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有些紧张,将慕微搂在怀里,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大小姐怎么能这般想,老爷夫人不喜欢你,还能喜欢谁?”
“可是……”慕瑛的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父亲与母亲根本就不管我的死活,看着我要去宫里那虎狼之地,却没有一个替我说话的,对于弟弟……”慕瑛的语气渐渐低了下来,母亲说慕乾被马惊了,不能进宫,父亲在太后娘娘还没开口前就把这个话头给堵住,在他们两人心里,慕乾才是最重要的罢?
“大小姐,”王氏将慕瑛搂紧了几分,难过得快说不出话来:“大少爷是男孩子。”
不管是高门望族还是贫寒门户,一个家族里掌管重权的,差不多都是男儿,身为女儿家,不得不面临着这种重男轻女的现实。弃卒保帅,女儿家永远只是一枚棋子,家长把她放在哪里,她就要呆在哪里。
一只手抚摸过慕瑛的发丝,王氏的声音越来越轻柔:“大小姐,你别再想得太多,老爷夫人肯定是疼爱你的,只是现在有些事情不得不委屈你。进宫便进宫,指不定还有更好的前程在等着你呢。”
大小姐生得这般美,就像画里头的人一样,谁不爱惜她?自幼与皇上一道长大,肯定情分不一般,指不定还能坐上那母仪天下的凤位。
“阿娘。”从院子外边冲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手里举着一球淡黄色的花朵:“我刚刚去西边玩耍,找到了一枝开了的木樨花,好香。”
慕瑛从王氏怀里抬起头来,愣愣的看了看那淡淡的黄色,鼻尖下已经有了袅袅芬芳。淡黄颜色的花朵在她面前不断晃动着,恍惚间,慢慢变成了一件明黄色的衣裳。
“你也喜欢木樨花?”他的声音,清脆响亮,仿佛就在耳边。

☆、第 4 章 秋色凉如水(四)

  八月的秋夜,乌蓝的天空里有一轮明月,皓白如霜,清亮亮的团在暗色的流云间,投下如水般的月华。浅碧色的窗纱上,有树影摇曳,淡淡的清香从园子里飘了进来,萦绕在鼻尖下,甜到了心里去。
慕瑛守在慕夫人身边,紧紧的抓住了她的手,明日她就要进宫,今晚是她在家里的最后一晚。她担心,她害怕,只希望能就这样靠在母亲身边,一觉醒过来,就已经到了及笄时分。
“母亲,瑛儿不想离开慕府,不想离开母亲。”慕瑛的声音甚是慌乱悲苦,哽咽得好半日才说出一句话来:“母亲,瑛儿还没满七岁,就要去宫里仰人鼻息不成?”
慕夫人的脸色雪白,精致的容颜也黯淡了几分,她皱着眉头,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慕瑛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是她亲手将她养大的,是她的心肝,她又如何舍得弃了自己的长女?
可是,太后娘娘已经下了懿旨,慕家如何能拒绝?慕夫人心中难过,面对女儿的质问,更是觉得惭愧,怎么也开不了口。
慕瑛见着慕夫人那般模样,不由得有几分惶恐,将头伏在慕夫人的膝盖间,嘤嘤哭泣:“母亲,父亲这般狠心,你也这般狠心不成?母亲就舍得再也见不着瑛儿?”
