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得这东西吧…”
韶光脸上表情未变,只是从袖中掏出一枚药包。药包叠成八角,背面盖着太医院的专属印信,缓缓地,轻轻地被韶光举了起来。
白术眯起眼睛,疑惑地看过去。等看清楚之后,他的瞳孔陡然一缩,整个人犹如筛糠一般哆嗦起来,“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在你手里…”
“在宫里面,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是不会无迹可寻的。”
世人所谓的天衣无缝,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天底下,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已不念昔日之恩,我又何必手下留情。宫中规矩,白术医官当好好权衡才是。”
她轻然一叹,目光怜悯且凉薄。
白术死死咬着牙,双眼迸射出森森的阴毒之色,恨恨地道:“微臣还有选择吗?在来之前,姑娘就已经将这筹码握在手中了,不是吗!难怪当年皇后娘娘让你做闺阀的领首啊。真让人难料,明明都已经失势,你却仍然还有左右宫闱权势更迭的能耐!”
夜,浓深而幽邃。那些洒落在红墙碧瓦上的月轮光辉,辉映着远处粼粼的湖光,宛若一道道揉碎的银,幽然静谧。
韶光望着他,淡淡地道:“以秘密换秘密,其实很公道。倘若白术医官无法给出对等的价码,我便退一步,就拿其他的来换吧…”
蝼蚁尚且偷生。居于深宫多年,她向来不会咄咄逼人。
白术僵直了身子,“姑娘需要微臣做什么?”
原来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医官,此刻卸下了所有的气力和斗志,整个人仿佛就在一瞬间凋敝和枯萎,失魂落魄。
“很简单。当年的事,既然白术医官打定心思不开口,就应该连同当年的人,一并烂在心里,永远沉默下去…至于其他,随意便可。”韶光抬起手,将那枚盖着印信的药包递到他手里,“毕竟在从善如流这点上,医官一向做得很好。”
当年之事的真相,和现在的三缄其口——一桩是揭秘,一桩是保密,退而求其次,却也并非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想要静待出仕,就继续留在太后身边吧。与东宫暗通款曲也好,跟其他夫人有私也罢,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只要他能识趣地选择缄默,不让她的身份和底细暴露,她亦不会让他太为难。毕竟,一个永远无法张嘴的死人,并没有一个会说话的眼线来得划算。
更何况,她愿意给他机会,已经够慈悲了,还有什么不情愿的呢…要知道那些曾经的知情者,想说话的,都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的,都是管得住嘴巴的。两害相较,他是如此识时务,怎么会不懂得选择呢?
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在这宫里面,彼此就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了,若是他还有什么小动作或是打什么歪算盘,可就别怪她翻脸无情了。
此时,原本皎明的月光被飘来的几片乌云遮挡住,渐渐迷淡的月色,给夜幕增添了几分幽邃的森寒。
朝霞宫丹陛前的灯柱却亮灼如初,那镶嵌在廊柱上的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璀璨而迷离的光线,照耀着层叠繁复的彩绘壁画,也照耀着尊贵高矗的恢弘殿宇。
这一夜,朝霞宫的灯火一直亮至晨曦初现。


第二章 紫雀归

(1)
葭月,仲冬刚至。
