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宸停住步子,负手立于廊下。架上紫藤枝叶尚不密集,他肩上落了些许光阴,半明半暗。
含光低声道:“当年梁军破城,父亲顾不得我们,江伯父领着虞家十三口出城,只活了我一个。我知道,大义当前,私情罔顾,可我心里,每次想起那些亲人,对父亲并非无怨无恨……洛家百十口的性命,洛将军他情非得已,实属无奈,求殿下开恩,饶了洛将军吧。”
霍宸默然回头,看了一眼含光。
含光迎着日光,看着眉目疏朗的霍宸,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如此清隽文雅的男子,真的手握滔天权势,可以一语定人生死么?
短短两日间,他从一个落魄到了极致的人,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太子。她心里一时尚未转过弯来,也没想过惧怕,但此刻,亲眼看见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洛青穹在他面前低头求饶,她这才有了点感觉。
霍宸默然回头,看了一眼含光,“你告诉他,他仍是东阳关守将。”
含光点头,回到屋内。
洛青穹已经听见霍宸话语,眼含泪光道:“殿下仁厚,青穹当粉身碎骨以死相报。”
过了一会儿,洛青城来叫含光和洛青穹同到前厅议事。
含光跨进议事厅,第一眼便看向父亲。他像是变了个人,年少记忆中的那个血气方刚,铁面寡言的父亲,又回来了。虎头山七年的闲散,养出了他平静目光,两鬓白发。而短短两日,他像是一柄尘封已久的宝剑,重见天日,光芒毕现。
洛青城道:“殿下,岳聪一死,康王便给各州府下了禁令,若有冒充太子者,格杀勿论。我们如何顺利回京?”
洛青穹立刻插言:“殿下,臣手中有三万兵马,可护送”
霍宸打断了他:“三万兵马,乃是驻守边城的大军,怎敢轻动?我朝虽已与梁结好,但不可不防。你须记得,你守护的是商朝国土,不是太子殿下,或是康王。”
洛青穹立刻闭嘴。
霍宸又道:“况且,带着三万驻边将士回京,是兵变还是谋反?只怕立刻引得康王调兵来剿。”
众人沉默。
“本王本想轻装简从隐秘回京,但现在,本王必须让朝臣和父皇知道本王还活着,让康王不敢妄动,朝臣不敢妄从。须得做一件轰轰烈烈之事,让附近州县震动。”
说罢,他看向虞虎臣。
虞虎臣立刻起身抱拳:“殿下只管吩咐,虎臣扑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知你当年通敌叛国乃是奸人陷害,落草为寇也是迫不得已,现在你手头有多少人马?”
“八百余人。”
霍宸对洛青穹道:“你立刻加急快报朝廷,说本王并未遇刺,绕道虎头山,招安了虎头山山贼,即日便带虎头山所有人马回京。”
邵六喜道:“殿下这主意绝妙!可以名正言顺的带着人马回京,而且洛青穹还得派兵押送这队人马,如此一来,殿下可带两千人马回京。康王那些暗地里的把戏,咱们也不用惧了。”
霍宸点头:“声势越大越好。”
虞虎臣立刻起身:“殿下,罪臣这就动身回虎头山,明早便带齐人马过来。”
“你速去速回,明早入城之后,立刻启程往庆州。”
虞虎臣阔步出了议事厅,含光起身追了出去。
“爹。”
虞虎臣脚下不停,略略放慢了步子。
“爹,你真的要重回朝堂?”
“含光,爹不肯告诉你实情,自是知道你的心事,你不想让爹重回朝堂之上。可是,爹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虎头山的众人谋一个前程,你和承影,总不能一辈子做个山匪。这一次是天赐良机,太子一旦继位,我们便是拥立有功。你和承影,还有虎头山的众位兄弟,爹也有了交待。”
含光摇头:“我不要前程,我喜欢当山贼,逍遥快意。”
虞虎臣瞪她一眼:“落草为寇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爹在虎头山是个土皇帝,难道不比做官来的得意快活?可是人活着,总要有所作为,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大丈夫在世,空有一腔热血赤心,却不能报效国家,半生英豪,沦为草寇,如何甘心?”
