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专为赵福全新进宫的亲眷筹建的。
“奴婢以为,马上去雏鸾殿拜见太子和太子妃才好…”
“东宫是要去,不过却要先去内侍监那里。你是我最得力的手下,也是我最信任的人。韶光,若我以后扶摇直上,你也少不了会跟着我一起飞黄腾达。”余西子面朝着朝阳,微笑的眼角,迸射出一派灿烂的圆光,“我知道你昔时伺候过朝霞宫,然而在内局这里,我未必给不了你那样的权势和尊荣!我真的希望,你能时时助我,事事上心,为我分忧解难。”
韶光有些惊诧地抬起头,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余西子道出这么露骨的话,却也不得不说,那字字句句,皆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她挽着自己的那一双手,带着真意和诚挚,尚还温热着。
扶摇直上——她的企图和奢想,是不是早将很多事都计划好了,盘算好了,才会放着东宫的喜不讨,要直直扑向内侍监,以求飞黄腾达…
##第二章 紫雀归(7)
“奴婢已在司宝房的麾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奴婢定会尽心效命,不让掌首失望。”
她俯首,敛身道。
余西子露出笑容,满意地抚了抚她的肩膀,“很好。那么现在,我便过去拜见内侍监的新夫人了。你一个人到东宫那里,若是遇到新晋的太子妃,切记好生相待,不要失礼才好。”
柔夷又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韶光垂着眼睫,颔首承旨。
就这样,余西子又嘱咐了几句,就亲自带领着司宝房的少许宫人直奔内侍监去了。而韶光,这个正六品的典宝,便也携带着宝器直奔东宫雏鸾殿去恭贺沈芸瑛了。
雏鸾殿原来的主人名唤元瑾,还是独孤皇后在世时亲自指定的正室。现今秋去冬来,想必那座奢华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了。当年那个尊贵女子已经香消玉殒,就像是琼芜馆里的玉簪花,凋零了,再无声息。
捧着宝器一路走,韶光叮嘱宫人们要缓步噤声。
东宫在明光宫的东南侧,中间隔着五道长长的广巷,与覆盎门相对。一行人经过宽阔而通旷的大理石广场,过廊坊,穿过莲池上的三条抄手游廊,凭栏远眺,能看见东宫前一座亭亭玉立的水阁。水幕珠帘,翠帷雕栏,绮丽宫殿就在那花木掩映中,宛若碧海中的一颗明珠,高贵而雅致。
这个时辰,太子应该陪着新晋的嫡妃待在水阁。
殿前的宫婢见到她们一一敛身行礼,而身后的长廊里却是空荡荡的,只有少许洒扫的宫人和两名守备的侍卫。一名婢子进殿通报,韶光领着众人在外头等着。
太阳有些大,明明晃晃地刺眼。过了好半晌,才听见嘎吱一道开门声。
韶光转过身,雪白丹陛之上,红毯铺地,在阳光折射的迷离光晕里,一扇朱红烫金的雕花殿门在面前缓缓开启。
风拂起绡绢垂帘,在眼前化作一道摇曳的流光,而那个将茜素红穿得恣意飞扬的男子,在殿内帘外负手而立。
乌发锦冠,绯袍玉带,衣袂上用金丝银线绣着的流云纹饰随风摇曳,宛若一片明媚荡漾的水纹。衬着殿内漫天飞舞的烟丝,男子的面容绝美无双,眉间掩不住的傲岸风流,浅琉璃的眸色,眼角弯起,瞳心明润而和煦,恰似冬阳。
“汉王殿下。”
丹陛下的女官和宫婢一见是他,纷纷敛身下拜,恭敬而臣服。
专属于司宝房的宝蓝色绢裙宫装,若层层花瓣,在风中掀起纷纷扬扬的花浪。雏鸾殿一时间恍如雨落,落英缤纷,细芬如尘。而殿前那一抹身影犹如夺目的霞光,灼灼逼人,在阳光下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此时此刻,男子正好也将目光投射过来,唇边染着动人的笑纹。
“奴婢给汉王殿下请安。”
韶光没想到会在东宫碰见汉王谅,一怔之下,作为此刻品阶最高的女官,即刻双挽手,朝着他执皇室宫廷的最高礼节。
“免礼。”
杨谅扬起手,好听的嗓音,因笑意而透出三分盎然。
他随后即信步走下丹陛,视线从宫人们手中的托盘扫过去,伸出手,随意地掀开红呢子软布的一角,“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来的?”
