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一把将王素儿摁在知芳右手位置坐下,然后自己坐在知芳对面(也就是最差的位置),她笑呵呵道:“今天是我占便宜了,恰好面对着浣花溪,姐姐们比我大,可别和我抢哇!”

颜如玉比王素儿大半月,如此座次,就是按照长幼顺序排开,即没有乱规矩,也不会让姚知芳这个主家为难。

姚知芳是个聪明的,心里暗赞睡莲机灵,她一拍手掌,丫鬟连忙摆上点心水果,开始泡上峨眉山的甘露茶。

“我在游春的帖子上说了,你们每人要带着一件稀罕的吃食过来,没忘记吧?”姚知芳赶紧抛出一个轻松的话题。
“放心,记着呢。”颜如玉将一个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盒子搁在案几中间,缓缓揭开盖子,“你们猜这是什么?”

只见数十颗黑乎乎、玻璃球大小的东西睡在三寸见方的盒子里,凑近一闻,还有一股似苦似甜,貌似浓浓姜糖水的香味。

睡莲内心几乎笑得憋出内伤——嘿嘿,别以为你剥了马甲我就看不出你是什么了,巧克力仁兄,别来无恙乎?

“这是来自西洋的小食,听说在西洋只有宫廷贵妇才吃得起呢。”颜如玉无不得意,示威似的朝睡莲和素儿扬了扬下巴。

王素儿打开一个红木葵花盒,“这是我母亲亲手做的酥饼,里面是芙蓉花汁和芙蓉蜂蜜调成的馅。”

颜睡莲揭开甜白瓷盒的盖子,“我带来的小食,叫做隐形的翅膀。”

“喂!肥莲你叫我们吃叶子么?”颜如玉见一盒子绿得似乎要淌水的芭蕉叶,不禁大怒。
颜睡莲揭开最上面那层芭蕉叶,下面赫然是四对烤鸡翅膀!睡莲复又将芭蕉叶放回原处,呵呵笑道:“因为表面看不见,所以叫做隐形的翅膀。”

此话一出,满座惊愕,随即爆笑。颜知芳只顾着笑,手里的竹筷掉下来打翻了茶盏都浑然不知。

颜如玉笑骂道,“你这个小蹄子,一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东施变西施,若是个男儿身,学文可以去当状师,经商准能在经纪行里混出头来。”

王素儿竭力保持着淑女的模样,将手帕掩住嘴唇,紧咬牙关不笑出声来,憋的狠了,肩膀上下耸动,几乎要抽散了骨头似的。

颜睡莲摊手,做无辜状:我的衣服首饰饮食起居都按照月例从公中出钱,交际打赏全靠每月五两银子的月钱,到了月底经常半文余钱都没有,这鸡翅膀还是我自己烤的呢。

“好了,好了,今日就由我这个东道做评吧。”姚知芳好容易敛住了笑容,“论稀罕贵重,当数如玉姐姐的黑丸子;论新奇味美,当数素儿姐姐的芙蓉饼;若论别出心裁,谁敢和睡莲妹妹争!”

人人都第一,自然无人不服,接下来的气氛倒是其乐融融。吃饱喝足后,姚知芳和颜睡莲打算沿着浣花溪骑马,颜如玉和王素儿都说累,两人歪在毯子的引枕上解九连环。

“小姐小姐,不好了,南京那边来信了,刘管家请您即刻回去!”周妈妈从青帷马车上跳下,急冲冲跑过来。

这奶娘说话做事忒不讲究了,那有在人家宴会上这番叫嚷的?睡莲蹙眉,缓缓站起向姚知芳和两位表姐辞行。

上了马车,睡莲低声问道:“可打听是什么事情?”

周妈妈一脸迷茫,“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南京那位报信的,穿着一身重孝呢!”
作者有话要说:送上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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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主人操办大丧事,新寡妇柳氏生怜悯 ...