这才是他的心里话吧?含光默默停住脚步,已然明了,那日水中的一念救人,已将自己一生改变。

第 8 章

是夜,皓月当空,满如银盘。
虞虎臣带着赵大鹏去了虎头山,留下承影和含光保护霍宸。虽身在洛青穹的将军府,府外府内都有人巡夜,洛青城仍是不放心,依旧安排含光和承影守夜。
含光躺在榻上,毫无睡意。招安二字从霍宸口中说出,她立时心里一空,那是她居住了七年之地,心里早已视为家园,从此之后,何处是她的归依之处?思及此,她一阵心乱,索性披衣起床,拿起云舒,走出庭院。
霍宸安歇在洛青穹的卧房,此刻已是三更,屋里仍旧亮着灯。
承影坐在廊前阶下,风灯摇曳,照着他安定沉默的容颜,含光远远看着,不知他心里是否也如自己这般有种无处安身的茫然。权势名利对男人天生有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这一点,含光心里异常清楚,所以,黯然失落的人,也许只有她而已。
承影看见含光,站了起来:“你怎么不去睡?”
含光走过去,坐在台阶上,“睡不着。”
承影怔了怔,坐在她身边。
“别怕,没事。”
含光低声道:“我不是怕,就是心里很乱。不知道这一路进京,会是个什么结局。”
承影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屋内霍宸尚未安歇,怕他听见。
含光拉下他的手,吐舌笑了笑。
承影抱膝端坐,双手合在膝前。右手掌心处一抹温软,生了根一般。他伸出左手拇指轻轻在那片掌心处细细抚摩,只觉得全身都和暖软绵,竟像是被温泉水泡着,载浮载沉,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含光望着廊下一地清辉,低声道:“你去睡,我来守上半夜吧。”
承影像是梦里醒来一般,低嗯了一声,站起身,走进了耳房。
含光抱着刀,靠着柱子,心思之复杂难言,是十九年来从未有过的沉浮不定。
身后房门一声轻响,含光起身回头。
霍宸步出房门,一屋烛光落在身后,青衫微动,人如踏波而来。
“殿下还没睡?”
“睡不着。”
含光不由轻笑:“这一夜睡不着的人,还真多。”
“坐。”霍宸一撩衣袍,随意坐在廊下。
含光略一迟疑,离他三尺,坐下。
霍宸良久未语,夜色之中,侧影威仪庄重,一肩清辉,略显寂寥。
“方才我听得你对江承影说了句话,怎么,觉得本王没有胜算?”
含光忙道:“不是,只是随口一说而已。夜深了,殿下伤未痊愈,早些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霍宸侧过脸来,目光顺着她的脸颊滑下,落在她手中的云舒刀上。
刀柄上系着一块玉璜,宛如新月。
“这是什么?”
“哦,这是幼时,有个人送的。”
霍宸哦了一声:“讲讲。”
含光想了想,轻笑道:“那时候我约莫七八岁,父亲和江伯父还在京城当差。承影和我被送去闲云寺,跟着孤光大师学武。那时,寺里还有个小孩儿,和承影差不多大,白日里学武,夜里还要抄经书,镇日板着个脸。我闲着没事,便帮他抄经书。他见我的鸳鸯刀,光秃秃的也没个剑穗,便说要送我一对玉璜系上。那日先送了我一只。回家母亲看见便说这东西太贵重,不能收,翌日我便去寺里还他,不想他已经走了。”
霍宸又哦了一声,淡淡道:“他叫什么名儿?”
