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能这样了!你还不快去?”张婶踢了货郎一脚。
“是是是,我马上就去换。”货郎说着接了秋姜的铜钱,飞快地跑了。
张婶打量着秋姜,缓缓道:“你这丫头,懂的倒是多,还能分辨酒的好坏。”
“奴婢的娘亲会酿酒,奴婢耳熏目染,所以会这些……”
“懂的多没什么,当丫头的,最重要的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张婶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
秋姜忙道:“奴婢懂的!今日那位小哥帮奴婢买酒,是给了奴婢一个天大的人情,奴婢会记着的。”
张婶微微一笑:“果然是个聪明人。”
***
“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颐非呆住了,怔怔地看着薛采。
薛采为自己倒了杯茶,素白的小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风小雅微微一笑道:“你没有听错,璧国的候选者确实是他。”
颐非拍案:“禽兽啊!竟然连九岁的小孩都不放过!”
薛采似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
颐非道:“你肯定是不会去的!”
“嗯。”薛采点了点头,“所以你替我去。”
“诶?”颐非怔住了。
薛采一本正经道:“你阔别故土两年,不想回去看看么?”
颐非眸光闪烁,忽有所悟:“别兜圈子了,你们想要干什么,又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三皇子果然爽快。”风小雅给了随从一个眼神,沉默寡言的孟不离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扔向颐非。
颐非接住,打开一看,扇面上画的是地图——程国的地图。
他面色微变,“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助我娶到颐殊,我得到程国后,图上红色区域,就全是你的。”
地图宛如小蛇长长一道,程国本是海岛,面积狭小,如今更被红墨一分为二,以程国帝都芦湾为分界线,下面的三十六郡十二州,全划入了红色范围。
颐非望着那半片殷红,陷入沉思。
风小雅缓缓道:“颐殊当年用不入流的手段劫持了你父王,杀了你的两个哥哥,抢了皇位,又让你颠沛流离有家难回……换了谁都不会甘心。可惜,你一无人手二无钱财,宜国燕国都已明确表示了不会帮你,你如今虽在璧国安身,只能糊口而已,想要逆袭,难如登天。所以,你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颐非看着地图,清瘦的脸庞一旦敛去了笑意,就显得很是深沉。
“胡九仙虽然有钱,但老矣;程国那五大氏族是什么货色,你心中比我清楚;薛相又不参与此事。那么,你不觉得我是八位候选者中最有希望成为王夫的么?”风小雅微笑浅浅,明眸如星,让人觉得无论什么时候,能跟这样一个人说话,都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
但颐非心里却觉得更不舒服了。
他慢慢地合起扇子。
“你那十一个老婆怎么办?”
风小雅轻描淡写道:“休了。”
够狠!颐非注视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毫无伤杀力的阴柔男子,想着有关此人的生平传闻,不禁大为感慨——
风小雅。
燕国前丞相风乐天的独子。
众所周知,燕国的先帝摹尹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去了。走前把儿子彰华托付给了最信任的臣子风乐天。而风乐天不复所望,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辅佐着彰华,令四海安定,稳稳妥妥后,才辞官告老,云游天下去了。
因为这个缘故,燕王一直感念这位重臣的好,对风小雅处处照顾。尽管风乐天早放下话说要退隐就得退得干净彻底,不让儿子做官,可风小雅虽无官职在身,得到的恩宠却丝毫不比任何贵胄子弟少。
燕国人全知道,他们的君王平生有三爱——
一爱薛采。
二爱如意吉祥。
三爱就是前丞相家的风小雅。
风小雅人如其名,是个名斐燕国的雅士。他精乐律,擅工笔,通禅道,懂享乐,还最是怜香惜玉,虽有妻妾无数,但对每一个都爱如珍宝。
男人们都想结交他。
女人们都想嫁给他。
总之在燕国的民间传说里,他是个完美得不行的贵胄公子。
然而,此刻跪坐在锦榻上的男子,却是无情的,充满野心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巨大的侵略性……他虽然在笑,笑意却不抵达眼睛;他虽然在求颐非,却丝毫没有求人的姿态。
颐非看看风小雅又看看薛采,忍不住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这两人能凑到一起去。果然一只狐狸一头狼,早商量好了要算计他这只小绵羊啊!
颐非一挑眉,笑了起来,笑得格外惬意:“你什么都考虑周全了,我好像没别的可以选了,那么……就请多多关照了。”
“三皇子果然痛快。”
颐非豪气干云地挥一挥袖:“酒呢?酒还没来么?”
“来了来了——”回应他的,是柳絮一连串的催促声,“快点啊,阿秋,花子大人都等急了!”
