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她喃喃,香瓜还在说:“您在外,看时候差不多了请辞便是。他们姜国风气开放,您又扮作男子,只别夜宿在外就谢天谢地了。郎君只消每日有限的时辰里及时归家,勿叫人牵扯住,我便真不操心您眉心的朱砂痣会否叫人发现。”
画贞听着摆摆手,继续前行,一面却道:“我是这样想,你说万一呢,万一哪一日没赶得及还正巧叫人瞧见了,我怎的说?姐姐可没有这颗痣,总不能胡扯这是守宫砂罢?没见谁家女郎守宫砂点在脸上的,况且人姜国也不时兴这个。”
香瓜语塞,心道问题所在难道不是一个堂堂的郎君,学女郎点劳什子的守宫砂啊,真真莫名其妙的话。
“男人点了作甚?郎君快别胡言乱语了,”香瓜很担忧,索性道:“您眼睛的事已在姜国陛下跟前暴漏,此事无力回转,依我说发现便发现好了,退一万步,这无论今后如何,只要郎君还是这张面容就翻不了天,您代表的可是咱们梨国。”
画贞向天呼出一口渺渺白雾,鼻子冷得恍似没知觉,搓搓手给自己鼓舞士气,边道:“一笔写不出一个‘牛’字,这说的谁?便是我了。我想好了,此番皇叔命我来自是有皇叔自己的打算,皇叔既然相信我,我便必得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才是。”
就算不为皇叔也为姐姐,画扇弄得瞎了一双眼睛回来,服侍的宫女淌眼抹泪儿诉说长公主身上比比皆是伤处。
这不怪么?
难说不是受了阮苏行的迫害,人上人做久了便不把旁人当人。姜国皇帝她虽才接触了一回,却觉深有感触。
主仆俩说着话,停步打住时一眼便望见未央等候在府门前。
他仍是老样子,着一身暗色石青弹墨藤纹云锦圆领袍,头发束着,墨色发尾和没有表情的面孔刻印在茫茫雪景里。
“未央,你这是迎接郎君么?天儿怪冷的呢!”香瓜不怯生,满脸笑意吟吟。未央是长公主画扇带来姜国的人,与她和画贞都不曾见过几回,不过她心里有数,今后就是他们三人并肩了,未央虽不苟言笑,人却是极靠得住的。
门前的纸灯笼迎风摇曳,长须乱颤,道上也空无一人。
画贞爬了几级台阶上去,冷得不行。府门半开着,隐约可见里间走动忙碌的仆从,她自持身份,抬头看未央,曼声道:“下回不必在门首等着我了。”拍了拍袖襕上覆着的雪沫子,下巴微微扬起,骄矜之色溢于言表,“直接带我去书房,我走之前叫收拾的,都妥当了罢?”
未央作礼,回说一切妥当就抬手往门里引路。
这府中仆从信不过,他们的对话几乎没有,画贞表现得与过去的质子相同,仿佛司灵都真的仅仅是失踪了几个月,如今回来了。
这处府邸的规制尚可入眼,只是目下正值冷冬,沿途银装素裹,入眼处处白皑皑一片,还看不出园子里有甚么奇花异草。行至屋舍前,便是书房了,画贞打发香瓜收拾包裹去,又支走未央,兀自推开直棂门一个人走了进去。
书房里光线黯淡,脉脉的一炉香点在黄花梨书案上。
她在案前跪坐下来,环顾左右便从书案上开始翻找,直到起身把书柜也摸索一遭儿,这才蔫蔫地耷拉下脑袋。
按说书房都是秘密的根源,连她在梨国王廷的书房里也有自己的小秘密,没道理姐姐没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也好…是她遗漏了甚么吗?
兴许是双生子的心灵感应在作祟,画贞忽然看向身后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儿。
那是一座仙宫的轮廓,掩映在白云高山之间,白鹭齐飞,泉水潺潺,乍看之下竟然有几分眼熟。画是好画儿,她亦是打小学过来的,可是这幅仙宫图不该挂在画扇的书房内。
她犹记得姐姐的怪癖号,最是不爱在墙上挂画的,一个人哪怕是失忆也不会改变既定的习惯,何况画扇只是在异国住了些年月。
画贞走到仙宫图前注目凝视,少顷,她狐疑地用手敲了敲墙壁,范围不断扩大,“咚咚咚”的声响由低沉变得空洞,她蓦地停下来,眼中跃起一抹幽光。这墙壁蹊跷的很——
有暗道!