“瑛儿,你别这般说你父亲。”听粗慕瑛言语里的怨怼,慕夫人慌忙安慰她:“你父亲他也有他的难处,现儿你年纪小,还体会不到,等着你年纪大了便知道了。作为慕家的女儿,你该为咱们家族来做些事情,送你进宫,这也是为了咱们慕氏的安稳着想,你便别再想多了,明儿一早便安安心心的进宫去罢。”
慕瑛静静的跪在慕夫人面前,一颗心如在冰窟。
她再怎么哭闹,父母都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她这一辈子,大概就要被困在那皇宫——她的一辈子有多长,全凭那些高贵的皇族中人的施舍,他们让她活,她就能见到第二日的朝霞,若是不高兴了让她死,她便再也见不到一丝亮光。
她恨父亲恨母亲,恨他们为了保全弟弟却将她送进了龙潭虎穴。慕瑛捏紧了拳头,一张脸孔歪曲得不成形状,早就没了那粉雕玉琢的雪花团子模样:“母亲,都说宫里是虎狼之地,你却坐在这里眼睁睁的望着我要往那虎狼之地里去,没有半分想要替我开口求情,只是劝着我去!你喜欢弟弟们,唯独便不喜欢我,现在有了他,你更是不会管我的生死了。”
慕夫人吃了一惊,眼睁睁的看着慕瑛的小拳头打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头,她眉头皱起,痛苦的呻吟了一声:“瑛儿,你这又是为何?”
一阵剧痛从肚子那里传了过来,慕夫人痛苦的弯下身子,额头上瞬间便是汗津津的一片,看得慕瑛也是一阵心惊胆颤:“母亲,瑛儿不是故意的,瑛儿只是想欺负肚子里头那个宝宝一下,以后瑛儿进宫便欺负不到他了。”
慕夫人没有回答她,只是咬着牙呻吟,对身边的丫鬟道:“快去喊稳婆过来瞧瞧,千万别惊动老爷。”她的两只手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只觉得肚子那里阵阵绞痛,好像那小小婴儿在她腹中拳打脚踢一般。
见母亲这般痛苦,慕瑛也吃了一惊,她咬着牙齿站在角落,惊慌失措,她真的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愤愤不平而已,可是却让母亲遭了这般罪过。
“瑛儿,你先回去歇息,母亲还撑得住。”慕夫人好半日才缓过神来,冲着王氏怒喝了一声:“还不带着大小姐下去?”
万一她要生孩子了,被瑛儿见着这难堪事儿如何是好?
王氏慌慌张张应了一句,牵了慕瑛的手便往外走,慕瑛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很顺从的跟着王氏走了出去。
站在门口,看着屋子里边人来人往,慕瑛有些担心,仰脸望了望王氏,她瘪了瘪嘴:“奶娘,我闯祸了是不是?”
王氏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慕瑛的眼睛:“大小姐,咱们回去罢,夫人是有福之人,不会有事的。”
牵着慕瑛的手,两人慢慢的走在抄手游廊里边,朱红的廊柱,浅碧色的窗纱,此时在夜色深深时已经看得不是很分明。王氏望了望那天空中一轮明月,朦胧如水一般,旁边几颗星子却是亮堂得格外耀眼。
猛然,天空里那几颗星子动了起来,摇摇欲坠,中间那颗极大极明亮的星星更是似乎要砸到人的头顶上来一般,王氏带着慕瑛站在走廊的拐角处,惊得一动也不能动,呆呆的望着一线微紫的星光笼住了院子,直扑扑的朝慕瑛所站的地方扑了过来。
“老爷,老爷!”急促的声音从屋子外边传了过来,一个小厮急急忙忙的奔到了门口,扶着门槛喘着气道:“夫人身子有些不适!”
“什么?”慕华寅将手中的案牍放下站了起来:“我这就去瞧瞧!”