“不记得了。”
霍宸侧目,停了半晌,冷哼一声:“送了你东西,竟连人名儿也忘了。”
“哎,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那能记得清楚,再说那小子傲气的很,鼻孔朝天,或许就没告诉我他的名。”
霍宸站起身,一抖袍子,转身撂下一句,“回去睡吧,今夜不用守了。”
“我还是守着殿下吧。”
霍宸脚下一顿。
“反正也睡不着。”
嘭!霍宸抬脚跨进房门,反手一关。过了一会儿,屋里灯光一灭,便再没了声息。
含光又在廊下坐了半天,直到夜风有些凉,才起身走到耳房,敲了下承影的窗户。练武之人警觉,含光知道这一声响他必定已醒,便轻声道:“殿下说,不用守了。”
承影在屋里应了一声,含光便转身去睡了。
翌日一早,洛青穹亲自带人去城门外接应虞虎臣。
霍宸带着含光和承影等人同去。
含光远远看着一队人马过来时,心里隐隐一酸。八百余人,只来了不到二百,穿着平头百姓的衣衫,手无寸铁,一看还真是像被招安的。
虎头山的几百人,都是虞虎臣当年从惊风城带出来的兄弟,从刀光剑影鲜血白骨中捡回的一条命,在虎头山偏安七年,有人已有了家眷,有人看破了世情,有人只想逍遥快活。安逸闲散也未能磨灭铁血雄心的人并不多。虞虎臣是其中翘楚,但他也知道此事勉强不得,若是不能死心塌地的跟着来,路上反而容易内讧出事,是以,昨夜讲明招安之事,便让大家自己决定去留,决不强求。
邵六站在霍宸身后,低声道:“殿下,不是有八百人么,怎么只有这么多?”
霍宸眸光深邃,神色平静,“人不在多,心齐就行。万一有事,这些人会比洛青穹手里的精兵还要忠诚勇猛,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后路可退,想要光宗耀祖,重振门楣。跟着我,是唯一出路。”
邵六点了点头,扭头看了下不远处站着的承影和含光,压低了声音又道:“虞虎臣,殿下真的放心?”
霍宸眯起眼眸,看着越走越近的虞虎臣,沉声道:“现在我只能信他,他也只能信我。”
虞虎臣策马走到跟前,翻身下马,单膝跪下:“罪臣不力,只带了这么些人过来。”
霍宸扫了一眼虞虎臣身后的人马,朗声道:“虞虎臣,本王赦你无罪,以后不必再称罪臣,你带来的这些兄弟,都是我商国战士,不再是山匪草莽,一言一行皆遵从旧日军纪,不可妄为放纵。”
虞虎臣带着手下齐刷刷的应了一声是,声震入云。
霍宸心头大畅,随即吩咐洛青穹:“带他们入营,配马,备好刀剑,再将骑卫营中最精锐骑兵悍将拨出一百名,即刻随我去庆州府。”
“是。”
半个时辰后,三百人整装待发,霍宸一声令下,众人朝庆州府而去。早春三月,新柳如烟,官道之上马蹄如飞,声势浩浩,两侧民众纷纷侧目,悄自议论。
霍宸要的便是众人皆知,明早不到辰时,京里便会得到消息。而那时,自己已经到了庆州府,只要庆州刺史出城迎驾,便是告诉东南十六州,他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所谓的太子死在边城便是谣传。就算圣上等不得他回京,朝臣知道太子健在,康王绝不敢贸然登基,否则便是篡位。
一路之上,虞虎臣一直紧抿双唇,目视远方。含光知道他心里必定很不平静。身后虎头山众人,虽一身布衣,但眉宇间仿佛都焕然一新,一上战马,身上便隐隐有了刚猛之气。
傍晚时分,众人到了同辉县城,洛青城带着东阳关骑卫营将士在城门处拿出洛青穹交付的过关军符,顺利进城。
县令得到消息,立刻诚惶诚恐前来接待。城小,驿站也简陋,县令一身冷汗,生怕怠慢了太子殿下。
谁知霍宸吃过饭,却不在城中歇息,立刻带人去了城外扎营。
含光心知他是怕同辉县令靠不住,万一局势有变,三百人便被困在城中。
安好营帐,已是日暮时分,西山落下斜阳,远山青黛渐如浸墨。
承影立在一颗树下,负手看着远处,像有心事。
含光走到他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大哥,我想去个地方。你去不去?”