“奴婢等来给芸妃娘娘请安。”
韶光回答之后,心里同时也在想,这个时候,也就是在各局都忙着给东宫献礼的时候,贵为汉王的五皇子却也出现在这里,倒是有些出奇。
“应该改口叫太子妃了。”杨谅望着她,眼底笑意更浓。
“殿下说得是。”
韶光再次敛身,轻声道。
“自从你回宫以后,委实是很少见到你了。算算时日,宫闱局里面也该是到了赶制各色用物的时候,最近,很忙?”
他略微凑过来,使得韶光不得不将身子后仰,“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只因期限临近,昼夜赶制,只望不辱命才好。多谢殿下这般体恤。”
杨谅嗯了一声,却仍留在她跟前,“那现在都做完了?”
“还欠一些。”
杨谅轻轻颔首,将探出的身子敛回来,捡了托盘里的一件镶金玉屏,细细瞧着道:“手艺确实是很好,用的都是薄玉,精细雕刻,又未损玉质。镶嵌在外面的,是骨雕?”
韶光愣了愣,点头道:“殿下见多识广。”
“本王在江南时,见过骨雕技艺精湛的老匠人的几件物件,譬如那骨雕龙灯,就曾作为供奉进献宫城。只是可惜后来未觅得其人,否则让他供职内局,该是对你帮助多多。”
韶光听得有些发怔,堂堂的五殿下、曾任扬州刺史的汉王,一度坐镇枕水之地,也算得上是拥有半个江南,可他从来未对宫闱里的事情关注过,何时却对内局的小小活计有所上心了?想到此,韶光不禁暗自摇了摇头,只当他是拈来一问,凑趣而已。
阳光穿过花叶的疏影静静地落在地上,格外静谧悠然。韶光保持着垂首静立的姿势,而他一言毕,也再没有任何话语,殿前就这样静了下来。
两人后面不远就是屏气垂首的司宝房宫人,没人敢抬头,更没有人吭声,一行十几个宫婢像是不存在一样。杨谅靠得这般近,颀长的身躯在韶光面前遮挡出一大片阴影,一直萦绕在她鼻息间的,都是男性独有的气息,微微的热。
韶光低着头,余光中能见到他正在看托盘里的其他宝器,侧眸而视的模样,分外认真。他的衣料与她肩侧相错时微有触碰,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擦痕。
“时辰不早,奴婢这便要去雏鸾殿拜见太子妃…”
韶光轻声说罢,就要告礼而过。杨谅却在这时拉住她,另一只手则径自从她的怀里拿过那盛着胭脂釉金鼎的托盘,韶光下意识地去拦,但那托盘还是很轻易地被他夺走,“拜见太子妃,怎么就你一个来。司宝房的领首呢?”
