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这样想?”阳子惊讶的问,然后不以为然的笑了,她轻叹一声,象是在劝解景麒,又象是在说服自己:“一步之遥,那可是是上最远的距离啊。”
骄阳因为没有云海的阻隔,在金波宫分外的耀眼,如同她明亮的眼眸。
魔力突然消失了。景麒抬头,如梦初醒。眼前是俊朗的主上,明媚的花园,没有虚空,也没有如流星飞坠的火焰,他的王正用一种费解的眼神看着他。
因幻想而欢歌沸腾的心一点点沉入冰水。梦,只是梦而已。不知为什么,这个认知一下子掏空了他的心。他有一种灵魂被抽离的虚弱感。
“不,”他摇头,缓缓的,一字一顿:“臣是在开玩笑。”
“开玩笑?”阳子后退两步,锐利的绿眸认真的看着他,那目光如明镜一般,清澈的令人无法逼视。
景麒合上眼,梦幻般的虚空逐渐远去,他感觉自己似乎正在埋葬什么。
过了好一会,深深吸了口气后,他沉着的睁开眼,重新面对他的王。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和缓从容中,有着不多见的淡然:“不离御前,其实是说身为麒麟,身为主上的半身,应当随时在御前效命。”
“嗯,”阳子仍然盯着他看,对于他剧烈起伏的心情,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那么不违诏命呢?”
“不违诏命,作为主上治国最近,最密切的辅佐,要完成主上任何命令。”这一次他的回答从容流畅,这是从懂事起,他就不停被灌输的常识。
“嗯。”阳子仍然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眼神极其专著。
景麒有点吃不消,那样清澈的目光,却有种神秘的深沉,令人无法猜透,她到底在想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为主上变得如此深浅莫测,景麒有点茫然,一直在身边,他竟从没注意过这样的变化。
“既然这样…”阳子终于收回目光,看向身旁一朵盛开的花,“那我就不用多说了。你对我的衷心,我赞赏。可是除了我之外,身为宰辅的景麒,你还有更重要的担子。”
“主上无论何时,都是最重要的。”景麒说着麒麟自然会说的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阳子飒然一笑:“不跟你争这个。谁让你是我的麒麟啊。”她向他颔首,“你别在这里打转了,不是还要去州府处理政务吗?去吧。”
她微笑看着他朝自己行礼,看着他转身离去,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楼台后面,她的笑容始终没有褪去。
女史孙昭找遍了整个金波宫,才在花园里这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寻见了阳子,她坐在花丛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上,都在找你,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啊?”
阳子回过头来,脸上还带着微笑,“祥琼?找我有事?”祥琼,是孙昭的别字。
“是,冬官府打发人送来了给延王寿辰的贺礼单子…”她突然停住,看这好友的眼睛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哭了?”
“怎么了?”阳子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我哭什么啊?”
“你的眼睛…红了。”祥琼有天人般的美丽,却同时也有着过人的敏感。
“是吗?”阳子不以为意,脸上笑容不变,“大概是昨天晚上没睡好吧。”
“是吗?”孙昭怀疑的打量她,“你怎么笑成这个样子?”
“呃?”阳子摸上自己的脸,果然是在笑,“大概高兴吧。”
“什么喜事啊?说来听听。”闺中的密友,自然有着旁人没有的亲昵。
“嗯…”阳子笑得更加灿烂:“也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是在庆幸,我们庆国有一位出色的宰辅。”
“台辅大人?”孙昭摸不着头脑,追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夸他了?你们不是天天拌嘴吗?”
阳子的目光不知落向远方何处,沉默良久,突然道:“不是要看礼单吗?还不快去?”站起身就要走。
“阳子!”祥琼唤住她,面色变得凝重:“究竟出什么事了?”
“呃?”阳子不解的看着她。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孙昭把她压回石凳上,并肩坐下,没好气的说:“我太了解你了。还当我是好朋友吗?有心事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分担?”
“你帮不了我。”阳子突然间烦乱起来。她站起来,疾走两步,“没人可以帮我。我不需要别人分担什么。你不要再管了。”
“为什么?”孙昭没打算善罢,步步进逼,“因为台辅?”
阳子心头一颤,整个人失了力气般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掌心,似乎那上面有着什么难以舍弃的牵念,她看的那样专注,引得孙昭也忍不住看过去,却看见两滴大大的水珠从她眼中落下,重重溅在掌中。
两个人都吃了一惊。阳子握拳,收敛心神,转身要逃走,却被孙昭一把拽住:“到底怎么了?”