天气渐渐由凉转寒,宫里面的花树在几场霜冻之后,几乎凋零殆尽,只剩下耐寒的几株,保持着深绿葱茏,硬是挺了下来。
过了段时日,宫城中又新开辟出几方园林,只为栽种前几月由江南进贡而来的各色花卉。那些皇家御用花匠为此绞尽脑汁,终是建造出了几座琉璃花房,不仅精巧华丽,而且具有保暖的作用,诸多名贵花品因此都得到妥善的栽植。
其实早在朝霞宫鼎盛之时,宫苑百里,尽是芳菲。昭阳宫又曾嘱命在宫城西南角大兴土木,建造浣花阁和琼月台,以作凤主四季赏花之用,然而当年规模浩大的皇家工程仅仅持续了一年时间,就被搁置下来。而在不久之前,宫闱局却又接到了命令——重新修建。
宫里的人因此都说,中秋节大肆庆祝而冲撞独孤皇后阴魂之事让太后心里难安,才会在过了这么久之后,做出些许补偿。
这日冷风过后,殿前凋落一地残叶,给宫城平添了几许萧索之意。
司衣房的宫人抱着崭新的挂缎和披帛,顺绮贞门而入,穿过殿侧绵长的廊道,到达雪白大理石铺就的殿前广场。步之所及,即见广场尽头的一座气势壮阔恢弘的宫殿,四壁铺砖,飞廊高阁,龙尾道威严而壮观,即是宫城中最尊贵的殿宇——昭阳宫。也是她们要去的地方。
桃枝领着宫婢步至殿前,早有近侍宫婢们在丹陛上伫立,身上穿着清一色的胭红棉缎裙,环佩簪饰,一个个皆笼罩在晨曦的明光里,一派尊崇。
“桃典衣。”
她们冲着桃枝略一点头,算是行礼。
桃枝很是恭和,赶忙也朝着面前为首的一名宫婢恭然颔首,而后给身后的婢子示意,将缎料抱进抚安殿中。
“都是刚刚新制好的,以作换季之用。司衣房赶制两月,还好没有耽误时辰。”
抚安殿的宫婢微笑着点头,“司衣房办事,一向是没有差错的。”
此时,尚寝局的宫人正从抚仁殿的侧殿退出来。其中一人是司设房的女官映雪,眼尖儿地瞧见丹陛上的宫人,笑着招呼了一声,“桃枝,碰见你正好!我可是有一个天大的消息要与你说呢。”
司设房隶属于尚寝局,掌床帏茵席、洒扫张设之事,依腰牌可常出入昭阳宫,算是内局里位分较高的。而自从福应禅院的祈福一役,明光宫掌事女官哀萃芳倒台、宫正司领首谢文锦略有失势之后,尚寝局的掌事师兰言开始深得太后青睐,尚寝局的地位也因此跟着提升。
所以同为典级女官,映雪在昭阳宫这些大宫婢面前,却是游刃和随意很多。
桃枝闻声,有些莫名地望过去。
她是个一贯孤僻的女官,从不曾跟同僚有过多接触。瞧见是司设房的掌事时,就更加茫然,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跟正当红的宫人如此熟络。
“你说是不是风水轮流转。才过了多久,想不到,现在的风向就又转到你们司衣房那边了!”映雪拉着她,热络地道。
“什么风向?”桃枝迷惑地看着她。
映雪笑着眨眼,“内局本是一家,在我面前,就不用这么守口如瓶了吧!”
桃枝却更加费解,“我该知道些什么…”
“就是内侍省的官职调度啊。”映雪言罢,脸上露出几分羡慕之色,“要知道,局里的赵常侍刚刚得到了昭阳宫的破格提拔,从原来的内常侍直接升任为内侍大总管了。现在就算是太后身边的红人李元大常侍,都要敬他三分呢!”
桃枝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最近在宫人口中风传的消息,想起,那个花白胡须的老太监赵福全——历经几十年而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一直四平八稳地供职内侍省,很有威望。可在此次内侍监的官职提拔中,同为备选的内常侍太监里,还有一个李元,明光宫的人,太后亲自保举的宦官。赵福全能够打败李元,在花甲之年再一次青云直上,果然很厉害。
但这毕竟是内侍监的事,跟宫闱局有什么关系…
映雪瞧见桃枝还没反应上来,不由跺了下脚,道:“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呢。赵常侍从太监掌事变成太监总管,其家眷就有资格一并搬进宫城,跟着荣享品阶和封赏了。那赵总管新纳的夫人,不正是原来你们司衣房的人吗!”
