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芸轻声应道:“吃了药,好多了。”就屈膝给老太太请安,一举一动甚合规矩,就是大太太也挑不出她有什么毛病。
谨诚这几日在老太太这边,娇惯坏了的孩子离了母亲哭闹个不休,吵得老太太头痛无比。老太太就觉得出了洋回来的孩子极是讨厌。今天见芳芸不只乖巧懂事,连中国规矩都懂得,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忙笑问:“你在洋人堆里长大,也用中国规矩?”
芳芸笑道:“我爹特为登报请女先生教我学规矩的。”说罢侧着头天真的看着大太太说:“大伯娘,我规矩学的好不好?”
大太太笑应道:“好。”伸手搂着芳芸的背笑道:“听说洋人家里都时兴请家庭教师,是不是?”
这是要打听颜如玉的底细了,芳芸正在琢磨怎么会回答好,就见听差的来禀报:“霖少爷和岳公子来了。”
老太太的笑容立刻亲切了几分,叠声叫请。芳芸还站在一边发愣,大太太笑道:“霖儿是你二伯娘娘家的侄儿,你只管叫他霖哥哥,错不了。”
其实芳芸发愣走神是有原因的,她看到几位俞小姐脸上都露出又是羞涩又是期盼的笑容,突然回想起从前家庭教师颜如玉撞到爹爹时脸上就是这样含蓄矜持的表情。来这位霖少爷是个她惹不得的香饽饽,大太太才这样吩咐她吧,芳芸忙低低应了一声。
霖少爷和岳公子被小姐们围住问长问短,芳芸眼前出现的都是颜如玉在爹爹面前的温婉模样,不觉身上寒毛倒竖,就看这两位翩翩公子不顺眼起来,恨不能马上就走。
谁知她不想招惹麻烦,麻烦却来找她。
霖少爷一听说俞家有一位小姐初回国,就嚷道:“敏之兄,你猜猜我哪一位表妹是从美利坚回来的?”
岳公子朗声笑道:“我会相面,只要我看一眼就晓得了。”他盯着紧邻一位俞小姐的眼睛,笑嘻嘻凑近了嗅一口,道:“没有黄油味,你不是。”
那位俞小姐涨红了脸缩到姐妹身后。小姐们都哄笑起来,你推我我推你,就把芳芸推了出来。芳芸又羞又恼都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就会不由自主狠狠的瞪那位轻薄的岳公子。
谁知岳公子不识趣,居然用英语问她:“你在美国住在哪里?”
“旧金山。”芳芸低声用中国话回答。明知在座的没有几个会英文,他偏用英文问话,若是她用英语回答,倒好像她和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若是她不用英文回答,又显得她英文程度不好。不论她怎么说话,不是让人有绮思,就是让人起误会,这个姓岳的存心为难初见面的陌生人,真不是个好东西。芳芸低着头走到人后再不肯说话。
岳公子耸耸肩,换回中国话说:“年轻的女士,你太害羞了,一点也不像在美利坚生活过。”
几位俞小姐听出岳公子话里的嘲弄之意,都吃吃的笑起来。芳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后悔自己不该瞪他,心里恼的要死,索性转过背去数紫藤架上的枯叶。
岳公子在芳芸这里算是碰了壁,只好掉过头去寻霖少爷讲话,不知怎么就提起他从小跟着叔父在美国做生意的事。他把遇到的奇闻趣事和风土人情说的娓娓动听,小姐们平日里最多不过到公园走走,再去百货公司买几块衣料,哪里听说过这个。人人都觉得极新鲜,个个惊叹,不知不觉就把他们两个围在中间,吱吱喳喳的问长问短。
岳公子说的那些芳芸大多都晓得,听了几句甚觉无趣。她不肯围上去让这个坏胚得意,又不想在长辈面前显得离群,借着洗手走到后楼水池洗手。水池边两个洗菜的老妈子连忙让她。芳芸就蹲下来一边慢吞吞洗手,一边笑道:“今儿真热闹。”
一个老妈子笑道:“可不是,霖少爷一来看二太太,老太太这里就热闹极了。”
另一个老妈子对她使了个眼色,那个老妈子遂闭口不谈。芳芸在心里暗笑,这位霖少爷必是佳婿,八成几位太太都看中了。她抽出手帕擦手,顺着后墙走了几步正好看见大门一角,正寻思着是不是偷偷溜回家去,却见颜如玉亭亭玉立走进来。
颜如主的长卷发整整齐齐用手帕束在脑后,穿着一件浅蓝塔夫绸的短袖露胸长连衣裙,想是怕露的太多不合中国风俗,又加穿了一件美国最新式样的风衣。这一身打扮就是在美国也是极摩登的。她款款走来,不只听差们都像见了鬼似的盯着她瞧,连见多识广的霖少爷和岳公子都发了一会呆。
岳公子到底是真在美利坚呆过几年,颜如玉经过他身边赞美的吹了一声口哨,笑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女士。”
颜如玉微微一笑,道:“先生认错人了,我上个月还在旧金山。”
“不不不,不是上个月,是两年前。”岳公子突然惊喜的叫起来:“我们是真的见过的。你是玲珑夫人的女儿对不对?”
