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稍一思索,点头道:“好好!我现在就叫人去拿钱,两位小公子先到对面的茶楼等着吧。”
这件事的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翠红楼被照顾的受不了,老鸨亲自将那两包珍珠和金叶子乖乖送了回来。无双一边喝茶,一边口若悬河地把她教训了一顿。
这一番训斥真可谓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融汇古今、汪洋恣肆、文采斐然,逻辑缜密到天衣无缝,叫人完全不敢相信它是出自一个十岁孩童之口。等他终于说完了,老鸨也已经昏厥多时——几乎可以媲美三国时期的诸葛亮骂王朗了。
无双发现她昏倒在地,随手就将杯里的一盏热茶泼了过去,老鸨被烫,顿时清醒过来。然后,无双非常大方的将那两包珍珠和金叶子都打赏了她。
他说:“我的钱就是用来烧的,前提是:你得让我高兴!”
这句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日子里成为他们的口头禅。
“我的钱就是用来烧的,前提是——”
“你得让我高兴!”
然后彼此互看一眼,哈哈大笑。
总之,这件事让慕容秋水见识到了无双的厉害。他想:这小毛孩还是有两下子的,那也就表示他和曲澜师傅还有希望。他尚在肚里斟酌措词,琢磨怎么开口,无双就抢先说话了,那语气显得相当的善解人意。
“我知道你身上没什么钱。所以,这一壶茶,我已经帮你付过钱了,你将来可以慢慢还给我,一共是三千两白银……”
“什么?”慕容秋水的一口茶全喷了出去,“三千两?”
“咦?”无双面露惊异,“难不成你打算赖账?”
“好像是你叫我陪你喝的……”
“但是我没有叫你白喝啊……”
“可是,三千两的价钱,是不是太贵了……”
“呵呵,不贵,这世上有很多人出三万两银子,不,就算是三万两黄金,也未必能陪我喝上一杯茶……”
慕容秋水立刻感到脑子满了。
“敢情陪你喝茶还得出钱,我难道犯贱么?”
“你不犯贱,可是你犯愁啊……”
无双整个身子都蜷缩在椅子里,犯困似的半阖着眼睛,用他那双粉嘟嘟的白玉般的手掌摩挲着碧绿的瓷杯,奶声奶气地说:“我告诉你啊,我今天是心情好的,我若是心情不好,就是皇帝老子我也不待见他……这个价格你还嫌贵?哼哼!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自打天下无双阁出道以来,可曾出过比这更低的价钱。”
慕容秋水彻底无语了。
他看着躺在椅子里的无双,小小年纪,生了一张宛如化生童子般的无辜脸蛋,一付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童模样,却像个商贩一样口口声声谈论着价格贵贱,真是叫人生气。更可气的是,即便他是满嘴市侩气,依旧丝毫不损他身上那股清贵高华之气。
无双意识到他的沉默,抬头露出一个丽如春日的笑容,飞快地说道:“你不说话,就表示默认了。很好!你和你的师傅现在就可以搬进天下无双阁来住。从这一刻开始,谁再敢找你们的麻烦,那就是天下无双阁的事了。”

 

 

第三章(下)

