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看到一个女的就以为是妈的道理?”
“前天她无缘无故跑到我们家里说要租房子住,你想想看,我们这个破镇子有什么可玩的,我们家的房子又不是周家大塆那种明清老宅,值得住进去发思古幽情。最重要的是,她不停打听你,对你充满好奇。”
他皱眉:“你让她住进来了?”
“她出三千块一个月,我有理由拒绝吗?”
他笑:“都怀疑人家是你妈了,还好意思收人家钱。”
我恼羞成怒:“收钱是在起怀疑之前的事。”
“还好你没怀疑她是我在外面的相好找上门来闹了。”
就算满心烦恼,我也忍不住笑了:“拉倒吧,人家是城里人,年轻时髦漂亮,能看上你?你最多哄哄四邻八乡的寂寞师奶罢了。”
他并不生气,嘿嘿一笑,我意识到他只是想逗我开心,但我心里的酸楚更加克制不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他拿袖子替我擦,我不依,整张脸胡乱往他肩头上抹,他无可奈何:“好了好了,我只这一件充场面的西装好不好?”
“我再给你买一件。”
“口气这么大,你哪来的钱?”
“哼,我说了我刚赚了三千块啊。”
“来路不明的人怎么能随便放进家里住?”
“难道把钱退给她?”
“退了,请她去住旅店,有问题的钱还是不拿为好。”
“既然不是我妈,也不是你的相好,她的问题就是她的事了。看她的面相,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爸爸瞪我一眼:“你又来了,叫你学点正经的你过耳就忘,张爷爷讲的那些杂七杂八占卜相面的你倒是记得很牢。”
“好好好,不说面相,她瘦得不足一百斤,手无缚鸡之力的能够闹什么妖,大概就是感情出了问题的城里女人,随便找个地方躲躲。这钱不赚白不赚。”
“一会儿觉得人家是你妈,一会儿又觉得人家感情有问题,你这脑袋活跃过头了。”
他要知道我脑袋里真正的想法,恐怕就不只是这样的评论了。
我和爸爸回去,周锐早已经溜得人影不见。爸爸看向许可,许可微笑:“何老先生,我贸然登门打搅,在您这里住几天,希望您别介意。”
我牢牢盯着他们两人,爸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点了点头:“别客气。”
似乎没什么明显的异样,可是我心底疑惑更加大了,我老早就见识过我爸爸瞪着眼睛撒谎,被拆穿也若无其事的本领,不管他是轻描淡写还是赌咒发誓,我都未必全信。许可看上去有所隐瞒不说,我爸爸对着许可分明有一个短暂的恍神,眼睛里突然带了一点若有所思,这个神态也实在和平时太不相同了。
我暗暗在心里发狠:装,有本事给我一直装下去!
我去找周锐。出了镇子,一片荒地中矗立着三栋钢结构厂房,荒废已久,占地近三十亩,他果然在里面。
这座工业园属于他爸爸周英雄。周英雄是本县最先富起来的人之一,从倒腾小商品起家,看什么赚钱都想插上一手,六七年前雄心勃勃掏出全部家底办厂,被宣传得十分风光,不料合资的香港人一开始就抱着坑他的念头,发给他的所谓进口生产线属于淘汰产品,承诺好的出口更是从未兑现,后来索性消失。他勉强支撑了一年之后只好关门,拿不到工资的工人早把厂内稍许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他雇了个半聋老头儿象征性地看守厂房,当然挡不住他的宝贝儿子周锐。我们读书时,放学后会跑来这里,在平整宽阔的车间里溜旱冰,更无聊的时候就是捡废零件砸玻璃玩,或者喝啤酒、抽烟。
周锐在空荡荡的车间里竖了一排啤酒瓶,正用轴承充当保龄球,玩得不亦乐乎。
“你就是为玩这个从英国跑回来的吧?”
他笑道:“我爸恨死这个厂了,害他赔得差点翻不了身,每次路过都拉长一张脸。我倒是很喜欢这里。”
“回去吃饭。”
“你爸不拿棍子抽我已经很好了,还会让我吃饭。”
“他不会动手,最多说说风凉话。你家破产没空管你的时候在我家混了那么久的饭,不多这一餐。”
他叹气:“所以我更觉得对不起你和何伯啊,我妈那人……真是典型的势利眼。”
要说他爸爸周英雄确实非一般人,负债折腾几年后,周家重新阔了起来。读高一时,他妈妈送他去省城一所国际学校,他混了半学期不到就跑回来,非要上原来的中学。不知道听了谁的拨弄,他妈觉得他是奔着我回来的,闹上门来,摔下一沓钱,叫我爸管教女儿不要“痴心妄想”。我把她轰了出去,过后一见到周锐就拳打脚踢,周锐很知趣,一动不动抱着头做沙袋状,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下狠手了。不过从那以后,我爸看周锐一家当然不可能有好脸色。
“放心吧,我跟他说了你马上滚蛋。”
“他说啥?”
