朝宁西锦看来,宁梦衣微微蹙了眉转过头去对段华熹说:“段大哥,你怎么也不让下人打盆水来给宁姑娘洗手,指甲这样黑,剥螃蟹也不干净啊。”

宁西锦忽然明白了,段华熹这次叫她来,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不过是拿她给宁梦衣取乐罢了。

宁梦衣的手指搭在手巾上,晶莹而洁白,相形之下将宁西锦的指头显得愈发脏,宁西锦乐呵呵地又掰下一条蟹腿来,冲她笑:“我比不得宁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活都干,就算洗也洗不干净。”

对面的陆仲之呆呆地看了宁西锦一眼,有些不忍心地别过头去;辛云川也朝宁西锦的手指浮浮地瞟了一眼,没说什么,淡淡地茗了一口茶。

宁梦衣拿衣袖掩住嘴,低下头吃吃地娇笑,于是段华熹愈发来了劲儿,拿斜眼瞅宁西锦:“衣儿,洗手算什么,只怕她沐浴也不勤呢。”

宁西锦深以为意地点头:“小齐王说得不错。柴米油盐吃穿用度样样都要钱,穷人家没有那么多的柴来烧水,沐浴的次数自然有限;若是三伏天倒还好,清晨接一盆水放到院子里去晒,一整个大热天晒下来,到了傍晚,水就变温热了,倒也能洗;若是到了冬日,没有柴火烧热水不说,天气也冷,用不起暖炉自然就更洗不了澡了。”

宁梦衣用手帕掩住嘴,杏眸圆睁,吃惊地“啊”了一声,真是恰到好处的天真与不知世事。

“可不是,”段华熹指着宁西锦在宁梦衣耳边调笑,“她呀……”他说得很轻,时不时朝宁西锦指指点点,宁梦衣也偶尔朝宁西锦看上一两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笑。

寒冬腊月都挡不住他俩爱的光芒。

陆仲之咳了几声,借着举杯的动作打断段华熹:“小齐王,光说话多没意思,咱来喝酒。”

段华熹懒洋洋地敷衍过陆仲之,转头对宁梦衣说:“衣儿,她还有一件事情,真真叫丢人……”

“段华熹,”忽然有人连名带姓唤他,声音很是冷冽。

不只是段华熹,其余的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敢这样不客气地称呼段华熹的人,只有辛云川。

宁西锦扭头看他,他一边优雅地将一只螃蟹一点点剥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驻守边关的将士们别说是沐浴,有时连干净的水亦喝不上,一年半载洗不得澡亦是常事,便连我身上也曾长过虱子,这并不是什么好拿出来取笑的事情。穷亦不是宁姑娘的错,相反,黎民百姓生活如此窘迫,作为皇室子孙,你该自省才是。”

段华熹被说得呆了一呆,冷下脸来拂袖而起,想了想又坐下,冷笑一声:“辛云川,你我平辈,我倒不知你几时得了这个资格来说我小齐王。”

辛云川也不恼,依然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自然是没资格的,不过比小齐王多吹了几年边关的风沙,多饮了几杯青稞苦酒,略知些民情罢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抬头看段华熹,清俊的眉眼间甚是英气。

段华熹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宁梦衣适时地轻扯他袖子,低声说:“段大哥,这酒有些上头,我觉得昏昏的,你送我回府吧。”

她扶着额头,一副恹恹的娇弱姿态,段华熹也就顾不得与辛云川置气了,叫了手底下人,小心翼翼簇拥着宁梦衣下楼去了。

他们一走,陆仲之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跳起来,全然没有平日里老成的样子,腻到辛云川身边哈哈大笑:“云川哥,说得好!我老早看那个宁梦衣不自在了,宁相敦厚温文的一个人,竟会教出这样的女儿来。只是不知道段华熹怎么就看上了这只小白兔,这回还拖上别人给她取乐,实在是有些不厚道。”

宁西锦张了张嘴,想替宁筱庭说几句话,脱口而出“宁相他……”三个字,却再也接不下去,辛云川若有所思地看了宁西锦一眼,送过来一个什么东西放到她碟子里,宁西锦定睛一看,是一碟剔出来的蟹肉。

他说:“纵是有人拿你取乐,或是欺你辱你,你自己却别作践自己。我帮得了你这回,究竟帮不了你下回下下回。”

宁西锦答应了,眼光瞟到他莹白修长的手指上沾了些酱汁,不显污浊,却更惹得人心里隐隐的一阵痒,无端端生出一些香艳来。

这一次的不欢而散后,宁西锦就再没有见到段华熹了。陆仲之有时候会来找大迢,顺便捎一些消息给宁西锦,比如朝堂上某某又参了辛云川一本,辛家军的处境十分尴尬之类。

宁西锦问他:“难道小齐王不出面转圜?”