杜凉夜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还会重回西江月。
西江月是一座楼的名字,它的主人就是天下无双。倘若,把整个武林比喻成一个人的话,那么西江月就是这个人的心脏。天下无双阁的很多决策都在这里产生,命令由这里发出,向四面八方传达。这里的一举一动随时可能影响着整个江湖的格局和武林的命运。这里的一言一行决定着很多人是生、或死,抑或不生不死。
在西江月的周围另有四座阁楼,分别是醉花阴、浪淘沙、凤孤飞、临江仙,它们依次属于天下无双阁的四位宗主,慕容秋水、云在天、赫连忘雪,和江瑟瑟。
从西江月到左侧的醉花阴,如果用步行的话,需要四十三步。如果用轻功的话,以杜凉夜的身手而论,只需要一秒钟。她以前常常干这样的事,只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到了醉花阴的楼顶。透明的五彩琉璃瓦在月色下泛出幻艳的光芒,她赤足踩在瓦上,无声无息的来回走着,嘴角似笑非笑的弯起一抹弧度,远看似乎很神秘,近看就有些苦涩……
杜凉夜的心里苦涩极了,脸上却不得不做出淡然的微笑。
她站在午后的阳光里,抬高尖尖的下巴,眯着眼睛将眼前的五座阁楼一扫而过,然后,用一种半是自嘲半是调侃的口吻对无双说:“咱们怎么进去呢?”
无双嬉皮笑脸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懒散的拖长嗓音:“以前怎么进去,现在就怎么进去嘛……”
杜凉夜也笑了,学着他的语调拖长声音道:“我怕有人会拿刀砍我啊……”
无双眼神一黯,咬着嘴巴不说话了。
杜凉夜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道:“现在想起来,我那时的武功算是很不错的了,试问当今江湖能够接下风雷刀曲澜一百零四刀的,能有几人?”
她嘴上说的轻松,心底也着实有些惊讶,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挡下那一百零四刀的?她只记得那冷冽深寒的刀光像海面迎头打过来的巨浪,突兀之极,迅猛之极,令人措手不及。二十招之后,她便自发的关闭了大脑,闭上双眼,完全凭借着直觉招架,最心爱的一支宝剑被砍得严重变形,两只手臂麻木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那一天,曲澜一共向她砍出了一百零七刀。他的刀法以快、精、准闻名江湖,她只挡下了一百零四刀,最后的三刀没能挡过去,一刀砍在她的胳膊上,另外两刀分别砍中了慕容秋水和无双。
那天的场面似乎也不怎么混乱,只是气氛比较诡异。大家都没有说话,奋力闷头猛打,整个院子里只有铿然不绝的兵刃相交之声,直到她的剑被震飞出去。
四周静默得吓人。
她因为失血过多,有些眩晕,奄奄一息的靠在无双怀里。
慕容秋水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却愈发显出一双眼瞳黑亮逼人,像有一小簇火焰在里面燃烧。他瞪着自己的师傅,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杜凉夜看着他,心里愉快极了,仿佛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那一刻她想:这种死法,感觉真不错呢!
然后,她听见云在天那独有的大嗓门:“赫连,我请你去看戏,走吧!”
“有什么戏,能比这里的戏更好看呢?”赫连忘雪慢吞吞地说,他的声音终年如一日,宛如冰雪寒天。
“说的是啊!”江瑟瑟的笑声清脆似屋檐下的风铃。
“都给我滚!”慕容秋水忽然暴怒,吼声惊天动地。