“他说你会痛快滚蛋才怪。”
周锐笑得直咳:“知我者何伯也。”
“你不是说要去北京或者上海逍遥快活吗?不走难道等着你爸来打断你的腿不成?”
“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不然我大老远跑回来干吗?”
“跟你走不成私奔了?”我也笑,“那轮到我被我爸打断腿了。”
“那怎么可能,何伯什么时候打过你,你以前淘气得连我都看不下去,他也没骂你。”
确实如此,小时候的事不说了,爸爸知道我才上大学就逃课的事,问我为什么,我木着一张脸回答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上课,他居然再没说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任性得莫名其妙,他的这份平静和包容几乎到了不真实的地步,我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难受。
“得了得了,别胡扯了,你明天赶紧走吧。”
“告诉我,大学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
“你看你瘦了这么多,这两天跟你说话你都心不在焉的,肯定出了什么事。”
我这两天确实心事重重,没情绪理睬他,可是我也不想解释:“别乱猜,没什么事。”
“是不是赵守恪那蠢货欺负你了?”
“我说了不关你的事,你穷打听个什么劲。”
“不关我的事?你以为我从英国跑回来是为了什么?”
我一下跳了起来:“你无心向学一心鬼混败家可不许赖到我头上,我不是红颜祸水的材料,担不起这责任。”
他气得一时间眉目有些扭曲,可是马上又平静了下来,耸耸肩:“放心吧,我保证不会再发生那种事。走,回去吃饭。”
我有些疑惑,他脾气一向不比我小,以前我们为一点小事抬杠争吵彼此放狠话翻脸的时候着实不少,今天居然会这么轻易服软下台阶?
所有人都有点奇怪。我再度警惕起来。
_5
毫无疑问,许可是一个十分有礼貌的房客。
她吃了一餐我爸爸做的饭之后,赞不绝口,马上要求再加两千块钱算是搭伙。她出手这么豪阔,弄得我爸爸有些诧异,推托道:“你房费已经给得足够了。我如果在家,你只管一起吃,加人只是添双筷子而已,用不着加钱。我出门做事的话,小航也懒得做饭,你只能跟她随便混。”
她笑眯眯地说:“我做饭的手艺远不如您,不过您要是出门了,我可以做给小航吃。”
“那谢谢你了。”
“何伯,您的工作要经常出门,是做哪行?”
“一点杂事。”我爸含糊地说,一转眼看到我和周锐不约而同带着一点坏笑瞧着他,显然对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大有兴趣。他从来都拿我没办法,可不肯放过周锐,沉下脸来:“喂,你什么时候走?”
周锐顿时做出一副可怜相:“何伯,我没地方去。”
“胡扯,你爸财大气粗,恨不得买下半个县城了,你会没地方去?”
“我愿意付房租。”
“好大的口气,别的没学会,拿钱砸人倒真是拿手。我又不是开客栈的,许小姐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跑来算什么。”
周锐用求援的目光看我,我全当没看见,他只得继续装死狗:“何伯,我只住几天就走,保证不到外面乱跑把我妈招来气您。”
我爸哼了一声,径直回了他房间。周锐敲我的头:“一点义气没有。”
“放心吧,我爸要面子,当着许姐姐,不会硬赶你走的。”
许可微笑:“何伯人真好。”
周锐点头不迭:“对对,何伯又善良又仁慈,是百里挑一的大好人。”
“你讲这么大声也没用,万一你妈知道你在这里……”我比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姿势,“我就不客气地说你是硬赖着不走,请她务必加强管束,不要再放你出来骚扰良家妇女了。”
这时我爸开始拉二胡。
关于他那些风雅的爱好,我也许略微夸张,但真不算空口说白话。他会不少乐器,尤其喜欢二胡,十几年来都是在晚餐时喝点小酒,饭后拉拉二胡自娱。
他在我小时候试过教我乐器,但我连学校作业都完成得马马虎虎,更没有耐心练琴,被他催逼,就胡扯说二胡凄凄清清悲悲切切像是流浪艺人,琵琶弹起来更是天涯歌女,我要学好这些,就可以跟他搭个班子去城里沿街卖艺,正好连学也不需要上了。他只好叹气说我朽木不可雕,放弃了教学。
我老早就习惯了爸爸的琴声,已经到了听而不闻的地步,一转眼看到许可凝神倾听,她竟然眼里泛了泪光,我不免有些诧异。她略微尴尬:“很动听,这首曲子叫什么?”