陆仲之讥诮:“外人只以为小齐王与辛云川是一派,可这朝堂上风云转瞬,人人只为自保,谁还顾得上谁。亏那些人还想离间齐王府与将军府,却不知这两人本就有嫌隙。”

宁西锦笑笑:“世上之事本就如此。不过我以为你与辛少将军之间却有真情谊。”

陆仲之呆了一呆,慢慢地浮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党派之争……哪里有什么真心实意呢,哪怕是云川哥、哪怕是我,也……”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而后又响亮起来,爽朗道:“说这个干什么,我带大迢出去转转,你忙你的。”

他们出去没多久,院子里的木门被敲得震天响,木屑窸窸窣窣地往下落,金条在院子里狂吠,宁西锦刚从厨房走出来,吱嘎吱嘎响的木门便轰然倒下,门口立了几个带刀的兵卒,为首的一个朝前一步,朝宁西锦上下打量几眼:“宁西锦?”

“是我,不知几位官差有何事?”

“有人报官,说你偷了他一袋金子,请与咱哥几个走一趟衙门。”

他虽然用了请字,言语间十分客气,面容却很凶狠。

宁西锦有些心虚,虽然之前曾偷过几次,可却从没偷过他所谓的一袋金子,可如今是怎么说都说不清楚了,这一趟也是免不了的了,于是定了定神,陪笑道:“这是自然要去的,也请官老爷查明,还我一个清白。不过家里小弟刚出了门,怕他回来找不着我着急,几位官大哥,允我留个条子罢。”

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便上来推搡宁西锦,粗声粗气地嚷道:“留什么口信,到了衙门查明你清白自会放你回来,现在就跟咱走!”

金条冲出来,一口便咬住推搡宁西锦的兵卒,那人吃痛飞起就是一脚,金条本就瘦弱,一下子变被踢到了墙角呜呜地哀叫,还想冲上前来。

宁西锦心里一阵发疼,厉声地金条吼:“金条!回去!”

金条呆了一呆,就在这间隙,宁西锦已经跨出门去。

京城的九门提督巡捕统领姓丘,长了油光光的一张粉面,腆起肚子走起路来颇有官老爷的架势,宁西锦他们这些底下的屁民称呼他为丘八。

宁西锦本来以为像她这样的小案子,无论如何也请不到一个九门提督亲自来审,却不想案台后坐着的就是丘八。

他把惊堂木一拍,按惯例问宁西锦的籍贯姓名等,宁西锦本来在心里预先想好了一套说辞脱身,可不曾料到丘八只是就那袋金子虚问了几个无关轻重的问题,宁西锦一一答了,瞧见丘八在上头捋了捋几根胡子,忽然将身子往前一倾,小眼睛里放出光来,笑眯眯问道:“听说,小齐王遇刺后,是你救的他?”

宁西锦心念一转,顿时意识到这件事情不是她想象中的简单,拿捏不准之下有些犹豫,半天都不知该如何回答。

上头又问:“你救他时,周围可曾留了一些刺客的线索?比如……”他说到这里拖长了音调,阴恻恻盯着宁西锦,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下去,“……像是将军府的人干的?”

宁西锦心里悚然一惊,想到陆仲之来时对她说过的话,将军府与齐王府面上的和睦……辛家军的功高震主……被人弹劾的辛云川……种种线索纠缠在一起,却终是被宁西锦理出了个头绪。

看样子大约是有人想离间段华熹与辛云川,才想到拿宁西锦做一个莫须有的罪证,而她只需做出一个为难的姿态,于她、于那暗地里的人来说,就是皆大欢喜。

宁西锦抬头看丘八,能指使得了九门提督的人,大兴皇朝里掰着指头数也就那么几个,丘八笑吟吟地看着她,眼里却殊无笑意。

宁西锦说:“不曾。我什么都没发现。”

“宁西锦,你再仔细想想,这可事关重大,说错一个字,可都是掉脑袋的事儿。”丘八皮笑肉不笑,状似关切地提醒她。

“我不过一个平头百姓,怎懂得探案循迹的这些手艺,确实没有发现什么。”

丘八说:“想必你也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关系到几位皇亲国戚朝中栋梁的事,我一个九门提督也不够分量,也就不能够轻易地放了你。来人,将宁西锦下狱,兴许过个几天,宁姑娘你能想出什么来也说不定。”

九门提督衙门里头的监牢暗无天日,一条乌漆潮湿的走道,两旁都是肮脏的牢洞,不时有谁的呻吟或是铁链曳地的声音在某个角落响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边牢洞里不知道是谁伸出了骨瘦如柴的一只手臂,徒劳无功地挥舞,押宁西锦的兵卒一路骂骂咧咧,走到这人的手面前时啐了一口,一鞭子抽了下去,听着那凄厉的一声惨叫哈哈大笑。

宁西锦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所幸那兵卒只是瞟了宁西锦一眼,打开走道尽头的一间房,粗暴地把宁西锦推了进去。

牢中无法计时,不知岁月,宁西锦估量着应该到了夜里,也不知大迢回去后发现她不见了会怎样。

正胡思乱想间,牢门吱呀一声,看守的兵卒推了一个海碗进来:“吃饭!等会儿审你的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里都掂量清楚!”

