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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慕瑛逐渐有些慌乱,她赶忙将衣袖垂了下来,把自己的手臂遮盖住,不让赫连铖看到她受伤的几根手指。
“朕看看你的伤势。”赫连铖昂着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一颗心却跟擂鼓似的砰砰作响,他的眼睛盯住了慕瑛,一张脸孔跟白玉般温润,鲜红的衣裳上淡黄色的木樨花不住的飘落。
“皇上,没什么大事。”慕瑛被赫连铖盯得有些不自在,连忙低下头去:“多谢皇上赠药。”
分明是他踩伤了自己,可自己还得委委屈屈谢过他的药,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慕瑛垂手而立,心中有些许悲伤,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她受的折磨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一只手伸了过来,慕瑛吃了一惊,刚刚想退缩,可那只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伸出手来。”声音清冷,而且带着绝对的控制。
慕瑛眼眸低垂,默默的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一阵清凉从指尖传到了心里,慕瑛有些惊诧,抬头一看,赫连铖正拿着那黑玉断续膏在往她手指上涂抹,一张脸依旧是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半分别的神色。
木樨树下的人都呆住了,灵慧公主抬起头来,有些纳闷的看着赫连铖,怎么皇兄会亲自给慕微搽药呢?这完全是不可能的呀!以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如何能给这甫才进宫的慕大小姐上药?
慕大小姐自己带着奶娘与贴身丫鬟,上药是她们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赫连铖来做了?
“皇兄!”灵慧公主跳了起来,自己务必要阻止他,皇上的尊严可不能丢!
赫连铖头都没抬,只是继续在细心的给慕瑛上药,恍若未闻。木樨树上飘下了一朵木樨花,落在慕瑛的手指上,他轻轻一按,将那淡黄的花朵抹在了药膏里:“你喜欢木樨花,就让这花留在你手指上。”
他的话语忽然间温和得令人不敢相信,慕瑛呆呆的看着那朵淡黄色的花朵染上了灰黑的颜色——大殿里疾言厉色的赫连铖,怎么就变成了温言款语的谦谦君子?她努力的眨了眨眼睛,眼前确实是赫连铖,穿着明黄色衣裳,眉毛微微皱起,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皇兄,以后这事情,都交给那些奴婢们来做便好。”灵慧公主奔到赫连铖身边,一把将他手中的瓷瓶拿了过来,交到王氏手中,声音里夹杂着一丝不悦:“你怎么就跟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还不知道给你家小姐搽药?难道还真想让皇上全部搽完?”
王氏慌乱的将那瓷瓶接了过来,红着一张脸,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慕瑛冲灵慧公主笑了笑:“公主,我奶娘已经替我搽过药了。”
再怎么样,自己也该护住忠心于自己的下人,慕瑛咬了咬牙,在这深宫,她也就王氏与小筝两个忠心的人了。
☆、第 7 章 木樨花开迟(三)
文英殿。
慕瑛抬头一看,黑色的牌匾上三个烫金的大字,她暂时看不出来是什么体,只觉得那三个字龙飞凤舞,很有气势。
灵慧公主拉了拉她的手:“别看了,咱们快些进去。”
这文英殿是皇上批阅奏折之处,后边院子隔了出来,供皇子公主们念书。大虞先祖乃是胡族,对于这念书之事并不很重视,故此对于皇子们读书的选址也没很上心,随意在文英殿里划了一块地位,敷衍了事,倒是另外建了一座射苍宫专门用作教皇子公主们习武之用,比文英殿气派了不知道多少。
灵慧公主拉着慕瑛的手飞快的踏上了汉白玉的台阶,三步奔做两步的跳了过去,惊得香玉在后边连声喊着:“公主殿下,小心!”
“我还用你提醒?”灵慧公主转过身来,朝香玉吐了下舌头:“你就慢慢走罢,我要快快进去了!”
