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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钰敛色问:“你是说,六皇子身上有这药草的气味?”

  元赐娴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元钰一刹想通了其间环节,问:“那咱们?”

  她脸一揪,踌躇一晌道:“……也不好眼睁睁见人家着道吧,毕竟眼下,他也没做对不起元家的事,咱们还在一条船上呢。”

  元钰点点头:“阿兄找他去。”

  她拦住他:“别。你的身份比我敏感,少在人前与他打交道,我去。”

  元赐娴四顾一番,找了个僧人询问,得知郑濯似是被谁喊去了罔极寺的南寺门。

  她谢过后便匆匆往那处赶,到时果见郑濯正与几名侍卫说话,手中拿了一张羊皮图纸,像在商议什么,见她来,稍稍一顿,眼色疑问。

  这南寺门连了外墙,墙沿下便是一排浓密的矮丛,瞧上去着实是藏蛇的好地方,元赐娴心惊胆战地朝他脚边掠了一眼,疾步上前:“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郑濯点点头,将手中羊皮图纸交给侍卫,刚欲随她走,却听脚边矮丛一阵窸窸窣窣响动,不过一刹,一条赤身银纹的细蛇一跃半丈高,直向他手腕袭来。

  他蓦然抬眼,一手扯了元赐娴往身后掩,一手一把抽出旁侧侍卫腰刀,横剑一拍,剑柄过掌,刀锋倏尔落下,直接斩烂了蛇身七寸处的心脉。几番起落,前后不过两息,快得一旁几名侍卫连个步子都来不及挪。

  元赐娴脸色煞白,瞧着瘫软在地,血肉模糊的赤蛇,吓得连惊叫都忘了,一阵急促喘息。

  天晓得,不怕狗的元赐娴真的很恶心蛇,甚至幼年时候,曾被这玩意儿吓晕过。

  她原是不曾预计到会与蛇正面交锋的,紧赶慢赶来提醒郑濯,哪知晚了一步,撞到了蛇口上。早知便由阿兄出面了。

  郑濯还攥着她的手,因此感到她掌心潮湿而发凉,满是细汗。他回头看她:“你可还好?”

  元赐娴不太好,甚至眼前都冒了星子,微微犯晕,她咬了下舌头,感觉到一点腥甜,勉强支撑住了,回神后将手一把抽出,摇摇头:“我没事。”然后提醒道,“殿下,您杀生了……”

  郑濯“嗯”了一声:“我知道。”

  见他神色平静,眼底毫无意外,元赐娴略有不解,皱皱眉刚欲再问,无意一眼,却见寺门前站了个人。

  陆时卿负手原地,不知望了这边多久。

  郑濯远远瞧他一眼,问元赐娴:“县主方才寻我何事?”

  一旁站了好几名不知敌友的侍卫,她不好直言,低头看了眼蛇尸,暗示道:“已经无事了。”

  郑濯便明白了她的来意,笑说:“我恐怕不得不向阿爹请罪去了。”然后扔了剑,朝陆时卿招招手,示意他来。

  陆时卿神情很淡,到他跟前,朝他颔首行礼,听他道:“陆侍郎来得正好,县主受了惊吓,烦请您送她回殿。”

  见他点头应下,郑濯便大步流星地走了。一旁几名侍卫紧随其后。

  陆时卿瞥一眼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元赐娴,伸手一引:“县主也请吧。”

  她点点头,不欲露出怯色,岂料方才强撑着僵持了太久,一挪腿便是一阵软倒之意,一个踉跄险些跌跤。

  陆时卿下意识伸手去扶,等被她拽紧了胳膊,却记起她素来能编擅演,冷声问:“县主方才不是与殿下说,您没事吗?”

  元赐娴这回却真没装。大抵是对陆时卿没什么敌意,在他跟前稍微放松一些,她被蛇恶心的后劲就上头了,一时耳内嘶鸣,眼前也一点点发黑,胃腹翻腾之下几欲作呕,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她拽着他胳膊的手一点点垂了下来,身子一歪往后栽去。

  陆时卿一愣,这下不敢再疑,慌忙伸手扶稳她,见她晕厥,只好将她一把打横抱起,挪去一旁,一面掐她人中位置,一面低声唤她:“元赐娴!”