他笑着问她。
韶光抿唇,低头未语。
乌丝被风轻轻撩起,显衬出尖巧的下颚和樱红檀唇。杨谅的视线落在她的发顶,就见她发髻间插了一枚霜玉白簪,青丝绾开两撇,两串珍珠从耳畔别上去,很是简单别致。几缕发丝垂在颈间,愈加显得黑白分明,盛雪之姿,少有的柔顺动人。
“不说话,是代表不知道,还是不好说…换是旁人,应该要讲些‘身体抱恙’、‘另有要事,分身无暇’之类的托辞吧。”
他低头看着她,颇是好心地提点道。
场面上的话一贯为内局宫人所擅长,身为宫闱里的女官更该驾轻就熟。他觉得倘若她开口,绝对能说得滴水不漏。
“既然殿下也觉得这是托辞,奴婢何必多此一举。”
韶光垂着眼睫,很轻很轻的嗓音,一本正经地道。
杨谅先是一怔,而后轻笑出声,“你啊,你啊,还真是敢这么说。本王知道,你们领首这会就在赵福全那儿,对不对?知道这叫什么…”他再次俯身过来,这次却更加靠近几分,温热的气息吐在耳畔,低柔而笃定地吐出几个字,“大不敬”。
新晋太子妃代表着东宫的尊崇和威严,自然也就代表皇上。像司宝房的余西子这样,绕过一个堂堂东宫嫡妃,而去拜见内侍监刚升迁的老太监,确实很是藐视皇家权威。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内局倾轧,往往会在某些事情上心照不宣。
韶光仰起脸,回望着他,“其实殿下不提,没人会在意这些的…”
杨谅瞧了她片刻,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没错,你们六尚二十四司在这种事儿上,从来都是欺上瞒下、沆瀣一气。”
他说到此,同时将托盘递还回她手里。
韶光稳稳地接住,将那红呢子软布重新蒙上,“其实也有一个词,叫作——同气连枝。”
打开门,宫闱局会分割成好几局、好几房,谁也不会将谁放在眼里。
一旦关上门,终究都是一家人。既然同坐一条船,何必要惹出损人不利己的事端呢。大家一向做得很好。
“那是你们给自己找的托辞,只是说得好听,而究其本质,可不就是一丘之貉吗…”男子抱着双臂,颇是不以为然地摇头。而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那一道明媚亮烈的光晕在他眸间荡漾开来,略显嘲弄的字字句句,也都在那醉人的神色中,一一化解,唯有那眸色,宛若一道清浅的水波,令人迷离神往。
韶光轻轻垂下眼睫,只当风声过耳,但笑不语。
这时,负责通传的宫婢返回,让司宝房的宫人带着新制宝器进殿。
杨谅似有几分不舍,伸手将她手里的红布整理了一下,修长的手指从她的手背上擦过,“眼下的雏鸾殿可是个是非之地,那位新晋的嫡妃皇嫂,本王见过,绝不简单。你这个小女官可要当心点儿,若是吃了亏,就没这么好过了。”
韶光一怔,意味不明地看他。
虽是仅能被两人听见的声音,但这些话未免太简明犀利了些。他指的只是沈芸瑛,还是连着太子也一并说了…简单的人,在东宫是待不下去的。但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东宫,一个是专为其伺候的内局,明面上该是不会有纠葛…莫不是,新晋的东宫嫡妃要给宫闱局下马威,他才因此帮着提点一二?可这消息,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韶光在心里辗转思量着,想问得清楚些,却自知不该在此地多言,等再抬头去看他时,杨谅已经潇洒地折身离去,奢贵华丽的绯色锦袍,随着恣意的步伐闪耀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韶光摇了摇头,暗想自己怕是又多心了,随即折身,吩咐后面的宫人也跟着自己往丹陛上走。


第三章 点绛唇

(1)
东宫新晋位的嫡妃姓沈,闺名芸瑛,尚书省吏部侍郎沈福昌的嫡长女。那沈福昌是吏部的老人,政绩卓著,最近好像又有晋升为左仆射的势头,而在庙堂上,左仆射是仅次于尚书令,能统领尚书省六部的官职,若能得到升迁,沈福昌即刻就是整个皇朝里不可小觑的人物。
凭借这样的娘家权势,沈芸瑛在东宫的晋位可以说是意料之中。既让太子杨勇如虎添翼,又为东宫稳如泰山的地位增添了筹码,更是能够让太子妃背后一族与手握兵权的晋王杨广以及掌管富庶江扬之地的汉王杨谅分庭抗礼了。
只是可惜的是,原本身怀六甲的芸妃在祈福之行中遭遇小产,使得尚未长成的皇子嫡孙早夭,也令太子失去了更早登上皇位的机会。
自古好事难全。
