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那颜暗自抹了把虚汗。

待外面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室内的烛火又忽地点燃。上官那颜正惊疑不定,烛火那么远,他是怎么做到燃灭随意的?

俞怀风见她额上生汗,只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若是能再想起什么,随时来找我。”说罢,他推门而出,也渐渐走远。

上官那颜独自怔怔然,这一个一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那最后一句话里,显然还是不信任她。

她不知道该相信谁,到底是俞怀风还是那暗牢里自称的塞北观音。

她只觉得,俞怀风不信任她的话,这以后在仙韶院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翌日,她便身体不适,病倒在床。来寝殿探望的人来了又走,她醒醒睡睡间,又疲劳又恍惚。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又逢病中,便格外思亲,昏睡后,枕畔都是一颗颗的泪。

仙韶院生病的学子,会有掌院拨过来的宫女照顾。上官那颜整天躺床上有气无力,由着那宫女给她喂饭喂药。宫女唤作绿萝,年纪与她相仿,做起事来很是勤快,言语也不多。

然而,虽在病中,上官那颜也尽量不依靠她。因为绿萝不多的言语中,藏巧于拙的心思,上官那颜能猜到一二。起初几日,喝了大夫开的药,她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反倒日日思睡,一睡便是昏昏沉沉。

昏睡时,绿萝不离左右,照顾她无微不至。自小到大,能这么待她的,只有府里的保姆与欣儿。有时醒来,面前的人似乎便是年老的保姆,慈祥地摸着她的头,“颜儿哪里不舒服?”她将头搁在保姆怀里,撒娇般,“不知道,似乎哪里都不舒服。”

绿萝轻拍着她的背,放缓嗓音,“颜儿遇到什么事了呢?”她扯着绿萝衣襟,紧皱着眉头,似乎不愿回忆。

“他是谁?”绿萝将她抱紧了些,嗓音格外柔和,似乎能给她一个甜美的梦境。

“为什么不让我说呢?”上官那颜低喃,“他的名字很神奇么?”

“什么名字?”绿萝目中一动。然而怀里只闻上官那颜入睡后均匀的呼吸声。

绿萝将她放回床上,盖上薄毯后,又在床边陪坐了半个时辰。

子夜时,上官那颜寝殿的大门被悄悄打开,一个身影轻步走了出去。

寝殿内,上官那颜睁开了眼,从床上坐起,漠然地看着外面一地的月光。

“好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姑娘,行此险招,胜算有多大呢?”有人在窗外轻笑。

上官那颜呼吸一窒,脸上现出病容,俯身咳嗽起来。

第7章 一笑风骨

那人从月下走来,推门而入,点燃了烛火。

室内亮起来,上官那颜一面咳嗽一面看着他莫测高深的样子,半晌道:“四殿下,夜里不休息,有何贵干?”

望陌看她脸色潮红的样子,不在意地笑了笑,将手里的竹篮抬了抬,“给你送点宵夜,不行?”

他将竹篮放到案桌上,挽起袖子,从里端出一碗八宝粥。上官那颜将他打量数遍,面无表情道:“四殿下是可怜我还是也来试探我?”

望陌恍若不闻,将一碗热腾腾的八宝粥端到床边,送到她手上。上官那颜手上无力,端着碗晃晃悠悠,望陌只得接过,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她虽张嘴吃了下去,但丝毫没有感激的意思,依然冷冷看着他。

望陌一边喂她一边道:“想杀我灭口么?”

上官那颜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相信大宸的四皇子会三更半夜来给我送粥?”

望陌看了她一眼,道:“本王三更半夜给你送的粥你都敢喝?”

她闭了闭眼,往后仰躺在靠枕上,幽幽叹了一声,“我有什么不敢!”

望陌起身,将碗放下,回头看她,“你选择大司乐为对手,胆子真是不小。”

她不想接话,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自己会有胜算么?”望陌又折身过来,俯身盯着她看。

上官那颜猛地睁开眼,眼里光芒突然逼他而去,“你和沈宜修合伙骗我去地牢的吧?”