颜如玉的脸上微微一动,怨恨的表情转瞬即逝。看来玲珑夫人是她的短处,芳芸不由大乐,想走近了瞧热闹,又见几位俞夫人脸上皆有恼意,晓得此时过去不妥,就立了脚站在菊花山子这边,假装对一朵极大的菊花有兴趣。
一时庭院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声。
“玲珑夫人是谁?”大太太突然开口问岳公子。
岳公子笑嘻嘻的道:“是我叔父一位美国朋友的中国太太,生得十分美丽又待人和气,所以大家都喊她玲珑夫人。我曾在玲珑夫人家见过这位美丽的夫人。”
“她是我们三老爷的如夫人。”大太太居高临下看了一眼颜如玉,微笑道:“颜姨奶奶,这里没有你坐的地方,请了老太太安就请回吧。”
颜如玉微笑道:“我是来找我们家谨诚的。他年纪小,在老太太这里一定闹的老人家睡不好,还是让我把他带回去吧。”
这个颜如玉听说是教过芳芸规矩的,芳芸礼节上没有出过半点错,她来了这一会腰杆挺的笔直,分明是不肯低头伏小。大太太晓得老太太最不喜欢没规矩的人,巴不得她在老太太面前讨不到好。这个女人是自寻死路。大太太又替自己妹子喜欢,笑的越发和气。
老太太早恼了,等了一会不见有人出头,只得笑眯眯道:“我老了眼花了,都认不得这个怪俊的大姑娘是谁家的。好孩子,走近些让我看看。”
二太太扫了一眼还在失神的霖少爷,笑道:“是三弟家那个从前教芳芸学规矩的家庭教师,后来不知怎么给三弟收了房做妾的。就是生了谨诚的那个颜姨娘。”
霖少爷好像在岸上晾了一天的鱼儿滑入水池,慢吞吞的找了个石凳坐下。岳公子站在霖少爷身边,眼睛不老实的到处看,一会儿看看笑嘻嘻的老太太,一会儿看看孤零零站在老太太前的颜如玉,一会儿又看看菊花山那一头赏花的芳芸,一副俞家事不关己的样子。芳芸远远看见,觉得他的笑容格外可恶。
老太太怎么也等不到颜姨娘磕头,当着晚辈丢了大面子,笑容不免有些发僵,借着二太太的话应道:“把谨诚喊来罢,也叫他见见表哥。”
谨诚被老妈子抱到门厅,就挣脱了老妈子奔到母见怀里大哭。颜如玉抱紧儿子,一言不发朝外面走,从头到尾就没有把俞家的太太们放在眼里。
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颜如玉的背影道:“她…她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大太太冷笑着不说话,二太太走到老太太身后替她捏肩,陪笑道:“一个姨太太罢了,老太太何必跟她一般见识,她不好,等三弟回来打发了她就是了。”
老太太微微点头。大太太和二太太相视一笑,都寻些闲话来说,几个知机的小姐也都凑在一起说笑,越发显得颜如玉刚才闹过的那一场无足轻重。
芳芸走又不好走留又不好留的,坐在菊花山边的矮凳上有些无奈。四太太走过来,对她招手笑道:“芳芸,四婶要去厨房看中饭,你陪我走走吧。”
芳芸感激无比,忙上前扶着四太太的胳膊,四太太拍拍她的手,带着她一直向前,慢慢从另一边绕到楼后去。
颜如玉抱着谨诚回到樱桃街十二号,回三楼拿下来龙去脉一个大号的手提袋,拉着儿子的手直奔大门。在客厅里揩灰的老妈子大惊,提着抹布过来拦:“姨奶奶到哪里去?”