  元赐娴到底体格不算娇弱,被他掐了几下就醒转了,醒来发现头下枕了他的腿,而他靠在墙根处,似乎蹭了一身的灰。

  但她这时候照顾不了他的洁癖,只觉晕厥过后,口舌极度干燥,抬眼张嘴,有气无力道:“陆侍郎,我渴……”

  能认得他陆侍郎,那就是没事了。

  陆时卿瞥瞥她,从腰间摘下随身携带的水囊,替她拧了囊盖却突然一顿,提醒道:“这水囊我喝过了。”

  她不是很嫌弃他碰过的东西吗?

  元赐娴刚淋淋漓漓下了一层冷汗,实在口干,一把抢过水囊就仰躺着往嘴里灌,喝够了才得以继续说话:“……您真记仇,我收回那日嫌您的话成了吧。”说完手肘撑地,欲从他腿上起来。

  陆时卿看她行动困难,便帮了她一把,然后冷冷道:“哪日?我不记得了。”

  她觑他一眼,低哼一声:“不记得拉倒。”完了似乎恢复了些血气,拖着步子往寺门走。

  陆时卿眉头紧蹙,不太爽利地瞧了眼衣角的灰泥,叹口气,将水囊别回腰间,跟了上去。

第27章 027

  元赐娴腿软走得慢,听他跟上,回头道:“陆侍郎,您可别将我被条蛇吓晕的事讲给旁人听,都说虎父无犬女,这事会给我阿爹丢面子的。”

  陆时卿落她半个身位,闻言一瞥她,没说话。

  她便自讨没趣地扭过了头,刚走两步,却听身后响起个淡淡的声音:“陆某不是令兄,不会总捉着人短处不放。”

  元赐娴一刹明白过来,陆时卿是在说阿兄揪着他软肋,三番五次拿狗吓他的事情。

  她讪然一笑:“这事的确是阿兄做得不对,我早便说过他了,您放心,有我元赐娴在,这长安城没人敢再欺……”

  她说这话时回头瞅着陆时卿,话未完,恰好遇见台阶,忽地脚下一空,一个踉跄,亏得是站稳了。

  陆时卿知道她没能说完的话是什么,叹口气道:“您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她撇撇嘴:“那您倒是别走我身后啊,也不提醒我一声。”

  陆时卿方才也是出了个小神,才没注意她脚下,闻言觑她一眼,到底走快了一步。

  元赐娴得以与他并肩就高兴了,一高兴就神采奕奕了:“您不要小看我,我胆儿不小,只是独独畏蛇而已。都怪姚州那地界不安生,早些时候,王府尚未落成,城中到处都是乱民流寇,我只得跟阿爹阿娘暂且简居在野。我运道不好,隔三岔五便踩着蛇,有一回,甚至碰上一条爬了我的床!”

  陆时卿微微一滞,脱口而出:“公蛇?”

  她一愣。是公是母有何要紧?他这重点似乎放错了罢。

  她道:“我没吓昏就很好了,怎知是公是母?公蛇怎么了?”

  陆时卿很快意识到自己似乎反应过度了,“哦”了一声,道:“听说公蛇更容易咬人一些。”

  “是吗?”她将信将疑看他一眼,“如此说来,方才那条……”

  元赐娴说到一半顿住,捂了捂胃腹。

  还是不作回想了。先前一时晕去,其实也不全因了蛇,是郑濯的刀法实在骇人,眼见蛇身被砍成两截,断头烂骨,捣得血肉模糊,她才略受不住。

  她换了个话茬:“陆侍郎,我怕蛇是有原因的,您怕狗呢?”

  也不知这一句揭了陆时卿什么伤疤,难得比平日和善些的人一下便阴沉了脸,道:“没有原因。”

  这个陆时卿当真阴晴不定,前脚日出后脚雨,道是有晴却无晴的。

  元赐娴也便不再追问了,一抬眼见大雄宝殿已在近前,却是一幅相当凝重的场面,不由稍稍一愣。

  一干文武官员正神情尴尬地垂手候在殿外,殿内围拢了一圈皇室子弟,当中跪着腰背笔挺的郑濯,徽宁帝铁色铁青地站在他前头,拿食指虚虚点着他,一副怒至无言的模样。

  郑濯微微颔首,道:“儿已知罪,听凭阿爹处置。”

  徽宁帝似乎被气笑,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拍拍掌道:“你说说,你罪在何处……罪在何处?”