刚刚赶及走到内院的月亮门,还没有跨过那道门槛,就见有处院子的屋顶上升起了一道氤氲的紫色,愈来愈浓一般,他抬头望天空一看,便见着了那摇摇欲坠的星子。
“紫微星!”慕华寅心中一惊,瞧着紫微星动,正是对着长女慕瑛居住的院落。
紫微乃是帝王之星,若是男子命宿紫微,便能称王称帝,若是女命紫破,日后容颜定然甚美,且命宫紫微坐守,夫君非富则贵,瞧着这架势,分明是有来历的,指不定到时候能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女子称帝,机会微乎其微,可女子为后,特别是对于慕瑛来说,更是大有机会。慕华寅背着手站在门槛上,看着女儿院子那边一团氤氲的紫气,有些出神。瑛儿现在瞧着就是一个美人坯子,与皇上青梅竹马,说不定还真能生出些情分来。
若是女儿能嫁了皇上,那慕家或许又会地位稳固些,慕华寅定了定心神,快步朝慕夫人屋子走了过去,目前他最最担心的是她的身子,都说女人生孩子是一只脚跨进了鬼门关,但愿她平安无事。
紫微星动只持续了短暂的一阵子,不多时天空便恢复了宁静,依旧是皓月当空,群星拱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明亮的月色照在后宫的琉璃瓦上,闪着淡淡的清冷光芒,桌子上两樽金瓯,里边清冽的美酒正在微微晃动。
“娘娘,原来是紫微星动了,东南方向,也不知道哪家要出贵人了。”一位掌事姑姑走了进来回禀:“今晚这紫微星实在太亮,眼前晃晃的一片。”
“东南方向?”高太后皱了皱眉头,沉吟不与,旁边太皇太后却惊恐了起来:“大司马府,大司马府不是在东南方向?明日他那女儿要进宫,今晚就有异象,莫非是落在她的身上?”
“紫薇,帝后之星。”高太后喃喃自语:“难道慕家要出皇后了?”
“母后,皇祖母。”坐在一侧的赫连铖眉头皱得紧紧:“朕害怕。”
高太后望着一脸惊惧的赫连铖,微微叹了一口气,毕竟还只是个孩子,看到天有异象便这般不安起来。她朝赫连铖招了招手:“皇上,你过来,别害怕,有哀家在呢,你只管放心便是了。”
赫连铖怯怯的走到高太后身边,靠着她那金丝银线织就的衣裳,一脸惊慌:“母后,朕以后一定要娶那慕大小姐为妻?朕讨厌慕家,朕讨厌那个慕华寅,他就会在朕面前趾高气扬,可朕却还得要听他说话!”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巍巍颤颤的爬了过来捂住了赫连铖的嘴:“皇上,你可别乱说,小心被人听见了去告诉大司马,那咱们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赫连铖被捂着嘴说不出话来,一双脚不住的乱踢,只是呜呜哇哇的喊叫着,高太后朝太皇太后行了一礼:“母后,我来劝劝皇上。”
她伸出手将太皇太后的手给掰开,将赫连铖搂在怀里,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背道:“皇上,以后咱们再想想办法,虽说天意不可违,只要咱们心诚,多在佛祖面前上香,将诚意闻达上天,总会有一日能改掉此番命数。”
赫连铖呼的一声站了起来,眼中有着愤恨不平的光芒:“慕华寅敢将他女儿送进宫来,朕便要让他女儿替他还债!”他的双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恶狠狠的朝空中挥舞了两下,仿佛慕华寅便站在眼前一般:“你等着瞧,等着瞧!”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屋子外边清风渐起,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人在不住叹息。赫连铖直起身子,大步朝外边走了去。
“皇上,皇上!”宫女们慌慌张张的跟在他身后,谁也不敢大意。
木樨树那边一阵清香,赫连铖奔到那里,停住了脚步。
一张雪白的脸孔慢慢浮现在眼前,点墨般的一双眼睛,楚楚可怜。
是她,就是在这树下遇到了她。
赫连铖一脚踏住地上的一片落叶,脚尖慢慢用力,叶片慢慢的被搓揉成一团,再也没法平平整整的展开。

☆、第 5 章 木樨花开迟(一)

  浮光流动,阳光如碎金一般,在青翠的树叶中起起落落,那闪烁的光彩时而在树顶,时而又落在了草地上,就如慕瑛此刻那起伏不定的思绪。