阳子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凄惶无助的看着好友,失控的抽泣了一下,又立即压抑住,努力用一种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用一样自己十分珍视的东西,为庆国换回一个宰辅。”

“这么说,主上跟台辅之间,确实有问题啊。”深夜,金波宫深处的一个角落里,临着云海的石亭外,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官窃窃私语。说话的,是阳子的助手玲。
“一定有问题。”祥琼肯定的点头,“可是她死活不肯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那个样子,我也没有办法逼她。”她的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光华殿,凝重的叹息了一声。
暗夜如晦,云海变成了神秘深沉的青灰色,云海下的凡间早已一片漆黑,整个沉睡的金波宫里,只有一点昏黄的灯光从光华殿透出,将一个勤奋伏案批阅的的身影投射在窗户上。
“主上她还不休息?这么晚了…”玲顺着祥琼的目光看过去,不无担忧的说。
“由她去吧。她大概在担心台辅呢,唉…”
“台辅什么时候回来啊?”
祥琼摇摇头:“已经去了四天了,应该快了吧。”
“台辅回来,就会好了吧?”她以为主上跟台辅又闹了别扭,两个人见了面,事情就会解决。
“…希望吧。”祥琼想了想,什么也没说。
直到云海在淡青色的天空下泛出点点霞光的时候,阳子才放下手中的笔,揉着发酸的肩膀站起来。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环视了一下宽广空旷的寝宫,她轻微叹息了一下,一夜的工作结束后,白天的活动开始前,这是她最软弱的时候,仅仅是这无人的寂静也能让她陷入深沉寂寞。与前代景王不同,阳子坚持要保持一个私人的空间,不允许宫女们在她的寝宫里值夜,除了景麒,没有人能未经允许进来。可是每当在这样的清晨,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得寂寞肆意滋生,这时的她便需要有什么人来陪伴。
通常是景麒。他从来不滥用可以随时出入寝宫的权利,却总是不远的地方守候。他总是比她早起,捧着一堆的公文在她的门外等候。有时候她贪睡,他会在适当的时候敲响他的门,用一贯沉着平稳的声音通知她,他要进来了。
记得赤乐三年,因刚刚平定了叛乱,整个人放松下来的她,一头扎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所有人都担忧的要进来察看,是景麒坚持让别人都离开,自己亲自守在门外。当她终于昏昏沉沉的走出寝宫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挺拔修长的身影,“主上休息好了吗?”他问,得到肯定答案后,挥挥手,让鱼贯而入的女侍们搬进整整五摞一尺高的公文,“那么,请开始工作吧。”
想到这里,阳子忍不住微笑,她的麒麟,古板却有体贴的景麒。
笑容转瞬即逝,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失控,使劲摇了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寝宫的门。正在外面打盹的守夜女官一下子惊醒,揉着眼向她行礼,“主上您起来了?”
“嗯。”她看着一脸倦意的女孩,和声道:“你去休息吧。让孙昭大人来。”
女官玉叶带着宫女们赶到的时候,在门口碰见了应昭而来的祥琼。
阳子已经梳洗完毕。摆手让跪了一地的女侍们起身,她指着书案上整齐堆放成三摞文书一连串的吩咐:“孙昭,靠窗这些立即送到冢宰府,转有司府衙审议后今日朝议的时候讨论;中间这些是批阅好的奏章,你交给天官长。这边的是我草拟的赦令,你修改一下誊清那去请台辅过目。”说到这里,仿佛突然醒悟,她回头看着自己得力的助手兼好友:“景麒还没回来吗?”
“回来了。”祥琼喜笑颜开:“刚回来。”
“嗯。”阳子点点头,继续道:“延王诞辰大典的礼品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照主上前日选定的准备妥当了。”
“好。”阳子刚想说什么,一转眼看见玉叶满面忧色的站在她的床榻边发呆,便问道:“怎么了?”
“主上这一夜,又没睡吧?”玉叶指着整齐如新的床被说道:“这怎么行呢?这样身体吃不消的啊。”
阳子淡淡道:“你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呢?怎么劝都不行,要是台辅的话…”玉叶忧心忡忡的唉声叹气,这些年完全她是将这个年轻的女王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护。
“别忘了替我准备些能上台面的礼服吧,”阳子轻快的打断她,引开话题:“延王的诞辰庆典,五十年才举行一次,可是件大事。要是太随便的话,景麒又要罗嗦了。还有,别忘了给孙昭也准备一份。”
“呃?主上?”祥琼颇出意外,“我也去吗?”