颜府老宅就在成都城子龙塘街的街尾,此街因三国时期蜀国大将赵子龙故居在此而得名,街头有一个用青石垒成的池塘,上书“汉赵顺平侯洗马池。”顺平就是赵子龙的爵位封号。

颜睡莲坐在偏厅铁力木镶大理石三屏风式罗汉床上,靴尖勉强能触到地下的脚踏,她细细将手中的信件读了一遍,来信说了两件事:

第一,久病的颜府七老爷,也就是睡莲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颜老太太的亲儿子去世了,棺椁要
运到成都老家祖坟安葬。
第二,七老爷的妻子柳氏,也就是睡莲的七婶娘扶灵来成都守孝三年。

睡莲将信件叠好装进牛皮纸信封里,问报信的男仆:“我八哥哥可会和七婶娘一道来成都?”她所说的八哥哥颜宁佑是七夫人柳氏的独子,在颜府孙子辈排行第八。

“因老太太一度悲恸晕倒,八少爷就留在府里,在病榻前替七夫人侍疾尽孝道。”那男仆约三十七八的样子,相貌倒也周正,举止进退得当,看来是经常出门当差的。

睡莲继续问道:“你是一路坐轻舟快船过来的,按照你的推算,我七婶娘坐的大船再过几日能到成都?还有,是何人护送船只?”

男仆心一惊,没想到这个才六岁的女娃娃思虑会如此周全,想到临行前妻子的嘱咐,他不敢怠慢,态度愈发恭敬起来,“回九小姐的话,奴才是七爷装殓之日就动身了,那时听风水先生择七夫人扶灵登船的日子,是在府里停灵七日后。大船行程稍慢,估计沿途还会有与咱们府上交好的官员设祭棚拜祭,到时大船是要停下答礼的,所以奴才大胆估计,大船最快十五日到成都,最慢也要二十日。另外,此次是九爷一路护送着。”

哦,果然还是九叔,四年前也是他护送自己来成都的。颜睡莲的九叔是颜府庶出的幺子,也是颜府的奇葩——从小喜武厌文,颜老太爷不知打断了多少戒尺都不管用,最后还是允许他考了武举人,入五城兵马司,从小军官做起,现在是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正七品的武官。

“一路辛苦了,请坐。”睡莲满意的点点头,早有小丫鬟搬了张小杌子,男仆连忙谢过,垂眸敛手,虚坐在小杌子上,暗想这个架势,恐怕小主子还有话要问。

果然,颜睡莲继续发问,不过这次问的是老宅的刘姓大管家,“刘管家,方才我下了马车,看见
大门口两个守门小厮已经换上了白帽白袍,白袜草鞋。”

去年刚刚过六十大寿的刘管家点头应到:“是,大门的灯笼已换上白的,现在张罗着灵棚和灵台了。”

“你做的很好,只是——。”颜睡莲食指轻叩罗汉床上的小几,“我看见他们的孝衣颜色分明有些发黄,也不太工整,上一次是用在我母亲的丧事上,这才刚过三年,衣服就了这个样子,是怎么回事?”

刘管家背心起了冷汗,“九小姐,是去年夏天仓库漏了雨水,看库的见箱子无事,也就没打开细瞧,没想这雨水早就浸进去了,没及时晾晒,因此,嗯,因此颜色样子有些不好看了。”

颜睡莲先是蹙眉,而后表情恢复如常,缓缓道:“可这些东西穿出来实在是看不过眼,没得让人笑话。”

刘管家为难道:“可——可咱们府里的规矩…。”

“我也知道咱们府里的规矩,白布孝服幔帐这些东西用完后都会收起来入库,待下次再用,破损了才缝了新的补上。”睡莲打断了刘管家的话,

相处四年,她很清楚刘管家的秉性,是个极懂规矩,也极其刻板,心思却也极正的人。 所以颜老太太会放心让他留在成都打理祖屋还管着祖产,三四年去一趟南京颜府交账本银钱。

同样的,也是因为如此,刘管家在接到继母杨氏各种收买他、并暗示可以放手苛待她的信件时,只是付之一炬,该给颜睡莲的,一个铜钱都不少;但是份例上没有的,他也不会多给半尺布匹。

面对一块怎么都不为所动的顽石,颜睡莲必须要在规则里寻找达到目的的办法,于是她继续说道:“那些白布幔帐孝衣孝帽全换成新的需要多少银子?”

“以前花了约五十两银子,去年棉花、生麻价格稍贱,估摸着四十两银子就够了。”刘管家答道。

颜睡莲端了端身,竭力让圆滚滚的身体看起来派头十足——按照她上一世的工作经验,做人要低调,但做事要高调,尤其是这种棘手、同伴还并不认同的麻烦事,更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完成这件事决心和信心,用这种势在必得气质感染同伴。

“刘管家,按照份例,我在公中每季都有新衣服鞋袜四套,每半年打一次新首饰,一年价值几何?”