“《独弦操》,又名《忧心曲》,刘天华作曲的。”
“有一种感时伤怀的凄美。”
我拉不出像样的调子,不过听过的曲目实在不少:“《独弦操》写于日本侵华的战乱时期,调子确实很沉重。不过二胡这种乐器是这样的,哪怕拉的是《良宵》,也一样伤感,没什么花好月圆锦上添花的感觉。”
“琴为心声,听得出来何老先生是有阅历有情怀的人。”
我干笑一声,觉得这位姐姐对我展现了她过于浪漫的一面不说,还似乎非常擅长脑补,完全不需要我再添油加醋渲染什么,已经把我爸爸想象成落拓半生的不得志隐士之流了,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接下句才好。
这时有人拍响院门门环,邻居造访都是推门自入,根本没有不速之客的概念,这个时间来敲门的多半是来找我爸有事的人。周锐十分自觉地溜上楼去,来福照例躺在檐下岿然不动。我过去打开院门,一下定住,眼前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我不大会看男人的年龄,只能确定他肯定不老,可也丝毫没有像周锐那样的青涩感,大概三十来岁,身材挺拔,有着一张堪称英俊的面孔,穿米白色条纹衬衫配深灰色西裤,如同时装杂志上的男模特儿一般妥帖,这种过于走气质路线的打扮在本地居民中不可能出现。唯一的不足是嘴唇有些削薄,是感情淡漠之相——我的看相癖又发作了,暗暗提醒自己打住。
“请问有一位叫许可的女士是住这里吗?”
当然他只可能是来找许可的。我还是多事问了一句:“你是她什么人?”
他打量我,我别的优点没有,但一向在任何打量下都能做到不闪不躲。
“我是她先生。”
真是天造地设般配的一对。我在心里赞叹,侧身请他进来,同时扬声叫:“许姐姐。”
许可闻声出来,这两夫妻一个站在檐下,一个立在阶前,默然相对。我识趣地向里走,想,简直比电视剧还好看,可惜不能公然留在一边看现场。
我迅速穿过厅堂上了阁楼,周锐已经在窗前端端正正坐着,我挤开他一点坐下,手支在窗台上托着腮,一同向下看去。许可已经走到院中,两人站得很近,暮色苍茫,踩着一地落叶,他们的轮廓同样简洁利落,对话隐约传来。
“可可,跟我回去吧。”
“对不起,我还想再待几天……”
许可的声音低微下去,不知道说了什么。那男人显然有些恼怒了:“总应该有个像样的理由吧,这样算什么。如果你是生我的气,不妨直说,老是玩引而不发也该玩够了。”
“我没什么可生气的。”
他们沉默了。周锐附在我耳边说:“女人是不是很享受这种偷跑再被人追寻不放的感觉?”
我白他一眼:“瞎猜什么?”
“这位许姐姐一看就是逃家的人妻,非要老公追过来哄一哄,撒够娇了才肯回去。”
“你也才十九,别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女人心理,够资格去情场打滚了。”
“嗯,接下来你要告诉我,女人都会骗人,越是漂亮的女人撒谎越厉害吧。这个我早知道,所以我喜欢你。”
这当然是挖苦我口气像他妈,而且长相不足以让他迷惑。不过我看许可和她先生看得入神,顾不上反唇相讥。他们相互凝视的样子如此美好,看上去他们的烦恼与现实琐碎完全无关,让我觉得爱情这回事也许不只存在于书里虚幻的描绘,而婚姻大概也不总是与无数麻烦相伴。
天色越来越黑,北风刮起,舞动落叶,他们仍旧那样站着,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我无端觉得萧瑟悲哀。一根手指伸到我眼角抹去了泪水,我回头,周锐无可奈何:“你看看你,以前带你去看悲情电影,你看得直乐,现在人家夫妻好好说话,你倒看哭了。什么毛病啊?”
我冷冷地回答:“矫情,情绪投射偏差,喜怒无常。还要我继续补充吗?”