秋姜提着酒快步低头走进来。
颐非接过酒坛,拔开盖子一闻,面露喜色:“好酒……”
柳絮笑道:“大人喜欢就好!”
颐非打量着秋姜:“一百文能买到这样的好酒,你这个小丫头不错啊。”
柳絮忙道:“大人的事情我们肯定上心的,而且相府的人去买酒,酒肆老板多少给点优惠,不敢糊弄。”
“是么?我平日里去买酒,可没见他们这么老实。”
柳絮掩唇:“凡夫俗子,又怎认得出大人的尊贵呢?”
“真会说话……”颐非仰起脖子,将酒一口气全倒进了嘴巴,惊得柳絮睁大眼睛,正待劝阻,薛采开口道:“上菜。”
柳絮只好先布菜,一扭头,见秋姜还木头似地站在原地,便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
秋姜只好跟着布菜,一盘清蒸鲈鱼端到车壁搭成的案上时,风小雅皱了下眉,目光直勾勾地看向她。吓得秋姜手一抖,两双筷子清脆落地。
她连忙弯腰去捡:“我、我去洗筷子!”
一双修长的手先她一步捡起了地上的筷子,颐非笑眯眯地睨着半弯着腰的她,弹了弹筷身道:“这筷子不错啊……怎么不是以往的银筷了?”
秋姜怔了一下,咦?以前用的是银筷子?没人告诉她这点啊!
虽然没有抬头,但可以感到有两道炽热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她不敢起身,只能继续保持着那个吃力的姿势卑微回答:“那个、鲈、鲈鱼清香鲜嫩,配今年新竹劈制的竹筷更、更为适宜。”
颐非扑哧一笑,转向薛采道:“没钱就没钱呗,还说得一套一套的……你这小婢女真有意思。”
“多、多谢夸奖……”秋姜只能看着自己的鞋尖。
颐非将脏了的竹筷递给她,秋姜连忙伸手接,结果那筷子在空中转了个弯,反而抵在她的下巴上,然后力度缓缓向上,秋姜被迫抬起脸来。
颐非笑眯眯道:“长得也很漂亮。”
他眼睛瞎了吗?秋姜心想,自己这种长相也能叫漂亮?
果然,一旁的柳絮很不满,嘟哝了一句:“花子大人真会鼓励人。”
而就在秋姜的这么一抬头中,风小雅的目光已飘过来,和她撞了个正着。
秋姜顿时手脚冰凉。
完了,她想。
折腾这么久,终究没能逃脱。
那个人……看见她了。
她名义上的所谓夫君,看见她了。

第二章 迷雾
秋姜在陶鹤山庄的时候,是真的以为此生就这样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煎熬着度过。带着茫然,带着愧疚,带着悔恨。
她对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
直到一天晚上。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时,做了一个很不安的梦,梦见了风小雅。
风小雅用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注视着她,看上去十分哀伤。他说:“走吧。”
走?她能去哪里?
“去你想去之地。”
可哪里是她的想去之地?
就在那时,一记巨响震碎梦境,她从梦中惊醒,发现窗外有亮光。
秋姜艰难地爬下床,过去推开窗户,就看见空中闪烁着美丽的烟花。
她听见阿绣在院外雀跃地对月婆婆说:“过年啦!过年啦!月婆婆,恭贺新年,万事如意!”
过年了?
