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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饶是陆时卿思维如此迅捷之人,也怔愣着未能答话,被她搀着坐起后,一把扯开当头兜缠的网,难以置信地问:“元赐娴,你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她哭丧了一张脸,手把着他的肩,踌躇道:“可能……可能是您的身躯太伟岸了吧……”

  她绝对不能告诉他,是她忘了提醒他,这个网本就只够承受她这样的分量。

  赵述和曹暗察觉异响,也赶到了此处,一耳朵听见这句,齐齐一个踉跄。

  身躯伟岸?主子是对县主做了什么,竟叫她体会到了“身躯伟岸”这种高深莫测的词?

  陆时卿气得一把甩开她的手,自顾自起身,指着她道:“我回马车了,你爱睡哪睡哪。”

  元赐娴瞧着无法再使的兜网犯了愁,忽听赵述道:“郎君,是您弄坏了县主的网,总不能叫县主露宿在野吧?”

  元赐娴心道这回可真不是陆时卿的错,她眼下彻底醒了,明白了他早先是好心才来与她换地方睡的。倘使换作她,落得如此结果,恐怕也得生气。

  她摆摆手示意赵述不必替她出头,不料陆时卿见他俩一来一往,似乎愈发怒上心头,三步并作两步就回了马车。

  元赐娴在外来回踱步,愁于今夜该何去何从,忽忆起方才,陆时卿落地时似乎是左肩先磕着的地,照那番动静瞧,很可能是破皮了。

  她思索一番,从百宝袋一般的包袱里翻出瓶药膏来,去敲他车壁,问:“陆侍郎,您睡下了吗?”不听他答,她便继续问,“您不说话,我可进来了。”

  陆时卿这下很快道:“睡了。”

  车帘内分明透着烛光,他说什么瞎话。

  元赐娴迟疑问:“您是不是伤着了?我随身带了药膏,您要擦擦吗?”

  “不需要。”

  那就是真伤着了。元赐娴有点内疚,继续道:“我给您擦个药吧,完了就不扰您了,明早天一亮,我保证回长安去。”

  “不必。”

  她却坚持道:“我能进来吗,陆侍郎?”

  陆时卿沉默一晌,一个“不”字方才出口一半,她就因他接二连三的推拒没了耐性,一把掀开了车帘。

  这一掀,就见他光裸着半身坐在榻沿,正拿了块润湿的帕子擦拭肩膀,看见她,他瞠目着浑身一僵,迅速将帕子一抖,遮住了胸前的两朵红梅。

  元赐娴傻盯着他,木讷地眨了三次眼。

第30章 030

  她不是没见过汉子打赤膊,行军路上,许多事在所难免。但她从来不晓得,竟有男子能将赤膊打得如此好看。

  掀帘一刹惊鸿一瞥,见宽肩窄腰,如玉锁骨,精致肌肤在昏黄的烛火里熠熠生辉,似珍似珠,紧实的纹理像被雕琢过一般流畅,委实当得起“惊艳”二字,甚至惊艳得叫世间小娘子都自惭形秽。

  元赐娴一双眼像笤帚似的往他上半身扫了一遍,在扫到他拿帕子遮住的两点时,突然觉得耳根有些烫,鼻端有些热。

  她缓缓仰头,将视线移至车顶,然后手一松,把车帘放了下来,好似什么也未发生地退了出去。

  陆时卿抖完帕子后便再无动作,在元赐娴火辣的眼色里,始终浑身紧绷,目瞪口呆,直至她平静离去,他才想到一个问题:她为何不惊叫?听赵述讲,一般风月话本里,女主人公碰上如此情状,都会惊叫的。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如此前一般,车壁被“咚咚咚”敲了三次,元赐娴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能进来吗,陆侍郎?”

  “……”这是表示忘却前事,重来一遍的意思?

  他一扔帕子就开始穿衣裳,三两下收拾妥帖,然后声色平稳道:“进。”

  元赐娴吸吸鼻子,掀了帘子,递出一瓶药膏:“给您的。”

  “哦,多谢。”陆时卿的脸上挂着见接使臣一般的微笑,伸手接过,态度良好。

  她也回他一个非常端正礼貌的笑容:“您请慢用,告辞。”

  “一路走好,恕不远送。”

  两人僵硬地对话完,待帘子阖上,一个拔腿奔向河边,一个一头栽进被褥。

  

  左右长夜都已过了一半,最终便是谁也没睡马车。陆时卿表示外头其实挺凉爽的,元赐娴也相当赞同,两人就一人搬了张小杌子坐,对月冷静了半晚,彼此无话。

  黎明一刻,元赐娴如释重负,一脸肃穆地向陆时卿辞行:“前路漫漫,请陆侍郎多多保重。”

  陆时卿依旧微笑:“县主亦是。”

  赵述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拔草,手肘杵杵曹暗:“郎君和县主怎么了?好像哪里怪怪的。”