奶娘王氏与她的女儿小筝每人提了个包袱走在慕瑛身后,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第一次进宫,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情,几乎有些无所适从,两人死命的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踏错了一步。
唉,大小姐……王氏悄悄抬头看了看前边走着的慕瑛,心中暗自叹气,大小姐此刻虽然高高的昂着头,脊背挺得笔直,可心里肯定有些不稳妥罢。
“慕大小姐觐见。”守在慈宁宫正殿的小内侍拉长了声音,尖尖细细,就如薄薄的匕首要插到人心里头去,慕瑛身子一颤,眼睛望了过去,就见正殿那阔大的扶手椅上并排坐了两个人,高太后在左侧,中央那个穿明黄色衣裳的,正是赫连铖。
“臣女慕瑛见过皇上、太后娘娘。”
匍匐在地,一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两侧,慕瑛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的手背,从今天开始她就要过这种低声下气的生活了,她不再是奔跑在慕家园地里的大小姐,不再有父母宠爱,下人关照,她现在的身份,只是皇宫里一个不入品阶的宫女,陪着灵慧公主玩耍的伴读。
虽然太后娘娘准许她带两个下人入宫,可相对于高高在上的皇族们来说,她跟她的下人们没有什么两样,都只不过是为皇族效忠而已。
鲜红色的衣裳拖曳在地上,整整的铺出了一幅孔雀的尾翎,裙袂上绣着缠枝的木樨,再也不是她所喜爱的牡丹。
这衣裳是慕夫人精心为她挑选的,从流光熠熠的绫罗绸缎中,慕夫人颤着双手选出了这一件来:“瑛儿,到了皇宫,需得韬光养晦,一切不可张扬,有灵慧公主在,你便不能再用牡丹,不如就穿这件木樨图案的罢。”
慕瑛咬着牙接了过来,一言不发。
慕夫人靠到了椅子上,一脸疲倦,心跟被撕裂一般,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她心爱的女儿就要离开,要去那暗流激涌的皇宫,以后再也听不到她软绵绵喊‘“母亲”的声音,再也不能日复一日见到那花朵般的脸蛋。
昨晚她被慕瑛捶了下肚子,痛了大半夜,养在府中的稳婆过来检查,叮嘱务必静养,不可再操劳,可今日是慕瑛进宫,母女分别,如何不能过来看她?
然而……慕夫人痛得揪心,女儿却是与自己生分了。
看着慕瑛那冷淡的神色,慕夫人深深知道,自己与女儿的情分,或许从昨晚就已经断了。
“瑛儿,母亲来给你梳头发。”慕夫人颤抖着伸出手来,将慕瑛拉到身边,慕瑛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僵硬笔直,任凭着她的手指抚摸过自己的头发。
曾经,母亲的抚摸是那般温柔,她总喜欢依偎在她的身边,享受着母亲那脉脉的温情,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清香。可是从今日起,慕瑛决定,她不再有父有母,她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去面对将来不可知的一切。
赫连铖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了慕瑛面前。
乌黑的头发梳成两个抓髻,每个发髻上都簪着一支琉璃发簪,流苏尽头有细如米粒大小的宝石,长长短短的垂到了耳朵边上,被殿外钻进的风吹得微微作响。
她低着头,看不清眉眼,唯见身上穿的衣裳,红色的一团鲜艳似火,仿佛要燃烧起来,将整个慈宁宫照亮。
赫连铖伸出脚,慕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作甚?难道要将她踢翻吗?
鼻尖快要贴到地面,慕瑛死死盯着那双黑色的羊皮靴子,看着上边金丝绣成的水纹一波一波朝她推了过来。
一阵剧痛。
赫连铖踩住了她的手指。
他只踩了她几根手指,这样给她的疼痛便更深了些。羊皮靴子用力从她雪白如葱管的手指尖上碾压过去,慕微痛得快要叫喊出来。
“皇兄!”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你会踩痛瑛姐姐的!”