睃见几步外的半人高耸肩甜白瓷美人瓶,她稍一寻思便过去扶住小心翼翼转动,不记得转了几圈,但闻“咔嗒”一声,机关触动,从仙宫图后传出隆隆隆的沉古响动,仿佛来自地底。
画贞抚了抚胸口,只觉紧张又刺激,踮脚张望屋外,见无人便兔子似的半卷起画儿钻了进去。
她甫一进入,墙壁暗门便自发阖上。
密道内混沌黑暗,画贞眯着眼睛好一时视力才逐渐适应了。她在袖兜里摸出火折子点亮,火光幽幽,照出前方向下的古朴台阶,再往前却瞧不大清,似是一条草草修建的迂回暗道,鬼影幢幢的。
往后无路,况且她好奇心重,自然是不管怎样也要向前探探路。
只不过…这密道所通方向有几分惊心动魄,若放任它径自朝东游走,岂、岂非直达姜国宫廷?!
第6章
画贞猜想的不错,这条密道的尽头果然便是姜国的宫廷大明宫。她一路走得辛苦,心里的疑惑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冷不防的,阮苏行沉哑的嗓音出现在脑海里,“数月前你是如何从阙楼跳下去,就此消失无踪的?”
这...当时她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如今只觉这答案已在自己脚下。
画扇必然是从此条密道离开了,且有极大的可能是有人相助,那人大抵是陈国质子陆庭远。她相信自己的判断,而且肯定自己现下所揣测的一切对阮苏行而言不是秘密。
暗道的空气有丝浑浊,画贞定定望着前头的台阶,决定下一回阮苏行再问她阙楼的事就直接回答,大不了想个借口,总之隐瞒下暗道一事,绝不叫他以为她在装傻充愣,那样只会加重他对她的防范。
并不记得一路上过来用了多久,只知道爬出暗道出口的自己身上污脏的不成。天空弥漫起烟尘似的蒙蒙灰色,雪已停歇,瞧着是申时左右,冬日白昼短,天光尚存。
暗道的出口在她身处的这座宫殿某道宫墙的边角里,大雪的积压和这儿的隐蔽约莫是从没人发现密道的原因。
画贞小心把雪推回去,又用脚踩了踩压平,这才猫着身子缩到一棵树后打量起四周。
豹子进山,浑身是胆,躲在树后的她却觉得豹子可没法儿和自己比,姜国宫廷于她这样的人而言无疑是龙潭虎穴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畏畏缩缩能成甚么大器,画贞蹲下把小靴子往上扯了扯,脚蹬了蹬,做好准备后集中注意力,猛地一下溜到了竹林边上的小桥下。
水里结着厚厚一层冰,她紧绷站在桥洞里,不敢大声喘息,听见桥上一行人经过细碎错落的脚步声,心说若不是自己反应灵敏这会子就被人发现了,到时候小命虽丢不掉,却免不了一通麻烦。
桥上的宫女们下了桥,慢悠悠走到了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
画贞探看过去,望见她们提着食盒酒盏,有说有笑的,风里依稀传来“陆贵妃”、“宴会”、“做生日”等的字眼。
陆贵妃画贞是晓得的,陆是陈国国姓,这位陆贵妃出自陈国,打一来便被封为正一品“贵淑徳贤”四妃之一的“贵妃”,即使同宫中唯二的何淑妃一样从未被临幸过,但在偌大的后宫里她的风头却没人能盖的过。
说起来就古怪了,也是许多人只敢在心里不解的,阮苏行不近女色举国皆知,他甚至连何淑妃的殿门都未曾踏足过。就是这样的他,唯独对陆贵妃有所不同,似乎是多了点人情味,会有单独的召见,会允许她偶尔没上没下…可即便如此,陆贵妃至今仍不过是处子之身。
听闻陆贵妃貌美若天人,画贞暗想阮苏行怕是对美貌扛不住,这才有所区别对待,奇的是,都这么待见了为甚么还让自己的妃子夜夜独守空房呢?
