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谨的眼珠是深褐色的,仿佛剔透纯净的琉璃宝石,只是里面并没有过多的情绪,看向旁人的时候,虽然面无表情,但她的眼神坚定平和,似乎有一种力量,能直直望进人的心里去。
今天是最后一场庭审,九十分钟后即将开庭。
越是大战来临,她的神情似乎越加淡然笃定。
仿佛是受到她的感染,其余几人也偷偷按捺下略微焦虑的心情。有人提了几个小问题,随即众人与她一同出发前往法庭。
车子顺利抵达庭外停车场,这时助手阿雅接了个电话,转头跟她沟通:“南律师,被告家属一直在催促,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他们已经在休息室里等候很久了。”
“是他们来得太早了。”南谨看一眼时间,推开商务车的车门,踩着高跟鞋走上台阶。
其实距离开庭还有一段时间,但被告者的儿子显然没什么耐心,在连续抽完了几根香烟之后,终于见到自己聘请的大律师。
像是没看出他的焦躁,南谨将公文包往椅子上一搁,又去角落的饮水机处给自己接了杯温水,这才站直了回身问:“张先生,这么急着找我,是还有什么需要交代我的吗?”
张子韬是本市出了名的公子哥儿,平时只负责拿着老爸的钱花天酒地,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家庭变故?有限的耐性早被磨光了,他胡乱掐灭手里的半根香烟,沉声问:“我就是想知道,对于今天的庭审,你到底有多少把握?”
南谨奇怪地看他一眼,语气和缓平静:“这个问题我们一开始不是已经沟通过了吗?我会尽最大努力,让结果变得好一点。”
“什么叫作‘好一点’?”张子韬烦躁地抓抓头发,显然不肯接受这种说法,“能不能让我爸免于坐牢?”
“那不可能。”南谨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奢望,“张建恩先生被控杀人,而且是故意杀人罪,更通俗来讲就是谋杀。控方人证、物证齐全,我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将这个案子打成过失杀人,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关于这一点,早在我接手这个案子的时候,就已经对你及你的母亲说得十分清楚。到了今天,如果张先生对这样的努力方向突然感到不满意了,可以向法庭提交相关书面材料,申请更换律师,延期开庭。”她停了停,目光落在这张年轻焦躁的脸庞上,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所以你们的任何决定我都没有意见。”
“南律师,你别听他的!”这时候,从头到尾都只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中年妇人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南谨身边,微叹了口气,说,“子韬就是一时急了,我们并没有换律师的打算。南律师,一切都听你的吧。”
南谨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位妇人身上——江城建材大王张建恩的发妻,年近五十的陈美娴女士,她正用戴着硕大钻戒的那只手,轻轻抚在南谨的手腕上。
或许是因为开庭的缘故,这位陈女士今天穿了件质料上乘的深色直筒连衣裙,巧妙地遮盖了中年发福的腰身。染成深栗色的头发被高高绾起,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化着精致得体的淡妆,却仍旧难掩满脸的疲惫憔悴。
丈夫做生意做成一行霸主,有豪宅,有名车,全家人吃穿享用花销不尽,这原本是件外人眼中堪称幸福的事。可是中年男人有了钱和地位,渐渐看不上她了,也渐渐起了花花心思,瞒着她在外头养了个情妇。
其实她也并非完全不知情,只是这样的事,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又没有勇气就此离婚一刀两断,最后只好被迫选择妥协,平时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
陈美娴曾经以为,这辈子无非也就这样了吧。可是她哪里会料到,某天晚上张建恩彻夜未归,隔天就有警察上门来通知她,说张建恩的情妇被人勒死在公寓里,而她的丈夫则成了杀人嫌疑犯。