顷刻间,踩在她手背上的脚提了起来,黑色羊皮靴子离她几寸之远。慕瑛只觉全身猛的一松,几乎要瘫软在地。
脚步声又急又快,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慕瑛略微抬头,就见穿着紫色衣裳的赫连毓站在赫连铖身边,矮了半个头,可气势依然有,一眼望过去,就觉得俊逸非凡。
“皇兄,你离瑛姐姐太近了。”赫连毓伸手拉住了赫连铖:“咱们先让瑛姐姐站起身来再说话,如何?”
赫连铖转头看了赫连毓一眼,见他一双眼睛就如清泉,没有半分杂质,极为认真的看着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就听你的。”
对于这个幼弟,赫连铖心里还是十分有好感的,不仅仅因为他的谦让自己才能坐上龙椅,最主要的是赫连毓为人谦和有礼,又纯真如璞玉,让人见了不由得就心里生了几分喜欢。
“慕大小姐,哀家选了你进宫来给灵慧公主做伴读,你千万别有什么旁的想法,你出身高贵,不是来做宫女或者女官的。”高太后笑微微的看着慕微,话里话外透露着亲昵:“哀家觉得灵慧实在有些顽劣,真想有个像慕大小姐这般温柔沉静的女儿,以后你就跟灵慧一道住到慈宁宫,陪伴哀家左右罢。”
刚刚面临着绝望与惊惧,忽然得了这几句贴心贴意的话,慕瑛只觉得心头一热,眼泪珠子滚滚而出:“多谢太后娘娘。”
“传哀家懿旨,以后宫里见了慕大小姐皆称瑛小姐,以公主礼待之,不得有半分轻慢。”高太后朝慕瑛招了招手:“你且到哀家身边来。”
灵慧欢欢喜喜的跑到慕瑛面前,抓住了她的手:“慕瑛,你快跟我去母后那边。”
她的手正好抓住了慕瑛被踩踏到的那两根手指,慕瑛吸了一口凉气,只是忍着没有呼喊出声,一步步的挨着走了过去。
“瞧瞧,这小脸蛋可真是招人爱。”高太后端详着慕瑛,慈眉善目。慕瑛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害羞的低下了头:“全是太后娘娘说得好听,慕瑛哪里及得上灵慧公主。”
“你们各有各的好看之处。”高太后笑着拍了拍慕瑛的手背:“以后便在慈宁宫里长住了,有什么缺了少了的,派你那奶娘跟掌事姑姑说,不要闷着,就把这里当成大司马府,咱们就是一家人。”
慕瑛哽咽了一声,应了下来,灵慧公主笑嘻嘻道:“慕瑛,听说你喜欢木樨花?围墙那边有几棵木樨树今日一早就开花了呢,我带你过去瞧瞧。”
赫连毓也在一旁笑着道:“咱们可以去打些木樨花下来,让御厨拿了去做蒸糕儿吃。”
“对对对!”灵慧公主跳了起来,朝那边站着的一个宫女喊了一句:“香玉,快些去拿竹竿来,我要去打木樨花!”
三个人在宫女内侍们的拥簇下飞快的走了出去,慈宁宫的正殿里只剩下高太后与赫连铖。
“皇上,你这又是为何?”高太后端起镶着金边的琉璃茶盏,轻轻吹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水,上边浮着的一片茶叶慢慢的沉了下去:“你又何必如此对那慕大小姐?她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何尝受过这样的苦?”
赫连铖沉着脸,好半日才开口道:“谁让她有那样一个父亲!”
“慕华寅是慕华寅,咱们将他的女儿召进宫来,只是想做一枚握在手心的棋子,不是要你去虐待她。她只是个孩子,她还那般可爱,皇上又如何忍心去伤害她?”高太后轻轻的啜了一口茶汤,闭上眼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皇上,你那里好像有南燕进贡来的黑玉断续膏?拿了过去给她搽上罢。”
“她那一点点伤口,如何就要用黑玉断续膏了?”赫连铖一扭头:“母后也太好心了。”
“哀家方才仔细看过了,慕大小姐的手指尖黑了一块,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用的力气大了几分,哀家听说慕大小姐年纪虽小,可却已经开始学习弹琴绘画,想来这手指是万分要紧的,千万不能留下什么伤痛。”高太后抬起眼皮看了赫连铖一眼:“皇上,你不会这般忍心罢?”