总不能是他自身出了状况罢,有问题需得及时就医啊,切莫讳疾避医才是——
噫,许是她想岔了,究竟阮苏行如何与自己无干,画贞在掌心呼了口热气,冷得抖了抖,经过再三观望才出了桥洞。
今日是陆贵妃的生辰,看她们是在举办宴会的样子,那她便不好往适才宫人们行去的方向走了,那里定然人多。
还是先躲起来罢,等天色暗了再走动,只要弄清楚这是甚么宫殿,她所处的位置,下一回再来便可熟门熟路了,大事无有办不成的。毕竟能这般轻而易举入宫实在千载难逢,她要是个刺客怕嘴巴都得笑歪,阮苏行够死一千一万回了。
当下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蹲到天黑,人逢天黑胆儿大,画贞“嗖”的站起来,除了小腿肚子麻麻的没有任何不适,连午饭没吃的饥饿感也被身体忽略了。
冰面上映着朦胧的灯影,九曲回廊宫灯飘摇,画贞撕了块布系在脸上,心绪平稳,沿着长廊一直走一直走,希望快点走出这座宫殿。她甚至有直接去到阮苏行书房窃取虎符的想法,真是一劳永逸,这念头一闪而过,突然之间,有两队执灯的金吾卫映入眼帘。
她傻眼,他们仿佛全是...朝着她的方向来的,自己被发现了?
白娘子水漫金山了还是怎的,犯得着这样大动干戈么,画贞磨了磨牙,一不做二不休,手向下伸预备抽出插.在靴子里匕首,只是这动作才进行一半她余光就瞟见一座于金吾卫而言算是死角的殿落,旋即也不多想,脚底抹油跑了过去。
她不曾注意到这座宫殿的怪异之处,门首半个守卫的宫人内监也不见,挂着几盏幽幽的宫灯,她哼哧哼哧冲进殿里,宫灯若有所感地晃了晃。
殿中帐幔杳杳叠叠,乍一看鬼气森森,画贞道自己是不怕这些个的,壮胆一般挺了挺胸脯。外面的金吾卫去了一拨又来一拨,仿佛永无止尽,她烦恼地看了会儿,心头郁闷,踅过身望向亮着灯火的侧间。
她冷的很,在虚弱光影里隐约觑见茫茫的雾气从侧间飘出,应当很暖和罢,再没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所在了。
鬼使神差一般,画贞挪着步子走了过去,等看清楚,她才知道原来这殿里有温泉——
蒙昧的水汽,宜人的温度,她解下系在脸上蒙面的布条,靠在池子边把手伸进去探了探温度,登时舒服得整个人都要融化了,想起白日在紫宸殿中见到自地势略高的麟徳殿流下来的温泉水,莫非她此刻正在麟徳殿?密道的尽头竟然是大明宫的麟徳殿?
麟徳殿距离紫宸殿称不上太远,难怪,想必姐姐利用这密道做了不少事,保不齐她也和她想的一样,准备直接从这儿过去紫宸殿翻找虎符。不出意外,虎符应当是在那里的。
拨弄着温泉水,正怏怏寻思着,一声殿门的“吱呀”声传入耳中。这声音在空旷的殿里听来尤为分明,更何况是画贞目下的情境,她都觉得渗人了。
这会子,会是甚么人来了?