秋姜怔怔地看着空中的烟花,听着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声,烟花是山下的人放的,在她的位置却看得最清楚。
火焰在空中绽放,有时是蝴蝶,有时是流星,还有几束是花,姜花。
秋姜的手不由自主地扣紧了窗棱。
“你叫秋姜,是蓝亭山下一个叫做‘归来兮’的酒铺老板的女儿,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在山上的庵堂里养病。公子上山参佛时,看见酒铺意外着火,你父母双双陨难。公子见你孤苦,便纳你为妾,带回草木居。”
脑海中,有个声音如此道。
秋姜的头剧痛起来,她捂住脑袋,那个声音仍在继续:“你父本是程国凤县人,因在程国活不下去就去了璧国,在璧国帝都卖酒时认识了你娘。两人成亲后生下了你,为了给你看病辗转到的燕国。所以,你的户籍在程。但你父孤儿出身,家中已无亲眷。而你母冯茵有一位姐姐叫冯莲,还在帝都,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秋姜满头大汗地抬起头,看见窗棱被她抓出了无数道指甲印。
冯莲……帝都……亲人……
她默默地重复着这些关键信息,眼中有什么被点亮,跟烟花一样嘭地燃烧了起来。
她从那晚开始决定逃。
她要回娘家看一看,起码,看看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
就那样,秋姜一边装病麻痹月婆婆和阿绣;一边更加刻苦地活动身体积蓄力气。
第三年的春天,她已完全恢复了行动力。与此同时,脑海里也记起了更多东西。比如,下山的路怎么走;哪里有水源;哪里有果林;哪里有人家;哪里有驿站。
她每天节省一点口粮,攒够了三天的分量后,在中元节那天晚上趁着夜雨离开了。
阿绣跟月婆婆呼呼大睡,山庄里没有其他守卫,她也没有迷路,就那样一路顺利地下了山。
她想起了如何捕捉兔子;如何寻找松鼠藏起来的坚果;如何利用水源掩藏踪迹;如何跟路人打交道……这些技能像被淤泥裹住的珍珠,当淤泥一点点被擦去时,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脑中。
她甚至去了一趟玉京,在草木居外的茶铺里坐着喝了一盏茶。那条巷子的尽头有很多人在弹奏,茶铺老板说一开始是些慕名来听鹤公弹琴之人,后来发展为彼此较艺,如今已是玉京的一道盛景,叫做——听风集。
她从茶客们口中听了很多关于风小雅的事迹,可关于她的,就只打听到了一句“秋姜,性灵貌美,擅酿酒,通佛经。”
她心想传闻果然有虚。首先她并不貌美;其次,她也不会酿酒和参佛。当然,后者有可能是她忘记了,但前者,秋姜对着擦得锃亮的茶壶照了照自己的脸——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眉目寡淡的平凡人。
而且也没人知道风乐天已死,大家都说老丞相游山玩水去了。
秋姜听着听着,黯然离开。
我……的过去,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真的是在庵堂长大的吗?为什么没有养出贤良的品性,会做出气死公公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还是,我是遇到了什么,被逼无奈才说出公公跟大夫人有染?
我的父母,真的是死于火灾?他们生前对我,又怀抱了怎样的期盼和希望?能为了我而背井离乡,必定很爱很爱我吧?
还有风小雅,他娶了孤苦无依的我,是我的恩人么?可他父却因我而死,他心中必定怨我恨我……
我是真的做错了?还是被冤枉的?
若是有人故意陷害我,我怎能就此蒙冤含屈坐以待毙?
秋姜走得很远了,最终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草木居。
草木居是座很普通的三进院落,坐落在天璇大道的巷尾,占地不过半亩,白墙黑瓦很是朴素,门楣却是当今天子亲题。
据说当年还是太子的燕王彰华跟太傅谈及风小雅和姬婴两人孰美时,风乐天谦虚,说了一句:“小雅阴郁似雪,姬婴磊落如月。雪会冻死人,月却能照亮夜啊。”
彰华并不认同,事后挥笔写了八个字,命人送交风小雅,让他挂在门上。
如今,这八个字就挂在草木居的大门横梁上。
“浮光折雪,草木间人。”
意思是:“世人道你阴郁,像光束落在雪上;但你分明是茶,暖香绵长。”
自此,风小雅荣登燕王三爱之一。
燕王那样的人会看走眼么?秋姜不认为。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风小雅真的是个外冷内热之人,整个事件都是她对不起他。
那么……
我不是逃。
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等看过亲人,祭拜完父母,探明所有的前因后果,回忆起一切后,我会回来的。
回来跟你了结跟所有的恩怨情仇。
秋姜在心中暗暗发誓,然后扭身离去,再没回头。
她一路逃到了璧国。
打听到冯莲这几十年都在白泽府当差,没有回家。
于是她又找到白泽府,这才知道姬婴已经去世了,这座坐落在朝夕巷的宅院,如今是丞相府,新主人叫薛采。
她跟门卫报上身份,求见冯莲,病中的崔管家亲自接待了她,告诉她姬婴去世后,身为乳母的冯莲太过悲伤,也撒手人寰了,因为她老家已无亲人的缘故,破例容她葬在了白泽公子墓旁。
崔管家让东儿领她去了墓地,冯莲身为奴身,碑上没有她的名字。
秋姜万万没想到自己历经艰辛千里迢迢地来璧国寻亲,最终却是这个下场,旅途辛劳加上心力交瘁,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已被东儿背回了相府。
崔管家看在冯莲的份上愿意收留她,秋姜也想留在璧国再找找父母生前的故人,继续打听从前的事,便签了活契留下来当婢女了。
她的才能令她很快胜任了相府的工作,而她的性格又让她能够把自己隐藏得很好。
人忙碌起来就不容易去思考痛苦,她很喜欢这里的日子,想着再干半年,攒够了去程国的运费后就离开。
没想到,现实最高明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残忍——明明已经相隔千里,兜兜转转,却还是再遇了。
如今,她僵硬地抬着头,回视着风小雅的目光,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心情等待着谎言被揭穿的一刻。她想她没什么可畏惧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押回那个活死人墓般的山庄罢了。
只要她还活着,一切就还有盼头。
所以……来吧!