赫连铖站在大殿中央好一阵子,目光有些迷茫,根本不知道落在哪个方向,侍立在一侧的贴身内侍江六弯着腰偷眼看了看赫连铖,小心翼翼道:“老奴去给皇上取过来?”
“要你多嘴!”赫连铖愤恨的骂了他一句,可却没说究竟是要江六去取还是不要他去取。江六有些困惑,转头看了看高太后,见她容色平和,脸上微有笑意,当下打定了主意,拔腿就往外边走了去。
“这江六真是越来越自作主张了,朕还没说让他去取呢,竟然走得比风还快。”赫连铖很不满意的嘀咕了一句,可也没有出声喊住江六,任凭他飞快的穿过慈宁宫那片大草坪,朝朱红的大门那里走了过去。
大门的一侧,栽着一排木樨,从慈宁宫正殿门口看过去,只能见着一片青翠的叶子,可树下的那几个人拿着竹竿敲着树干,似乎空中落下了一阵浅浅的雨雾,淡淡的黄色,带着馥郁的芬芳,飘飘洒洒的将天地万物笼罩住。

☆、第 6 章 木樨花开迟(二)

  青翠的草地上铺着一张很大的水竹席,这是从越州进贡过来的,最细密的水竹经过最精巧的双手编织而成,细密得似乎没有一丝缝隙。水竹被染成不同颜色,几种颜色交错到一处,织出了一幅泼墨山水画。
这般精美的竹席,此刻上边却是落满了木樨花,小小的花朵仿如碧天里的星星,密密匝匝的一层,随着秋风不住微微起落,就如春日里的细雨滴在花瓣上,溅掉了数根花蕊。
灵慧公主匍匐在竹席边上,完全没有一位皇家公主应有的气质,一双手不住的把那落下的桂花扒拉到自己面前,眉开眼笑:“慕瑛,慕瑛,你看,这些花真新鲜,快来捡。”
跟着灵慧公主一道爬在竹席上的,是她的贴身大宫女香玉:“公主,这木樨要早上来打才是最新鲜的,此时已经都快到中午时分,被太阳晒得没了晨露的滋润。”
小筝有些眼馋,看了看慕瑛:“大小姐,我能不能去捡木樨花?”
慕瑛点了点头:“你去罢。”
小筝虽然比她长了三岁,可依旧还是小孩子心性,见着灵慧公主她们捡木樨花捡得正欢,早已按捺不住,听得慕瑛准许,直接扑到了水竹凉席上,开始用手捡起那细小的花朵来:“要做蒸糕吃,将开未开的花朵才是顶顶好的,蜜汁都还在里头呢,花瓣却比花苞要饱满。”
慕瑛凝视着那一席浅黄,轻轻叹气,从今日起她便要开始喜欢木樨花,没有别的理由,只是因为灵慧公主也喜欢牡丹。
灵慧公主今日穿的是高腰襦裙,交领,襦裙从胸口开始一直往下拖曳,没过脚尖,水碧色的裙裳上绣着的是团花牡丹,刺绣精美,花瓣上的露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花蕊上边还缀着金珠,不住的晃着人的眼睛。
她是大虞最尊贵的公主,金尊玉贵,而自己,虽然太后娘娘命大家都喊她瑛小姐,以公主之礼待之,可她毕竟不是真公主,她必须学得收敛,不要去与灵慧公主争抢,这样才能保得自己周全。
“瑛姐姐。”赫连毓的声音在身边响起:“你的手指是不是受伤了?”