  “儿奉阿爹之命,代二哥掌管金吾卫,负责今日罔极寺周边巡视警戒,却布置疏漏,未曾察觉暗伏于草丛的赤蛇,此为罪一。阿爹千叮咛万嘱咐,三令五申道法会当日须忌杀生,儿却一时失手,致蛇丧命,此为罪二。”

  “这好端端的,哪来如此凶猛的毒蛇?”徽宁帝深吸一口气,抬眼瞧见杵在殿门前的元赐娴与陆时卿,朝两人招招手,“来。朕听侍卫讲,你二人当时在场,赐娴,你说说,此事是否有可疑之处?”

  元赐娴心里“哦”了一声,将整件事给捋了个明白。

  前些日子,二皇子犯了事,徽宁帝剥了他手底下许多权,令郑濯暂代掌管金吾卫。郑濯一朝得势,惹人眼红忌惮,是以有了今日遭人算计的事。

  算计他的人料准了他将背上两条罪名,却不知他其实早有防备,不过是将计就计。

  郑濯很了解徽宁帝。他清楚两点。

  第一,实则圣人并未多信佛,杀不杀生,不过是做给世人瞧的。他痛恨的根本不是盂兰盆法会上死了条蛇,而是将这件事捅给天下看的人。

  郑濯身边的几名金吾卫并非真正归心于他,生了这等事,便急急忙忙回禀给圣人,巴不得满朝皆知,殊不知,他们此举才是真正触犯了天子的大忌。

  第二,以圣人多疑的性子,凡事必要拐个弯思虑,一定猜得到其中阴谋。故而事发后,郑濯非但不作争辩,反倒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揽罪。如此,无疑便可博得圣人心疼与同情,亦可彰显他并无争夺储君之位的心思。

  眼下,徽宁帝就是不愿郑濯如此低声下气,想给这个儿子讨个公道,捉出事件的主谋。

  这一招将计就计着实厉害,元赐娴只想到了阴谋这一层,未曾考虑通透,方才真是多此一举了。

  她与郑濯暂且是一条船上的人,既想明白这些,自然不会当众戳穿什么,便讷讷道:“陛下,赐娴方才给那赤蛇吓得不轻,未曾留意别处……”她说罢瞧了眼陆时卿,“不如您问问陆侍郎。”

  女孩家嘛,徽宁帝倒也理解,便再问陆时卿,听他答:“陛下,臣方才离殿下与县主远,亦未瞧明白究竟。只是那赤蛇果真凶猛,若是不除,恐怕殿下与县主都将遭遇不测。臣以为,所谓‘事急从权’,杀生固然是大忌,却怎能因此耽搁了人命?当然,殿下未能排查危机,令今日身在罔极寺的陛下您,皇族宗亲及满朝文武皆陷入了潜在的威胁中,实是失职。是以臣以为,陛下当对殿下罚一半,恕一半。”

  虽仍捉不着真凶,但这番话却是一针见血,戳进了徽宁帝心坎,给了他一个中庸的解决之法。

  元赐娴瞅了眼陆时卿,更觉此人不简单了。自回鹘商队一事后,她不是不曾试探过他对朝政的态度,却总见他藏得滴水不漏,包括眼下。他始终就像一个一心只为圣人着想的忠心臣子,三言两语替他化解尴尬,以委婉的法子劝诫他不宜当众查案……

  至于谁才是陆时卿心目中的储君之选,或者他究竟是否有支持的对象,实在令人无从分辨。

  如此僵持下去,自然不是个事。徽宁帝点点头道:“陆侍郎说的有理,暂且就这么办。”

  这盂兰盆法会便半道匆匆结了,徽宁帝一连下了好几道旨,作了善后,完了便以疲乏为由先行回宫,叫上了元赐娴和陆时卿陪驾。

  元赐娴就知道老皇帝不可能轻易放过她这个见证人,等到了紫宸殿,被赐了座,听他问起:“赐娴,朕问你,你先前何以刚巧去到南寺门,何以忽然寻起朕的六郎?”