那平日里飞扬跋扈、眼高于顶的三个人听了这句话,竟然乖乖地现场蒸发了,无双抱着她也乘机消失了,算是给曲澜师傅一个台阶。
尽管曲澜很不喜欢她,但是好歹看在无双的面子上,一直隐忍不发,那天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突然像发疯一样的冲进来就砍人。
后来,杜凉夜听人说起事情的起因。
原来那一天慕容秋水本该去见一个来自蜀中的老大,据闻那人的江湖地位颇高,在蜀中的势力也十分惊人。那次会面对他们双方都至关重要。可是,她和无双两个人却把慕容秋水灌了个林町大醉,错过了彼此约定的见面时间。
曲澜师傅就是为此勃然大怒。
至于,那次会面对他们双方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至关重要法?杜凉夜没有问。她虽然是个官家千金小姐,对江湖规矩却十分谙熟,不该问的,从来不问。
那件事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慕容秋水就离开了洛阳城。
他本来已经出了洛阳城门,忽然又折身返回,一路打马直闯进她家的后院,差点惊动她父亲和家里的护卫,幸亏她及时把他拖进洛水河畔的小树林里。他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在她的逼问之下,也只得一句话,十六个字。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浪子情动,怎不回头?
那是他说过最直白的一句话。
二十岁的慕容秋水在感情是一个非常含蓄的人。他在别的女人面前伶牙俐齿,花言巧语,说的天花乱坠,可一旦到了杜凉夜跟前,反倒变得木纳呆板,不苟言笑,实在是无趣得紧。
慕容秋水不了解杜凉夜,杜凉夜其实也不了解他。在她的眼里,这个男人时而腼腆,时而豪放,他在某些方面聪明绝顶,一点即透,某些地方却又愚不可及。
杜凉夜深知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女孩子是绝对不能够太主动的,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于是,她□双足踏在冰冷的琉璃瓦上,来回缓缓地走,让深秋的寒霜一点点冷却心头的火。
在那个既美好又寂寞的纯真年代,这便是她最大的秘密了。
这个秘密欺瞒了很多人,却瞒不过无双——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瞒不过无双。
他曾经问过杜凉夜:“慕容秋水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躺在椅子里,宽大的袖袍遮盖住脸,懒洋洋地回复他:“谁说他好了?他这个人不但不好,而且很坏,非常坏。”
无双提议道:“既然这样,你不如喜欢我好了。”
她反问:“你有他那么坏吗?”
无双睁圆眼睛,一脸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喜欢他的坏?”
她哼一声,没有说话。
无双也没有说话。
两人静默了好半天,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依稀听到他自言自语地嘟嚷一句:“慕容也不是很坏啊,我比他坏多了……”
三年后,当杜凉夜重新站在西江月的阁楼上,看着醉花阴楼顶上的七彩琉璃瓦在日光下发着幻丽迷离的光芒,她想起慕容秋水年轻而俊美的容颜,像一盏明媚璀璨的灯火,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年华照亮。