颜如玉微笑道:“我带大少爷出门逛逛做几件衣服,叫厨房不用备我们的中饭。”她用力把老妈子推开,抱着谨诚走的飞快。门房里听差看见不对追到街口,眼睁睁的看着她们母子坐上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只有回去跟老太太报信。
老太太问得颜如玉只带着一个轻飘飘的手提袋出门,无所谓的说:“现在不比从前不许女人出门,老三两口子不在家,我这个老太太也不好管他们家的事,等他们回来再说罢。”
谁知颜如玉到晚上也没有回来,她丢了不值什么,谨诚却是丢不得的。老太太怕在三儿子面前不好交待,只得派人去寻,寻了两天都寻不到。俞家上下猜颜如玉是带着儿子跑了,大户人家逃走个把姨太太的事也常有,儿子丢了却不好不说一声。老太太只得叫人给在南京渡蜜月的三老爷发电报。
俞忆白接到电报二话不说带着新太太回上海。
芳芸早晨从老太太那边请安回来,才走到门厅就看见爹爹急冲冲奔上三楼的背影。新任三太太穿着喜气洋洋的大红吉服茫茫然站在客厅当中,眼中隐现泪花。
作者有话要说:甩汗,明明改了.传上来是旧的,再改一次
三老爷的家底
芳芸听见楼上动静不小,挥手让几个要跑上去的听差和老妈子停下,说:“你们等一下再上去。”她侧头看了一眼继母,露出询问的神情。
胡婉芳也正盯着她,想到自己也要跟和她一起去那个女人的房间,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芳芸不过是客气罢了,见她不进反退,提起裙角上楼。胡婉芳咬了咬牙,不动声色地跟上。
初秋的阳光从楼梯间的玻璃窗中射进来。带着凉意的热风把洁白的蕾丝边窗纱吹得飞舞起来,她们急匆匆的穿过那些窗纱,漆皮皮鞋的鞋底在楼梯板上敲出急雨一样的调子,芳芸的轻俏,婉芳的沉重。
俞忆白看向敞开的房门,门外两张年轻的脸上都露出关切的神色。芳芸停住脚,轻轻推了推有些发愣的年轻继母。新任俞太太拘谨的走到俞忆白身边,小声道:“忆白。”
俞忆白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讲话。
芳芸踮着脚到窗边推开窗户,“哗”的一声拉开窗帘,清爽的空气一涌而入,呛人的香水味溃不成军。一转眼她又踮着脚走到了门口,大声喊:“吴妈,上来扫地。”
几个老妈子抢着挤上三楼,看见芳芸小姐拦在门口,都讪讪的缩回楼梯口。吴妈提着扫把进去扫地,过了一会提出一筐垃圾,才走到楼梯口就有好几只手伸出来接。
不晓得新任的俞太太有没有本事把这些事儿妈都打发走,芳芸略一思衬,伸手去关西套间的房门。
“大妞,你进来。”俞忆白晓得女儿是不想让外人晓得房间里的事,大妞到底是他的女儿,只晓得护着他。他心里生出一股暖意,把女儿喊进来,亲手关上房门。
刚才吴妈进来扫地,两只眼睛也好像探照灯一样,把西套间边边角角都扫过一遍。连俞忆白狠狠瞪了她一眼都不晓得收敛一下,分明是仗着有老太太撑腰才敢这样做包打听。芳芸到底还小,得罪人的事让他来做就是。
门一关上,原来像是木偶人的胡婉芳突然就会喘气了,她走到墙边坐在一张椅子,掏出一块手帕在手里搓来揉去。
俞忆白看了她一眼,咳了一声问女儿:“这几天有结果没有?”