“别胡扯。跟我走吧,小航,想去哪里都可以,何必困在这个让你不开心的鬼地方。”
我十八岁,从记事起就困在这个镇上,所有人都知道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权在茶余饭后把我拿来顺口谈论。不管我是努力学习,还是任性妄为,得到的评论都是:“也难怪她会这样。”他们好像早早预测到我的将来,有一段时间,我是非常想离开的。可是……这时许可仰起头来叫我的名字,显然知道我就在阁楼上。我推开窗子,她轻声说:“我送他去旅馆,晚上关好门,不必等我。”
_6
许可一夜未归。
预报的西伯利亚寒潮如约而至,北风在窗外呼啸得铺天盖地,桑树枝头残存的枯叶被吹得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冬天是我最讨厌的季节,躺在黑暗之中,盖着温暖的棉被,仍能感觉到寒意变得厚重,一点点渗透进来,空气里嗅得到严寒肃杀的气息。
早上起来,我打扫院子。爸爸洗漱完毕出来,诧异地笑:“今天居然这么勤快?”
“睡不着。”
“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闷闷不乐:“你都说我是胡思乱想了,还问什么。”
“你要老这么钻牛角尖可不好。”
“我也想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凡事哈哈一笑,什么都放一边算了,可是我做不到。”
他终于生气了:“我要真那样,也不用管你浪费时间想这些没用的事了。”
他甩手进屋,我拄着扫帚站在原地发呆,身后有人说:“慈航,我看得出你爸爸是很关心你的。”
我回头,许可回来了,披了一件男式黑色长风衣,头发略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上,有不一样的风情。不知怎的,我无明火起,冷笑:“我也看得出你先生很关心你,可你并没跟他回去嘛。”
她被堵得怔住。这时又有人大力推开院门,大声叫我爸:“何师傅,何师傅。”
我爸应声出来,那人急急地说:“陈家老太太已经不中用了,你赶紧过去。”
爸爸答应一声,转身进去,很快重新出来,已经换了那套西装,提了公文包,和那人匆匆走了。
许可有些愣神:“什么叫不中用了?”
我轻描淡写:“垂死,弥留,快咽气了。”
她大惊,问:“何伯是医生?”
我摇头:“你昨天问他干哪一行,他有明确回答你吗?要是医生说起来多简单。”
周锐顶着一头乱发出来,笑道:“何伯是师傅。”
许可茫然:“师傅难道不是一种通称吗?”
一阵寒风吹过,周锐冻得哆嗦着抱紧手臂,解释着:“我知道在省城里是管做体力劳动的工人叫师傅,不过在我们这里,师傅指的是会做法事的人。何伯帮人处理丧事,像布置灵堂,安排吊唁,写挽联悼词,挑黄道吉日,看墓穴风水,做路祭,下葬,做头七啊三七啊出七啊这些纪念仪式。”
他一连串说下来,许可显然更加糊涂:“主持法事的不应该是和尚道士那样出家修行的人吗?”
“何伯的师父张爷爷以前倒真是如假包换的和尚,四岁出家,有个很厉害的法名叫释延,听着像从武打电影里走出来的大师。”周锐笑嘻嘻地说,“可他还了俗,荤素不忌,还结婚成家生了儿子,大家都叫他张师傅,何伯接他的班做这一行,就顺理成章成了何师傅。”
许可仍在发蒙。我问她:“你先生呢?”
“他回省城了。”
“你真要在这里住满一个月?”
“我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
“那倒也没有。不过我不大懂啊,看起来你先生挺关心你,你这年龄举止,大概也是职业女性,有一份工作要忙,就算放假,完全可以找舒服漂亮的地方度假,怎么有闲心一个人住这里?”
“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有时候只能一个人完成。”
这句话意外到让我默然。我当然不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就跟我的问题一样,有时候只能靠自己去找到答案。
“小航,请不要误会,我真的对何伯的职业没有偏见。”
我忍不住笑:“许姐姐,你多虑了,别人偏见不偏见的我完全不在意。我并不因为我爸觉得自卑,他的职业确实跟大部分人不一样,对我来说,也就是不一样而已。”
“她哪里会自卑,”周锐哈哈大笑,“我以前在她家混饭吃,她还一直鼓动我说既然我家没钱了,功课也不行,不如当何伯的徒弟学这门手艺,总不会饿死。说真的,我还蛮动心的,可惜何伯不收我。”
许可神情还是有点怔忡不定:“何伯一直就从事这一行吗?”
“从我懂事起,他就是干这个的,没见他做过别的。我问过他,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何况他连书生都算不上,干农活不行,学这个却很快上手,养家糊口可以了。”
“我不大明白这里的情况,可是,我觉得以何伯的学识,当个老师是没问题的。”
“他又没读过师范,最多做个民办教师,吃粉笔灰吃到肺痛,还是转正无望,收入少得可怜,哪里比得上做这一行自在?”