她引着慕瑛从偏门走了进去,步子又急又快,脚底生风一般,那银紫色的裙袂被风微微掀起,露出了一小截羊皮靴子,做成深紫颜色,上边镶着一块硕大的美玉。
慕瑛默默的跟着灵慧公主朝前边走了去,心中有些微微的不是滋味,本来她穿紫色也是很合适的,但是今日灵慧公主穿的是紫色,她势必不能去抢公主的风头。一大早王氏就悄悄的去打听过了,听说公主殿下准备穿银紫的衣裳,就赶紧将一套淡蓝色的裙子找了出来:“大小姐,你穿这套。”
“大小姐穿什么衣裳都好看。”小筝在一旁安慰她。
“是啊,我穿什么都好看。”慕瑛故作轻松,平举了一双手臂:“给我穿上罢。”
虽然大家都说她生得美,可是毕竟人靠衣装,总有更适合自己穿的颜色。慕瑛拉了拉衣襟的下摆,那抹淡淡的蓝色几乎要浅得显不出来,站在灵慧公主身边,完全被夺目的淡紫压了下去。
太傅大人还未到,书房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见着灵慧公主走进来,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神色。
先皇英年早逝,只留下五位皇子与四位公主,虽说大虞不将男女大防看得很重,也并未将女子束缚在闺阁之中,可灵慧公主竟然主动跑来文英殿念书,却真是一桩奇事。灵慧公主生性活泼,喜习武,厌读书,每次一翻开书,即刻便昏昏欲睡。
“灵慧,你今日怎么来了?”二皇子赫连荃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怎么了?我如何就不能来?”灵慧公主拉着慕瑛走了进去,朝众人扫了一眼:“这是慕大司马家的大小姐,以后你们叫她阿瑛便是了。”
众人的目光都朝慕瑛看了过来,赫连荃站起身,笑着伸手指了指身边那张座位:“阿瑛,你坐到这里罢。”
灵慧公主一昂下巴:“慕瑛自然是要跟我坐一处。”
她雄赳赳的拉着慕瑛的手朝房间一角走了过去,走到最右边,指了下桌子:“香玉,先把这桌椅擦干净。”
坐在一旁的小公子笑了起来:“灵慧,你可真是气势足足。”
“表哥!”灵慧公主噘了噘嘴:“哼,你看到我进来却不与我说话。”
慕瑛看了那人一眼,认出是前几日在慈宁宫见过的高启,今日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看起来颇有读书人的气质,一张脸孔显得成熟了许多,完全不像是才九岁,看着仿佛是十多岁的少年,沉稳安静。
“有这么多人与你说话,还需我这多余的一两句?”高启温和的朝灵慧公主笑了笑:“灵慧,你也太贪心了些。”
灵慧公主撇了撇嘴:“他们跟我,与你同我的关系不一般,有个亲疏远近。”
高启笑着摇头:“灵慧,你这话切勿乱说,若是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她肯定会以为你是太后娘娘素日里故意教偏了你。”
二皇子他们与灵慧公主虽然不是同一个生母,可毕竟共一个父亲,而高启却只是高太后娘家的侄儿,论起亲疏远近,肯定要比二皇子他们远得多,可偏偏灵慧公主却只将他认作是最亲近的人。
香玉将桌子擦干净,灵慧公主挨着高启那个方向坐了下来,小筝将书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边:“大小姐,你坐这里。”
小筝选的位置是房间里最偏僻的地方,慕瑛十分满意,她不希望引起旁人的注视,一个人悄悄的坐在角落就好。
刚刚坐下,赫连毓便来了,一边走一边还揉着眼睛。
“皇姐,你们走的时候怎么也不喊我。”赫连毓走到灵慧公主身边,有些嗔怨的语气:“幸好太傅大人还没到,否则他肯定以为我偷懒不用心了。”
灵慧公主瞅着赫连毓嘻嘻的笑:“皇姐是想要你多睡一阵子哪,居然不领情。”
赫连毓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到了慕瑛身边:“皇姐没听说过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我昨晚戌时就睡下了,哪里要睡这么久?哼,皇姐是故意的!我不理你啦,我要跟瑛姐姐坐一块。”
慕瑛朝里边挪了挪身子,站了起来:“太原王安好。”
赫连毓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瑛姐姐,何必拘这些俗礼?”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屋子外头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听得出来那人心里头存着事情,这才会如此匆忙。
众人抬头朝门边看了过去,就见穿着龙袍的赫连铖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眉头拧得紧紧。
“皇上安好!”众人都站起身来,低头行礼,赫连铖没有应答,大步朝角落里站着的慕瑛走了过来。
慕瑛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就被飞过来的一脚踹到了地上,赫连毓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拉住了赫连铖的手:“皇兄,这是怎么了?”