阳子先让玉叶带着宫女们退下,才含笑道:“乐俊也会去,我想你一定希望见见他吧?”
“哎呀…太好了。”祥琼笑颜如花:“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呢。我可真想知道这次他又捡了什么回来。”
说到乐俊,即使阳子有再多的心事,也忍不住真心高兴。乐俊是他们共同的朋友。照他自己的说法,第一次他在路上捡到了又累有饿,被妖兽追杀,被朋友出卖得愤世妒俗的阳子;第二次他在柳国的客栈捡到了受尽苦难自暴自弃的祥琼。阳子登位后,第三年,他在海边捡到了一个家破人亡准备自杀的少女,第五年他从妖兽的手里救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孩。这之后几乎每一年,他都会“捡”到走投无路人,他们境遇各自不同,但都在乐俊的帮助下走出困境,并且成为他的好朋友。按照乐俊自己的说法,他似乎跟着中相遇的方式有缘。所以祥琼才会忍不住猜测这次他又“捡”到了什么。
“乐俊真是个奇迹啊。”阳子感叹。
“是啊。”祥琼一贯锐利的目光也柔和下来:“我一直在想,他一定是天帝专门派来解救众生苦难的使者,似乎只要遇见他,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改变,向好的方面改变。”
门外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两个同龄少女的默契,宰府的傅相出现在门口:“主上,台辅回来了。他想见您。”
“嗯?”阳子一愣,“景麒?”什么时候景麒回来了不先来晋见,反倒客套起来?站起来想了想,问道:“是麦州的事情吗?让他进来吧。”
“主上…”傅相面有难色,支支吾吾:“台辅大人现在在太师那里…”
“在太师那里?什么意思?”阳子看着傅相为难的神色,突然醒悟:“是景麒和太师让我去见他们?”
“是。”傅相冷汗直流,哪一国见过太师和宰辅把国王招来唤去的事情?
“好吧。”阳子不再耽搁,一边朝外走,一边对祥琼说:“我交待的事情,快点去办吧。”
“是。”祥琼领命行礼,直起身的时候阳子已经在傅相的陪同下大步离去。她从小生长在宫廷中,对于各种礼节耳熟能详,这时心里不由奇怪,即便发生了突发事件,也应该是台辅跟太师来见主上,商讨对策,哪里有让主上屈尊前往的道理?别人也就算了,台辅跟太师两个人,一个性情死板墨守陈规,将各种礼仪奉为至上宝典;一个德高望重辅佐两代国王,深明君臣之道,这两个人今日怎么会这么无理?
阳子走进太师松仙乙悦在金波宫的书房,里面坐着的两个人连忙站起来施礼,“冒昧请主上屈尊枉顾,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还请主上恕罪。”
“二位绝不是擅妄尊的人,这么做一定有理由,不必介怀,都坐下吧。”阳子自己在上首的主位上坐下,这才发觉太师这间书房今日反常的将门窗紧紧关闭,幽暗的光线将每个人的表情都镂刻的诡异起来。景麒淡金色的长发散发着淡淡柔和的光芒,是这房间内唯一让人感到温暖的光源。
“怎么回事?”她问太师,目光游移着不与景麒的接触,却瞥见两个人面前零乱的堆放着各种发黄的古书和图谱,茶杯中茶水的颜色极其浅淡,分明是经过无数次冲泡后的样子,一怔,难道他们两个已经谈了很久了?
太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即明白了她的疑惑,从容的微笑着说:“台辅昨夜就从麦州回来了。”
“哦?”阳子终于望向景麒:“你一直在这里?”
“是。”
“那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疑难的问题要跟太师商议了。”她淡淡的说,把目光投向太师。
“是。台辅在麦州三天,终于找出了麦州旱灾的元凶。”
“哦?”阳子正容问道:“是什么?”
景麒捧出一个木盒,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开始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感觉到它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不是太师之前所说的邪气,但是绝不寻常。”
他掀开盒盖,一片银光瞬间从中流出,如水银泻地般将整个房间照亮。
“这是什么?”阳子吃惊的看着盒中的怪物,蛇一样的身体,却长着鱼才有的鳍,小小的身体,一寸来长,在盒子中扭曲挣扎,黄色混浊的眼睛凶狠的盯着阳子,突然昂起头来箭一样朝她扑去。
景麒眼明手快“啪”的一声关上盒盖。
银光瞬间消失。有那么一会,阳子的眼睛无法适应室内的晦暗,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半天,才渐渐恢复。
景麒已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那是什么?”阳子问。
“这就是我们要请主上来的缘故,我们怕这东西万一在主上寝宫逃脱,后果不堪设想。”“哦?为什么”
“这是一种上古水兽,名字叫做庸(注),有剧毒,凡是被它沾过的东西,都有剧毒。只有台辅以神兽之躯,才能不受影响。”
“这么厉害?”阳子看着景麒小心翼翼将那木盒裹好,问道:“庸?是妖魔吗?”