结果,风小雅的目光很随意地从她脸上掠了过去,转头对薛采道:“你打算让花子大人以什么身份替你出席?”
薛采想了想,还没来得及说话,颐非已扑哧一笑,眨了眨眼睛:“药童怎么样?比如说江晚衣的师弟什么的……”
薛采面色微变。
秋姜自是听不出颐非是在用姜皇后的陈年旧事揶揄薛采,她只是感到很震惊——
风小雅居然、居然、居然……没认出她?
他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变化,也不再看她,很认真地注视着薛采,等着他的回答。
难道他不记得她了?
怎么可能?!
秋姜僵直地愣在原地。
之前千方百计地想躲避,希望这个人没有发现她,如今他真没发现她,她反而感到异常难受起来。
在秋姜一团紊乱的思绪中,晚宴继续进行。
颐非喝酒,薛采吃菜,唯独风小雅喝着茶,什么也没碰——他果然跟记忆中一样,是不沾荤腥的。
三人的交谈并不密集,许是有下人在场的缘故,话都点到为止。偶有几句争执,秋姜也没听进去。只知道最后当柳絮推她时,却是颐非醉了,薛采命她送颐非去客房休息。
柳絮很不高兴,她对颐非一直抱有幻想。然而,薛采冷冽的目光能洞穿一切私心,当他看了柳絮一眼后,柳絮便不敢再争,将颐非交到了秋姜手上。
秋姜只好扶着东倒西歪的颐非去客房。
走到一半,颐非忽然蹲下身呕吐,秋姜等他吐完,想再扶他起来,他却索性往地上一躺,睡了。
秋姜没办法,只好把他背起来,扛回屋中。
颐非在她背上咯咯笑,口齿不清地说:“你力气好大,居然能背得动我。”
秋姜点头:“我连马都扛过。”
“哟这么狠?什么时候?多高的马?”
“有次山路上,遇到一位姑娘,因为爱马被蛇咬了而哭泣。我替她扛马下山求医,她十分感激,给了我一片金叶子。”幸亏那片金叶子,她才有了来璧国的盘缠。
颐非叹道:“好心有好报。”
到客房后,秋姜打水给颐非擦脸。颐非笑着笑着,忽然收了笑,定定地看着她。
他眼中有很深的情绪。
有点悲伤,有点留恋,还有点说不上来的怨念。
看得秋姜心中一抖。
秋姜道:“大人,睡吧。”
颐非回答:“咦?我不是一直没醒过么?”
说完这句话他就睡过去了。睡容恬静,在褪去轻佻的、张扬的、猥琐的笑意后,倒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秋姜帮他压了压被角,转身离开。刚打开门,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
那人头戴斗笠,身穿灰衣,不是别人,正是风小雅随行两名车夫中的焦不弃。
焦不弃在看见秋姜后,拱手行了一礼:“夫人,公子有请——”
秋姜的手在衣袖中握紧,莫名松了口气。
风小雅果然认出了她。
晚宴上之所以装作不认识,是因为有外人在场的缘故吧。
秋姜垂头,默默地跟着焦不弃离开。
床上明明沉睡过去的颐非忽然翻了个身,睁开眼睛,黑瞳剔透,哪有半分醉意?
***
风小雅依旧住在马车里。
马车的车壁合起,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焦不弃将秋姜带到车门前,车门由内自开,车内温暖如春,洋溢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黑色的软榻旁有一只白玉脂瓶,瓶里插着一束白色鲜花,香气便是从此而来。
秋姜的睫毛微微一颤。她想了起来,这是姜花。
风小雅道:“坐。”
秋姜在他对面坐下。
风小雅看着她,目光怪异,专注,却又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她只是幅画,而他正巧在研究这画上的人是如何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无爱亦无恨。
秋姜忍不住先开口道:“你是来抓我回去的么?”
“是,你当如何?”