  曹暗回头看了一眼,摇头:“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就被陆时卿招呼了去,得令护送元赐娴出商州地界。

  元赐娴本想拒绝,但她眼下当真不能直视陆时卿,昨夜一幕一直脑袋里头挥之不去,哪怕他如今齐齐整整穿好了衣裳,在她看来仿佛也是光裸的一般。

  她因着心里尴尬,便没说什么,捎上小黑逃似的走了,由得曹暗跟在身后。

  实则元钰根本不放心她孤身出城,此行不止小黑和拾翠,随行的另有十名护卫。她的马也拴在远些的地方。她估计陆时卿该猜到这点了,因此只是叫曹暗策马跟上,并未考虑她将如何回去。

  元赐娴的人手就在十里外候着,见时辰差不多便赶来接应,不久就与她碰上了头。她见状勒了马,与一路沉默跟在后头的曹暗道:“曹大哥,我的护卫来了。陆侍郎身边比我缺人,你请回吧。”

  不料这是个一根筋的,哪怕见她随从数众,也坚决不肯违背主子的话,非要亲眼见她出了商州不可。

  元赐娴拗他不过,只好算了,扯了缰绳正要继续扬鞭,无意间一低头,却见脚下略有些泥泞的土里坑坑洼洼许多凹陷,一直往她与陆时卿昨夜歇脚的方向延伸了去。

  她重新下马,弯身捻了撮土,在指间揉搓了一下,凑到鼻端一嗅。

  拾翠见她神色不对,问:“小娘子,有何不妥?”

  她蹲在地上扒拉了几下泥土,判断道:“是新鲜的马蹄印,单向,看数目不少于二十匹,覆盖在车轱辘印上。”她抬头看了看高踞马上,候在前方的十名护卫,“咱们的马先前可曾到过此地?”

  拾翠摇头:“不曾。”

  她皱皱眉,往四面瞧了瞧:“这就怪了。看这情形,此行人应当是在陆侍郎经过后才来的。可从此往前只一条道,我昨夜几乎一宿未眠,倘使真有数十人策马经过,没道理瞧不见。”她说罢问曹暗,“曹大哥,我来之前,可有谁经过你们身旁?”

  曹暗摇摇头,下了马,察看了一番脚下痕迹,神情严肃道:“县主,我恐怕得先回了。”

  元赐娴疑惑起身:“你的意思是?”

  他似乎有些焦急:“小人担心郎君。”

  元赐娴稍稍一滞,招呼了护卫跟上,然后道:“我跟你一起回。”

  倘使昨夜的确有一行人策马途径此地,却不曾在河畔现身,便只有一个可能——他们掩身在了附近。至于这行人可能将做什么,瞧曹暗紧张的模样,元赐娴不问也知道了。

  她掉转了马头,抬手就扬了一鞭子。护卫们紧跟在后,待飞驰出约莫三里地,忽见她手一挥,竖掌止住他们。

  拾翠和曹暗一夹马腹上前,神色疑问,听她道:“不对。”

  她自顾自说完,扭头问曹暗:“昨日下过场雨,陆侍郎经过此地,是在雨前还是雨后?”

  他脸色大变,肯定道:“雨前。”

  那么雨后,车轱辘印一定消失了,何以方才却是马蹄印覆盖了车轱辘印的景象,且竟如此清晰?

  她一刹心如鼓擂,仔细望向前方,就见不远的泥地上方,拉了一根极细的银色丝线,丝线缠绕在道旁一左一右两根钉在泥地深处,相当隐蔽的柱子上。若她方才心急忙慌策马过去,恐怕早已被绊倒了。

  待她这向一发出落马声,埋伏在周围的敌人就会趁势而上。

  对方要的不是陆时卿,是她。

  拾翠和曹暗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目色警惕地朝元赐娴围拢了去。

  但到底敌暗我明,她虽未上绊马索的当,却早已落入对方视线,很快,一前一后齐齐响起“哒哒”的马蹄声,眨眼间,一群玄衣男子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第31章 031

  到得此刻,元赐娴反倒不心慌了。对方设下如此圈套,说明十分了解她的底细,可她却对他们的身份毫无头绪。她得冷静下来,才可能想出应对之法。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这行不速之客:前后笼统二十五名男子,身下都是好马,个个劲装短打,身材魁梧,黑色面具覆脸,使的是以长柄著称、适宜对付骑兵的陌刀,远远瞧着,刀面上似乎没有特殊纹路。

  他们并未给她太多思考的时辰。打头的那个抬手一刀挑断了绊马索,继而朝前一挥,两边的人马都没下就齐齐冲上,与元赐娴的护卫们杀开了。

  元赐娴被围拢在当中,一言不发。拾翠晓得她在观察敌情,就未出言打扰,刚好曹暗也是个话不多的,两人便沉默着骋马挥刀,将意图近她周身的玄衣人驱散。

  元家的护卫虽也算好手,却难敌这些人有备而来,长柄的陌刀劈砍长枪,很快就将他们通通扫下了马。一晌工夫,四面便氤氲起了血腥气。当一名护卫的脑袋被陌刀挑飞,断口血流如注的时候,风雨不动的元赐娴终于白了脸。