承影回过头来,暮色中,眸色迷离。
“好。”
含光牵过马,两人一人一骑纵马朝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而去。
邵六立刻进了霍宸的营帐,匆匆上前低声道:“殿下,虞含光和江承影骑马不知去向,不会是?”
霍宸一怔,抬起眼眸。
邵六又道:“眼下形势凶险,殿下不可不防。”
霍宸放下了手中的舆图。
“你去看看。”
一个时辰后,邵六气喘吁吁的进来。
“殿下,两人回来了。”
霍宸手里拈了支狼毫,沾了墨,落笔,也没看邵六,只道:“说。”
邵六咽了口唾沫:“两个人一路向西,快要跑到惊风城,在城郊一处高坡上停下,在山崖边待了一刻,我不敢靠得太近,所以听不大清两人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江承影把虞含光抱在了怀里。”
说到这儿,邵六刚想喘口气,就听太子殿下声音一沉:“往下说。”
“然后,两人就回来了。我就糊涂了,一开始以为这两人有异心,想去给谁通风报信,后来又觉得这两人有私情,像是要私奔,再后来又看着不像,他们回来后一路上也不说话,一前一后的只管纵马疾驰,你说这摸黑跑了大老远,就为了在山崖边搂搂抱抱说两句情话不成?”
说到这儿,邵六就发现太子殿下提着笔,面色阴沉,也不知哪里说得不对,只见啪的一声,霍宸将笔拍在了案上,呼呼两下,将纸卷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把人叫来。”
邵六听不出是他还是她,只知道太子殿下是生了气,便陪了小心,怯怯的问:“叫那个?”

第 9 章

霍宸瞪了邵六一眼,面带不悦:“两个人都给我叫来。”
片刻之后,承影和含光进了霍宸的营帐。两人施礼之后站在一旁,半晌不见霍宸有何吩咐。
含光不解,看了看立在一旁侍候的邵六,邵六板着张脸,一副欠了他三百吊的模样。
再看霍宸,悬腕运笔在纸上书写,笔尖自上而下蜿蜒流畅,行云流水一般。灯光投影在他的脸上,剑眉星目,一副肃然英朗之气。
霍宸写好信,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案几前肃立的两人。
承影英气逼人,含光明丽灵慧,站在一起,虽无目光交流却如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暗流涌动。
他晾了晾信,封了口,对承影道:“今夜四更启程,天明前赶到庆州府,将这封信交给刺史钱誉。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亲自将信递到他手上,不得让第二人见到。”
承影上前一步,接过信,躬身退下。
含光心里一紧,这封信送到,即表明承影是霍宸贴身之人,万一庆州刺史有异心,承影孤身一人,如何脱身?
一念及此,含光转头对霍宸道:“殿下,让我和承影一起去吧。”
霍宸将她面上担忧之色尽收眼底,没有回答,反而一扬眉梢,问了句:“你担心他?”
“万一庆州刺史有异心,承影岂不是凶多吉少?”
霍宸垂下眼帘,将笔搁在笔洗之上,慢悠悠道:“怎么,你要与他同生共死?”
含光断然道:“那是当然!我们虽是异姓兄妹,却比亲兄妹情意更甚。”
霍宸容色一霁,唇边隐约有了点笑意,顿如春江冰破。再抬眼时,眸中也是一片亲和温婉。
“庆州刺史不会对本王有异心。”
“为何?”
“他见了信,便会和承影一道来城外迎驾。”
“殿下这么肯定?”
霍宸微微颔首,小小营帐之中,神色亦如俯瞰江山社稷一般,从容自信,一副天家气度。
含光心里便想起东阳关城外那一幕突袭,到底还是不大放心,便又追问了一句:“殿下,还记得洛青穹那一次是怎么迎驾的么?”
霍宸微微笑了笑:“自然记得。钱誉和洛青穹不同,洛青穹是因为家人被康王所胁,迫不得已。而钱誉,”
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似乎不想往下说。
含光好奇,追问了一句:“钱大人如何?”