风里,夹杂着残花之气,芬芳馥郁。
桃枝的脚步晃了一晃,好半天,她才意识到映雪口中这个所谓天大的消息:
芣苡回宫了。
当朝阳的第一道光辉投射在宫城内苑,熹微的晨光下,宫墙内星罗棋布的殿宇和楼阁,鳞次栉比的琼台和廊苑,开阔明朗的碧塘河渠——宛若揉碎的梦境,都呈现出一片破碎的金波。
昭阳宫和明光宫主殿之侧,是刚刚筑好的翔鸾阁和栖凤阁,雪白的大理石廊道和基石宛若一条条银蛇纵横蜿蜒。青白石底座饰以华美的彩绘,隔墙和游廊将两侧的边道隔开,显露出通阔的龙尾道,以及镇守在基石之上的吉祥瑞兽,威严而安静。
在距离殿前百米处,便是宣政门,宣政门左右是横贯式的宫墙,墙殿之间形成巨大的庭院。紫宸殿就位于宣政殿的北侧,称为内朝,群臣即是在此朝见皇帝,称为“入阁”。因此能直接从宣政门而进,代表着无与伦比的尊荣,普通的臣子和宫人都不允许从此处经过与逗留。
辰时,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进宣政门。
冬意渐浓,汉白玉基石上散落几片凋零的花叶,细芬幽然。
宣政门两侧把守着身着甲胄的兵丁,照例拦下马车进行盘查。车夫勒住缰绳小心翼翼地将马车停住,谨慎的模样,不敢惊动车内的人一分一毫。
“可是到了吗…”
厚重的轿帘里,传出一道慵懒的女音。
“回禀夫人,前面是紫宸殿,已离着花坞不远。”
跟着的侍婢上前几步,面朝那道绣工华丽的隔帘轻语了两句。须臾,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掀开了帷帘,掌心里,赫然握着一块暗纹雕刻的腰牌。
把守兵丁一见,面容肃整,即刻予以放行。
等车夫驾着马车经过宣政门,顺着东面廊道一直走,过几道玉苑亭阁,眼前就能见到一片新开辟的花坞苗圃。
原是梅园旧址的地方,早年闺阀鼎盛,这里数百亩梅林连绵不断,宫粉、照水、星湖、玉蝶…各色名贵梅品繁多,又尤以瑞雪白梅为最。每年宫城梅花盛开之时,一段最灿烂明媚的小径上满是纯白的花瓣,似是冰雪天上来。
马车驶到花圃外,便停了。
跟随的奴婢打发了赶车人,自己也跟着一并离开。掀开隔帘走下来一位宫装丽人,身着洒金百蝶穿花绢裙,银丝翠罗绣履,略显消瘦的面庞,傅粉施朱,发髻间金簪金带,尤其是额前佩戴着的一道纯金华胜,显贵无双。
妇人踏着满地花叶,寻到熟悉的路径,施施然走进花圃的深处。
在寻觅驻足的同时,她端起手,朝着那芳菲丛中递去一抹足够高贵的笑容。
“一别小半年,姑娘别来无恙。”
风,在宝蓝色的宫裙上掀起了一道涟漪。
花树下的少女闻声转过身来,纷飞的花瓣间,显露出一张欺霜压雪的脸,毫无血色的肌肤隐着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一双黑嗔嗔的眸子,若有幽意,此时映着一地灿烂花瓣,恍若有月华流转,引人坠落。
“你回来了。”
此刻阳光迷离正好,在花叶间反射出璀璨晶莹的光泽,角度也恰到好处,一瞬间的光晕折射,在那张侧脸上勾勒出一脉艳丽至美的弧度。纤尘不染的宝石蓝宫裙,将整个人凝练成梦境中的谪仙,冰雪之姿,凛冽逼人。
芣苡这样望着,恍然间有些怔愣,准备多时的话半晌都没有道出,只像是不认得了。
“离开这段时日,在宫外过得可好?”