 

 

第四章(上)

无双坐在梳妆台前,睁一双晶亮的眼自铜镜里细看杜凉夜。少女明眸朱唇,眉目如画,一对浓黑的睫毛扑闪如粉蝶的翅,皎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宠溺的温柔神气。无双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盛着一池春水,澹荡不绝,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杜凉夜专心致志地梳理他那一头惊人的长发,随口应了一声。
“凉夜。”无双又叫了一声。
“有话快说。”杜凉夜不耐烦地停下来,抬眸自铜镜里看住他,略蹙一下眉头,雪白手指捏着墨绿色的梳子,越发衬得指若春葱。
“你真漂亮。”无双由衷发出赞叹。
“这是整个洛阳城的共识。”杜凉夜撇撇嘴,毫不脸红地笑纳了这句赞美。
无双微笑着继续道:“你不觉得我们俩是天生一对嘛?”
杜凉夜面不改色:“假如你是指脸皮厚度的话?”
无双极为不屑地嗤笑一声:“当然不是。在这方面你远逊于我。”
杜凉夜忍俊不住,用梳子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一双神韵天成的丹凤眼笑得弯起来,如同两道漂亮的月牙儿。
“别耍贫嘴了,去穿衣服吧。”
“你帮我挑一件嘛,我不知道穿什么。”无双睁着又圆又黑的眼睛望着她,用一种半无奈半撒娇的语气道。
杜凉夜万般无奈,只得去橱里给他找衣服,一边没好气地说:“我不在洛阳的这几年,你每天都裸着身体出门吗?”
无双的脸色又阴了,嚷道:“这三年,我都没出过门……你真是没良心,信也不写一封,口讯也不传一个,难道你心里只有……”
杜凉夜连忙打断他:“我忙嘛!”
无双哼道:“骗谁呢?你还不是——”
忽听“嘶”的一声响,一件华丽的袍子华丽丽地撕裂开来。
无双立刻闭嘴,全身肉疼不止。
杜凉夜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件黑色长袍,转身笑吟吟道:“就这一件吧,来,我帮你穿。”
无双不乐意地撅着嘴,满脸委屈的看着她,半晌,终于还是慢腾腾地挪步过来,心不甘情不愿的让杜凉夜帮他穿上那件黑色外衣。
杜凉夜帮他束好腰带,退后一步打量他。嗯,少年身姿俊挺,丰神如玉,简直就是为穿衣服而生的,黑色不但没显得单调沉闷,反倒格外显出他的尊贵之气。她不由轻叹一声,悠悠道:“原来你都长这么高了。”
无双也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意识到了,真是不容易啊……”
杜凉夜一笑,转头四下看了看,道:“不过你这里的摆设倒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
无双不语。
杜凉夜拍拍手,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无双送她下楼,穿过庭院时,他忽然道:“三年前的那天,你其实是救了慕容。”
杜凉夜一震,遂即淡淡一笑:“怎么说?”
“那一天,幻月剑派的许掌门一行七人,在城外南郊的杏花村酒家全部被杀,无一活口。慕容因为错过约定时间而幸免于难。”
“是什么人干的?”杜凉夜沉默一下,问道。
“官府的人。”
“我看未必。”杜凉夜微微蹙眉。
“哦?”
“官府的作风我最清楚,倘若真是他们干的,如何不留一个活口加以拷问?”
“谁知道呢?他们另有深意也说不定啊……”无双轻描淡写的一笑,“反正慕容没有去赴约就对了。”
杜凉夜不动声色道:“以慕容秋水的武功,如果他去赴约的话,没准许掌门他们就不用死了。”
无双冷笑一声:“绝不可能!我曾经仔细地检查过七人的伤口,均是一招毙命。对方出招的方向、速度、力度、以及伤口的深浅度都惊人的一致,分毫不差。这种剑法放眼江湖也甚为罕见,即便是慕容秋水,也绝不能在同一时间内,连出七剑,并且准确无误地命中七个人的咽喉。”
杜凉夜略略沉吟,换了一付轻松的口吻,笑道:“照你的意思,难道官府中反而有这等高手?”
无双正色道:“当然。当今江湖,至少有七成高手都在大内。清廷尚未攻入山海关时,就已经在中原武林广纳良才了。你以为,只有范文程兄弟愿意为清朝效力吗?为清朝卖命的江湖人士更多,呵!这年头,但凡是道上混的无非是图一个利字,什么精神气节,连那些清高自恃的文人骚客们都不要的东西,你想他们捡起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杜凉夜认识无双多年,尚是首次听他这么正儿八经的讲话,不由听得怔怔的,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你道他们都可恨吗?”无双两只黝黑眸中神光湛现,从容续道:“也未必。就拿范文程来说,昔年吴三桂叛归山海关,正是他上书多尔衮,主张立刻出兵进取中原。满清入关之后,也是他提出了招揽民心的策略,严禁军卒,秋毫无犯。他对满清可谓是功勋卓著,世人骂他是汉奸。可是,我们不妨想一想:自崇祯六年开始,各路兵马混战了十多年,受苦最深的人是谁?”
他停顿一下,方道:“自然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那么,天下大势早一日稳定,得利最大的人是谁?还是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从这个角度看,范文程好像也不那么可恨?你说呢?”
他露出一种孩童渴望赞许的表情看着杜凉夜,一双清亮眼瞳似笑非笑。
杜凉夜心里微微震荡,面上却极力不露声色,只淡淡一笑道:“这些天下大事,我也不太懂,你说是就是吧。”
无双笑笑,上前一步去拉她的手。
杜凉夜没有躲闪,她的手是凉的,柔滑而冷。她的心更冷,仿佛悬挂在半空里,空落落的没有着落。奇怪的是他俩都没有说话,只是执手相看,深深地凝视着彼此,给人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
终于,杜凉夜挣脱他的手。
“我该走了。”
“唉,真舍不得你走,”无双的语气恢复正常,又开始长吁短叹的像一只癞皮狗,“小夜夜,你明天一定要记得来找我玩啊,没有你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杜凉夜没有答他,心底某处突发的一个认知惊得她全身冰冷。
她习惯性的扬起手臂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匆匆走掉了。
这样一来,她也就看不到无双的脸,慢慢变了模样。他的眼神倏忽变得深邃难测,一双窅黑的瞳孔好似经霜的残菊一般,微微收缩着,莫名有一股萧杀之气。