她赶忙屏息,扫视一遭儿蹑手蹑脚躲入了八扇莲座屏风后,心里念着阿弥陀佛,一动也不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是为哪般,她适才差点儿被两队金吾卫发现也不像现在这么心慌意乱。
依稀有悉悉索索褪去衣裳的声响,极轻极轻,在画贞生出看一眼就看一眼的大胆念想时,她潜意识里从没有想到过进来的人不是女子。
两手侧扒在屏风上,先露出的是头发,再而便是骨碌碌直转的眼睛。片刻后,黑湛湛的眼瞳停了下来,画贞紧紧抿住嘴唇,身体就那么凝滞住了。
她仿佛是认真地观赏了一会子,才直邦邦地缩回了屏风之后,红了耳朵。
池子里漾起的水声清晰传过来,无端撩拨她的神经。
画贞的面颊蓦地苹果似的一点一点晕红,眼前看到的不是墙壁,而是阮苏行方半边没入温水的身体。男子似乎同女子没什么不同,又似乎截然不同。
说不上来,只是当水流的波光映在他后背上时,她脑袋里“哗——”的一空,好像甚么也不知道了,茫然地盯住他宽宽的肩膀…
“陛下,”有宫女低眉顺眼进来禀报,“陆贵妃使人来了。”
阮苏行按了按眉心,仿佛十分疲惫,微沉吟着,未几道:“告诉她,朕不去了。”
宫人诧异地抬头,这是怎么了?不说旁的时候,往年只要是陆贵妃的生辰,陛下是一定会出席的。
如今日这般在麟徳殿设宴,这是任何人也没有的体面,陆氏是独一份儿,可陛下不去,虽则没有打脸一说,却毕竟与往年有了不同,难保宫里人不会私下嚼舌头啊。
她有疑问,但不敢问出来,屈膝福了福要退将出去,可没想,抬头时竟在屏风处觑见个人。
是谁她没有瞧真切,只一眼那人便缩了回去,她也不敢贸然出声,想来陛下自有陛下的考虑。但那人,眉心仿似有一点殷红色的小痣,妖冶异常…见所未见。
宫女揣着满怀的疑问退了出去,刚出殿门就被人拽住拉到一边不显眼处。来人十分急切,“如何?陛下何时才过去,贵妃娘娘并一众人还在等候圣驾——”
这宫女闻声辨出是陆贵妃身边的姣蕊,顿了顿,道:“是这样,你快回去罢,陛下才回了这事,说是今次不去了。”
“不去?”
姣蕊显然难以相信,她们娘娘可还等着呢!且今晚原先还想…“怎的突然就说不去了,往年从没有不去的道理。茜芝,咱们可是同乡,贵妃娘娘素日待你不薄,你耶耶过世的丧葬银子还是打娘娘这儿替你出的,有恩报恩,你却不要忘了。”
茜芝面上犯难,“娘娘的恩情我到死也不敢忘记,可陛下之事,我要是向外透露出半个字,还能有活的么?”
姣蕊愈发瞧出端倪来,“你这样倒是坐实了,怎的,这回莫非真出现勾引陛下的小狐狸精了!?”
“你轻点儿说话,被人知道你我敢在背后议论陛下,立时就得死。”她掏出帕子抹了抹额头,心有余悸,好半天才讷讷着道:“我也不确定,你知道么?适才我进去通禀,居然在屏风后瞧见个身形窈窕的小娘子!我只看见一眼,面容记不得,却只觉那小娘子俊的很,嗳我跟你说,她眉心里竟有颗朱砂痣呢,稀罕的紧——”
姣蕊面色狐疑,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是真是假,你莫不是唬我?”问完,借着宫灯看茜芝面色,她素来便不是个爱拿人取笑打谎的,说出的话没有真的只有更真。
如此说来,是真的有,陛下并非娘娘私下猜的有劳什子龙阳之癖,分明是心有所属?
可他待她们娘娘确实比何淑妃来得好,她不认为仅仅因为娘娘是陈国公主的缘故。娘娘貌美,名动天下,看眼前茜芝这恍恍惊奇的模样,难道这世间果真有较之她们贵妃娘娘还让人动心的女子?
茜芝推了一把姣蕊,“得了,陛下的心思岂是你能妄猜的。听我的,你快回去回禀了贵妃娘娘,切记好好说,至于陛下是不是金屋藏娇,你竟还是瞒了娘娘为上。”
“我知道,我不会说的。”心里却想着这么大的事怎么好不告诉娘娘,提裙飞快地跑了。
茜芝叹了口气,回想着那一幕情景,她其实并不曾看清楚屏风后那人,只依稀望见她眉心有一点微微的红痣,莫名的,当姣蕊问及时就夸张地描述了出来。看见姣蕊着急不敢置信的模样,她舒心了不少。
殿中四角落里燃着青铜长明灯,画贞看着灯架,两眼发直。
她不能相信自己那么蠢,居然在有宫人进来的时候企图溜出去。总觉得别人对话时注意力会分散,是自己离开这窘境的大好时机,万万没想到她脚才动了呢,那宫女就看了过来,吓得她刹那间心脏都停止跳动了。
好在老天爷庇佑,那宫女大约不曾看见她,否则早便叫嚷了罢!