他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上头要你说什么,你就顺着他们的意说什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宁西锦食不知味,一边嚼蜡一边心惊胆战地听着外头的动静。听到传来一阵十分粗重的脚步声,顿时更咽不下去了。

来人是丘八,在牢门外站定,慢腾腾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眯着眼看宁西锦:“宁西锦,可曾想起什么?”

她说:“当时的情形是小齐王倒在我家门口时就已独自坚持着走了许多路,即便是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断然不会被我看到。”

他点了点头:“那好,那你与我走一趟吧。”

宁西锦被提了出来,转了几转,带到另外一间房内,本以为会被上刑,丘八却只是唤人将宁西锦用铁链镣铐锁了手脚,困在一张椅子上,他本人则在对面的红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慢吞吞地问宁西锦:

“姓名?籍贯?”

“做什么的?”

这些问题一遍一遍地问,他出去歇息,便立刻有其他人补上,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些问题。

宁西锦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手脚渐渐麻木,一整夜滴水未进,又不能睡觉,只觉得疲倦不堪,索性闭了嘴不再回答那些问话。

这间房大约离牢门口很近,宁西锦昏昏沉沉间听到了一声鸡鸣,有些清醒过来,以为他们会放她回牢室,没想到动了一动,手脚依然锁得结结实实。

对面审问的人又换了一个,木然地问宁西锦姓名籍贯以及段华熹昏倒在门口时的情形,宁西锦闭紧了嘴巴,只怕一开口就会妥协,说出一些谎言来。

受不了的时候也曾想过索性便信口开河做个假证罢了,辛云川堂堂一个少将军总不会因为她的一个供词就怎么样,可一想到初见他时的情形,想到他替她解的那些困境,想到他说的“不要自己作践自己”,就又将背脊挺了一挺,她总觉得她若在这里说出一些什么,日后便再也不敢对上辛云川那双黑而沉默的眼睛。

于是宁西锦一言不发,也隐约明白了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将她折磨得崩溃,心里就更打定主意不理会,只闭目养神。

这样又僵持了一整日,到了晚上的时候,问话已从段华熹遇刺时的情形转到了辛云川身上,丘八问了宁西锦几个问题,不见宁西锦答话,也不暴躁,笑眯眯地说:“宁姑娘一个女儿家,却一身傲骨,老夫十分佩服。只是这事本来与你无关,你无辜受累,又何苦如此维护辛少将军。这样吧,我换个问法:宁西锦,辛少将军曾经多次去过你家,想必你们也是熟识了,那么,他言语间可曾流露出过什么不利于皇朝、或是对圣上不满的话来?再不然,他可曾说过他与谁交往甚密?”

听到这里,宁西锦终于恍恍惚惚地明白,这次盘问,起初是想离间段华熹与辛云川,离间不成后便想问出一些不利于辛云川的话来,明里暗里针对的全是他,或者说是,辛家。

宁西锦睁开眼睛,看着丘八说:“我不知道。辛少将军从不对我说这些话。”说完便又闭上眼睛。

对面良久都没有声音,半晌后宁西锦才听到衣料的窸窣声,丘八好似是起身走到了外头与牢头交谈,对话隐隐约约传到了宁西锦耳中。

牢头说:“丘大人,这样的人是问不出什么的。只有上刑,兴许还能撬开她的嘴。”

丘八的语气难得地有了焦躁:“上刑?你当本官没想过?只是上头的人千叮咛万嘱咐这事要干得漂亮,你血糊糊一个手印戳上去,明眼人一瞧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圣上现下对辛家还有点情谊,不愿轻易翻脸,你这么一张证词呈到人面前去,圣上不仅不会对辛家起疑,只怕会更信任辛家;哪怕圣上信了这证词,依他老人家的性子,也难保不会私下里再查个明白。所以这事,是无论如何都得这姓宁的心甘情愿开口,否则都是放屁!本官说了这么多,你这猪脑袋明不明白?”

“是、是,小的明白了,既然这样,要不……”

他们的声音忽然放轻了,只听得间或的几声冷笑。

宁西锦这两天一夜,只是死守住最后一条防线不松口,可心里到底是害怕,现在就更是忐忑,便睁开眼睛看看是怎么样的情景。

丘八慢腾腾踱了进来,身后的牢头手里拿了一支金如意,顶头的簪刻十分精致,宁西锦一时弄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就听到丘八说:“宁西锦,你确是一身硬邦邦的骨头,可我们也未必就啃不动。我做九门提督这么些年,你这样的人也不是没见过,你道这是什么?”他接过牢头手中的金如意在手上把玩,继续说,“这是黔刑。你不要怕,这如意烙在额头上是一朵小巧美丽的额花,也不大痛,养一个月便大好了。只是一烙上去,你这辈子便是大兴皇朝最低贱的人,牛马不如,娼妓都比你高一等。从前被烙过这额花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大都是失势的官家千金,出去后一被人瞧见这额花,就被送去了北方蛮族的军帐里做军妓,活活被玩死弄死的不在少数,你是想尝尝这滋味呢,还是忽然想起什么了?”

宁西锦心里轰然一跳,盯着那烧得通红的如意,牙齿格格发抖,几次张嘴,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来:“辛少将军……”却终是怎么也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