 

 

第四章(下)

夜幕初临,这座以繁华享乐而驰名天下的古城,就已经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有了夜的暧昧与潋滟,周遭光影流转,喧嚣浮华,一派靡靡景象。
慕容秋水避开人群,独自漫步在月色下的小巷,将夜街的热闹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一朵残菊在夜风里翻滚,他伸臂将花抄在手里,闭目轻嗅一下,心底忽然炸开一种菊花猝然被揉碎的痛楚,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疼,幽暗的小巷便越发显得逼仄,似有股无形的力量要在他的体内压榨出什么来。
蓦然,他弯下腰,一口血从喉咙里急遽涌出,喷洒在黄色的花瓣上。原本萎谢残败的菊花经由血液的侵染,竟莫名显出一种妖艳的色泽。
然后,他嗅到一缕淡淡的清菊的香气,不及抬头便看见一袭白色秀雅罗裙,月白色的缎面软鞋,鞋头绣着一朵美丽的菊花。他立刻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锅烧开的滚水,沸腾着冒泡泡。然而,俊秀的脸庞却宛如冰封镜湖,没有丝毫表情。
杜凉夜的手抚上他的脸,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清凉而柔软,覆上他的脸,就像覆上他的心,慢慢抚平了他心底的那股灼热,一寸寸将他那烦乱的心绪熨帖净化。
慕容秋水极端无奈地闭上眼。
静默有顷,他轻轻推开她,将那朵沾血的菊花不着痕迹的握紧在掌心里,一点点揉碎。
“后天是重阳节,我们去白马寺玩好不好?”杜凉夜的声音温柔而清悦。
“听说有朝廷重臣要来,你父亲还由着你乱跑?”
“得陪他们应酬,其实就是个仪式,这些繁文缛节真是烦死人了。”她微微蹙眉,露出厌烦表情,“但是他们晚上听戏的时候,我可以偷偷溜出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空。”慕容秋水打断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而平静。
“真的没空?”
“真的。”
杜凉夜皎白面容染上一抹绯红。
她沉默一下,换了一种轻快的口吻道:“今天我见到无双了,他跟我说,三年前我其实是救了你,你难道就不打算报答一下救命恩人?”
慕容秋水一愣,眼睛里忽而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表情。
秋夜的月色宛如清霜般倾泻而下,疏枝枯藤的剪影横斜于地,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枯藤树枝一样,纠葛极了。
杜凉夜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努力捕捉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但令她失望的是,慕容秋水的脸上始终只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似寒冬黎明的月色,有着力不从心的惨淡的白。
隐约地,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也许她的爱或恨,已经左右不了他了。
这个认知令她不由自主地悲哀起来。
她身子一软,倚靠在对面的墙壁上。月光照着她的白色罗裙,她的脸藏在月光的阴影里,声音无端透出一股凄冷:“我常常想,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隐居起来。”
“是么?你竟也想过这个?”慕容秋水的讽刺语气连自己都感到吃惊。
杜凉夜微微一愣,半晌才低低叹一声:“是啊!我原也以为,我这一生是绝不会为这些问题烦恼的……”
她停顿一下,忽然略略提高声音道:“我幼年曾立下誓言,要做一个心狠手辣,言出必行的人。我痛恨我这一介女儿身子,因为它,我从不曾有过片刻的自由。倘若果真有所谓的来生,我要做一名堂堂正正的男子,将这世上的一切不平扫荡!”
她说着站直了身躯,整个人沐浴在水银一样的皎洁月光里,清艳秀绝的面上散发着一股罕见的英气。
慕容秋水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他从不知杜凉夜是这样的。