芳芸摇摇头道:“女儿刚才从奶奶那里回来,还没有找到。”
“怎么就让她带着谨诚走了?”俞忆白有些暴燥的扯开衣领。在美国的十来年他天天念着长衫比西服好,回来却已穿不惯长衫。
“那天我去奶奶那里,二伯娘的娘家侄儿来了。伯娘和堂姐妹们都在一起说话。她就来了,说想弟弟了,奶奶叫把弟弟抱出来。她抱着弟弟掉头就走。后来的情形,我一直留在奶奶那边,都不晓得。”芳芸猜老太太是故意要把颜如玉逼走,只怕大伯母也有份。她看了一眼有些憔悴的胡氏,含糊不清的应付了几句。
俞忆白冷笑了一声,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家里养的这些听差、老妈子都是吃闲饭的?叫他们哪里来滚回哪里去!芳芸,你陪你继母在家,我去把谨诚找回来。”
“忆白,我和你一起去。”胡婉芳咬着嘴唇站起来,样子有些虚弱,“我有个同学的哥哥在巡捕房当差…”
俞家找了好几天,都想不到去巡捕房?芳芸微微皱眉,一声不吭让到旁边。
俞忆白回身拉着新太太的手,说声“走”,扯着她的手就要出门。
“爹爹,等一下。”芳芸抢先推开门,跑回自己房里取了一卷钞票给父亲,小声说:“听说去巡捕房是要打点的。”
“难为你了。爹爹带的有钱。”俞忆白摸摸女儿的头,道:“你在这里翻一翻,看看可能找到如玉…在上海的亲戚朋友的地址。我们先去巡捕房。”他扯着胡婉芳的手腕急匆匆下楼而去。芳芸送了几步回来,吩咐在楼梯边探头探脑的吴妈:“用你们那把大锁把西套间的门锁上。”说完走进东套间不再出来。
一会儿吴妈来敲门,说:“都锁上了。”
芳芸接了钥匙收在书桌上。吴妈站在门口不肯走,停了一会道:“老爷和太太的衣箱还在客厅里。”
芳芸微微一笑,道:“搬进他们卧室罢。”丢在吴妈在门口不顾,径自回到桌边写大字。
吴妈吃了一个软钉子,不敢就去。在门口站了一会回到厨房,吐舌道:“这个芳芸小姐,不声不响怪吓人的,以后俞家还不晓得是谁当家做主呢。”
厨娘一边剖鱼一边撇嘴:“反正轮不到那位姨奶奶当家。三老爷吃了十几二十年洋墨水,现在也长了脾气了。”
吴妈嘿嘿干笑了两声,说:“再大也大不过老太太去。我去老太太那边。”
三老爷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去给老太太请安,而是带着新婚妻子去巡捕房报警找小老婆。老太太听了笑道:“婉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实了些。”
二太太笑道:“他们才成亲自然要亲热些个。三弟带着她同去最好不过。”
老太太点头道:“老三是个书呆子,婉芳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从小就聪明懂事,有她守着老三,老三也少吃点亏。”因二太太今天脸上一直带笑,问她:“明诚写信回来了?”
“是呀,说他们去日本旅行了,还给妹妹们和我都带了礼物,怕寄丢了,说是要等放假带回来。”
二太太只有明诚一个儿子,儿子在俞家子弟里算得顶有出息的一个,她说起儿子来额上的皱纹里都有笑意。
同是守寡,五太太只有两个女儿,她轻轻咳了两声,说:“娘,二嫂,我上去吃药了。”扶着楼梯慢慢上去。
老太太看着她的背影,想到早逝的五儿子很有些伤心,不觉举着手帕擦眼睛。
二太太看穿老太太是想小儿子了,连忙打岔:“丽芸今天早晨去折了几大枝桂花给老太太插瓶,说是东边墙根子底下的桂花开的最好,我叫人把牌桌放到那边去,我们边打牌边赏花好不好?”一阵风一样叫听差把大太太和四太太请来陪老太太打麻将。
牌桌上大太太有些心神不宁,不是做相公就是吃错牌。她吃过中饭就不肯再打,推辞说:“倩芸感冒一直没有好,闹人的很,我想下午送她去钱大夫的诊所看看。”
老太太心痛孙女,忙叫她快去。二太太和四太太都去看过倩芸,在大太太那里坐了一会,四太太就推有事先走了。她一走,大太太就抱怨:“那个颜如玉真是不要脸,打着俞太太的名号跑去美国领事馆找洋鬼子撑腰。说是要请律师和我们老三办离婚。”
二太太愣了一下,吐舌道:“她真敢想。”
“有什么不敢的。”大太太抱着胳膊冷笑道:“你晓不晓得老三带了多少钱回来?”她伸出两根手指头道:“最少二十万,美金!”