望陌不置可否地一摊手,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望着她嘿嘿笑道:“我和你一样,都是第一次下去。”

她从他的笑中找不出一丝真相,只觉得疲惫。

“不过,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望陌又淡淡笑道:“我趁人不备又去过一次那里,机关再也找不到了。”

上官那颜并没有表现得多么吃惊,这应该是预料之中的事。她揪着被角,强撑着不倒下,有些幸灾乐祸地问:“私闯地牢,大司乐会怎么惩罚你们呢?”

“难道私闯地牢的不是三人团伙?”望陌含笑瞟过来。

“我知道一些事情,也许我还有些价值呢。”上官那颜自嘲道,语气略显凄楚,迅即又恢复无所谓的状态,冷眼睥向他,“你们嘛,可就难说了。”

“别忘了我是皇子!”望陌站起身,有些傲然地道。

上官那颜抬起目光看他眉目间的些微傲岸之色,心中一睹,又俯身掩袖咳嗽起来。望陌看过来,待目光触及她白袖上的点点殷红,脸色一时变了。他疾步走过去,拿起她的袖子,看清果然是她咳的血迹。

他半晌无语。上官那颜扯回袖子,无所谓道:“卷入你们皇宫的明争暗斗,早晚还不是一死。”

“你这是什么病?”望陌愕然地看着她。他无法将这个神态恹恹的少女与当日芙蓉园一曲惊众的青衫少年联系起来。

“没病。”

“没病?”

“御医说没病。”

望陌陷入沉思,侧面背着烛火,他脸色似乎也阴晴不定起来。

“大司乐知道么?”他忽然问。

上官那颜一时黯然,“绿萝是他派来的。”

“你怀疑大司乐?”望陌试探道。

“他要的消息要到后,我还有何价值。”她闭上眼睛,不想再说。

“你若是当他只是个这么简单的人,只怕将来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望陌嘲讽道。

“生死由命。”她有气无力道。

望陌离开她的床榻,开始收拾碗筷,心道此人才不是认命的人,然而至今还不知她究竟会站向哪一边,究竟是否是个坚强的姑娘呢?他又偷偷瞟她一眼,见她也在暗自打量他,两人目光撞到一起,又十分自然地分开。

“明天就正式开课了,你安心养病吧,以后我给你做夫子,帮你补上。”望陌提着竹篮,跟她道了别,离开了她的寝殿。

上官那颜重重倒在床上,呼吸困难,又渐渐陷入昏睡中。

她再度从昏沉中醒来,只能感到自己依靠在一人怀里,分外温暖。那人喂她喝药,她闻到药味,将头扭向一边。药碗又挪到她嘴边,她抬起软绵绵的手去推,略有怒意,“我没病!早晚一死,喝药何用!”本是满腔的怨愤,然而说出来却是掷地也不会回响一个音符。

“胡说什么!”

上官那颜听见这个声音,惊诧地转头去看,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眸子,她怔住。

“快些喝下去。”俞怀风低声道。

上官那颜竭力将自己从他怀里脱离,颤巍巍去接他手里的药碗。他怎能将一碗汤药交到她手中,只不放手,一点点喂给她喝。

谁知这是解药还是毒药?不放心绿萝那丫头,现在他亲自上阵了么?

一碗药喝尽后,俞怀风取出一方丝帕给她拭了嘴角,末了,要将她扶着睡下。上官那颜觉得自己大概再醒不过来了,坚决不睡,手指扣着床沿,怎么也不躺下。

俞怀风奇怪地看着她。她抬起冷然的眸子盯了他一眼,俞怀风心道她是记恨上次他逼问她的事,才这么不配合。

“你要把我们怎样?”她尖锐地问。

“什么怎样?”

“被我们发现地牢秘密后,你要怎么解决我们?”她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丝毫也不畏惧,也许是豁出去后的坦然。

看着她,渐渐,俞怀风竟然笑了。

上官那颜便傻了。他竟然会笑?他也会笑?他是第一次笑么?