刘管家一怔,“九小姐年纪小,所费布匹工钱不多,约二百两银子;新首饰,按例是三百两银子。一起是五百两。”

“很好,那么我今年把新衣减半,省出一百两银子——横竖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那些衣服到了明年也穿不上,白扔了可惜。首饰也减半——七叔走了,我这个侄女是要服齐哀一年的,首饰也不能多戴。”颜睡莲顿了顿,小脸严肃得所有人都不会觉得她在开玩笑:“这省下来的二百五十两银子,我都拿出来做这场丧事!”

这——!
刘管家连连摇头:“我知道九小姐的一片孝心,可是——。”

“你听我把话说完。”颜睡莲果断截下刘管家,继续说道:“我马上写了字据,说明这二百五十两银子确实是我自愿,并且只能用在丧事上,不会让你做账本时为难。另外,所有人的丧服都要新作两套,弄脏了方便换洗,同理,幔帐等物也是如此。一共花费八十两,剩下的一百七十两由你支配,等丧事完毕,你拟一个清单给我,看能剩余多少。”

不用说是刘管家了,偏厅里众仆妇皆惊,想不到九小姐小小年纪,能做出这种大义的事来,而且有条有理,绝对不是一时意气。

“刘管家,你是老太太看中的人,人品和能力是一等一的,我相信你。”颜睡莲扶着周妈妈的手从罗汉床下来,敛衽行礼道:“我年纪小,出不了什么力,只能使几个银钱,一切都要依仗刘管家了。”

刘管家那里敢受九小姐的礼!连连避过身体跪倒在地,霎时老泪纵横:“小主子如此大义,令奴才羞愧万分啊!老奴一定不负所托!这银钱之事,老奴必会禀明老太太,她老人家必定不会让小主子吃亏的。”

颜睡莲示意小丫鬟扶起刘管家,请他在小杌子上坐了,复又搭着周妈妈的手坐在罗汉床上,“既如此,我有几件事情需要和诸位商量,我若说的不对,请指正;诸位若是认可了,就请即刻照着办。”

众仆皆称是。

颜睡莲道:“这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颜氏族人以及和我们有人情来往的人家报丧。四年前我母亲故去,因我年纪太小,又病着,所以未能在灵堂答礼前来拜祭的客人。现在想起来,是极为失礼的。”

众仆皆默然垂首:四年前五夫人的丧事确实简陋了些,宅里只有半昏迷的九小姐是主子,而仆人们是没有资格答礼客人的,所以怠慢了那些亲自来送祭品上香的客人。

颜睡莲故意停顿不出声,目的就是让众仆“深刻”检讨自己的错处,见刘管家老脸都有些发白了,这才继续说道:“我母亲故去时,是有四品的诰命在身的,所以有的诰命夫人前来拜祭——那成都姚知府的夫人还带着儿女们一起过来的。”

“我七叔有秀才的功名,并无官职,但是,我七婶娘在未嫁前曾经在宫里尚仪局做过五品尚宫,按照朝廷规矩,皇宫女官的官职无论出宫与否,都会一直保留。所以我估计这场丧事前来拜祭的诰命夫人和权贵们也不会少,大家要谨言慎行,莫失了礼数。”

看到周妈妈和那个报信的男仆一脸坦然,而刘管家和老宅世仆一脸愕然的样子。睡莲暗想果然如此:恐怕只有京城颜府有些资历的仆人知道七夫人柳氏是五品尚宫,而成都老宅连刘管家都不知道,否则的话,他如何敢用发黄的旧孝服凑合!

刚才颜睡莲“慷慨解囊”是有私心的:毕竟她是老宅唯一的主人,若丧事办的不好,第一个得罪的就是深得祖母看中的七夫人!如果丧事办好了,七夫人估计会看在她尽心尽力的份上替她说几句好话,帮衬帮衬,如此,才能和暗地使坏的继母杨氏抗衡。

刘管家冷冷的看了周妈妈一眼,责怪她不早站出来提醒,差点得罪了七夫人,这七夫人是老太太的嫡儿媳妇,惹恼了老太太,他这个管家的位置就保不住啦!