韶光弯起眼眸,使原本沁寒的眸色多了几分暖意。
芣苡倏尔回神,不由慨叹地摇了摇头,跟着笑起来,“真想不到,第一个问我这话的人竟然是你。”
韶光走出花丛,面前一身显贵、仪态雍容的女子,比起在宫里时的瘦弱伶仃,脸颊和身子明显都丰润了些许。大抵是府苑中的水米养人,眉梢眼角的盛气凌人也敛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端雅和温静。终究是嫁为人妇了。
“宫里头一贯多是非,与其记挂着,反倒不如被忘了。就如你这次回宫,是很多人都不曾想到的。”
芣苡拿着绢帕,低头掸了下裙裾,“听说,我离开的这段时日,宫里面好像是发生了不少事。”
时光如斯飞逝,一转眼,她与大太监对食已有小半年了。
过往种种宛若前尘,此时此刻,站在此地,就如黄粱已熟、大梦方醒。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韶光口音细细。
“是啊,焉知非福…这话用在我身上,真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芣苡挑起唇角,自嘲地淡笑,“当日离宫,你曾与我说必有再见之日,我根本不信。而今回来了,倒更是有些不敢想象。凡夫常说世事难料,而智者往往一语中的。你们这些所谓的老人啊…”
韶光望着她片刻,“在宫外的这数月,你变了很多。”
“再世为人,总要有所长进的,不是吗?”芣苡伸出手,摘下一朵红蕊腊梅,轻薄花瓣,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五个月。
整整五个月的屈辱和折磨,对食给老太监,在宫外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不是没有想到过死。
可死了,就一了百了,意味着世间一切再与之无关。
岂能甘心呢!
“你说赵常侍一贯喜欢温顺的女子,尤其嗜好女人给他洗脚,真的让我受益匪浅呢…”芣苡垂着眼睫,私语一般低声轻喃,“知道吗,每日用蜜膏浸泡过的手,香滑而柔软,抚摸在脚背和脚趾上,一寸寸将其熨帖得通透。自打进府,他总是夸我的手指生得漂亮,最合他的意。”
芣苡说罢,将一双手搭在纯雪绸帛上,十指舒展,宛若绽放的玉兰花。
韶光注视着她的手指,镶金嵌玉的戒指和套环,佩戴得满满,然后想着这双手伸进盛满热水的铜盆的样子。盆里,还放着一双皮肤褶皱萎缩的脚,可能脚指甲都是黑的,脚骨畸形,脚跟上的皮皲裂得如同一张张咧开的小嘴。
短短的几个月,从府里最末等的妾室,一跃成为当家夫人。赵福全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能得他的宠爱,岂是这些小伎俩就能过关?她在那深深的府宅大院里,又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血雨腥风。
“我该跟你道声‘恭喜’…常言一人升迁,封妻荫子,想来如今你也不差的吧。”
芣苡闻言,扯唇淡淡地笑,“可不是嘛,自从接到任命,几日来府苑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这还不算赏赐和贺礼。只是,钟司衣已经不在宫里了…再怎样风光的场面,她都看不到了…”
看似平息的怨恨,却早已在心里结成了死扣。悄无声息。
韶光抬眼时,恰好看到她脸上那一抹来不及掩藏的哀恸和悲凉,不禁就想起前不久在福应禅院的祈福之行。那时,太后布的通天棋局,算计着兵权、算计着子嗣、算计着凤位,不想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然而,盘上的很多棋子却都成了牺牲品,像被羁留在福应禅院里的宫人,还有那些被直接驱逐、永不录用的女官,譬如钟漪兰…
当初是钟司衣将芣苡下嫁宦官,用剥离出宫,来惩罚她的吃里爬外,现在芣苡回来了,摇身一变成为三品总管夫人,而一度覆雨翻云的司衣房掌首,却已经被驱赶离开。
造化弄人。可这样回宫的女子,懂得内敛和谦卑,学会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不像当初那个小小的内局典衣,既无家世背景,又无人脉,只知颐指气使,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升迁。
“会不会后悔呢…”
若不是当初妄图取而代之,她还会是司衣房里嚣张跋扈的女官,被钟漪兰纵容着、管护着,荣享权势,即便后来出了宫,如果能够安于室的话,或许就会做个富贵娘子,在赵福全的庇护下,一世衣食无忧。
重回宫闱,意味着再度卷入斗争和绞杀,也代表着,她要披荆斩棘,走过那些常人难以承受和估量的路。而将来的路还很长,很有可能有来无回,一个不慎,更可能成为某人某事的牺牲品。
芣苡猛然抬眸,刹那间,眼底有无数的情绪呼啸而过,须臾,却是轻笑着摇头,再摇头,“我不甘心被摆布,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然而高位者只一摆手,就轻而易举地将我打回原形,任我再怎么屈辱难受,也没人会给予半分怜惜同情。当时我就明白,想要出人头地,想要生杀予夺,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凌驾于他人之上…只是韶姑娘,你是否也像我一样,有时会想,如果过去的某一环发生点滴变化,现在的自己,就会是另一个模样…”
韶光看着她,一贯清冷的眸里,涌出淡淡的无奈和苍凉。
或许,即便当初她吃里爬外,可对钟漪兰,也是像对待长姐一般崇敬和仰慕的。只不过,当最初的依赖被野心一点点吞噬,背叛,便成了最终的发泄和宿命。
“无论是卑贱的奴婢,还是尊贵的妃嫔,一旦身处在这高高宫墙后,就再也容不下许多感情与真心。”韶光扶着她的手腕,冰凉的指间,传递着寒沁的温度,“既然已经在这里,是否值得,会不会后悔,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不能走下去,如何走下去。”
林间的风停了,一瞬间落英缤纷,花瓣如雨。在那一片残叶落地之前,韶光拂了拂裙摆,踏着满地香尘折身而去。
“韶姑娘!”