赫连铖怒气未消,赶着追了上去,朝慕瑛小小的身子连续踢了几脚,每一下都用了十分的力气,慕瑛痛苦得蜷缩在一起,就如一只小小虾米。
被惊住的小筝总算是反应了过来,扑到了慕瑛身上,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她,赫连铖更是怒不可遏,用足了力气,兜头兜脑的朝小筝踢了过来:“滚开,谁叫你护着她的?再敢挡在前边,朕非叫你死不可!”
“皇上,我们家大小姐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惩罚她?”小筝咬着牙,心有不甘的喊了出来,自从慕瑛出生,她便由阿娘带着一起照看慕瑛,两人的情分实在不浅,在小筝心里,慕瑛不仅是她的主子,还是她的亲妹妹一般,看着她受苦,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的。
“小筝,你走开。”听赫连铖说要小筝死,慕瑛吃了一惊,伸手用力去推小筝:“皇上动怒,肯定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别替我挡着,这是我该受的。”
赫连铖愣愣的看着慕瑛,抬起的脚慢慢放了下来。
“皇上!”门口有人威严的喊了一声,赫连毓赶紧飞奔着过去:“太傅大人,你快来劝劝我皇兄,他不该对瑛姐姐下这般狠手。”
当朝的太傅大人复姓上官,也算得上是三朝元老,今年已经六十余岁,须发皆白。他看了看怒气冲冲的赫连铖,暗地里叹了一口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慕大小姐可真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今日早朝,户部上奏,黄河汛期已至,为了不让民众遭殃,请皇上特派一名得力得官员前去监管,以免黄河秋洪泛滥,决堤伤人伤庄稼。
赫连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便是自己的舅舅贺兰敏。
本来贺兰家族也算得上是大族,只是赫连铖的母亲却只是这大族里旁支里的最末一支,进宫十几年,她一直默默无闻,是先皇的司帐宫女。有一日先皇喝醉了酒回到盛乾宫,贺兰氏赶紧铺床叠被,却被醉醺醺的先皇压倒临幸了一番。
也不知这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一夕之欢竟然怀上了龙种,可先皇却似乎遗忘了这位被他临幸过的女子,还是太皇太后得知了这件事情以后,才将贺兰氏接到自己宫里来,嘱咐宫人好生照顾。
那时候先皇只有两个公主,还未有皇子,太皇太后自然是关心先皇子嗣,将贺兰氏照顾得无微不至,怀胎十月以后,终于生下了赫连铖,太皇太后大喜,好好嘉奖了贺兰氏一番,亲自替她去讨封赏,可是没想到竟然连个昭仪都没挣上,先皇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第二日下了一道册封诏书,封贺兰氏为中式。
中式是嫔妃里位置比较低的了,美人、中式、椒房、昭仪、皇后,大虞后宫妃嫔的等级倒也不复杂,可生了个皇长子却还只被封为中式,足以说明贺兰氏的不被重视。
因着贺兰氏不被重视,赫连铖也连带不被重视,在先皇面前,他一句多话都不敢说,更没想到过自己会被立为东宫太子。虽然说这里头有赫连毓谦让的因素,可毕竟先皇有五位皇子,怎么会落到他身上,他也有些说不清原因。
或许是太皇太后坚持?作为皇长孙,太皇太后对他疼爱有加,可是无论太皇太后对他有多么疼爱,可却没法弥补赫连铖内心的自卑。
他的母亲贺兰氏出身寒微。
要是贺兰氏出身高门,生了皇长子,不说被立为皇后,至少能挣到昭仪的分位,但她到死都只是一个中式。
赫连铖不喜旁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也不喜旁人说起自己的母系亲戚,可心底里却还是在琢磨着要将自己舅父一系好好的提拔提拔。
这次便是个好机会。
☆、第 8 章 木樨花开迟(四)
“皇上,微臣认为这般安排不妥。”
赫连铖才一开口,马上就有人出列,手捧玉笏,态度谦卑,可说出的话里却有一种不容否定的决断:“贺兰敏这人才疏学浅,且对泄洪疏堵之事一窍不通,如何能担此大任?黄河决堤乃是大事,必须由吏部选拔一位精于水利的官员前往,才能保百姓平安,庄稼收成,定然不能让外行去坐镇指挥。”
深红色的常服,腰间一条玉带,剑眉星目依旧,不是那慕华寅又是谁?
赫连铖暗暗咬牙,慕华寅竟然这般看不起他的舅父!