周妈妈回瞪过去,哼,这四年来,祖产的一点油水都不让我沾,连我丈夫要到蜀锦铺里当着副掌柜都不让!把我们全家当贼似的防,不给你暗地使绊子,你那里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四年前周妈妈的行贿巴结等各种小动作并没有起的多大作用,五夫人病逝,五房是莫姨娘做主,她早就看周妈妈不顺眼了,正好打发她和颜睡莲一起去成都,周妈妈苦求“我全家都在南京,莫姨娘行行好,我们全家死都要在一起的。”

莫姨娘很大方满足了周妈妈的愿望——直接将周妈妈全家送到了成都!

周妈妈来到成都老宅,以为背后有颜睡莲这个唯一的主子做靠山,自己可以为所欲为,没想刘管家性情耿直,只听颜老太太的,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颜睡莲心里有数,故意装着看不见刘管家和周妈妈的眉眼官司。

刘管家站起拱手道:“奴才记下了,一定反复叮嘱下人的,违者重罚。”

“嗯,这第二件——。”颜睡莲朝着站在刘管家身后的媳妇子点了点头,说道:“刘妈妈,这第二件事情,需要你帮忙。”

这刘妈妈是刘管家的独女,丈夫管着两个店铺,她管着老宅送礼回礼等人情来往,有头脑有手腕,又比父亲多了份灵活,很会来事,是老宅里最为得脸的仆妇。

“不敢说帮忙二字,奴婢听从九小姐吩咐就是。”刘妈妈很是谦虚——她最瞧不起周妈妈仗着自己是小姐的乳娘,总是一副得了鸡毛当令箭的嘴脸,好在小主人年纪小心里却是雪亮的,从来不听周妈妈进的谗言,对自己和父亲都礼敬有佳。

睡莲说道:“今天报丧后,最早明日就有客人来吊唁,如今我也大了,肯定是要整日在灵堂答礼客人的,你陪在我身边应酬,这成都城里数得来的诰命夫人、还有颜家本族的妇人你差不多都认识,也略知其品行喜好。有你在,我也少出差错。”

“是”刘妈妈心中大喜:这个位置向来是周妈妈的,今天小主子这番抬举,实际上是在给她机会显示自己的本领!莫非,小主子已经打算惩治周妈妈贪墨银钱了?

颜睡莲看着站立不安的周妈妈,心中顿时一阵冷笑,不过嘴上依旧和颜悦色道:“周妈妈,第三件事非你不可呢。七婶娘来成都,随身伺候的人数肯定不如京城颜府,咱们必须把人数补齐,别怠慢了。你这就收拾收拾去乡下田庄,从咱们家生子里头挑选几个伶俐丫鬟和老实的粗使婆子,在留在田庄好好调/教,教习礼数和京城官话,你是府里的老人了,这件事情交给你我最放心。对了,刘管家,按照咱们老宅的旧例,夫人房里的使唤丫头是个什么章程?”

刘管家回道:“二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八个三等丫鬟,粗使婆子和打杂的小丫头是没有定额的。”

“好。”颜睡莲微微颌首,“周妈妈可听清楚了?”

“清楚,清楚,奴婢这就去办。”周妈妈点头如舂米,脚下生风似的回房收拾衣服,暗想挑选丫头是个肥差事啊!那乡下田庄的家生子要是知道有机会伺候京城的贵夫人,还不得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周妈妈双眼直冒绿光,仿佛看到银子和奉承话扑面而来。

刘妈妈见眼中钉周妈妈走了,心中大快,倒了杯温茶给颜睡莲,顺便就站在周妈妈的位置服侍小主人。

颜睡莲饮了半盏茶,将茶盅搁在小几上,“最后一件事,我七婶娘日夜兼程,想来到了成都,身子是极乏的,刘管家去请个不坐医馆的老大夫,在外院住下,每天给七婶娘请脉,调理身体。还有,七婶娘是苏杭那一带的人,肯定不习惯咸辣的川菜,请个江南厨子教习厨房的人做淮扬菜。”

刘管家应声称是。

“总之,我们齐心协力,将丧事办好了,就是我们颜家的体面,更是我们老宅子的体面。”颜睡莲最后用这句话对本次“丧事动员会”做了总结。

刘管家是多年的老管事了,当着睡莲的面就召集各个小管事开会,将事情一桩桩的吩咐下去,首当其冲就是买白棉白麻布做新孝衣,还立下赏罚规矩,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众仆领命而去,偌大的偏厅只剩下前来报信的颜府男仆。