这时,芣苡忽然在后面叫住她。
韶光顿住脚步,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而就在离她不远的那株梅树下,一袭洒金百蝶绢裙的女子,面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双挽手,恭然敛身,执宫中最高规格礼。
“没有成为姑娘的对立,何其庆幸。奴婢…多谢姑娘栽培。”
(2)
按照宫中规矩,在立冬之前,内局就要将各类品服和器物制备好,以作换季之用,各处均要配合。因着司衣房已无掌事,几位典籍女官就成了暂代,互相帮衬着,只求不耽误活计。
等到初十这日,司衣房负责的大部分冬服已经赶制了出来。忙碌了整宿的宫人们纷纷回去休息,由另一些宫人替换着继续筹备。而几位女官却未歇,监督着宫婢们将图描画出来,趁着蒙蒙亮的晨曦之色,各自领着宫人送去其他几房。
此时此刻,司宝房里的宫人也正在绣堂里忙碌,女史玉兰吩咐宫人将采买回来的漆雕和金银模具分类,转过身,又瞧见一对宫人捧着托盘而来,都是宫廷织造用的丝线和图籍,用来辅助做首饰花丝工艺。
为首之人是掌衣青梅,算是新晋。现在司衣钟漪兰不在了,内局对司衣房掌首之职暂时没有新的任命,不知是重新选任还是从现有女官中选拔出一个,当值的桃枝和锦瑟因此都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青梅品阶仅次于两人,也很有可能跟着升迁。
玉兰放下手中活计,笑意轻盈地迎上前来,“让掌衣亲自来送,真是折杀奴婢了!”说罢,吩咐宫人将东西搬进去,然后即刻命人奉茶。
“待奴婢等制备好,就立即遣人将配套的宝器拿过去,还要请青梅掌衣您多费神。”
青梅温言道:“都是分内事,太客气了。”
玉兰感激地敛身。
“韶姑娘在吗?”
玉兰往里面张望了一圈,并没见到那抹身影,于是摇头,“大抵是跟着余司宝去东宫那边儿了。最近因着芸妃娘娘要入主雏鸾殿,里里外外需要我们张罗和替换的东西很多。几位女官实在有些分身无暇。”
青梅点点头,客气地托她代为问好。
此刻,巳时刚到。
因着天气的缘故,风变得越来越寒,阳光晒着脸皮,也是一阵热一阵冷。司宝房的宫人带着新锻造的宝器,在宫城内小心翼翼地走着,偶尔轻声细语,不敢过于喧哗。
东宫的雏鸾殿前,有一条宽阔的石子道,转个弯,是瑶雪亭。亭外的几道曲径首尾相连,雕栏玉砌,流觞曲水,围拢出一处仿造江南风韵建造而成的廊阁。廊阁四周有桥,桥面上一脉徐徐微风,桥下是一湖粼粼水色,还未封冻,仍保持着流动。
“早前的天还暖着,想不到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冷。”
“马上都要立冬了,天气自是一日寒过一日。所谓立冬分为三候,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比起外面,宫城里反倒还要冷着一些。”
“难怪早在换季之前,司衣房那边就赶着将披帛和挂缎制好。”
跟来的有些是新晋宫婢,并没有穿新制的冬服,素衣单裙,风一过就要裹紧领口,颇有些瑟瑟之意。同行的老人则低声轻语,年纪尚轻的宫婢一一听着,听得很认真。
韶光耳闻后面传来的几句轻语,不禁有些莞尔。
彼时进宫,年幼天真,懵懂而充满敬畏之心,也有年纪稍长的宫人这般谆谆教诲,自己略有错漏,即像孩子般委屈羞怯。
那时候不求品阶升迁,也不计较功过得失,女孩儿家的一点儿小心思,纯粹得不染纤尘。
韶光想到此,抬眸望向走在前面的女官:一双纯银丝的绣履,随着步履翩跹,宫裙也随之摇曳生姿,带着几分盎然自得。