所以余西子才会说,那般显赫的家世,若顺利诞下皇子,太后吕芳素就绝不会留她在东宫待太久。此番因祸得福,却不知是幸还是命。只是万万让成海棠想不到的是,她苦心设计才让沈芸瑛小产,却反而一手将她送进了雏鸾殿。
面前奢华的殿堂、气派的敞院、精致的廊坊,无一不漆红烤蓝、粉饰一新,彰显出新主人至高无上的荣宠和地位。沈芸瑛已经不再是东宫中的小小侧妃,一朝晋升,意味着她即要成为半个中宫的女主人。若没有太后,简直就可以翻云覆雨了。
而此时此刻的沈芸瑛春风得意,风光正盛,自然没有闲暇理会尚宫局的人。
韶光被一个侍婢领着,穿过十三道垂花门,步至廊亭一侧,由内苑宫人将一应宝器按照用处安排妥当。谨慎规矩,训练有素。
片刻之后,待韶光要告辞时,忽然有一道恭敬的声音拦住了她。
“姑娘留步。”
韶光转过头,是浣春殿的内侍宫婢,眉眼不熟,只是靠那身宫裙能认得出。此时的阳光有些刺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廊坊外的树下,静立着一抹赭色的绢裙倩影,婉约的容颜,身形单薄,不是成海棠是谁。
记得初嫁为妃时,她单纯羞涩,连妆容都是新嫩的桃花粉——花开未开,最是撩人。后来在东宫受宠时,不敢穿茜素红,就换成了张扬的鎏金紫,宛若众星拱月,闪耀而夺目。而今,却是一袭赭色底深蓝镶滚绢帛高腰裙宫装,暗沉的色泽,肃穆的装束,配着沉稳端庄的云髻,尚至花信之年的女子,已然显出老态。
“娘娘。”
轻步而至,韶光敛身下拜。后面的宫人早已识相地退下。
“若说明智,本宫真是自愧不如。当初苦苦恳求,你都不肯进殿辅佐,却道是早料到有一日本宫会如此落魄,对吗…”
成海棠的跟前是一株巨大的合欢树,阳光透过花叶筛下的疏影安静地洒在她的发髻、侧脸、肩头…而她始终保持着背对的姿势,不肯转过来,只是肩膀绷得很直很直。
“奴婢无意冒犯。”
风声,静静的。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韶光这时望见在回廊外守着的红箩正踮着脚,通红着眼睛,很想过来,却因着吩咐不敢走近一步,又着急又心疼的样子。
“娘娘心高气傲,又是聪慧至极的,怎会像寻常女子一般哭闹撒泼,徒惹人嘲笑呢。可这样憋着,早晚会憋出病来。韶姑娘,求你…”
几日前,红箩曾特地来内局求助于她。
现在她这样远远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神情,韶光看得很明白。只是事已至此,有些话连自己都劝不了,又怎么去开导别人?毕竟都只是肉体凡胎,有些事情,她也是无能为力。
“娘娘玲珑心思,很多事,都应该懂得。”
她轻声道。
“本宫一度以为自己想得透,看得远,以至于早已经在心里做好准备。但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却不知竟是这样让人难堪的局面…都说一代新人换旧人,原来,柔情蜜意都是幻象,海誓山盟皆是虚言,本宫看得见曾经的元妃,却没看见自己…”
成海棠说罢,转过身来,精致的妆容下,是掩不住的苦涩和哀恸。
韶光轻轻一叹,“宫里面,一旦涉及权势和地位,任何东西都要让路。娘娘不是早就看透了吗?”
“是啊,不仅是权势、地位,连感情也是,其实都是骗人的,骗人的…”成海棠死死地咬唇,不住地摇头,眼底含着的晶莹泪花随之滑落。
韶光垂着眼睫,“娘娘还是忘了。”
或许是封妃后的日子太过安逸,也或许是稳坐东宫滋生出了极致的优越感,所以,才会忘了。忘了当初在敬山亭的筵席是事先设计好的,忘了虚环香是事先设计好的,就连歌舞和锦囊也忘了是事先设计好的…更加忘了,宫里的人都相信的“因果循环”。
“事态无常,总不会都尽如人意的。”
成海棠猛然抬头,“那你的意思是,这是对本宫的报应?本宫活该如此?”
“娘娘冷静一点。”韶光保持着低缓的嗓音,冰润黑眸,眼底含着无限幽意,“到了今日今时这个地步,娘娘该对殿下公平一点的,也对自己公平一点。毕竟这里是东宫,娘娘也还是娘娘。”
愤恨和怨怒,如何也挽不回一颗移情贪鲜的心,就如同挽不回往昔的恩宠一个样。
感情不在了,就保住现有的地位吧。
这样才能在东宫更好地待下去。
成海棠扶着枝丫,单薄的双肩微颤,像是陷进了悲恸里,久久沉默,久久哀思。
“我还有机会吗…”
风拂过,轻拂起她垂散的乌发,似烟、似雾、似尘…亦似那即将到来的命运。韶光注视着她云髻上的金步摇发簪,鎏金点翠,光泽灼灼。她会特地遣宫婢召自己来,不会只是发泄心中的愤懑和怨怒。到底,还是存着期冀的…“生命之火燃烧,欲望之花便不会凋零”,这句老话在宫里面,真真是被用到了极致。
“娘娘不记得奴婢曾跟您说过的?”