“不是。”太师说,想了想,又摇头:“应该不是。”
“嗯?”察觉出他语气种不同寻常的犹疑,阳子追问。
“庸主乱,不常现世,每次出现,必然导致大旱。”
“乱?什么意思?”
太师与景麒对望一眼,面有难色,喏诺不知如何开口。
“景麒,你来说。”
景麒叹了口气,道:“乱,离乱,骚乱,动乱,紊乱,乱心,乱国,乱政,乱民…庸只在有乱象的时候出现。”
一颗心沉道谷底,阳子终于明白从一进这房间就感到的凝重代表的是什么了。她缓缓靠在椅背上,沉声问道:“是失道吗?”难道这就是失道的开端?她手脚冰凉,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离,只得努力克制着,去沉淀纷杂的思绪,仔细思索,“可是,我没有做错什么啊,现在国家正逐渐恢复,人心安定,仓禀丰实,这样也会失道吗?”
“不是失道。”景麒斩钉截铁的说,“绝不是失道。”他的声音平稳沉着,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如果失道的话,我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他顿了顿:“毕竟,我经历过一次了。”
“景麒…”阳子看着他,难言感激。
“台辅说的对。”太师也点头:“如果连主上这样的努力都会被视作失道,那就是天无道了。”
阳子来回看着两个人坚定支持的目光,心里一热,用力点点头:“多谢…”她微笑了一下,“不过,如果我再不想办法解决旱灾的影响,只怕就真的要失道了。”
注:[虫庸] 引自《山海经》东山经卷四:“【虫庸】,其状如黄蛇,鱼翼,出入有光,见则其邑大旱。”

午后,金波宫阳子的书房外,玉叶带着几个宫女安静的守在门外。玲手中抱着从秋官府发来的文书走到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下,又向玉叶做了一个询问的眼色。玉叶微笑的点点头,玲神色一松,便也跟着笑了。
一直吊在半空的心落下来,她就知道,主上跟台辅之间,不会有大问题的,毕竟他们两个对于彼此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
蹑手蹑脚推开门,巨大的山水屏风后面传来一个清朗无垢的声音:“麦州州库有存粮一百五十万担,各郡库存共有一百万担,看他们的意思,还需要二百万担的粮食赈济,景麒,你去看的情形,真的需要这么多吗?”
“嗯。”景麒沉厚平稳的声音响起:“各乡都设有粥棚接济难民,消耗很大,根据州府报上来的数字,共有一百万户受灾,如果每户按三个人算的话,也是很大的数字啊。何况还要准备春耕的种粮…”
“这样啊?”阳子的声音沉下去,玲知道她在思索,不敢打扰,便守在屏风外面侧耳倾听。过了一小会,阳子缓缓道:“不对。这个数字不对。”
“呃?不对?”
“麦州七郡,有三郡灾情较轻,并不需要从州库,国库出,我看他们自救之余还有盈余,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五万户是不需救济的,而且这三个郡的粮食还能救济其他的四个郡,这样的话,他们根本要不了二百万担粮食,发回去,让地官府重新算。”
“主上,底下算得是每个人每餐以粥为食的用量,如果多给些,灾民们吃的好些,也算不得大错。况且,我们各州的国库里不是有足够的粮食吗?”
阳子忽然浅浅的笑了:“景麒,你可真善良,真不愧为仁兽阿。麦州这一大旱,势必今年要免税赋,麦州可是我们庆国最大的州啊。这一下国库的收入可就减少了,各州国库里的粮食,是要准备应付别国涌入的难民的。不过…如今戴国的情势稳定,只有南边巧国天在不断。算了,那就宽些吧,就二百万担吧。”
“多谢主上。”景麒的声音中明显透着高兴。
“不过,”阳子笑着说:“你的瑛州要出至少一半哦。”
“这没问题。”
玲趁这个机会走进去,轻声道:“主上,秋官府转来赴雁国参加庆典的随从名单。”
正要从书案上拿起另一份奏章的阳子停下来,苦笑道:“非要搞得这么繁琐,要我说我们几个直接去就行了,尚隆才不会计较这个呢。”
坐在侧面另一张书案后景麒抬起头说:“主上,延王诞辰五十年才一次,是少有的盛大庆典,不比平时的私下互访,如果不正式些,有伤国体啊。”
“嗯,嗯。”阳子头也不抬的打开另一份奏章,一边吩咐玲道:“给台辅过目就行了。由他决定吧。”
“是。”玲转身送到景麒面前,看着他接过去,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都很正常,可是好像哪里有些不妥,却一时说不上来。
“你看看这个…”阳子盯着眼前的奏章笑着说:“秋官府上书,认为巧国难民大量涌入庆国,会对我们国家造成威胁,应该控制。”她一边说,一边把奏章递给玲,让她转给景麒,“会造成什么威胁呢?不就是多几个人吃饭吗?”