一夜之间,新闻和流言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打破了陈美娴多年以来委曲求全维持着的虚假的平静。她既震惊又羞恼,从事发到现在,仅是短短数月时间,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她恨透了张建恩,却又不能不救自己的丈夫。相较于儿子张子韬的焦躁和忧虑,她的脸上更多的却是一种接近麻木和呆滞的神情。
南谨将这一切静静收在眼里,反手拍了拍这位可怜妇人的手背,安抚道:“您放心,我会尽力。”
“谢谢。”陈美娴垂下眼睛,声音低哑,仿佛干涸粗粝的河床。
因为张建恩在江城的名人身份,此案引起的社会关注度极高。南谨跨省市接了这个案子,倒似乎没有太大压力,自从接受委托,她便照例将所有心思和精力都投入了进来。
早在前几次开庭时,她的团队就已经陆续搜集到一些对己方有利的证据,一直朝着自己想要的结果努力。而她的当庭辩护表现更是如以往一样,完美得近乎无懈可击。
最终宣判结果不出她所料,张建恩故意杀人罪名不成立,过失致人死亡罪罪名成立,判处四年有期徒刑。
张家人明白,这恐怕已是最好的结局,遂放弃上诉。
庭审结束后,候在庭外的记者们见到张建恩的辩护律师团队,蜂拥而上。一刹那,摄像机、话筒、录音笔几乎要将南谨淹没了,最后她还是在助手阿雅和其他律师的护送下,才得以安然坐进车内。
阿雅坐在南谨旁边,打开平板电脑问:“南律师,我们订什么时候的票回沂市?”
南谨靠在座椅里闭目养神,思索片刻才说:“今晚吧。”
结果,阿雅还没来得及上网查票,南谨的手机就响了。
“南律师,这次谢谢你了。晚上我请你吃饭,不知道你赏不赏脸?”张子韬的声音听起来已不如先前那样暴躁。
大约是因为结局已定,而且四年的刑期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如今情绪稳定下来之后,他便又恢复了平日的秉性,语气略显轻浮高调。
南谨对这人始终没有太多好感,礼貌地婉拒:“不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吃饭就不用了,我还要赶回沂市处理其他事情。”
“走得这么急?光嘴上说谢谢顶什么用呢?如果不请南小姐吃顿饭,我心里无论如何都过意不去。不如这样,你回程的机票是几点的?告诉我,我让人替你退掉,再订明天一早回沂市的,你说呢?”
南谨无声地牵了牵嘴角,笑容中满含讥嘲。对方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将称呼由“南律师”改成“南小姐”了。如果吃了这顿饭,会不会就直接变成“南谨”了?
刚刚打赢一场硬仗,她实在没心思应付这种喜好猎奇的公子哥儿,于是直接将手机扔给阿雅,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阿雅做她助手三年,早已身经百战,接了电话立刻公示化地一笑,声音清甜爽利:“张先生,很抱歉,南律师现在有个重要的电话会议,不方便和您说太久。下一回若再有案子,欢迎您随时与我们律所联络咨询。”
电话挂断,南谨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拿眼角余光扫过去,悠悠评价道:“你现在越来越厉害了,打发人的同时还不忘给律所拉生意。”
阿雅笑得更甜:“都是南律师你调教得好。”
车上没有外人,阿雅索性单手撑住下巴,半侧着身体细细打量南谨好一会儿,这才由衷感慨道:“南律师,如果我像那个张子韬那么有钱又有闲,也一定会想追你的。”
南谨再度瞥去一眼,眉梢轻动,却不接话,只是自顾自地重新闭上眼睛休息。
夏日炙热的光线像块浅金色的纱,隔着一层车窗,悄无声息地落在南谨沉静的睡脸上。
这张脸实在太漂亮,即便没怎么化妆,也依旧趋近于完美。她的五官轮廓似乎挑不出任何一点错处,漂亮得足以动人心魄。
阿雅之前从不曾见过这样的美貌,纵然是相处时间不短了,这时却也不禁看得呆了呆。而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就连这张脸的主人自己,也曾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慢慢适应现在这副长相。
晚上飞回沂市的航班遭遇流量管控,迟了近一个半小时才抵达沂市机场。
南谨下飞机后给南喻打电话报平安,南喻气呼呼地抱怨:“你就忙成这样吗?短信不回,连电话也不接。”
“我不是回过短信给你?”