成海棠抬眸,眼底流出些许复杂和不甘,“仍是…等?”
“宫闱里面是不存在‘长久’这个词的,谁又知道现在的芸妃,不会是当初的元妃呢?就如同宫里面的是非,娘娘若是次次着急,件件上心,岂不是自伤身体。何苦让亲者痛、仇者快。”
成海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要从那张素净的脸上找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可面前的少女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略显苍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近乎透明的颜色,冰雪之姿,淡然而疏离,仿佛不会为任何事情、任何人而撼动分毫。然而也正是这样的冷静自持,才能做到如此犀利和凉薄。
成海棠不禁感到一阵心寒。
“本宫还是怀念当初在内局的日子,你知道吗…同样是争、是抢,新人换旧人,伤的是面子,却绝对不会伤到心。哪像这冰冷的东宫。若时光能够推转该有多好,好想亲眼去看看,去看看那结局,是不是真的值得…”
风中,含着残余的金合欢香气。
宝蓝绢裙少女的面色愈加疏淡,只是一双眸子,黑嗔嗔,眼底仿佛含着隔断百年的佛陀梵光,悲悯却淡漠。
“娘娘早已今非昔比,卑贱的宫婢怎能与您相提并论。越是这个时候,娘娘越要爱惜自己…多多保重才是。”
成海棠咬着牙,“本宫不会先垮下去,绝对不会!”
韶光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很多时候,都需要娘娘自己想开才行。”
苑中,那一株合欢树的叶子已经凋零无几,最后从树梢上坠落的几片,在风中盘旋着打转,像是守着这尘世执念,眷恋不去。
韶光知道,面前的女子只是一时的感怀和哀鸣,就如同决堤的江河,仅仅需要的是找一个发泄点,将压抑在心底的怨、恨、妒,全部倾泻出来,而后再次蓄积的力量,就会成为更加坚定的支撑。
水柔,却也无坚不摧。
成海棠就是这样的女子。
只是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韶光倏尔回眸,那寂寥的身影还伫立在树下,略微扬起下颚,后背一直挺得笔直。
很多时候,并不是一厢情愿地匍匐,就能够达成最终目标的。所以那句“保重”,不仅仅是保重自身而已…
韶光忽然在心里轻叹。
经历过东宫嫡妃被废、皇室子嗣夭折的中宫,已经不再是最初的模样了。太后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会真不知道沈芸瑛是如何小产的吗…祈福之行局在大计,但小东宫的夭亡也不是小事,回宫以后太后仍是不问不查,不仅仅是纵容那么简单吧…而好不容易怀上身孕的芸妃,在痛失爱子,步至高位之后,能不心心念念想着追查和报仇?
往后的路,不好走呢。
(2)
顺着廊坊外的抄手游廊一直向北,便是通向内局绣堂的广巷,若不是在成海棠这儿逗留,半盏茶的工夫,便能安然回到她自己的屋苑。韶光刚跨出敞院,就瞧见了被余西子遣来找她的宫婢,心下不禁生出许多感慨。
多事之秋,是非之地。
最近的宫城里面,还真是少有的热闹。
隔了整整一个晌午,若说余西子撇开东宫新晋的嫡妃,跑去内侍监拜见刚进宫门的新夫人,算着时辰,应该早就回来了,岂料直到午后多时,她连门还没进去呢。
不是不让进,而是主人没在。
等韶光赶到时,都已经将近酉时了。
回廊外站得整整齐齐的宫婢,每个人都捧着托盘,额角沁出汗珠,脸颊被晒得通红,看样子也知道等了很久。余西子则坐在月檐下的红漆长凳上,由着小宫婢在旁边打着一柄轻骨遮阳竹伞,脸上已有几分愠怒,此刻又瞧见韶光和领着的十来个宫人,脸色不由得更阴了几分。
“余司宝。”
宫婢们敛身下拜,余西子没说话,只不耐烦地摆摆手。而后看着韶光道:“见到太子妃了?”