  这个问题,她早就盘算好了,且她相信,如圣人欲对口供,以郑濯的思路,必将与她使同一套说辞。

  她犹豫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罐药膏来,道:“陛下,赐娴是给殿下送这个去的。道场祭礼时,我见殿下被香灰烫伤了手,便将这药膏借他抹了一次。当时我欲将它赠与殿下,但殿下谢绝了,因四面人多,我便也未坚持,直至后来祭礼完毕,我思忖着,还是把它给殿下送去为好。”

  “但朕听侍卫讲,你与六郎讲,欲借一步说话。既是送药膏,何以躲躲藏藏?”

  元赐娴心中不免几分讥嘲。老皇帝分明什么都盘查过了,和和气气把她请来这紫宸殿,却将她当犯人一样审问,显然并不多信任她。

  她闻言再度作踌躇状,看了一眼对面的陆时卿:“陛下,这您就得问陆侍郎了!”

  陆时卿瞥她一眼,大抵是表示:与我何干。

  她低哼一声:“赐娴半道察觉自己被陆侍郎尾随了,哪还敢明着将药膏给殿下?我与殿下只是表兄妹情谊,却难保陆侍郎不会心生误解,便只好与殿下请求借一步说话,然后偷偷将药膏塞给他。”

  陆时卿一噎。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根本就没发现他尾随她好吧!

  不对,他什么时候尾随她了!

  元赐娴继续道:“那个药膏,我先前给陆侍郎也送过一份,他若瞧见我将一样的东西给了殿下,一定是不高兴的。陛下,您眼下害我穿帮了。”

  这招祸水东引着实奏效,竟听得徽宁帝一时哑口无言,半晌看向陆时卿,问:“是了,朕还未问子澍,你倒说说,你又为何去到南寺门?当真是如赐娴所言,尾随她而至?”

  陆时卿的确是跟踪元赐娴去的,却非出于什么情情爱爱的缘由,是见她心急忙慌去寻郑濯,怕她猜到什么,坏了他们将计就计的策略。

  但他眼下却不得实言,只好故意不大舒服地笑了一下:“陛下,‘尾随’一词恐怕不够精准。是县主鬼鬼祟祟在先,臣不过为了您的安危着想,去查探一下罢了。”

  这种情况,陆时卿越是不承认,越是找由头,便越将引诱徽宁帝往小情小爱处想。

  听了这话,原本心情十分不佳的老皇帝竟忍俊不禁起来,瞅瞅陆时卿,再瞅瞅元赐娴,与一旁宦侍道:“这俩孩子,你瞧瞧这俩别扭的孩子!”说罢叹了口气,道,“成了成了,你二人回吧,此事容朕好好考量考量。”

  

  元赐娴就和陆时卿一道出了,一路到了丹凤门外,该要分道扬镳的地方。

  见四下侍卫站得远,她笑眯眯地凑到陆时卿耳边:“陆侍郎,是不是得谢谢我,方才在圣人面前替您遮掩?我知道您不是因为我去的南寺门。您说您究竟抱了什么目的呢?”

  陆时卿冷冷瞥她一眼:“陆某也知县主不是为送药膏去的南寺门,您呢,您又抱了什么目的?”

  元赐娴一噎,随即摆出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道:“我就是不说,您奈我何?”

  陆时卿嗤笑一声:“刚好,陆某也不想说。”

  他说完便向她颔首以示告辞,往候在不远处的马车走。走了一截,回想起元赐娴方才那个态度,忽觉恨得牙根痒,便解了腰间水囊,仰头喝了一口,却还未能将这口水咽下,便被身后人给再次唤住。

  他停步回头,就见元赐娴的脸上一瞬间堆叠出无数种浓烈的表情,像是怜悯,像是同情,像是揪心。

  他微微一滞,忘了将水咽下,然后听见她相当为难地道:“陆侍郎……您的水囊,我喝过了呀……”

  陆时卿脸色一变,猛地一咳,呛出半口水来。

第28章 028

  说来也奇,这盂兰盆法会上一杀生,不久,果真天降灾祸于大周。没过几日,七月末旬,朝廷得到消息,淮南大雨为灾,突发洪涝,冲垮无数农田房屋,尤以舒州灾情最为严峻。

  徽宁帝原本拖延了对郑濯的处罚,预备捉出阴谋的主使人,可洪涝消息一传开,群臣百姓议论纷纷,都说如此无妄之灾乃是六皇子触怒上天所致,这形势便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必须当即给出个交代。