“就两个字!明天!南大律师,你也太惜字如金了吧。”
“看得懂就行了。”
南谨拿到托运的行李,走出机场大楼,外面行车道上暑热未消,尽数扑在身上,闷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她跟南喻匆匆聊了两句便挂断电话,走到出租车等候处排队。
已经这样晚了,等车的旅客并不多。
前面排着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大约是从外地来旅游的,两人穿着同款同色系的T恤和运动鞋。男生高大俊朗,背着沉沉的双肩包,两只手各扶着一只拉杆箱。而那个娇小的女生则像只无尾熊,攀住他的腰。两人面对面站在那儿,时而凑近了窃窃低语一番,姿态亲昵,旁若无人。后来也不知那男生说了句什么,惹得女朋友“扑哧”一笑,那声音仿似银铃一般,肆无忌惮的,又十分娇脆动听。
这时候在机场接客人的空车不少,他们很快就坐上其中一辆扬长而去。南谨也紧随其后,被车子载着驶入夜色之中。
结果没想到,仅仅隔了几天,南谨就又见到这对情侣。
当时她正在街边的麦当劳里等南喻,天气闷热,便随便点了杯冰可乐。在找座位的时候,她几乎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们,他们正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吃薯条。
虽然只在机场有过一面之缘,但南谨对那个女生印象深刻,因为她长得十分可爱,又似乎很爱笑,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得仿似新月,漂亮极了。大约是正沉浸在热恋中,女生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幸福,而且她还这样年轻,这种年纪根本不屑于掩饰什么,只恨不得和全世界一起分享她的心情。
因为快乐,所以愿意与人分享。
南谨看到她,总莫名地觉得熟悉,于是对这个可爱的女生也多了一分好感。
周末的下午,麦当劳里客人不少。这附近就有一个公园,许多家长趁着休息日带孩子出来玩,玩累了一家三口就进来吃汉堡或冰淇淋。
孩子们十分闹腾,在店堂里不时窜来窜去,多半家长们也管不住。笑声、尖叫声混成一团,其实挺吵的。南谨刚坐下喝了口饮料,就见着一个小男孩挣脱了妈妈的手,往角落的游乐区冲去,可是因为员工刚刚拖过地板,地上湿滑,那孩子没跑两步就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向前摔倒了,南谨反应很快,迅速弯腰伸手,一把拉住孩子的胳膊。
孩子的母亲随后赶来,立刻抱起孩子,一个劲儿地跟南谨道谢。南谨笑笑,提醒说:“地上滑,别让孩子乱跑。”
“他太顽皮了,我一个人根本看不住。”孩子的母亲有些无奈,又侧头柔声教育道:“快跟阿姨说谢谢。”
没想到那孩子这时候倒变得很听话,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乖乖地冲着南谨说了声:“谢谢阿姨。”
因为年纪太小,口齿还有些不清,却更显得糯软可爱。南谨心头一软,微笑地逗他:“摔跤很疼的,下次不能自己乱跑哦。”
男孩转头看看妈妈,又似乎努力想了想,才忽然奶声奶气地宣布:“爸爸说,男子汉,不怕疼!”然后便望着收银台的方向,大声叫着爸爸。
孩子的母亲再次向南谨道了谢,母子俩这才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下一刻,南谨收回目光,脸上笑意还没完全退去,就见南喻的身影闪了出来,在对面落了座。南喻显然是旁观了许久,此刻她的一双眼睛状似研究地盯住南谨说:“难得见你对小孩子这么有爱心。”
南谨心思敏锐,哪里会听不出南喻的意思?自从生下安安,似乎全家人都在责怪她,怪她不够关心爱护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连南母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把安安接回了老家。
南喻问:“你好不容易出完差了,也不打算回老家看看?”