慕瑛转过脸去,就见赫连毓关切的看着自己的衣袖,眼中有些焦急:“我皇兄……”他有些为难,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皇兄有些暴躁,可是瑛姐姐你也不要怪他,他心里头其实很苦。”
“他有什么苦?”慕瑛的声音清冷了几分,那高高在上的赫连铖,不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吗?偏生自己却不能反抗,只能随他虐待自己。
“我皇兄……”赫连毓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他们、他们都说皇兄是看着他的母亲自缢身亡以后,心里难过才变成这样子的,”
慕瑛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亲眼看着自己母亲自缢?”
“是。”赫连毓声音低沉了几分:“你知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皇兄被立为太子,他母亲就活不成了,太皇太后让皇兄去跟他母亲去告别,可没想到皇兄的母亲已经自尽,皇兄推开门却只见到他母亲吊在横梁上……”
“啊,原来如此!”慕瑛惊得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难怪赫连铖会如此心硬,换作旁人,亲眼目睹母亲自缢离世,只怕是会一辈子都记得这桩事情,心里头都会存着怨气。
“瑛姐姐,让我看看你的手。”赫连毓的声音软软:“我让人去给你取搽伤的药过来。”
“不用了。”慕瑛将手藏在衣袖里,不想让赫连毓看到,虽然那几根手指头依旧有隐隐约约的疼痛,可她却不想将这事情闹大,免得让人觉得她十分娇气。
“瑛姐姐,搽点药比较好。”没想到赫连毓很是固执:“春晴,你去取些治伤药膏过来。”
“不用了不用了。”尖细的声音传了过来:“皇上已经命奴才取来了黑玉断续膏。”
“黑玉断续膏?”赫连毓吃了一惊,转过身去:“江六,还用不上这个罢?”
“皇上说,瑛小姐当得用最好的药膏。”江六恭恭敬敬的将一个小小的玉白色瓷瓶捧到慕瑛面前:“瑛小姐,请收下罢,此乃皇上的赏赐。”
慕瑛一言不发,将瓷瓶接了过来,心中却颇不能平静。
她觉得赫连铖很怪,分明是他踩伤了自己,又假惺惺的拿上好的疗伤药膏过来,他究竟准备做什么!眼角微微扬起,她看到离木樨花不远处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明黄色的衣裳很是显眼。
她的心动了一动,这样子的赫连铖,看上去很孤单,脸上虽然没有半分神色,可她却依旧能体会到那索然的心情。
打开黑玉断续膏的瓶盖,一阵清香扑鼻。
这香味跟木樨花的香味全然不同,带着药香。慕瑛将瓷瓶托在手心里,不住的打量着里边黑色的药膏,有些犹豫,自己到底是用还是不用?
王氏已经伸出了手:“大小姐,我给你搽药。”
慕瑛很顺从的将手露了出来,赫连毓倒吸了一口凉气:“瑛姐姐,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分明是欺霜赛雪的手,此时那葱管的手指却已经肿了起来,带着几道紫色的瘢痕,与雪白的肌肤相映衬,看上去有些狰狞。
王氏看着心疼,可哪里敢抱怨皇上,只能用手挖了一团药膏,轻轻的抹在慕瑛的手指上:“大小姐,忍着些。”
“奶娘,没事。”慕瑛强装笑颜,那钻心的疼痛早就过去,现儿只是一阵余痛罢了,黑玉断续膏不愧是宫中疗伤上品,刚刚搽到肌肤上便觉得凉津津的一片,疼痛感少了许多。
“瑛姐姐。”赫连毓有些难过的碰了碰慕瑛的手指,在他心目中,皇兄赫连铖不是这样残暴的人,为何独独会对慕瑛有这样的成见呢?眨巴眨巴两下眼睛,赫连毓飞快的朝站在一旁的赫连铖跑了过去:“皇兄,皇兄!”
“怎么了?”赫连铖极力装出风轻云淡的模样来,可却还是有些发慌,难道自己踩得太重,慕瑛的手指受伤太严重?他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心头一紧,好像有谁扼住了他的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皇兄,瑛姐姐的手指全肿了。”赫连毓眼神里带着些许不满:“你方才踩得太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