“真的?”二太太不肯相信,“老三自己说的?”
“汪太太的外甥女前天和我在沈太太家打牌,她跟我说的。”大太太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原来也不信的,可是她说的由不得人不信。你算算,老三出去时只带了一箱子旧衣服。他在旧金山住大洋房,家里养几辆汽车,颜如玉一只手表就要一千多块钱。这些你都是晓得的,怎么会没有钱?听说那个颜如玉现在在礼查饭店花钱如流水!”
“那她要多少钱?”二太太定了定神问最要紧的。
“她的律师跟敬亭说要分老三一半家产。”大太太道:“真是狮子大开口。老太太那里我们敬亭都没敢告诉,这个乱摊子让老三自己收拾罢。”
“我们俞家又没有分家。她要多少就给多少?”二太太晓得大太太是替自家妹子心痛钱,安慰她道:“再说了她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大不了闹的大家名声不好听罢了。”
“她找了洋人撑腰!不管怎么样,老三这一回都要大出血。”大太太停了一会,跺脚骂道:“婉芳这个傻丫头,跟着老三乱跑干什么?”
“老太太可是夸她来着。”二太太笑道:“他们夫唱妇随,那个颜如玉就越发断了想头了。”
“你大哥好不容易才把这件事压下来,他们跑去巡捕房闹着找人,不是又闹出是非来了?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小报记者,最喜欢乱写。老三是做督学的人,名声顶顶要紧。”大太太想到要紧处急的团转转,连忙道:“我去找她们去。老太太面前你拦着些。”
二太太道:“我晓得了,你也别太着急,当心急出病来。”站在门厅送头上冒烟的大太太出门,她却慢慢走到樱桃街十一号,问门房:“三老爷三太太回来没有?芳芸呢?”
“三老爷没回来。”门房拉开铁门,扬声道:“只有芳芸小姐在家。”
客厅里早有吴妈接出来,二太太对吴妈很是亲切的笑了笑,“我来看看芳芸,她在哪里?”
“芳芸小姐在三楼卧房。”吴妈嘴上应着,站在那里不肯动。三楼的那个主儿,此时未必肯见二太太的,她哪里敢上去请。
“不用啦,我上去看她。”二太太摆摆手上楼。吴妈忙抢在前面去敲芳芸卧房的门,二太太站在楼梯口看到西边房门上的大锁,晓得那是颜如玉的卧房,觉得这样做很妥当,不觉点了点头。她对笑嘻嘻接出来的芳芸道:“怎么不去找你丽芸妹妹玩?”
“功课没有做完。”芳芸让二太太坐在圆桌边,有些苦恼的说:“爹爹规定每天要写五百个大字,贪玩了两天,今天还不晓得能不能补完呢。”
“我才嫁到俞家来的那一年,那时候还作兴写八股文考举人的。你二伯父和你爹最每天在书房里加功课,总是忘记吃饭。”二太太回忆着,圆圆的脸上露出微笑,“俞家规矩是过时不食,他们没有饭吃晚上饿的紧,都是我偷偷摸摸在卧房开小灶下两个面送去,他们吃的那个香得来。一晃眼孩子们都这样大了。”
到底二太太是长辈,芳芸虽然心中极不耐烦,也只有耐着性子陪着她闲话当年。二太太说了一会闲话,笑道:“上回来的霖哥儿是我娘家侄子,我们李家三代单传只有这一个男丁,就有些娇惯。他又跟我这个姑母亲近,小时候三天倒有两天住在俞家的。如今虽然大了,还是一样天真的性子,喜欢和妹妹们亲近。有时候不免说错话。”她看着芳芸笑眯眯道:“你不要和他计较,当他是自己哥哥,好不好?”