“我手头还有些事没忙完。”南谨神色自若地垂下眼睛,晃了晃纸杯,杯中浮冰撞击出细碎的声响,然后她突然反问:“你今天不用约会?”
南喻难得怔了一下,旋即说:“跟谁?”
“那位姓叶的美食家。”
“那只是好朋友。”
“你今年多大了?居然还拿这种说辞来搪塞我。”南谨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嘲笑,微一扬眉:“难道你不知道自己脸红了吗?”
“……那是因为外面太热了。”南喻反应过来后,有些气急败坏地辩驳。
她的皮肤本就白皙,脸上浅浅的红晕尤为明显,但她不承认,南谨也拿她没办法,只是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倒令南喻觉得十分挫败,考虑半晌后只好求饶:“我是你的亲妹妹,又不是庭上的证人,拜托你别用这么专业的姿态来审视我,好吗?”
“有吗?”南谨淡定回答,“我只是习惯戳穿谎言。”
“可是你这样很不可爱。”
“可爱的在那里。”南谨用眼角微微一瞥,南喻心领神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见到落地窗边一对年轻情侣正在互喂薯条。
那个女生看上去娇俏又顽皮,故意将蘸着番茄酱的薯条递歪了,酱汁沾在男生嘴角上,留下一抹鲜红滑稽的痕迹,而她就那样无辜地撑着下巴,“哧哧”地笑,眼睛里仿佛映着细碎的光。
南喻有些感慨:“年轻啊。”
南谨喝着饮料,没有接话。确实是年轻,只有年轻才会这样不顾旁人的眼光,恣意妄为,放肆地沉浸在属于自己的幸福世界里。
她看着她,忽然间一阵恍惚,因为自己几乎都要忘了这种感受了——当一个人忘却了周遭所有,只顾得上小小的二人天地时的感受。
结果,却是这个年轻的陌生女孩子,用一副旁若无人的放纵姿态,在某个时刻突然唤醒了她尘封已久的感觉。
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海滩上的沙砾,被时间日夜冲刷着,其实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了。而她如今这样忙碌,有了全新的人生,哪怕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哪怕是独自一个人待着,也几乎不会轻易回忆起那些恍若隔世的过往。
她像是怔怔地想了很久,又像是只走了一刹那的神,因为很快就听见南喻在叫她。
“姐,”南喻收了玩笑的心思,认真地问,“今晚我能不能住到你那里去?”
“为什么?”
“我自己那边……不太方便。”
南喻虽然有一把温柔至极的声音,甜软得几乎能将人心都融化开,但其实她的性格向来直爽大方,也很少有这样支支吾吾的时候。
南谨不禁好奇,简单明了地要求:“理由?”
南喻露出个为难的表情,挣扎片刻,终于还是说出来:“上个礼拜跟叶非聊天的时候,随口约定了一下,让他今天晚上来我家坐坐,尝尝我亲手煮的咖啡。可是……”
“可是现在你又打退堂鼓了。”南谨了然地接道。
“是,忽然觉得进展不应该这么快。”隔着半张桌子,南喻哀求般地望着自家亲姐姐,黑白分明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神十分无辜,像极了楚楚可怜的小动物。她拖长了尾音撒娇般叫道:“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哪?”