我平时没这么热心为爸爸辩护,可现在多少是想要继续看看许可为什么会对他有这么多好奇心。我的职业价值观显然已经让许可大不以为然了,她既想表达一个不歧视的态度,又无法对我表示赞同,一脸纠结。
“当然,职业是无贵贱之分的,可是……”
我看得出她努力在调整思路,但肯定还是认为这绝对不算一份正当的、提得到台面上的职业,而且她真心实意在为我爸爸惋惜。真不知道她对他怎么会产生想象,又想从他那里找到什么。我笑眯眯地说:“不用‘可是’,坦白讲,职业当然有高下贵贱之分,起码我爸这种行当连归类都很困难。不过他说他如果当初愿意,其实也可以像张爷爷那样去弄个算命打卦批紫微斗数的摊子,好歹能混到三教九流里去,可他不喜欢对别人的命运流年信口开河,干涉人生选择,不如料理死人来得诚实。”
她肃然:“何伯真是很有想法的人,我太浅薄了。”
这位许姐姐虽然年长我不少,某些方面却比我天真太多,我觉得我再胡扯下去左右她的想法,未免就不厚道了,苦笑一下:“不要想太多,他就是谋生罢了。”
到了下午,天气越来越阴冷,有要下雪的趋势,我勒令周锐脱下那件从我爸房里拿的棉军大衣:“我要给爸爸送过去。”
他只好脱下交到我的手里,苦着脸看着我:“那我呢?”
“谁让你大冬天穿个薄外套跑回来的,就这么扛着好了,几时受不了几时走人。”
“太狠了你,我总不能让室友从英国给我寄衣服,又怕去镇上商店买会让我爸知道我跑回来了。”
许可插言:“这样吧,我正好想去镇上转转,可以帮你带两件厚衣服回来。”
“可可姐你真是好人。”
看许可取下身上风衣让周锐穿上比量身高大小,我想,她确实比我人好得多。
镇上去年新开了一家大型超市卖场,还有几家国内运动休闲牌子的专卖店,再就是一些零散的小服装店。我指给许可看,她却说:“天气太冷,我们还是先把衣服给何伯送过去吧。”
我笑:“你是想看我爸到底做的是什么吧?”
她有点尴尬:“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好奇心变态。”
“没什么,走吧。”
陈老太太就住镇中心的一栋三层楼房,一走进她家那个院子,许可顿时呆住了。
天气寒冷,可是院门以及屋门都大开着。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就停在客厅内的一扇门板上,穿着寿衣,面孔上蒙了一张黄纸,亲属跪着大放悲声、烧纸、上香,而他们旁边就是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忙碌的人。院子里有人在搭简易天棚,有人在布电线,有人不停搬运东西进来:食物、成箱的饮用水、香烟、自动麻将机、桌椅……满地狼藉。我爸爸正在院子一角指导几个妇女将黄纸折起来。大家一边忙碌,一边谈笑风生,浑然不在乎离他们几步之遥躺着一个才去世的老太太。
我欣赏着许可脸上的表情,她好久缓不过来:“为什么会这么……热闹?”
“你想看真正的热闹,要等天黑过来,这里会先开流水席,然后有个戏班子过来表演,唱流行歌曲,演小品,通宵守灵开几桌麻将。”
“这不是干扰亲属的哀悼吗?”
“本地风俗就是这样。特别是陈老太太这个年纪的老人,去世称为‘喜丧’,亲属觉得办得越热闹越能表达孝心。”
“可是……”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至少把地打扫干净,弄得整洁一点比较好吧。”
“三天之内不可以做清洁,到送去火化才允许打扫。”
“然后呢?”
“然后还要‘做七’,就是从去世那天算起,每七天一个周期,子女集中上香祭拜,师傅负责推算哪天‘犯七’,需要做一个特别的仪式,相当于化解冤孽超脱上路的意思。到第七个七天满了才算‘出七’,再就只需要第一个农历新年接受亲友吊唁,元宵节后移出灵屋,清明扫墓,七月半盂兰盆节时烧纸钱。”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规矩?”
我笑:“小时候我爸不放心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出来做事总带着我,我看得太多了。我如果是男孩,大概会顺理成章接他的班。对了,大城市里怎么办丧事?”
她沉默片刻:“我母亲半年前去世,登讣告后,至亲好友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型追思会,她是妇产科医生,单位在殡仪馆开了追悼会,除了同事朋友,还有她以前的患者过来送行,火化之后送到陵园安葬。”
听起来确实肃穆得多,更具备葬礼应有的仪式感。可是我从懂事起,就看着眼前这样喧闹的场景一次次上演,对于死亡,我早已经麻木。我过去把大衣递给爸爸,接受旁边大婶的打趣,谢绝留下来吃饭,走了出来。
“你们有你们的风俗,我不想表现得矫情,可这场面我有点接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