好像……也只能束手就擒……秋姜握紧双手,沉默了半响后,却抬眼道:“你不是来抓我回去的。”
要是的话,早抓了,不必如此迂回地在薛相和花子大人面前装作不认识。
风小雅将一样东西推到她面前,“就差你了。”
秋姜打开来一看,居然是休书。
诧异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风小雅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的脸。
她忙将休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里面写着因为嫉妒无子,故而休之。
秋姜心想呸,之前席间听他和薛采他们的谈话,分明是此人想要娶女王,所以才把侍妾们全休掉。
不过,如此一来,是否意味着……她自由了?
他不但不计较她私逃之罪,还愿意放她自由?
秋姜不禁凝视着风小雅。
陶鹤山庄相见时她病得迷迷糊糊,并未看个真切。刚才宴上她心乱如麻,也没能好好打量。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好好地看他。
她的第一个结论是:此人果然是一个久经痛苦之人。
在燕国街头巷尾百姓皆知的版本里,风小雅生来不幸,患有融骨之症。那是一种非常罕见并让人无比绝望的病。因为骨骼无法正常长成,随着年纪的增长,骨关节逐渐肿大,出现不同程度的弯曲和增生,令整个人行动艰难,无时无刻不处于疼痛之中。
但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就在于他并没有被此病拖垮,变成半身不遂的废人,而是另辟蹊径勤奋练武,坚挺地活了下来。
人们在提及他的名字时想到的全是此后的功成名就:他那名震朝野的宰相父亲,他那十一个出身卑贱却又貌美如花的妻妾,他那号称玉京三宝之一的乐技,以及燕国国君对他的无上宠爱……他活成了潇洒自由的样子,阴霾与病痛,都似已离他远去。
但秋姜看着他,就知道这个人的痛苦,巨大到常人无法想象。
严格自律、昼度夜思的人,才会这么正襟危坐,脊柱笔挺,像一把拉满了的弓。
而要让一张弓保持这个样子,半点不得松懈。
稍有懈怠,就会崩溃。
秋姜的第二个结论是:他真美。
在玉京,有一首民谣:“鹤来速关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别爹娘。”说的就是风小雅的美貌和风流。
他的眉毛很黑,眼角很长,鼻子高挺,脸庞消瘦,整个人像镀了一层白釉。因为过于精致,从而俊美无匹,又因为过于冷白,而显得脆弱易碎。
这样的人,会爱她?
爱她爱到生父因她而死也不处置她?爱她爱到都私逃出走了还肯放她自由?
秋姜虽没有从前的记忆,却直觉地不相信。
那么——为什么?
总有理由可以解释种种不合常理。
不找到那个理由,她不甘心。
也许是她注视的时间过长,风小雅有些不耐烦了,沉声道:“结束这场姻缘,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秋姜伸出指尖轻轻抚摸着休书,“墨香村的极品羊毫笔,文秀坊的云墨,千文一张的洒银卷莲纸,用来写休书,真是诚意十足。如此,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毕恭毕敬地向风小雅行了个大礼:“休书已收,一别两宽。祝君……一切顺利。”
说罢打开车门跳下去。
风小雅忽然叫她:“秋姜!”
声音暗哑,似乎有些着急,她落地后回头,风小雅却又别过脸去,没有跟她对视。
他看得是那束姜花。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了。去吧。”
一直等在车旁的焦不弃突然上前,将车门关上。
另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奴仆走到她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秋姜皱眉跟着此人离开。她在心中得出了第三个结论:风小雅恐怕……真的很喜欢她。
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越发焦灼——
我一定得找到记忆!
我得知道,我跟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秋姜回到客房,没等进屋,就听颐非扯着嗓子在屋里喊:“渴死啦——渴死啦——有没有人呀?”
她连忙取了茶端进去:“来了来了,大人请用茶……”
一个茶字还没说完,原本在床上翻来滚去的颐非突跳起蹿到她身后,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秋姜手里的托盘,顿时掉到了地上。
茶壶一分为二,茶水流了一地。
***
秋姜被反绑在一辆花里胡哨的马车里。
马车跑得很快,车身颠簸得厉害。秋姜的头好几次磕在了车壁上,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颐非见她不哭不闹,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原本警戒的表情放松了许多,拿着从她怀中搜出的休书看了好几遍,哈哈大笑道:“你知道吗?第一次在薛府见到你,当时你给我拿汗巾,光看那卷汗巾的方式我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丫头,怀疑你很久了。果然不出所料,原来你是风小雅的小夫人。”
“侍妾。”秋姜纠正他,“不是夫人,更不是什么小夫人。”
“听起来很幽怨的样子啊……”颐非啧啧道,“也是,你那夫君真是我生平仅见的绝情之人。普通人家养猫猫狗狗,养个两三年也都有了感情舍不得丢弃。而他,十一个老婆,说休就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