南谨看着她的样子,却不为所动,搁下剩了一半饮料的纸杯,慢悠悠地开口说:“我也没招儿。只不过想友情提醒一下,别拿这种眼神去看叶非,不然人家肯定以为你在勾引他。”
南喻原本还在发愁,这会儿却被逗乐了,暂时抛开纠结,故意撑着下巴,眨眨眼睛问:“什么眼神?我的眼神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
“不信你今晚可以试验一下。”南谨拖着她站起来,边离开边说:“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说好了要煮咖啡的,晚上你别想让我收留你,就乖乖在家煮咖啡给美食家品尝吧。”
“你是我亲姐,怎么能这样!”南喻跟在后头,忍不住抗议。
玻璃门外是强烈的阳光,地面被暴晒得热烘烘的,热浪仿佛在四周汹涌翻滚。
南谨下意识地拿手遮在额前挡住阳光,然后才转头看一眼南喻,似笑非笑地调侃:“我是你亲姐姐,怎么也没能喝上你亲手煮的咖啡?答应别人的时候倒是挺爽快的。”
南喻大呼冤枉:“你又不喝咖啡的。”
因为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患有神经衰弱,几乎整夜整夜地失眠,这几年南谨已经与一切刺激性的饮品绝缘了。
“那你也可以煮别的东西给我吃,哪怕是一碗泡面。可是你有吗?”
“你向来都说泡面是垃圾食品。”南喻叹了口气,“姐,你胡搅蛮缠起来真是可怕。如果你能停止这种无端的道德谴责,我宁愿晚上独自应付叶非。”
南谨终于笑了笑:“这样才对啊。”
“对什么对啊?”南喻又是一脸纠结的样子,“我可不想他把这种行为当成某种暗示,然后有进一步的举动。”
“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南谨说,“也许你煮的咖啡太难喝,让他干脆落荒而逃了呢?”

第3章 浮生寄流年微盘
虽然她已经离开他很久了,可是她依旧不得不承认,在他的那方世界里,他就是神,没有他做不到的,也没有他得不到的。

然而事实证明,南喻的手艺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叶非当晚对她赞不绝口。
隔了两天,她将这事汇报给南谨,却换来一句淡淡的质疑:“你确定他不是爱屋及乌?”
南喻心情不错,对这种玩笑式的讽刺不以为意,只是笑着问:“姐,你哪天晚上有空?”
“怎么?叶非要请我吃饭?”南谨一边低头看着手上的材料,一边应付着讲电话。
“料事如神呀。”南喻说,“那天叶非到家里,正好聊起你,他说想请你吃个饭,认识一下。”
“这就算见家长了,进展神速。”南谨的大半注意力仍在手头的案子上,她将材料又翻过一页,很快就听见南喻的否认:“只是一餐便饭而已。”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南谨微笑一下,说:“好吧,我什么时候有空会提前通知你的。”
听筒里不时传来轻微窸窣的纸页翻动声,南喻知道她是一边工作一边分神和自己讲电话,于是又简单说了两句便挂断了。
将手机扔在桌面上,南喻才又回想了一遍那晚与叶非相处的情形。
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尴尬。毕竟已经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话题也仿佛永远说不完,与叶非的单独相处令她觉得既舒适又愉悦,之前那一点担心和排斥早就化为乌有。
因为是在家里,叶非又是头一回上来坐坐,自然对客厅里的陈设有些好奇。
餐桌旁的置物架上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相框,都是各个时期的家庭照片。当时叶非饶有兴趣地凑近欣赏了很久,最后顺手拿起其中一只相框,问:“这里面的另外两位女士是什么人?”
南喻顺着看过去,原来他拿着的是她刚来沂市工作时的照片。
那时她初出校门,在沂市人生地不熟,虽然有南谨照应,但母亲终究不大放心,便挑了国庆的假期过来探望她们姐妹俩。
十月份的沂市余暑犹存,七天假期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可是到处都是车和人,路上也几乎天天都在堵。母女三人都怕麻烦,就在附近郊外转了转,顺便请路人帮忙拍下了这张照片。
照片里的背景是郊外的南山,连绵蜿蜒的青葱翠郁,映在碧蓝无云的天空下,色彩美丽和谐得仿佛一张明信片。
她与南谨依偎在母亲身旁,赤脚曲腿坐在山脚下森林公园的草地上。她还记得那天拍照的角度似乎不对,她们正迎着明媚的阳光,眼睛有些睁不开,可是依旧笑得一脸灿烂。
“是我妈和我姐。”她介绍说。
叶非闻言便更加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半晌后评价道:“你和你妈长得真像,倒是你姐,和你们都不太像。她是不是像你父亲多一些?”