  因此,老皇帝只好对外宣称,盂兰盆法会当日意外,确是六皇子布置失当,行事鲁莽,现将他手中的金吾卫掌管权收回,并罚其接下来一整年,每月初一、十五皆要去到罔极寺闭门诵经,替大周祈福,以偿杀生恶行。

  在朝臣们看来,如此责罚着实不小。

  诵经原本无妨,可规定的期日却等于剥夺了郑濯参与每月朔望大朝的机会,至于金吾卫就更不必说——这支亲军不单负责圣人出行安危,亦掌宫中及京城日夜巡查警戒,可说是卫戍京师最要紧的一环。郑濯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的政绩因此复归于空。

  长安城里,不少人私下都传,六皇子就是个笑话,这权到了手里头,还没来得及焐热就丢了。但元赐娴知道不是。

  如此明显的陷害算计,圣人如何能不心知肚明?不过事出无奈才作此抉择。这一出,表面看来是罚,实则却叫郑濯得了最难得的圣心。如元赐娴未猜错,老皇帝给完天下人交代,接下来必将悄悄补偿这个儿子。

  此外,掌管金吾卫看似风光,聪明人却晓得,这个差事几乎百害而无一利。左右金吾卫各设上将军一人,从前是直接向圣人负责的,直至数年前,徽宁帝以年事渐高,不再躬身处置军务为由,令二皇子代为监察。

  但事实上,这许多年来,二皇子一直处在这支亲军的边缘,从未能够令金吾卫对他言听计从。

  多疑的老皇帝岂会真将如此要紧的权力下放,当初之所以如此,是因先太子野心勃勃,甚至有了及早拉他下龙座的心思,故而欲叫二皇子做一颗用以制衡的棋子。

  既然二皇子努力了这么些年,也未能摆脱棋子的命运,郑濯又何必徒劳尝试?他丢了这个掌管权,免去被圣人当成下一颗棋子,免去被其余皇子嫉妒眼红,实在是个好事。

  元赐娴当真佩服郑濯及徐善的筹谋。只是前者既不缺卧薪尝胆之品性,又不缺高瞻远瞩之智慧,且拥有因母家无势而令圣人较为安心的出身,为何最终却没能上位?十三皇子登基,他又得了个什么终局?

  元赐娴忍不住叹口气。眼下看来,对郑濯此人,元家既不好惹,也帮不得。摆在眼前的这条路,实在太难走了。

  

  仲秋时节,秋老虎渐渐消停,天微微凉了下来。临近八月半的一日,郑濯去永兴坊拜访了陆时卿,说是中秋佳节快到了,送份饼礼来。

  两人实则很少私下会面,多是逢年过节,合情合理的日子才有明面上的走动。这次郑濯来,自然并非为了送礼,而是与陆时卿当面议事,顺带替他践行的。

  淮南灾情已得了初步纾解,但此次舒州受灾尤为严重,为免当地生乱,朝廷预备派个官员前往劳问巡慰,督查赈灾。这个担子,落到了陆时卿的头上。

  他这一走少说两月,如舒州生点什么意外,怕得更久,自然有些事须交代郑濯。

  两人在书房议完正经事,陆时卿不是特别情愿地提到了元家:“别的没什么,但我南下了,也就意味着‘徐善’不在长安,若是元家给我递消息,我必无法现身,到时还得由你想个法子蒙混过关。”

  郑濯觉他这恹恹的神情挺好笑的,问:“怎么?县主不单缠陆侍郎,还缠徐先生?”

  陆时卿瞥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被她缠过,你就知道厉害了。”

  郑濯朗声大笑:“我可没这福气。”又道,“但说真的,我不像你天生奇嗓,拟不出徐先生的声色,到时如果穿帮,面上很难看的。”

  “总之这事交给你了,办不妥也是你该吃的果子,与我无关。”

  他说得没心没肺,郑濯也不恼,点点头道:“行吧,你安心南下,县主那边,我会替你顾好的。”

  陆时卿一噎,飞了个眼刀子去:“替我?省省吧你!”