“余司宝的心情很好。”
“听说了吗?芣苡回宫了。”
余西子说罢,略微缓了脚步,而后侧眸——
韶光即刻会意地走上前来。
这是司宝房的掌首,尚服局的正五品女官,今日穿的是一袭珍珠白湖襦裙,外面套着湖蓝水色纱,带出婉约端庄之美。高绾的发髻,斜插着一支金嵌蓝宝石簪,额间佩戴的是银镀金串珍珠流苏,一张皎若满月的面庞,眉梢微挑,唇角扬笑。
“掌首说的是…之前曾任职司衣房典衣的女官?”
两人此刻保持着并行,不急不缓的步速,明媚的阳光在后面投射出两道窈窕的剪影,交相辉映,极是相配。
“你在司衣房待过不短时日,对她知道多少?”
韶光轻声道:“奴婢只知道她是市井出身,家中并不体面。若论身份,如果不是嫁给赵公公对食,要做到三品夫人,恐是奢想。”
“所以啊,凡事都要讲究机缘。”余西子扬着下巴,忽而开口。
许是走得有些久了,身侧女子的脸上略有晕红,浓密睫毛下的眼眸却灿若明星,眼底光晕,夹杂着一丝奇异神采。
“掌首在想什么?”
“当初,是钟漪兰将那个芣苡对食给一个老太监,而我最终又将钟漪兰赶出宫。这样算下来,算不算是替她报了仇?”
韶光看着她,“掌首是承认曾经算计钟司衣?”
绕过瑶雪亭,即是通向西宫的廊道。
队伍走至基石一侧,在小亭处停下了。雪白的基石将廊道分割成三面,下面一泓莲溪,芙蕖已殁,只剩些许枯萎的荷叶。澄澈的湖面平滑如镜,偶有徐徐风过,几丝涟漪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迷离的破碎光泽。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在宫里面,时运不济的人,被淘汰出局也是迟早的事。对吗?”余西子略挑眉道。
“掌首说得是。”
“更何况依照当时的情形,即便我不谋算她,若被她抓住机会也不会放过我的。”余西子扶着红漆廊柱,视线渐渐飘到远处,“将心比心,在这内局之中,谁又比谁好到哪里去呢?就像你之前给我讲过的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成王败寇,一向是宫中的规则。”韶光淡淡地启唇,目光一片凉薄。
“没错,成王败寇!”
余西子仰面而笑,阳光过处,似有些忘乎所以的张扬。
此刻,司宝房的宫婢都在亭外静然等候,不明白为何停下来,却也不敢上前询问。韶光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两位掌首在局内共事多年,奴婢以为,余司宝多少会顾念旧情…”
“钟漪兰一向自诩才貌过人,又因地位,在局内飞扬跋扈,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而今,经她一手打造的司衣房已经失势倾颓,尚服局从此四房变三房。在宫里面,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笑更讽刺的!倘若将来那司衣房能由我接手,就更是对她的嘲弄。我不能不去想。”
风拂起水面荡过万千涟漪,韶光望着余西子青阶上的剪影,这个一贯柔和温婉的女子,逆着光,身上正隐隐透着昔日钟漪兰的影子。
究是何时,竟变得如此相像…
“知道那是哪里吗?”
余西子忽然伸出手,水晶指甲在阳光下迷离闪耀。
湖心岛乃内侍监所在之地,岸畔一侧矗立着连片的灰瓦屋苑,都是刚刚修葺好。而其中算是很堂皇的一间,也由敞屋改造成了二进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