她微怔了怔,才回答:“嗯,我姐比我长得好看多了。”
叶非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到二人的样貌比较上。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脸,似乎研究了好一会儿,才说:“各有各的美,不分伯仲。”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倒挺会哄人。”
“都是真心话。”叶非将相框摆回原位,提议说,“你姐也在沂市,但我还一直没机会见见她。不如改天我请她吃饭吧,就订在淮园,怎么样?”
淮园真是个好地方,南喻对那里印象极深,喜欢得不得了,但她却连想都不想就摇头:“估计我姐不喜欢那种腔调。换个地方吧,环境够清静就行,最好以素菜为主。”
“你姐不吃荤?”
“吃得少。”
“可你却是标准的肉食主义者。”叶非笑了一下,又去看那张照片,仿佛觉得不可思议,“你和你姐姐,真是从内到外一点都不像。”
南喻语意含糊地低应一声,不再接话。
几天后,叶非果然找了个别致的地方,竟是隐在南山里的一间会所,吃的是全素食。
因为建在山中,会所的格局更像是一间精舍,四周全是绿竹。放眼望去,山间淡白的雾气缭绕缥缈于绿意之间,一恍神,就仿若置身于仙境。
会所的房间有限,据说一天至多只接待两桌客人。叶非预订了朝东的那间包厢,推开窗子,恰好可以望见一条从山顶引下的细流,沿着崎岖山壁落入窗下的浅潭中,激起的水雾袅袅萦绕在半空。
南谨半倚在窗边笑说:“难怪你常常感叹自己有口福。跟着叶非,大概好吃好玩的东西见识了不少。”
她是在跟南喻说话,但目光却偶尔飘向叶非。叶非心领神会地接过话,也笑着说:“我就擅长这个,恰好南喻也对美食有兴趣,我们俩算是一拍即合。”
南喻忍不住瞥他一眼,纠正他:“什么叫一拍即合呀?明明是你带我走上这条饕餮的不归路的。在认识你之前,我一天三餐吃泡面都可以凑合。”
“那种垃圾食品,以后都别碰了。”
“你和我姐的说法倒是一模一样,”南喻奇道,“就连批评我的语气也是如出一辙。现在我有点后悔让你们认识了。”
“来不及了。”叶非说笑间,已经顺手将两位女士的椅子拉开,招呼她们入座。
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菜也陆续上来了。虽然全是素菜,但卖相极其精致,连南喻这样的肉食爱好者都不禁食欲大开。
她知道叶非这次是花了心思的。从选地点到菜肴的安排,为了请南谨吃这餐饭,看得出来叶非十分重视。
而她则默许了这份隆重。
两人交往至今,有些东西不需要说破,一切仿佛水到渠成,彼此也都心知肚明了。
叶非擅聊,南喻又是落落大方的直性子,一旦确定了心思,在南谨面前几乎也没什么顾忌了。这一餐饭吃得轻松融洽,真的就像家人聚餐一般。
山中没有暑气,到了夜晚,气温反倒降得有些低,生出些许凉意来。饭后天色已经全黑了,会所的门廊和院子里亮着一溜儿低矮的地灯,晕黄的光线堪堪只够照路。
这样的时间,四周的绿竹早已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倒是因为不时有风拂过,带来一片沙沙的摇曳声,还有各种各样的虫鸣声,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出来的,此起彼伏地响着。
其实这样的环境与白天相比,又别有一番趣味。可是叶非见这姐妹二人都穿着轻薄的夏装,担心她们在山上着了凉,便提议立刻开车下山。结果一行人还没走到车边,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叶非应声回头,南喻和南谨站在副驾座那一侧,也顺着望过去。
昏暗的光线中,只见一个男人从另一间包厢门口快步走过来,大约也是刚吃完饭,出门恰巧看见他们,所以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