洛阳城的巷子都特别窄,以至于杜凉夜一伸臂就握住了他的手。她望着他的眼睛,哀恳道:“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放弃?是不是要我杀了姓曲的……”
这句话就像一根刺,刺疼了慕容秋水的心。他忍不住低喝一声:“住口!”
杜凉夜急切道:“慕容秋水,你别犯傻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能走多远,是由路的长短来决定的。你选的这条路,注定了走不远的——”
慕容秋水猛地甩开她的手,冷冷地反问:“我不放弃你会怎样?将我挫骨扬灰?”
杜凉夜苦笑一下,回答他:“不会。我舍不得杀你。我想,我大概会把你禁锢起来,永远带在身边。”
慕容秋水怔怔看了她好一会儿,最后不由得笑起来。
杜凉夜却忽然红了眼眶。下一秒,她扑倒在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慕容秋水的心一寸寸地碎了。
他抱着杜凉夜温软的身体,鼻息间尽是她的幽香,淡而弥久,极清浅的一缕,便令人沉醉。
恍惚间,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夜。
他们自酒楼厮混回来,正逢着天降大雪,极目竟是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彼时无双已然大醉,一张雪白孩儿面醉得红扑扑,眼神迷离几乎能滴出水来,却兀自赖着杜凉夜身上,吵着闹着要去城东的白马寺雪中赏梅。他们万般无奈,只得左右扶着他往白马寺去。雪天路滑,他也喝得醉醺醺,刚出巷口就仰天摔了一大跤。
杜凉夜只好走在中间扶着他们俩。她的酒量惊人的好,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双目晶晶,璀璨若星火,叫人不敢逼视。第一次,他距离她那么近,便耍赖一般将整个身子挂在她的肩上。他倒不曾醉得那么厉害,只是不想醒。借着洁白雪光的反射,他看到她扑簌的睫毛,和小小秀挺的鼻,水映亭云般静婉,较往日格外显得温柔。
她虽然身材高挑,但扶持两个男子走了一段路仍微感吃力,雪白肤色泛起一抹轻红,越发清艳动人。他不免看得有些痴痴的,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前倾下去,连带的大家一起倒下来。他生怕摔着她,急忙拿脚尖在她腿弯处一点,她便歪倒在他身上,倒把无双结结实实的摔一大跟头,但他醉得实在太死,也不晓得疼。
她软绵绵的爬在他身上也不起来,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眼神是说:哦,原来你没醉啊。他的脸烧得厉害,但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忽然翻身压住她,低头去吻她莹白绯丽的脸。那一次终于被他发现,一向号称无所不知的杜凉夜,有一样是她完全陌生的,就是亲吻。

 

 

第五章(上)

温良辰在一名青衣小童的指引下,一步步寻进园中来。
每走一步就在心里赞叹一声,她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了,却仍对这花园的格局与布置激赏不已。园中玉树草木,舞榭歌台皆独具匠心,极尽巧思,人漫步其间宛如穿行画卷之中,说不出的清雅怡人。
她走着走着,原先的欣赏忽然尽数化作了惊叹。她惊奇的发现这五座阁楼乃是按照一种神秘的阵法布置而成。
这个发现使她变得谨慎起来。
她甫一踏上西江月,便发现梨木镂空的前后排窗全部敞开着,夜晚的秋风有些大,呼啦啦地吹过去,将窗户吹得吱吱直响。
后排窗的窗口坐在一个人,两只手随意撑在身边,头向左侧肩膀上歪着,一头乌黑美丽的头发便向一边倾泻下来,尽管已经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但披散的青丝仍几乎垂及地面,随风轻轻飘荡着。
温良辰从不曾见过哪个男子有这样美丽的发,青丝鉴人。
她听人说过,天下无双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当你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等他主动和你说话。不论他当时在做什么,哪怕他什么事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发呆,你也一定不要去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