霍宸未答。
邵六斜睨含光,撇了撇嘴,一副嫌她孤陋寡闻的表情,“钱大人的长女,乃是东宫良娣。”
含光一怔,转而噗的一笑:“哦,原来钱大人是殿下的丈人,怪不得殿下如此确信。若是这一路殿下的丈人再多些便好了,定能平安抵京。”
霍宸眉头一蹙,面色冷了下来。
含光说者无心,只是高兴承影安然无恙而已,一时兴奋,便忘了霍宸的身份,玩笑冲口而出。
邵六惯于察言观色,见霍宸面色不悦,便微咳了一声。
含光这才看出霍宸面色不对,便抿了笑意,心里却还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那一句惹了他不快。
霍宸冷冷看了她一眼,从鼻端里哼了一句:“你倒是提醒了本王。”
含光施了一礼便道:“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出了霍宸的营帐,含光在夜色中静立了片刻,进了虞虎臣的营帐。
赵大鹏正与虞虎臣叙话,见含光进来,知父女二人有话要谈,便起身出去了。
含光席地而坐,看见虞虎臣脚边放着一壶酒,便拿起来喝了一口。
虞虎臣忙把酒壶从她手里拿下,微叹了口气:“含光,自此以后,便要有个女子模样,不可再像往日在虎头山那般任性随意。”
含光笑中带涩,“爹,含光做不得大家闺秀,也当不了官家小姐,爹可以一夜间收敛锋芒,重为人臣,含光却,”话没说完,只听邵六在帐外的一声传唤。
“虞将军,殿下有事商谈。”
虞虎臣立刻起身,整整衣冠步出帐外。
帐内只剩了含光,夜色清冷,一灯如豆,平添了几分寂寥。含光拿着酒壶,一口一口的抿着酒,心像是浮在云端之上,极目之处,是一望无际的瀚海空茫。
方才去了惊风城,站在母亲抱着霄练跳崖的地方,那眼泪突然顺颊流下,汩汩不绝,仿佛积攒了多年,就等着这一刻破闸而出。承影不懂怎么安慰,只是轻轻搂着她的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
两个人在那里都失去了这辈子最亲的人,但她痛哭流涕,承影却没有一滴眼泪,而父亲,仿佛根本忘记了那个地方那件事,男人的心,究竟有多硬,或是有多深?
酒壶空了,虞虎臣才回来。含光揉了揉发热的脸颊,站起身时,略有点头晕。
虞虎臣脸色有点严肃,“含光,你坐下,爹有件事想对你说。”
含光笑着嗯了一声,因略带三分醉意,一双眸子氤氲濛濛,直直看着虞虎臣,一如秋水明波,没有半分阴沉,只是一水的明净。虞虎臣竟有些心虚,避开了她的视线。
“什么事?”
“方才,殿下叫我过去,问起你。”
“问我?”
虞虎臣点了下头,语气极是为难:“他,他想纳你为良娣。”
含光略带三分醉意,只当听见个笑话,闻言便笑出声来:“爹,你莫不是吓唬女儿吧?”
虞虎臣一脸肃色:“不是。”
含光笑容滞在脸上,脑中嗡的一声,似是幼年时在闲云寺里调皮偷撞了浑天钟,钟声雄浑,绵长不绝回音四绕,罩着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团罡气之中,酒意瞬间便醒了。
“含光,爹知道你不肯,可是君命难违,”
含光不及虞虎臣说完,便一掀门帘,冲了出去。
邵六服侍霍宸洗漱之后,正欲躬身退下,突然帘子一开,一股夜风卷进营帐,回身一看,却是含光。
“大胆!”他正欲担起内侍总管的架子斥责,霍宸却一挥手让他退下。
邵六一走,含光便道:“殿下是戏弄含光的吧,莫非是想报那日在虎头山一脚之仇?”她借着几分酒意,急切之下也忘了怕。
灯光之下,她面色绯红,气息急促,一双眼眸盈盈如水,瞳仁里却裹着一团火焰,亮的迫人。
如水,如火,亦如酒,这般女子当世无二,霍宸心念一动,遥想他日放在宫里,又是何等光景,不禁唇角含了丝笑,道:“我气量没那么小。”
“那便是因为我爹了。殿下放心,我爹对功名利禄一向上心,殿下给他这个机会,可以洗清冤屈,重振门楣,他定会死心塌地的跟着殿下,绝不会有二心。”
含光的言下之意是,虞虎臣不同于任何朝臣,他已经退无可退,不必再用她来牵制笼络虞虎臣。
霍宸蹙了蹙眉:“我从未怀疑过你爹的忠心。”
含光不解:“那你为何?”