他一笑,满屋子便都是溢彩流光,其风姿之盛,是地牢里的塞北观音远远不及的。那塞北观音是女子般的妖媚倾国,而他却是似仙似道的男儿风骨,二者截然两判。

上官那颜看得痴傻,口水都要流了出来。

俞怀风回答她道:“私闯禁地,每人面壁两个时辰。”

“啊?”上官那颜无比惊诧,以为自己听错了,再转念一想,他也许说一套做一套呢!望陌说过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上官那颜又抬起眼睛瞧他,然而此刻,谁要是能令她不信服面前这人,谁就是神仙!

于是,她不相信也相信了他的话。

“现在可以安心睡觉了么?”他问道。

“嗯。”她应了一声后才发觉自己这个回答无比地傻。

她脸红到耳根,于是迅速用被子把自己盖了个严实。俞怀风见她前后判若两人,又觉诧异又觉有趣,最后只在唇边露了个隐隐的笑靥。

“病好后,来紫竹居,我给你补课。”他离开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她终于睡了个安稳觉,这碗药看来不是毒药了。

此后,她竟渐渐好转,不再陷入昏迷,也不再咳血,五天后便可下榻外出行走。一众同窗纷纷赶来看望,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的,祝贺言语倒是收了一堆。望陌还是不时促狭捣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心跳总是狠狠扑腾。沈宜修却渐渐疏远她,只当与她不识。

她向盛熹打听,俞怀风何时会有闲暇。盛熹道:“先生明日晨间无事。”

翌日,她便将自己打扮成个学童,掐指算了算时辰,挨过上次误闯过去见他未梳妆的时辰,这才出了自己寝殿,朝紫竹居走去。

还没进入那片紫竹林,就有人冒出来拦了她的路。

“哟,这么早!”

她抬头一看,竟是公主善舞。她心里咯噔一下,正头疼怎会遇见她。

“嗯,公主殿下早!”

“你这是要去紫竹居?”善舞笑问道。

“嗯。”上官那颜硬着头皮应付。

“去吧。”善舞在阳光下笑得格外灿烂。

咦?放她过去了?上官那颜压着所有讶异,正要跟她道别,却听她补充道:“大司乐这会已起身,你过去吧。”

说完,她便从上官那颜身旁优哉游哉地走过去。留下上官那颜对这二人满腹的猜测。

她走一步顿两顿地终于到了紫竹居。茂林修竹的深处很是清静,童仆也不见几人。她不敢再随意乱闯,便在院子里晃悠了半晌,终寻到一个来院子晒书的小童,表明了来意后,那小童道:“先生在书房,你随我来吧!”

穿堂过院后,竹影疏斜中,一座简朴的小殿独自矗立。小童带她入内,北堂上,俞怀风正在案前看书。

“大司乐,我……弟子……病好了……”上官那颜站在殿内,吞吞吐吐道。

俞怀风放下书,看她一眼,指了指一旁的桌椅示意她坐。

他起身到书架旁逡巡,忽而转身问她道:“《乐记》读过没有?”

上官那颜点点头。

他又问:“《艺文志》看过么?”

上官那颜又点头。

他再问:“《琴斌》呢?”

上官那颜再点头。

“《诸琴杂事》呢?”

点头。

“《琴史》、《琴议》、《琴赋》、《清调论》、《乐议》、《琴历头簿》都看过么?”

“都看过。”她心里开始没底,从前在家,她最恨的便是儒家经典,因此逮着艺文类的书便视如珍宝,几乎本本都韦编三绝。可是,既然她都看过,那么大司乐将教她什么呢?会不会因无书可教而为她这个学生头疼呢?

俞怀风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嵇康的《琴斌》背一篇来听听。”

居然不信任她!

“余少好音声,长而习之,以为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她不紧不慢,口齿清晰地开始背诵。

背完后,俞怀风点了点头,“一字不漏,很好。但是否真正理解呢?”

“嵇舒夜越名教而任自然,其魏晋风骨,弟子十分仰慕,但恐怕难以企及他的境界。”上官那颜谦恭回答。

俞怀风望着她,不易察觉地牵了牵嘴角,“何时开始学习音律的?之前可有老师教导?”