画贞小幅度地轻抚心口,安慰自己受到惊吓的心灵,没注意到阮苏行甚么时候从水里出来了。她有意识的时候是一件半湿的中衣从屏风的那一头挂过来垂了一截在她脑袋顶上——
而脚步声就响在背后。
全身的毛孔霍的都炸了,她手放在心口位置一动也不敢动,脑海中不争气地开始自发想起了解释开脱自己的言辞,似乎被抓住已经避无可避。
阮苏行的脚步却兀地顿住,他看着屏风,看了好一时,双眸微睐。
少顷,平声唤宫人进来服侍穿衣。
穿戴既毕,他拍了拍袖襕,轻袍缓带踱了出去。
居然,甚么也没有发生???
画贞眨了眨眼,胸臆里涌起劫后余生的喜悦,等到殿中终于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这才浑身疲软地靠着屏风滑坐了下去。方才不觉,现在才发现自己后背上冷汗津津。
幸甚幸甚,没叫阮苏行发现——
第7章
殿外空无一人,呵气成雾,廊下宫灯摇摆相撞,砰,砰,砰——
阮苏行早已离开,依旧无人守卫在殿前,画贞倚在廊柱后张望,连金吾卫的影子也找不见,她忖了忖,心说是到了换班的时段,自己得赶在这时候快些回去了。
地道的位置不难找,进去后一路上她走得速度比来时要快得多了,一来是肚子里饿得叽里咕噜,二来,她勉强才考虑到别人的感受,掐指一算,于香瓜和未央而言,她一定是“腾”的从书房里消失了,还消失了好几个时辰。
画贞的火折子在半道儿上灭了火,整个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她都不晓得自己是凭着怎样的毅力回到出发时地道的台阶上的,趴在那里摸索了好半日,终于摸到打开墙壁石门的机关。
石门突然转动,却不是她按的。
画贞愕然抬眸,看见香瓜卷着仙宫图满面担忧,眉头皱成了八字眉,未央半蹲着,向她伸出手,表情甚是严肃。
“公主不该私自走此暗道。”未央道,手依旧伸着。
她的脸完整地从阴影里冒出来,鼻子脏的黑丢丢的一团,脸上也是脏兮兮,偏这时候还要摆谱。
“我想做甚么是我的自由,你来管我么?”画贞不理会未央递给自己的手,自己爬了出来。她咻咻喘着气,忽的看向面色未改的未央,语含质问道:“既然你晓得这处密道,为甚么在知道我进去后不去找我?”
不,不应该这么说,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画贞睨了未央一眼,复道:“我的意思是,你至少在出口处接应我,皇叔没有叫你照顾好我吗?”
可怜她一路摸黑回来,走得跌跌撞撞,路不是特别远,看不见路却很是辛苦。未央宁可在这里原地等待,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她是梨国公主,除却在皇叔跟前服软,在旁人面前从来没有低头的道理。
未央依旧是那副不卑不吭的模样,他收回手道:“公主今日吃了苦头,他日便不敢贸然行事。”
她父母双亡不错,却从出生起便是一国公主,千恩万宠不在话下。即使是先帝驾崩后她的皇叔继位,自她姊妹中挑选一人冒充质子也选了长公主画扇,她看到的世界并不够纯粹,一直是她的皇叔和太子想让她看到的。
小公主年纪轻,没有那么天真无邪,却太容易轻易相信别人。
未央不懂,陛下临时把长公主换成小公主是何意,这根本是一步错棋。除非是长公主出了事…那一日宫中阙楼上发生了甚么他至今不知,之后便再也不曾见过画扇,直到收到旨意画贞公主将取代画扇成为质子,变化让人措手不及。
“你错了,我才没有吃苦头。”画贞嘴硬,不高兴再理会未央,虽然她心里默认他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可是他的态度她很不满意。回想起来,她或许是真的没有吃苦头罢,比起在温泉殿的非礼勿视,回程时那丁点小苦都不算什么了。
又联想到那个闪着水光的背影,白白的皮肤,宽宽的肩膀...画贞不期然地抿嘴一笑,都是阮苏行自己做的孽,他欺负她让她在雪地里罚站,她就白看他,唔,权当扯平了罢!
香瓜开门带画贞去明间用晚膳,跨过门槛,外头风大,吹得衣袂飞舞。“且慢,”未央追出来道:“公主此番去了何处?可曾叫人发现你?”