颜睡莲示意刘妈妈给男仆倒了杯水,男仆直说不敢当,刘妈妈说你跋山涉水一路辛苦,我倒杯水不算什么的,男仆站起来双手接了。

“哦,刚才一忙,我忘了问你的名姓,还不知如何称呼呢。”刘妈妈笑问道。

男仆答道:“鄙人姓辛,单名一个槐字。”

幸槐?颜睡莲想起四年前她刚来到这个世界,装睡躺在拔步床上听周妈妈和一个仆妇对话,那个得了周妈妈一个冰种翡翠手镯做贿赂的女子,莫非就是他媳妇儿?

“你媳妇可是祖母房里针线班子上的管家娘子,幸槐家的?”颜睡莲确认道。

“正是拙荆。”

“哦,那位娘子我有些印象,记得小时候在老太太屋里见过她。”颜睡
3、小主人操办大丧事,新寡妇柳氏生怜悯 ...


莲笑得很纯很天真。

半月后,新寡的七夫人柳氏扶灵来成都,远远就在大船上看见万里桥码头遍布白色幔帐,哀乐齐鸣,哭声震天。

登陆之后,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姑娘穿着次等粗的白色枲麻布大袖孝裙,脚踏麻鞋,头罩白麻布盖头,标准的丧服第二等齐哀装扮,便知这就是侄女颜睡莲了。一张圆滚滚的小脸如小大人般肃穆,见她过来了,整了整孝衣,不紧不慢的带着老宅全体仆人跪下。

孝衣簇新干净,跪拜整齐划一,再看这万里桥码头用白布幔帐隔出一部分,专门用来迎接自己,便知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新寡妇七夫人柳氏想起京城颜府,那五夫人杨氏和莫姨娘在丈夫的丧事中都不忘争权夺势,再次气病老太太的龌蹉事,更觉得成都老宅的人办事用心了。

她赶紧扶起跪拜的睡莲,命众仆起来,众仆听命齐齐站起,无声无息的从中间分开退到两边,个个垂首敛目,屏吸凝神。

风水先生看着天色,又看看罗盘,大声道:“吉时已到,移棺!”即刻宰了雄鸡祭杠,八个青壮大汉抬起棺椁,稳稳的踏着甲板上岸。

颜睡莲朝站在男仆首位的刘管家使了个眼色,刘管家郎声道:“举哀!”

众仆得了号令,齐声大哭,乐匠们奏起哀乐,空中冥钱纷飞,如下起了鹅毛大雪!

看着柳氏感激而惊讶的眼神,颜睡莲没说什么,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四年前,睡莲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来看她的人倒也不少,只是各怀鬼胎,没有一个是真正关心她的。

唯有七婶娘柳氏,她喂给自己甜香的玫瑰露,还用冷布巾敷眼皮消肿,见自己终于睁开眼了,她倒是退了两步,有些生硬的说:“你——你母亲化作天上的星星,一直会守护着你…。”

且不谈柳氏哄人话多么拙劣,颜睡莲从她眼神里看到了怜悯和疼惜,这就足够了。

今天睡莲做的这些,无非是柳氏投之桃李,她报以琼瑶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古人早慧,红楼梦林妹妹进贾府时七岁,面对“可曾读过什么书”这个问题时,就很审时度势说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所以,咳咳,六岁睡莲办丧事的表现不算太突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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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暑天双姝骑马来,探乳娘睡莲起疑心 ...


承平二十五年,六月初三,小暑。

这个时节的风不再有半分冷意,暖烘烘的,吹久了人就会发困,蟋蟀在庭院角落里乘凉,老鹰高飞避开大地的炎热,所以就有了“温风至,蟋蟀居宇,鹰始鸷。”的说法。

不过,再热的天气,也阻拦不了女人们逛街的兴致,此时已经八岁的颜睡莲正和闺中好友姚知芳骑着蜀地特有的“窄马”,从染布街逛到了玉石街。

“窄马”产自越西、西昌一带,体型瘦小,性格温和,适合走山路,成都是各民族混居的大城市,民风淳朴开放,平民女子可以骑着牛和驴行走,名门仕女戴着薄纱帏帽骑马逛街是很平常的事情,像知芳睡莲这样年纪小的,连帏帽都可以不戴。