上官那颜想了想,“正式学习是十二岁的时候,家中设帐延请过一个乐师。”

“仅四年时间便到今日的地步,已经难得了。”他竟夸了一句。

上官那颜心中一喜,忍不住便道:“虽是十二岁开始正式学曲,但据说我小时候跟着娘亲受过熏陶。”

俞怀风微微一笑,“可是长安流传的那句,右相千金四岁半,隔墙琴弦宫商辨?上官小姐?”

“噗通”一声,上官那颜从椅子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第8章 把手授曲

她早就该料到,自己的雕虫小技怎能瞒过他!望陌怎么说来着,要是小瞧了这么个人,将来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面不改色地从地上爬起来,想揉揉摔疼的屁股,但意识到此举不雅,遂忍着痛,站在一边,以万分愧疚的神色向着前面那人道:“弟子……不是有意欺瞒大司乐的!弟子……只是、只是喜欢音律,父亲又不允,说女儿家小时候学一学也就罢了,长大了就该老老实实待字闺中,等着挑一个好夫婿。”她也顾不得难为情了,只想在他面前赶紧解释清楚。

俞怀风思忖道:“中书令怕是不会同意自己的千金入仙韶院的吧。”

上官那颜垂头道:“所以弟子才造了假身份,悄悄参加芙蓉园的考试……”

“若是被上官大人知晓,责怪于我,只怕我也无能为力。”他道。

上官那颜扑通跪到他脚下,目中哀伤而坚定地望着他,“大司乐,弟子早年丧母,也少爹爹关怀,只有曲子能排解心事,乐曲便是弟子的生命!府中先生教了弟子两年,再无新鲜东西可教,弟子又急切想攀越更高的乐律境界。听闻大明宫仙韶院的大司乐是我朝最出色的乐师,弟子仰慕已久,极想拜入大司乐门下!望大司乐察弟子一片苦心,成全弟子!”

她说得极为恳切,又兼泪水涟涟,跪地请求。俞怀风听她说完,沉吟道:“你已通过考试,凭自身才艺得入仙韶院,然而此事还需右相首肯,我并不能做主。”

“爹爹他必然不会同意的!”上官那颜急得脸通红。

“成事在人。”俞怀风拉她起身。

“大司乐有什么办法?”她察言观色,觉得兴许有计。

“右相不会顾及你的想法,不过有一人是右相不会拒绝的。”

上官那颜转了转眼珠,不敢置信地道:“圣上?大司乐能让圣上助我一臂之力?”

俞怀风不紧不慢道:“仙韶院若没有圣上支持,公主和皇子怎能入得来。”

上官那颜破涕为笑,一场心惊后这才定下神来,“要弟子做什么么?”

“半月后听我安排。”

“有劳大司乐了!”她实是感激不尽,若是能解决这个难题,她就后顾无忧,不必担心会离开这里了。虽明知待着这个地方,风险重重,便是假山地牢下的那个人就不知暗示了多少凶险与秘密,然而为了学艺,她甘涉此险。

俞怀风似乎也想到了这些,看了她几眼,欲要说什么,却终是转了话题,指了指一旁的七弦琴,道:“去弹首曲子,尽你所能。”

芙蓉园考试的时候,她虽令他刮目相看,但那时终究有发挥不足的地方,是以他想瞧瞧,她的能力最高可达哪里。

上官那颜取了琴搁到案上,想了想道:“就弹《平沙落雁》吧?”