  郑濯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你就别抱侥幸了。等你此次回到长安,也快岁末了,我看县主短时间内不会死心,待滇南王进京,你就准备好去提亲,吃吃他老人家的拳脚吧。”

  陆时卿脸已黑了,他却乐此不疲:“这拳脚功夫不够,恐怕过不了滇南王那关,你早些办完事回来,到时我教你几招,练练你。”

  “郑濯。”陆时卿咬牙切齿道,“过几日就是十五了,你还是先好好诵你的经吧,碰上认不得的字,我也能教你的。”

  郑濯大笑不止,揍了他肩胛骨一拳,道:“得了,我走了,一路顺风。”

  

  八月十三,陆时卿拾掇好了行装,比徽宁帝吩咐的期日提早三天离了长安。临走前,宣氏出言留他在家过了中秋再启程,他却以灾情紧急为由,坚持当日就走。

  但其实灾情早便和缓了,舒州也非缺他不可,他不在长安过节,是怕元赐娴找上门来。这等良辰,她怎会不来扰他,到时若缠他不放,岂不麻烦。

  清早,陆时卿逃一般出了长安城,一连赶了两日路,过了数个山道,在中秋当夜入了商州地界。

  他此行去往淮南,明面上是疏灾,暗地里却奉了徽宁帝的命,身负更要紧的差事,为免招摇,便是一切从简,乘了辆并不如何阔气的马车,就连随从也只捎了赵述与曹暗两名。

  因这两日下过场雨,耽搁了些行程,当夜便没来得及进城。陆时卿欲低调行事,并不打算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在宵禁后令人破格开城门,便决计忍耐一下,露宿在野。

  当然,以天为盖的是赵述和曹暗,他不吃风,睡在干净整洁的马车里。

  两人替他择了处地势平坦,靠近河川,无天灾及野兽威胁的地方落脚,一个跑去拣柴生火,一个开始清理周遭。

  人在山野,泥巴和杂草就算了,但郎君绝不能忍受鸟兽的粪便。

  皓月当空,映照得河面波光粼粼,纵使未生火堆,四面也一片敞亮。偶有风过,远处的群树便是一阵簌簌沙响,声色通透而清爽。

  陆时卿在马车里待得闷气,预备等赵述清理完下去缓缓,朝外问:“赵述,你好了没?”这一问却迟迟不听答应,他只得耐着性子再唤一声,“赵述。”

  赵述的声音缓缓响起:“郎君……我,我见着仙女儿了!”

  “……”这一刻似乎有些莫名的熟悉。

  陆时卿微微一愣,皱眉道:“荒郊野岭的,你说什么胡话?”

  “郎君,我没扯谎,真是澜沧县主来了!”他说完,一把扯开了陆时卿的车帘。

  猝不及防地,陆时卿抬眼就瞧见了一身月白交领长袍,幞头束发,背着个包袱,站在水岸边的元赐娴。

  他手中拿来打发时辰的书卷一下从小几上滑落下去,激起“啪”一声清脆响动。

  然后,他听见她笑着说:“陆侍郎,是我,您激越个什么呢?”

  不是激越,是惊吓。

  陆时卿下了马车,人还未到她跟前,便已冷声道:“你来商州做什么?”

  他连敬称都没使,该是有些生气,但元赐娴依旧笑盈盈的,提了提肩上鼓鼓囊囊的包袱:“我来陪您过中秋佳节。”

  他站定在她跟前,严肃道:“你跟踪我两日,就为来陪我过个中秋?”

  “是啊。”她点点头,“您不感动吗?”

  陆时卿当真不喜被人刺探行踪,何况的确公差在身,没工夫与她嬉闹。上回她在胡饼上动手脚的事,他已忍耐着未去追究,如今再来一回,自然气恼。何况她心也太大了些,就这样孤身跟了他两日,也不知夜里睡的是何处,都不怕遇见歹人。

  他蹙起眉,质问道:“元赐娴,你如此纠缠我,究竟意欲何为?”

  元赐娴猜到他会不高兴,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论他如何训斥,她一直笑就是了,她相信他一定不忍心气她太久的。

  她答:“陆侍郎,我纠缠了您这么久,您难道还瞧不出来吗?我心悦您呀!”

  陆时卿果真噎住了。她的确纠缠他多时,却是头一次跟他表意。

  他因此怔愣在原地,感觉头顶的月光好像哗啦啦洒了他一头一脸,叫他整个人突然变得光芒四射,轻飘飘得快要飞起。

  他倏尔想到,当初长安郊野,也是如此月朗星稀的夜,她蹲在旷野蔓草丛中训斥一只蠢狗。映入他眼的,是艳丽的唇瓣,修长的颈项,雪白的肌肤,深邃的沟壑。

  他骗她说,穿回鹘人的裙装将被金吾卫盘查,叫她蒙了面纱遮掩前襟。其实不过以为这香艳一幕不该给更多人瞧见罢了。

  陆时卿停止往下回想,觉得心内莫名无比烦躁。

  他为何总对月光下的元赐娴气不起来?