古成都街道的店铺最有特色的,就是一到夏天,沿街铺子都在门前搭起竹编的凉棚,而且每家的凉棚都连在一起,形成类似长廊的走道,遮雨也遮日光。商铺有了这样首尾相连的凉棚,即使在酷暑天也不乏客人光顾。

“睡莲妹妹,你觉得好不好看?”姚知芳挑着耳垂上的嵌金刚石海水蓝玉耳环,凑过去问颜睡莲。她们刚刚从玉石街的一家首饰铺子里出来,睡莲陪她取回了前些日子定做的耳环。

姚知芳穿着米黄碎红撒花交领纱衣,同样材质做的纱裙,再配上这对耳环,更显得她杏眼香腮,语笑嫣然。

这小妮子已经是第三次问同样的话了!颜睡莲佯作嫉妒瞠目撅嘴,将马鞭轻轻一扬,鞭尾扫在姚知芳的纱裙上,忿忿道:“你就显摆吧!小心我抢了去!”

“哎呀,我好怕啊。”姚知芳佯装害怕双手捂住耳朵。

“小姐小心,骑在马上怎能放下缰绳呢。”身边一个穿青的丫鬟唬的脸都白了,连连把缰绳往姚知芳手里塞。

“知道了,你比教养嬷嬷还啰嗦。”姚知芳松松的挽着缰绳,使了个眼色,“你们往后退几步,我有体己话和睡莲妹妹说。”

穿青的丫鬟正犹豫着,姚知芳才懒得等她后退,鞭子轻拍马腹,矮小的“窄马“开始小跑,睡莲也照着拍马过去,一眨眼的功夫将身边伺候的丫鬟甩开了三十步。

小丫鬟们赶紧跑上去跟着,只是不敢靠太近,隔着十步的距离紧紧盯着两个小主子。

颜睡莲追上姚知芳,见其一脸的落寞之色,不由觉得头疼:方才还好好的,这变脸也太快了吧。也罢也罢,纾解郁闷也是作为闺蜜的主要任务之一,她劝慰道:“若是累了,我们找个茶馆歇歇就是,别不高兴呀。”

“才不去茶馆呢,不是唱戏就是说书,吵死了。若是喝茶,我家里的茶比茶馆好千倍。”姚知芳不耐的咬了咬下唇,“以前逛街,我、你、颜如玉还有王素儿,我们四个人骑着‘窄马’有说有笑,可比现在热闹多了。如今大了,除了你还经常出来,她们倒是推三阻四的,十回来不了两回。”

原来是这个原因,颜睡莲劝慰道:“素儿表姐是因她母亲病了,要在床前侍疾尽孝;颜如玉是我们年纪中最长的,她每日除了念书,学女红,还要帮着管家——你也知道,她们家姨娘多,又爱生是非,如玉姐姐是个要强的性子,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她当然不能像从前那样和我们疯玩了。”

还有一点睡莲故意没说:颜如玉最怜惜她一身水豆腐般白嫩的皮肤了,这小暑天她才不会出来晒太阳呢。

“好了好了,难怪别人都说你是个小活菩萨,聪明懂事,能体谅别人的苦衷;我就是一个俗人,只顾自己快活。”姚知芳指着睡莲马背上几个大包袱,“你连一个都没有正式拜过师的番邦女子要走了,也不忘送这么贵重的程仪,大热天的跑遍整个成都城去寻皮草。实话告诉你,今天母亲原本是不放我出来的,后来听说你是要买礼物送教画画的老师,就巴巴的打发我出来了,说你们颜家不愧为是书香世家,连一个八岁的女孩都懂得尊师重道,要我好好学你呢!”

姚知芳提到教习画画的番邦女子,是从欧洲跨越千山万水来成都传教布道的牧师妻子,画得一手漂亮的油画。

油画是上辈子颜睡莲可望不可即的梦想,因家里条件一般,父母根本支付不起高昂的学费和颜料,她偷师翻书不成系统的乱学一气,也略有小成。这辈子衣食无忧,手里也有些闲钱,便央求七婶娘柳氏将那番邦女子聘过来当画师,柳氏在宫里曾经见过西洋油画,倒也喜欢这种画风,就答应了,只是不准她正式拜师,原因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