芳芸回想了半天,并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对那位霖公子有失礼的地方,随口答道:“霖哥哥为人极好的,跟姐妹们处的都和气的紧。”
二太太很是满意她的回答,亲切的替她把头发拢了拢,道:“老太太午睡要醒了,二伯娘先回去了。我们家请了家庭教师的,这几天事忙都没有上课。回头上课叫丽芸来喊你啊。”
芳芸一一应着,送二太太到门口,回来怎么想也想不透二太太为何突然对她这样亲热,二太太无事献殷勤,她对霖少爷更添了几分戒心,拿定主意要离他远些。
舍得不舍得?
俞忆白冷冷的看了站在楼梯口的老妈子一眼,喝道:“连个人都看不住,滚!”喝退了老妈子,他心中稍稍解气,安抚女儿说:“大妞,爹爹是丢了你弟弟心里慌了,不是怪你。”
芳芸点点头,走回自己房间把钥匙取来开门,说:“昨天正要翻的,二伯娘来了。女儿才锁起来。”
隔了一整天房间里的香水味道淡了许多,白纱窗帘飘动,仿佛颜如玉刚刚离开。俞忆白扶着门发了一会呆,说:“你和爹爹一起翻翻罢。”
芳芸道:“丽芸说一会要来找我玩,她上来不大好,我在楼下等她吧。”她反手把房门带上,走到楼下客厅里坐着,泡了一壶普洱茶吃点心。
过得一会胡婉芳红着眼圈从客厅经过,看见芳芸愣了一下。
芳芸连忙站起来喊:“太太。”
胡婉芳自己也才十九岁,才嫁过来就当十五岁女孩子的继母,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涨红了脸喊了一声“芳芸…”实在没有话好讲,站在那里很是为难。
芳芸和颜如玉共处七八年,当面客气那一套全都学会了。连颜如玉她都肯当着父亲的面客气的,何况这位新太太是正经继母。她看穿胡婉芳实是害臊,连忙说:“刚刚吴妈泡了一壶普洱茶,现在正好,太太吃一碗?”一边说一边就借着找茶碗走到侧厅去。
听差哪里敢让芳芸去倒茶,早倒了茶送上来。胡婉芳刚才被姐姐痛说了一回,回到家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转觉得亲姐姐不如继女贴心,又是伤心又是委屈,眼泪好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接连滚落。
早上请安时老太太和大太太都没有好脸色,芳芸猜她在大太太那里挨了说。大太太和她是亲姐妹,外人怎么劝都讨不得好。芳芸叫吴妈打洗脸水,绞了一个热手巾递给她,指了指楼上道:“爹爹在三楼,我去找丽芸说话去。”不等婉芳回答就下台阶喊开铁门走了。
胡婉芳有心上去找俞忆白,走到二楼转念一想:他在那里翻妾的东西,他亲生女儿都避了出去,我巴巴的上去找他干什么?赌气回卧室,头顶的楼板被俞忆白踩的咯吱作响,翻东西的声音一直不停歇,可见颜如玉的东西之多。
胡婉芳又想去帮丈夫的忙,又恨他从前太宠颜如玉,在卧室里干转许久,觉得还是要体贴丈夫。她鼓起勇气开门,正好看见俞忆白匆匆下楼的身影,连忙喊了声:“忆白。”
俞忆白刚才找到颜如玉的旧记事本,在里面翻出了几个上海地址,正急着挨个寻找,听见新太太喊他并不停脚,一边走一边道:“婉芳你昨天累了一天,在家好好休息,我出门办点事,中饭不回来吃了。”
“忆白!”三太太追出来,看见他满面疲惫之色,替他不值,“我在大姐那里听说…她在…”
“你听说了什么?”俞忆白好像被针扎到,几步走回二楼,用力把新太太拉进卧室。
胡婉芳吃痛,“哎呀”了一声。偏偏俞忆白浑然不觉,一个劲追问颜如玉在哪里。他为着姨太太的下落就不晓得疼惜自己,胡婉芳心里酸极了,甩开俞忆白的手说:“你把人家弄痛了。”
俞忆白连忙赔笑道:“原是我的错,给太太陪个不是罢。婉芳,你听到什么了?”
他这样低声下气都是因为那个颜如玉的缘故。胡婉芳心中又酸又痛,小姐脾气上来,赌气扭过身去不肯理他。俞忆白正是急得火上浇油的时候,看见她耍脾气哪里还有耐心再敷衍她,跺着脚道:“姑奶奶,都什么时候了,你有话就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