景麒一言不发的接过来,迅速看了一遍,缓缓道:“他们担忧的也有道理,可是巧国大乱了十年了,想必生活艰辛,不让他们来就太残忍了。”
阳子放下手中的笔,出神的看着窗外,“记得当年我身为海客,在巧国被追杀,听说雁国不会排斥海客,就去了。初到雁国的时候,不但可以安顿,每个月还能领取津贴,他们有专门的衙门管理难民,海客的各项事务,官吏中也有通晓海客语言的人;还有难民,有专门的居住地,生活也安定平静…完全不一样的环境啊。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设置这样的衙门?”
景麒垂头想了一下,“会不会开销负担太大?毕竟主上在位才十年,不能跟延王五百年盛世相比。”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就先放放吧,等以后有实力了再说。玲,你也帮我记着这个事情。”她收回目光,又拿过一份公文来看。
玲站在两个人中间,左右看看,突然间明白了不妥的地方在哪里。景王跟台辅,虽然商议政务神色语气都没有不同,却仿佛有默契般避免彼此眼神接触。从刚才她一进来开始,他们就始终各自低头做事,交谈的时候也绝不对视。有她在这里,更是理所当然的让她做中间人,传递公文卷宗。
怎么会这样?玲不无担忧的想。看他们处理政务,心平气和的有商有良,不象是有隔阂的样子,却死也不肯看对方一眼。她在旁边看着都累。
从各个府衙来的文书陆续被送进来,批好的奏章,拟好的赦命也不断发下去。冢宰,六官长,这些人来了又去。要应付麦州旱灾,要准备赴雁国的各种事项,还有数不清的琐碎政务,书房里伺候的女官文吏们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那两个人,从始至终有条不紊的工作着,时不时交谈几句,迅速有效的解决不断堆积的公文。到了天黑之前,玉叶送进来晚饭,两个人也不起身,各自在书案上无声吃了,又继续工作。
玲还发现一件事情,就是他们居然不吵架了。
台辅性情善良,又重礼制,而景王则常常对他的意见不以为然,或曰慈悲,或曰古板,处理政务时,常常争执不休。闹的最厉害的一次,两个人因为税率的问题争吵了整整一天,最后阳子命令景麒退下,硬是按照自己的意思颁布赦令。后来证明还是景王的意见正确,台辅还帮她在大臣面前辩解。
可是今天,虽然两个人的意见仍然是是不一致,但阳子在景麒提出反对意见后,往往很快让步。而景麒,也不像以往那样发表意见,总是简单说明原因,就等着主上的决断。
看上去很平静,然而玲却很不喜欢这样的情形,虽然这个样子让整个下午的政务进行得飞快顺利,可是两个人之间总有一种客套压抑的生疏感弥漫不去。她宁愿他们痛快的吵架,也不愿意这个样子,彼此回避着,谦让着,沉默着。
随着时间越来越晚,来的人越来越少,这种压抑的气氛也就越来越重。
连进来掌灯的玉叶也感觉到不妥。她悄悄对玲说,当年阳子初登位的时候,对景麒还很敬畏,每次见到景麒都忍不住长吁短叹。今天这两个人之间的感觉,比那时还要压抑。
玲看着他们两被摇曳灯火晃动的脸,想起祥琼前夜说的话,这才真的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太师来了。”守在外面的宫女通报,柔柔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格外响亮。
玲吓了一跳,这么晚太师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阳子也没有料到太师这个时候会来,放下笔,第一次与景麒对视了一眼,又迅速避开,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对玲说:“你先下去吧。”
怔了一下,景麒吩咐:“请太师进来。”
玲退出去,转身为他们关门的时候,隐约听见太师说了几个字:“尚有母兽,隐蔽不出。”她心中一动,想起白天阳子随口提起过麦州大旱是由一只上古水兽引起,不知道是不是跟太师的话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