贺兰敏起先只是一个八品小吏,赫连铖登基以后,直接提拔他越了数级,直至正四品太常寺卿,总算也让母亲的兄长不至被人看轻。
太常寺卿乃是一个闲职,主管礼乐,赫连铖原本是想封贺兰敏六部侍郎,可就连疼爱他的太皇太后也反对了:“皇上,贺兰敏从八品到正四品,越级无数,此事定然会被朝野诟病,若再给他实职,只恐群臣不服,便是那太史令都会来力谏了。”
这刀笔吏,笔下春秋,历代帝王都还是要给几分面子,若是在史书上留下污点,心中自然会不安。赫连铖听着太皇太后于是说,也有些犹豫:“皇祖母,那我该给贺兰敏什么官职?”
“你先给他一个闲职,这样也不会有人太过注意,等过渡一段时间,朝野没有议论,找个合适的机会再授实职便是。”太皇太后出身名门,在皇宫里又看过不少争斗之事,自然还是有几分见地。
赫连铖下旨提拔贺兰敏为太常寺卿,朝堂上没有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这官职根本没有人会想着去争,皇上有意提拔下自己的舅父,就让他高兴便是,何必自己去强出头顶撞皇上,让他心里不痛快。
可今日这任命委实关系重大,慕华寅觉得自己必须要挺身而出。
他对贺兰敏没有什么成见,皇上有意想提拔自己母系亲戚也与他无关,但黄河决堤不是小事,皇上如何能这般儿戏?
每年到秋洪之际,没有哪条河能比得上黄河让人更关注了,若是派去一个酒囊饭袋,无所作为甚至是胡乱指挥,那后果将无法设想。
“皇上,大司马所言极是。”吏部尚书也手捧玉笏出列:“黄河决堤不是小事,贺兰大人这些年主管礼乐,并不熟悉水利,自然不是合适人选。”
有人微微哂笑,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容,难道贺兰敏带着编钟鼓乐去黄河边演奏韶乐,这河水就会闻乐受到感化,平静退去?
赫连铖坐在龙椅上,看到众臣脸上的表情,如坐针毡,谁说皇上金口玉言?他想任命自己的舅父都不能自由自在,还说什么金口玉言?
左侧的高太后微微倾斜了身子,低声道:“皇上,还请三思。”
就连太后娘娘都不同意?赫连铖吃惊的瞪大了眼睛,高太后虽不是他的生母,可自从先皇驾崩以来,这两年他一直陪同自己上殿听政临朝称制,不少事情上都给予了自己大力的支持,可今日也出言反对了。
“皇上,微臣确实才疏学浅,不堪重任,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贺兰敏出列,捧着朝笏的一双手直哆嗦,他也盼望着能飞黄腾达,可大司马的意思很明白,这事情轮不到他来做,自己也不必肖想。得罪了大司马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这朝中多数官员都与他勾结,自己若是要逆风而行,定然会折戟而归。
赫连铖盯住半弯着腰一脸惶恐的贺兰敏,心中的怒火渐渐的蔓延开来,怎么也压制不住。
慕华寅,实在是太狠了!
他都不用朝舅父投以威逼的目光,舅父就心甘情愿自己出列推掉了自己的一片苦心!
赫连铖认为,这次是贺兰敏升职的大好时机,就算如那慕华寅所说,舅父不熟悉水利,自己完全可以派一个得力助手去帮他,又不是让舅父一人去面对滔滔黄河,为何大家都如此反对?想来都只是看不起他生母皇太后的出身罢了。
“准。”赫连铖咬着牙齿挤出了一个字,猛的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朝后宫跑了过去。
“皇上!”高太后惊呼了一声,忧愁的看了看那张空荡荡的龙椅:“上官太傅,还请你去劝劝皇上。”
一路上跑得又急又快,赫连铖中间都没歇息一下,怒气将他的眼睛都烧红了,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
总有一天,他要将慕华寅踩在脚下,让他向自己求饶!