韶光走近几步,“娘娘和殿下均在水阁,并未得见,却是遇到了成妃。”
余西子一听见成海棠的名字,更是显出不耐烦,不再问话,只烦闷地摆了摆手。
韶光见状,领着宫人静默地站到一侧。
此时此刻,各房的女官都已经领着宫婢折返了,以至于在廊道上,有身着各色绢裙的婢子,捧着空置的托盘在湖畔穿梭往返。韶光在刚刚往回走时,就恰好跟司衣房的宫人擦身而过,昔日一起共事的同僚阿彩、琉璃等人,不时向她投来同情和诧异的目光。
夕阳西坠时,屋苑的主人方才姗姗而来。
然而来人不仅有内侍监新进宫的两位夫人,还跟着一位甲胄着身的护花使者。
黄昏时的宫城已渐渐沉寂下来,殿前南侧的广巷却亮起灯火。通明的亮光攒动,明灿的光晕洒落他的肩头,直照得银甲熠熠之辉。
初次见面时,是以刺客对宫婢的身份,逃亡、重伤、挟持…从未想过的狼狈和难堪,而后便是阶下囚对女官,一个死到临头却仍玩世不恭,一个却为求自保而起了杀心…韶光在行完礼之后,瞧着面前一身戎装的封齐修,他此刻的装束,倒是跟在福应禅院时很像,只是现在没了那红绫头盔,少了几分肃杀和戾气。
“这位就是新上任的侍卫统领,负责保卫宫城安全。你们中的一些人,早该见过他了吧。”
芣苡很自然地拿出老人的姿态,仿佛余西子才是刚进宫。
余西子刚刚还在细细打量,听到此话心里却惊诧了一番。她跟现任的侍卫统领也算旧识,却并没听闻箫琉冕被罢职的消息,眼前的这位是要与其平起平坐?宫里面都知道这禁宫守卫是麟华宫的人,看样子,这是太后要跟晋王分兵权啊。
想到此,余西子不由跟身侧的韶光交换了一个眼色。
“奴婢率领司宝房众宫婢,给两位新夫人和统领大人请安。”
余西子说罢,即带着身后的一干人,给面前的三个人恭敬行礼。
被称为统领的男子很是年轻。一身弯月明光铠的戎服光烁闪闪,颈间的红缨巾倨傲如火,精雕细刻般的面庞,无可挑剔的五官,细看之下,只是眼角有一道淡青的伤痕,却无损其俊美,反而为那段驰骋沙场的兵营生涯勾勒出一身不凡的英伟之姿。
天边晚云渐收,草木朦胧着一片霞光。男子目光朗朗,眼神直视时,有一种清润明朗的气息从眼底投射出来,清澈见底的瞳仁,宛若纯净春光下的小池。
谦谦君子,朗照如月。
若是素昧平生,定以为面前的人是纯良之辈,然而犹记得那夜在福应禅院时,他亲率百众兵丁,执兵戈利器凌厉而来。这个前不久还曾夜闯皇宫、被押入尚宫局私牢的刺客,现在居然摇身一变成了保卫京畿安全的侍卫统领,细细想来,倒是讽刺得很。
韶光跟着行完礼,抬眸时正好对上封齐修的目光,他略微上扬着嘴角,眼底含着一抹了然,仿佛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奴婢等不知两位夫人有事外出,在此等候多时。叨扰之处,还请夫人恕罪。”
这时,余西子再次敛身,沉稳老练道。
芣苡的目光从余西子的头顶掠过去,道:“倒是我想得不周,余司宝何罪之有?只是太子妃刚刚升迁,我等初入宫闱,必定要去水阁道声恭喜的,让余司宝久等。”
也是从东宫回来的?
余西子的眼神不由得闪了一下,倒是巧了。司宝房是分成两拨人分别去的东宫和内侍监,若这新晋的夫人也去了东宫,又见到了太子与太子妃,必定是在旁人鲜有踏足的水阁内相见的。难怪她们没碰见前去进献的韶光等人,而自己领着宫人一直守在这里,不就正好显示出司宝房对新晋夫人的重视和推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