俞怀风点了点头。

她于是调了气息,左手于弦上一拂,清音迅即流散。确定了琴弦未有松动,五音皆正后,开始了全身心的投入演奏。只见她面色恬淡,指下轻抚,指法娴熟如行云流水。

全曲三起三落,意境恢弘。收曲后,她起身等待他的点评。

他不言语,反倒走上前,坐到了她方才的位子上,两手放到了琴上。上官那颜知他要演奏,又兴奋又紧张,忙打开了所有神识,聚精会神地观看聆听。

琴弦在他指间拨动,雅和古韵幽畅舒缓,复杂的指法在他的随意间轻巧转换,拂弦之姿甚美。他白衣恬澹,容色清奇,浑身透着醇雅之气,清韵渺渺,和静简宁。夏风里衣袂轻扬,素白指端如点清水幽潭,又如蛱蝶翩跹彩翼触风。起调转调步步到位,音色和润,意境悠远。

弦上手指仿若精灵跳跃,灵动逍遥,《平沙落雁》在他指下,是另外一番风姿。

这就是宫廷首席乐师的妙手佳境吧?

上官那颜听得如痴如醉,他的曲子尽了,她还沉醉其中。

他已起身,对她道:“你再试试。”

上官那颜赶紧过去坐下,凭着鲜活的记忆,模拟着他的手法。

前半部分她还学得像模像样,有几分他的神韵,但到了后半部分,她的底气便不足以支撑他的意境。她手法渐乱,曲子也有些偏离。正着急,他突然落下手指,按到了她手指上,带着她凌乱的手法渐渐往正轨上转,带着她按弦挑弦,拂弦勾弦。

曲境上了正轨后,她松了口气,这才蓦然注意到与他距离不过一尺,他身上檀香的气息一丝丝往她鼻子里钻。她心思不由开始游离。

“用心!”他提醒了一声,继续引着她往更悠远的意境行去。

她只得强自稳定心神,聚精会神领会他所授的要义。渐渐地,二人心中的意境有了重叠,他终引得她上了正轨。

“哟!本宫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二位了!”门外有人轻声笑道,听来似乎不是滋味。

俞怀风将琴音一收,松开她的手指。上官那颜连忙站起身,看向门口。

善舞目光灼灼地看着二人,冷哼了一声。

上官那颜有些不知所措,但看俞怀风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她便觉得是自己心思不纯,玷污了这意境,只觉惭愧。不过,在善舞咄咄逼人的眼神面前,她意识到自己又没有做错事,何必要低头!

“殿下!”她叫了一声,冲她笑着。

善舞不理睬她,只将复杂的眼神转向俞怀风,“大司乐,我的玉佩忘在这里了!”

“让白夜来找。”俞怀风回身倒了杯茶水喝了。

“不用了,我自己找,肯定在你卧房里。”她丢下一句,便径自往里间去了。

上官那颜觉得气氛诡异莫名,只觉尴尬难言。

俞怀风自顾自地喝茶,她没机会搭话,也觉得此时不便搭话,于是便装模作样地在书架子前翻阅。

不一会儿,善舞走了回来,手指绕着佩玉的丝绦,对俞怀风道:“看吧,我就说!”

“下次小心些。”他不冷不热道。

“还不是你昨夜害得,哼!我走了!”她瞟了一眼正一心将头埋在书里的上官那颜,便娉娉婷婷地去了。

上官那颜自幼便看才子佳人的传奇小说,又兼熟知市井风俗,此时便由不得自己不多想。人生多是离奇之境,较之传奇小说,未必便会输了几分。想得入神,手里的书“啪”地掉到地上。

她回过神来,弯腰捡书,神态遂恢复如常。

“大司乐,这书可否借给弟子几天,似乎以前没有见过呢。”她对他笑道。

俞怀风放了茶杯,点了点头,“回去多加练习,关键要用心领悟。”

“弟子谨记!”

夜里,上官那颜点了蜡烛,在灯下读书。借来的是本叙述乐者奏曲应如何把握意境的民间传本《雅韵华章》。她一页页品读,似乎触及到了某些不曾考虑的领域,有种别有洞天的阅读感觉。

看过几页,蓦然发现有批注。

“境不常存,意由心生,心不念曲,曲不顾境。”

墨书批注行书写成,笔迹随意,飘韵无端,起笔顿笔处看似无意,细品却是自有章法,独成风格。

再翻几页,又有批注。

“浮生了了,境何存焉?”