当然,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先祖赐了慕家世代相传的免死金牌,先皇又任命慕华寅为顾命大臣,现儿自己拿他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便受了气,也无计可施。
“皇上,皇上,你要去哪里?等等老奴!”江六气喘吁吁的在后边追着喊,看到赫连铖跑得跟兔子一样快,实在担心,皇上跑这般快,倘若一不留神在哪里磕着碰着了,自己这层皮可要被太皇太后给揭了。
赫连铖根本没顾得上江六的呼喊,只是飞快的朝文英殿跑,他拿慕华寅没辙,可他却能将气撒在慕华寅的长女身上——父债子还,女儿来偿还也是一样的。
当慕瑛小小的身子被他踢得像一只球,团团的抱在一起,赫连铖瞬间有一种解气的感觉,因着慕瑛长得既像慕华寅又像慕夫人,那双眼睛跟慕华寅尤其相像,又大又亮,赫连铖提脚之际,恍然有一种感觉,就好像他正在教训慕华寅一般。
“皇上,你要做明君,便该有容人之量。”上官太傅走上前来,苦口婆心的劝说着赫连铖,皇上的心事他能猜出几分,可今日慕大司马并没说错,那贺兰敏不是个适合人选,何必勉强?
“容人之量?”赫连铖转过身来,看着须发皆白的上官太傅,嘿然一笑:“我还只有七岁,他们都已成年,为何他们没有容人之量,却要我去容人?”
这真是可笑,为何总是要他来让步!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人,穿着浅绿色衣裳,高高悬挂在横梁上。
那是他的母亲贺兰氏。
当他得知自己被立为太子,欣喜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太皇太后怜悯的叹了一口气:“铖儿,你去看看你母亲罢,和她好好说几句话,让她安心的去。”
安心的去?这句话有如五雷轰顶,让赫连铖从巅峰掉到了低谷。
他忽然记起了大虞旧制,皇子一旦被立为太子,生母必亡,三弟赫连毓就是不忍心看着自己母亲为自己牺牲性命,这才极力推拒了那太子之位。
母亲,他飞快的奔了出去。
到了母亲房间的时候,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亲眼看着带了父皇圣旨过来的内侍们用三尺白绫将母亲缢死——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母亲还在挣扎,那手指还在用力抠着系在脖子上的白绫,那情形,至今还未消弭,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母亲!”他声嘶力竭的喊,可却唤不来母亲的回应,他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的脚踢了几下,最终魅力动静。
淡绿色的衣裳在面前不断晃动,一条素白的丝绢帕子落在他的脚边,内侍尖细的声音格外刺耳:“贺兰中式忠于大虞皇室,已自缢身亡。”
不不不,母亲分明就不是自缢的,她哪里舍得扔下自己才五岁的儿子!赫连铖抱着母亲的尸身哭得死去活来,可再也听不到她温柔的声音。
母亲的眼睛睁得很大,她死不瞑目!
上官太傅让他容人,可谁来容他,容他温柔善良的母亲!
这一刻,赫连铖有些恍恍惚惚,淡绿色的那个身影在眼前不住的摇晃着,指引着他朝前边走了过去,慕瑛抬头望着赫连铖面无表情的脸,不由得有些萧瑟,朝角落里边缩了缩。小筝不顾一切拦在了她的前边:“大小姐,你别害怕,奴婢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护住你。”
“小筝……”慕瑛颤着声音道:“你护不住的,若是皇上真是要打要杀,只求你别走得太远,去黄泉的路上等等我,来生咱们还在一处。”
慕瑛的声音虽低,可小筝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一酸,用力点头:“大小姐,奴婢一定等着你。”
两人说到伤心处,泪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
“哼,谁叫你是慕华寅的女儿,你进宫,就是为你父亲赎罪的!”赫连铖逼近了几步,高高的抬起脚来:“就连太傅大人都劝朕,要朕容下你父亲,可朕却不想容他!既然他将你送进宫来,就是让你给他来还债的,以后他敢顶撞我一次,我便来责罚你一次!”
原来如此,自己是因着父亲受了连累。
这就是她的命罢?她就像一只被剪去羽翼的鸟儿,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赫连铖宰割,慕瑛闭上了眼睛,心冷到了极点。
“皇上,阿启有话要说。”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慕瑛猛的睁开了眼睛,就看到一双关切的眼眸牢牢的盯着自己。
☆、第 9 章 莲子心中苦(一)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滴水漏刻里的水珠慢慢滴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是细细的呼吸声都能分辩出来,那呼吸急促的,是皇上赫连铖,那气息均匀的,是站在旁边的赫连毓,那微带紧张的,便是冲上前来的高启。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高启身上,颇觉惊诧。
高启竟然在皇上盛怒之际挺身而出,这真让人匪夷所思,就连上官太傅劝阻皇上都不听,如何能听他这九岁孩童的话?
可是赫连铖竟然真的停住了脚。
“阿启,”赫连铖双脚站得微微分开,一双手傲慢的背在身后:“朕做错了?”