“没人瞧见我,你安心罢。”画贞想也不想就摇头,懒怠再理会他似的施施然去了。
未央却不以为然,倒不是他一定认为公主被人看见了。只是公主初生牛犊不怕虎,更兼性子上与长公主的差异,一个谨慎待人,难免给人以“懦弱无争”的印象,这一位倒好,无法无天被纵容惯了,骨子里透着傲气。
她真能获得阮苏行的信任拿到虎符么?恕他不敢相信。
晚上沐浴完,洗去了一身污浊晦气,画贞卷着锦被躺在床上打滚,她把一整日的事情都在脑海回忆了一遍,想到最多的无疑是现下姜国的皇帝,阮苏行。
这个男人跟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说他冷漠呢,却仿佛还不到这个地步,说他残暴,至今却也未曾得见他杀人,当然了,她才来了短短一日。不过他说话刻薄是真的,即便讨厌她也不该明说,当着那么多宫人的面,很容易叫人下不来台,也得亏是她知道自己不是“司灵都”,心理上才云淡风轻,做得到左耳进右耳出。
…阮苏行的性情暂且搁在一边,这个男人的面貌和身段却都寻不出一毫的瑕疵,如果他对她以礼相待,她或许能不吝多褒奖他几句。
也是可惜了,他们注定立场不同。
她会拿到姜国的虎符,一定会拿到,耶耶生前没有见到梨国的繁盛,死后在天有灵,待得梨国重新繁荣昌盛起来,定也能瞑目了。
倦意在一阵摩拳擦掌和跃跃欲试中袭来,画贞揉了揉眼睛,睡前还不忘三省己身:
一、一遇见阮苏行便做小伏低。
二、同上。
三、同上。
以及进宫前不忘束胸…
睡前踌躇满志,翌日将到起床之际却换了个人也似。香瓜站在床榻前好言好语,“公主,该起了,您如今是质子,听说过去长公主眼睛未失明前还要上学呢。您想呀,您也得去不是?”
画贞的小下巴在被褥上蹭了蹭,嗡哝着不知是呓语还是回复了她。
香瓜再接再厉道:“该起床了,公主赶在百官下朝之时早些进宫面见姜国陛下,求得一处所在假作上学岂不好?”
锦被里的人睡得迷迷糊糊,思维却动了起来,听见她的话喃喃道:“阮苏行待我刻薄,若是再不慎招惹了他,说不得仍叫我罚站。大清早的,天寒地冻,我还是晚些再去找不痛快的好。”
“这,”香瓜不敢多言,却不得不劝她起来,未央还在屋外等候,于是咳了咳,轻轻推搡画贞道:“公主是不是怕了姜国皇帝,您不是自己说的,质子再怎么说也代表着本国,不看僧面看佛面,想来他不会再折腾您了——”
“嘁,等我的手脚冻得没有知觉的时候我会想起你的话的。”
画贞揉了揉头发坐起身,惺忪着眼睛站到了榻前的氆氌上,长发及腰如瀑如练。香瓜摇摇头,如果不是公主那一脸不耐的表情,她看起来着实玉雪可人爱,眉心朱色的小痣在清晨红得鲜明夺目,恍似红宝石镶嵌在羊脂白玉上,赏心悦目。
侍女们鱼贯入内,各自分工,香瓜贴身服侍,在人进来前在画贞眉心涂抹了特制的香粉,把她不属于梨国质子的特征抹去了。
画贞也知道在人前装样的道理,哪怕这些侍女只是下人,却难保背后不是甚么人的眼线,留心眼总是好的。
头发束好后她整了整衣冠揽镜自照,只觉自己相貌不凡,倘或真是个小郎君,只怕这全长安城的小娘子都要追着自己跑了,古有宋玉潘安,今有她司灵都,妙哉妙哉。
信心大增的后果是早膳多吃了半碗银鱼鲜粥,有点撑着了。
画贞舔舔嘴唇,接过侍女递来的器具漱口洗手,全都准备妥当后转头朝香瓜弯唇一笑,“出发,进宫去。”
香瓜连忙跟上,未央已命人备好代步轿辇,他掀帘,画贞坐进去,刚准备闭目小歇一会子,忽听未央道:“郎君此去务必定心忍气,有所失方能有所得。”
她挤眉弄眼的,连连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怎么这样不信任我,呱噪的很,昔日姐姐如何受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