霍宸凝眸直直看着她:“因为你。”
含光一愣,瞬即明白了他的心思,这回京一路凶险,他看上了她的一身好功夫,留在身边,明为良娣,实为他的贴身护卫。
当下含光便道:“殿下放心,含光绝不会半路离去,也不会贪生畏死,一定会将殿下安然送到京城。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不语,面色阴沉。
含光以为霍宸已经答应,施了一礼便要告退。
不料,霍宸一声低喝:“我让你走了么?”
含光停住步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留下。”
含光愕然,脸色悄无声息的褪了轻红浅绯,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霍宸也不看她,脱了靴子,躺在榻上。
帐内一片安谧,静的连他的呼吸都闻不见一丝一缕,她默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吩咐,也没有什么举动,便轻轻在地毡上席地坐下,心里一团纷乱。
酒意时起时消,在体内缓缓涌动,一漾一漾的像是凉风拂起的清波,她隐隐的头晕目眩,一时间觉得方才那一幕似是做梦,一时间又觉得不是,恍恍惚惚的不甚清明。
良久,突然霍宸侧过身来,问了一句:“你读过书么?”
含光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起身回答:“读过。”
霍宸坐了起来,一脸肃色:“可知道三纲五常?”
“知道。”
“你过来。”
含光缓缓上前,莫名的有些俱。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为在虎头山,那里是虞虎臣的天下。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妇德妇功,什么皇室贵胄,俱天高水远。她和虞虎臣不同,虞虎臣身为人臣数十载,对皇权君威从骨子里敬畏,君要臣死,死而无憾。而含光在虎头山七载时光,如处云天之外,并没有切身感受君威皇权的浩荡与可怕,所以,即便她那日猜到了霍宸是太子,她也没有怎么怕他,还敢戏弄他两句,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不再是虎头山的山匪,她是大商的子民,一句三纲五常,瞬间点醒了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君,她是民。他若是真的要她,她除非死,别无他法。
想到这儿,她的一颗心砰然乱跳,脑中更是乱云飞渡,不知如何是好。
霍宸道:“为我更衣。”简短的几个字含着不容置否的威慑之力。
含光心头一阵狂跳,看着他不怒而威的容色,深不可测的眼眸,微微伸开的胳臂,她仿佛看见了一张巨网,铺天盖地而来,要将她的羽翼紧紧缠住,永别青天。

第 10 章

纵是面对千军万马,枪林箭雨,含光也不曾这样畏足不前,他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俊美无俦的男子而已,但那君威却如高悬烈日,让人脊背暗生幽凉。
含光缓步走上前,榻前屈膝跪下,伸出的手指竟然微微轻颤。
咫尺之间,闻得见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没有抬眼,亦能感觉到他明澈犀利的眸光锁在她的脸颊之上。
她并不是第一次解开他的衣衫,但此次和上回决然不同。这一次,她无法抑制的紧张,脑中飞瀑一般流过自己读过的所有典籍诗书,甚至兵法,却没有一计可施来抗拒他的要求,只因为他是君王。
脱去外衫,是白色中衣,他依旧张着手臂,没有让她停住的意思,含光迟疑了片刻,继续解开他的中衣,手指越发的轻颤起来,心跳如雷。
他不动声色,静如江流,却让人敬畏,挟着无形无声却让人胆战心寒的天家威仪。
内衣脱下,露出习武之人劲瘦纠结的肌肉。含光面色一红,心里却是一怔。他身形高挑,青衣长衫,飘逸风流,却看不出内里如此强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