“皇上,你说负债子还,可慕大小姐是女儿,不是儿子,自然不当为她父亲还还债,更何况慕大司马是慕大司马,慕大小姐是慕大小姐,他们又不是一个人,皇上即便再惩罚慕大小姐,慕华寅也不会觉得痛,那又何苦?”高启并没有直接回答赫连铖的问题,只是从侧面迂回的劝说,上官太傅在后边听着,连连点头。
高家这位小公子真是不错,看来在家已经学了三十六计,策略很是得当。
赫连铖一时间无言以对,就在这刹那沉默间,高启把握住时机,朝前走了一步,朝慕瑛微微颌首:“慕大小姐,快谢过皇上不再责罚之恩。”
慕瑛只能朝赫连铖磕了一个头:“多谢皇上。”
她的声音里含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忍隐,就如一只手指拨动了赫连铖的心弦,发出了一阵嗡嗡的响声,让他纤细的那根弦颤动了起来。
他与她,其实在某种层面来说是一样的。
她是被家族遗弃的人,慕华寅把她送进宫里,自然已经不想再管她的死活,要生要死都跟他没了关系,可要是自己真弄死了慕瑛,慕家势必又会拿这事大做文章,以后自己的处境就更为难更被动了。
凝视慕瑛良久,赫连铖这才点了点头:“起来罢。”
慕瑛爬了起来,靠着墙站稳了身子,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疲软,额头上大汗淋漓。她有种感觉,自己好像在鬼门关前打了一转,吊着一口气回来了,可却依旧还很虚弱,虚弱得不能支撑自己的身子。
小筝拿了帕子给慕瑛擦去汗珠,心里难过得想要哭。
大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在大司马府的时候,人人见着大小姐都是笑,尽力讨她欢喜,可到了这皇宫,大小姐便即刻坠入到尘埃里,就如一团面粉,任由旁人搓圆打扁。
“大小姐。”小筝紧紧的握住了慕瑛的手,只希望自己一点点微薄力量能让慕瑛坚强起来。
苍白的脸色,惊惧的眼神,赫连铖盯着慕瑛看得久了,却又内疚起来。他也弄不清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如昨日他忽然想要亲手给慕瑛搽药一般——或许慕瑛的那神色让他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她也是这般无奈,在宫廷里战战兢兢的生活着,没有哪一刻能自由自在的表达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
“都坐好听太傅大人上课罢。”赫连铖生硬的挤出了一句话,背着手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边,周围的人纷纷散开,屋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赫连毓与慕瑛并排坐着,他用书遮了脸孔,用低低的声音道:“瑛姐姐,我皇兄真不是一个暴虐的人,你别记恨他。”
慕瑛惨然一笑,这个才五岁的少年,心地纯净得如透明水晶,在他眼里,这世上没有一个坏人,自己也不必去反驳他,只要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好。
她是慕华寅的女儿,而赫连铖最痛恨的人便是慕华寅,她可以预见到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有多么艰难。她与赫连铖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根本没法跨越过去,他们两人犹如隔岸生长的两棵树,无法挪动,那距离始终会横亘在两人之间。
以后只能小心翼翼,尽量不在赫连铖面前晃荡,这样方才能保全自己。慕瑛抓起笔,颤颤抖抖的写下了一个字:慕,最后那一点,她用了十足的力气,上好的松墨仿佛浸透纸背,那浓浓的一滴,就如她沉甸甸的心情。
上官太傅并没有教授太多,毕竟这书房里念书的都只是一群孩子,最大的是高启,也才九岁,他只是简单的教了《孟子》里的一段话,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可能他只侧重赫连铖一个学生,故此先将跟君王治国有关的那些东西提了出来。
齐宣王问孟子德政,看自己是否做到仁君应该做的事情,孟子以举例用来证明齐宣王心地仁善。有一次祭祀时需要杀牛取血来祭钟,齐宣王见那牛觳觫不已,心生怜悯,于是命人将牛放掉,换用羊血来祭之。
“太傅,朕觉得这以羊易牛实在有些荒谬。”赫连铖摇了摇头,话语里充满了鄙夷之情:“本来就是做祭祀用的东西,何来网开一面?那牛本来就是这般命数,岂能逆天而行?这分明是在假装仁心而已。”
上官太傅一怔,看着赫连铖那冰冷的眼眸,心中暗道,皇上的心有些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