  他将眉头拧成个“川”字,到底态度好了些,道:“陆某公差在身,耽搁不得,请人送县主回长安。”

  元赐娴晓得自己已成功了一半,继续磨他:“不成不成。我追了您两日,实在疲乏不堪,眼下再赶不动路了。何况您的随从当中无一女子,您竟叫我深夜与别的男子同行同处吗?”

  什么叫“别的”男子……这话好像不太合适吧。

  陆时卿吸了口气,问:“县主当真孤身来的?”

  “当真!”她点完头,突然摆手道,“不对,也不是孤身。我还带了样您不太喜欢的……”

  陆时卿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就在他惊疑不定时,忽见她身后,被月色照得白茫茫的空地,现出了一道姿态妖娆的阴影。

  个头很大,脖子仰扯得很风骚。是一只狗。

  他被气笑,手指着那个方向问:“元赐娴,你竟带了这东西来陪我过中秋?”

第29章 029

  这东西,他不是不太喜欢,而是太讨厌了。

  陆时卿刚怒火中烧质问完这一句,远处小黑就抬了狗蹄子朝前做了个扑跃的假动作。他心底一憷,伸出的食指弯了弯,下意识后撤一步。

  元赐娴见状一愣,道是小黑吓唬他,回头却见它安安分分趴在地上,看起来十分老实。再瞅瞅跟前脸色惨白的陆时卿,她的神情茫然起来。

  陆时卿又好气又好笑。是不是元钰给这蠢狗喂多了核桃肉,叫它变聪明了?

  他发指道:“它刚才……!”他说到一半,没好意思继续往下。这话说出来,倒像是个被恶霸欺凌后,企图叫夫君作主的怨妇。

  他平静了一晌,脸渐渐恢复了血色,余光紧盯住小黑,故作漠然道:“深夜不便行路,县主今晚就在此处歇脚,但烦请您管好……”他说到这里,见小黑直起狗身,一副要冲上来的样子,喉结一滚,颤声道,“您的爱犬。”

  元赐娴早就跟小黑打好招呼,叫它不许靠近陆时卿周身一丈距离了,闻言笑道:“您放心,它这次一定会乖的。我也不是故意将它带来,实在是阿兄怕我沿途有险,才硬叫我捎上它,说一路好有个照应。”

  陆时卿心里“呵呵”一笑。如今的世道又非人人惧狗,真遇了险,这只蠢狗能护卫得了她什么。元钰分明是担心他对他的宝贝妹妹图谋不轨,这才派它来震慑他。

  图谋不轨?他是那种人吗?

  他不大舒服地走开了去,在马车边坐下,拧开水囊,仰头饮水。

  元赐娴瞥瞥他身下杌子,不免感慨他出行挑剔,然后从包袱里抽出一张帕子,铺在他身旁的泥地上,刚预备如此将就,弯身却触到了一张凳面。

  就在她屁股快要落地的一刹,似乎谁眼疾手快地将一张小杌子垫在了她下边。

  她一愣,扭头就见身后赵述流着满嘴的哈喇子,正腆着脸对她笑。

  陆时卿回头盯住他:“谁允许你把我马车里的杌子搬出来的?”

  “郎君,您这杌子闲着也是闲着,怎能叫澜沧县主千金之躯席地将就呢?”

  元赐娴觉得这个小伙子很有前途,朝他一笑,掏出一块以红绫包裹得十分喜庆的月饼,递给他道:“多谢赵大哥,这个给你吃。”

  赵述一舔哈喇子,刚伸出双手准备去捧,就听陆时卿冷冷问:“水烧完了?”

  他蓦然停住,神情幽怨。

  陆时卿却毫无同情地道:“去,我要净手净面。”

  赵述只好悻悻走了,悄悄与一旁默默生火的曹暗去吐苦水。

  元赐娴一只手还伸着,笑问陆时卿:“那您吃?”