看到此句,上官那颜心中一落,坠向不见底的深渊。

闭目凝想一阵,她研磨提笔,在他的批注旁加上:浮生未了,境自在心。

挑灯夜读至寅时,窗外天已熹微,这才细细读完全卷以及他的批语。她吹了蜡烛,合上书卷放于枕下,上床酣然大睡。

第9章 药浴风波

上官那颜自入仙韶院,遭遇种种,还未能与其他少年一起上课。这次来历莫名的怪病痊愈后,终于可踏上与众同窗相同的求学道途了。

仙韶院授业殿堂位于整个学园的正中央,整座木建筑恢弘而规整,阔大而简雅。有窗棂十来处,日间悉数洞开,晨光清风可入内。开课时间,白衣学子六十人端坐其间,煞为端妍。

上官那颜缺席多日,首度来课堂,少不得与众人寒暄为礼。她原想趁此机与沈宜修言归于好,毕竟是儿时伙伴,相较其他少年,总是可信赖一些,尤其是在这个汇聚了帝国贵族少年的学园。

沈宜修在窗边的席位上装作没有看见她,正拿了本书翻来翻去。上官那颜面上带着笑,走过去道:“沈公子!”

“上官小姐!”沈宜修将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又移了回去。

反正此时,仙韶院的少年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懒得隐瞒了。

“可否把东西还给我?”她面容淡淡道。

“什么?”沈宜修还在看书。

“护身符。”她耐心道。

“护身符?”沈宜修抬头看她,吃惊的眼眸格外清丽。

上官那颜转头看窗外的花草,手指轻扣着檀木案桌,小声道:“爹爹说那是去护国寺求的,是护身符。”

沈宜修似笑非笑,“刻着‘修’字的护身符……”

“有何不可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行么?”上官那颜皱眉瞟他一眼。

“噗哧!”斜后方有人俯案而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上官那颜回头一看,见一少年白服清疏,眉目分明,鬓发如墨,正是望陌。他笑得不可抑止,好半天才清咳一声,朝正皱着眉头的她看过来。

上官那颜瞪他一眼。望陌遂正色道:“不愧是右相的女公子!上官大人教女有方,实令人钦佩之至,钦佩之至!”

“夫子来了,大家坐好了!”前方一个少年提醒众人道。

上官那颜只得先不与他们计较,还是课业要紧。她正环顾四下,想寻个坐席,望陌用手里的书卷指了指右后方的一个角落,那里尚有个空座。上官那颜冷淡地道了声多谢,施施然走过去,正襟危坐。眼角余光里,望陌还在似笑非笑地看她,她又鼓起眼睛,狠狠扫过去。望陌连遭冷遇,只好目不斜视。

盛熹进了大堂,众少年纷纷起身行礼,盛熹还了礼,开始授课。仙韶院虽以传授艺乐为主,但也不偏废国学。大司乐不授的课业,全由盛熹及其他夫子负责。盛熹主要教习五经典籍,上官那颜本对他大有好感,便勉强听他讲了几卷尚书,最后竟越听头脑越迷糊,眼前的众人影纷纷淡化,如同隔了层轻纱。

恍惚间,指端有琴弦的触感,她大喜,不知不觉便弹起了俞怀风传授的那曲《平沙落雁》,按照他所授的独特指法追寻他的意境。

“上官那颜!”谁在叫她?懒得理睬,继续在曲境中畅游。

授业殿堂内清风徐徐,盛熹衣袂微展,他走下讲坛,朝最后方走过去。众少年的目光追随他而去,最后定格在角落的席位上——上官那颜以手支颐,闭目神游。

望陌取出袖里一柄折扇,朝角落甩了过去。折扇正中上官那颜的手腕,她手一歪,脑袋顿时失了支撑,啪地磕到案上。众人目睹之下,无不捧腹,笑声轰然。

上官那颜从梦里惊醒,抬头抚额,猛然发觉盛熹已站在她面前。盛熹看着她磕得一片嫣红的额头和涣散的眼神,笑着指了指窗外,“课上打瞌睡,去外面站一站,醒醒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