  陆时卿瞅她一眼,撇过头去,冷冷道:“不必了。”

  “陆侍郎,所谓‘千里送月饼,礼轻情意重’,您怎么着也吃一口。”

  他不搭理。好男儿不为一只原本要给别人的月饼折腰。

  她叹口气:“好吧,我给赵大哥他们送去。”说罢作势起身。

  陆时卿却比她更快一步,长手一伸就将她手里的饼接了过去,然后咳了一声,说:“给我就行,等他们干完了活,我再拿给他们。”

  元赐娴心里觉得他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笑,面上不动声色“哦”了一声,将一大个油纸包都给了他:“那这些都给他们。”

  他接过,放在了一旁。

  她继续认真叮嘱:“一定要给他们的,您可别偷吃了。”

  陆时卿飞了个眼刀子过去,刚欲质问她究竟给谁过中秋,却忽觉哪里不对,摩挲了一下手里微热的月饼,道:“元赐娴,你跟我扯谎?方圆三十里地都无人烟,这月饼却是热的,你从哪里弄来的它?”

  元赐娴一噎。百密一疏,将这茬给漏算了。

  她沉默一下,估摸着陆时卿一喊她名,就是生气了,声势弱了一截,实言道:“是拾翠快马加鞭给我送来的……”又伸手作发誓状,“但她送完就回去了,我眼下真是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很可怜的。”

  陆时卿早知她满嘴鬼话,也不想计较究竟哪句是真,笑了声道:“您爱自讨吃苦就随您,只是陆某的马车容不了您,此处天大地大,您请自便。”

  元赐娴可不会妄想他能将马车让给她,见他没赶人就已很满足了,与他闲话几句,等夜深了,便十分自觉地从包袱里掏出一张硕大的细网,四顾一番,系去了一旁的两棵矮树。

  陆时卿净了手与面就预备歇息了,回头见她拉网的动作娴熟,大抵早有准备,便懒得管她,吩咐赵述与曹暗守夜,随即一头钻进马车,和衣躺了下来。

  虽非深秋,但夜里到底是有些凉了,此地又临近河川,湿气较重,他闭目躺了不多时,就被一阵灌入车内的风激得睁开了眼。大约默了几个数,他起身撩起车帘一角,看了眼元赐娴的方向。

  她蜷缩成一团,侧卧在两棵矮树间的兜网里,似乎睡熟了。底下守着小黑。

  他皱皱眉,犹豫是否要下去,套了靴子却对上那双虎视眈眈的狗眼,只得恨恨放下了帘子,重新回到车内床榻。却是躺了好半晌也没能入眠,直至第二阵风再次灌进来,他终于复又坐起,咬咬牙,朝兜网方向走去。

  这是陆时卿自七年前某个事件后,头一次主动靠近一只犬类。他为此几乎走三步,退两步,好歹到了跟前,却听它朝他狂吠起来。

  他四肢僵硬地停驻原地,预备隔着几步距离唤元赐娴,倒见她自己醒了,揉揉眼盯了他一晌,才似反应过来:“陆侍郎?”

  陆时卿嘴唇微颤,看了眼狂吠不止的小黑。

  元赐娴立刻醒悟,叫它闭嘴,然后爬起来,坐在网中问:“您找我吗?”

  她这被网兜住,睡眼惺忪的样子倒是好笑。陆时卿忍了,板着脸深吸一口气:“你睡我马车里去。”

  元赐娴几疑自己听错了,确认道:“我睡您马车,您睡哪里?”

  陆时卿一指她的网,又道:“把狗带走。”

  她颇是担忧地道:“可您睡得惯吗?”

  他冷冷瞥了她一眼,大概是叫她别废话的意思。元赐娴只好翻身下了兜网,拍拍小黑示意它跟她走。

  陆时卿补充道:“除了床铺和被褥没法,车内的物件一概不能碰,叫狗留在外面。”

  元赐娴方才被吵醒,脑袋比平日迟钝一些,“哦”了声就往马车方向去了,走到半道,听见身后陆时卿翻身上网,然后,兜网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动。

  她蓦然醒神,猛一回头,想出言阻止,却已经晚了。

  兜网吱嘎了几下,两边的绳结齐齐断落,“砰”一声,陆时卿被网裹着,仰面摔落在地。

  他摔得非常安静,甚至没有发出一丝闷哼,像是直接傻住了。

  元赐娴僵了那么一瞬,慌忙奔去扶他,道:“……陆侍郎,您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