  她的确从过军,见过尸横遍野、生灵涂炭的惨景,却到底一直得阿爹庇护,多只远观,极少亲历如此杀戮场面。哪怕上回营救阿爹,也是在后方遥遥指挥。眼下这些人手段之残暴,着实令她心惊肉跳。

  这一带近来多雨,双方交手不多时,原本晴明的天就阴沉了许多,霎时间飞沙走石,昏黄如暮。

  她看一眼天色,在此起彼伏的刀剑入肉哧响中微喘了几口气,避免注目满地的泥血与尸首,镇定下来,与拾翠低声道:“看他们的阵形。”

  拾翠跟随元赐娴多年,与她早生默契,一听就明白了。虽说眼下双方交手不比军队作战,但聪明的杀手哪怕再占上风,为了减少伤损,也不会乱打一气,故而即便看上去形散,却必有规律可循。

  如此一眼望去,她就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一点。对方的目的是杀人,照理说该一路冲锋,可这阵形却很像一对护翼。他们在一边杀,一边保护着谁。

  元赐娴见她察觉端倪,继续小声道:“打头的指挥只是幌子,不是真正的头领。那人可能是他们的主子,你给曹大哥作掩护,杀过去。”

  曹暗听见这句,与拾翠对了个眼色,然后道了句“县主小心”便策马驰出。

  事实证明元赐娴的确猜对了。对方见拾翠和曹暗来势汹汹,大有直捣龙穴之势,不得不放缓了杀人的脚步,收束了一些去护卫主子,如此,元赐娴这边剩余的寥寥几人便缓上了一口气。

  却不料,恰此刻,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大雨滂沱,撒泼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拾翠和曹暗劈刀猛砍的势头被迫减缓,如此一来,这擒贼先擒王的计划便注定失手了。两人面临的杀招层出不穷,一边忙于砍杀,一边焦心地回头观望情势,就见身后元家护卫渐渐不敌,元赐娴逼不得已下了马,拣了把障刀亲手对敌。

  很快,十名护卫尽死,瓢泼大雨里,雾蒙蒙的,只剩下她略有些单薄的身形。

  元赐娴学过武,却未杀过人,在这些训练有素的杀手跟前,几招把式到底不够看了些,何况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就败下阵来。

  一名杀手人在马上,弯腰将她一捞,抓了她牢牢锢在身前,继而扬鞭疾驰而出,像是要抢头功。

  拾翠见状,不管不顾吃了敌人一刀,急急忙忙去追,曹暗一抹脸上雨水,拼死替她挡住蜂拥而上的杀手。

  元赐娴被身后男子劫持着一路颠簸,动弹不得分毫。她喘息一阵,勉强开口道:“你不想死,就勒马。”

  因浑身都被冷雨浸湿了,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男子理都没理她。

  她继续说:“我还有援手,就在前边不远。你的弟兄眼下被我的护卫缠了脚步,一时追赶不上,你孤身劫持我,绝落不到好下场。是抢功要紧,还是性命要紧?你先勒马,在原地等你的弟兄来,我一样逃不掉,如此岂不更稳妥?”

  男子仍旧没有说话,甚至毫无波动。

  元赐娴破罐破摔地笑了一下,提高了声:“这位兄台,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真的,我的人就快来了,你这是在往刀口撞。你信不信,我数三下,你就会从马上摔下去。”

  这种鬼话,元赐娴自己都不信。她知道,哪怕她数三十下,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是劝不动他勒马,只好说点话叫他分神,看是否有机会捅他下去罢了。

  她冷得嘴唇都在打颤,缓缓数道:“一,二……”

  此名杀手似乎当真定力非凡,连抓着她胳膊的手都不曾挪动一寸,可就在元赐娴绝望喊出“三”的一刹,头顶突然响了个惊雷,男子一声闷哼,真的从马上摔下去了。

  元赐娴脑袋一懵,抬头望天。

  这样也行?莫不是说,这便是传闻中的五雷轰顶?

  她一时怔愣得忘了动作,身下马换了主人,失去了掌控,大概不肯驮她了,一颠一颠地想将她甩下去。等她反应过来,伸手去扯缰绳,半个身子都悬在了外边,已是回天乏术,低呼一声也跟着落了下去。

  落马一刻,元赐娴想,上苍既有好生之德,叫雷公助她一臂之力,也许不会叫她摔得太惨。

  然后她果真没摔得太惨,将将坠地一刹,一双手穿她胁下而过,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下一瞬,她在另一匹飞驰的马上,被谁从背后圈住了腰。

  这个人沉声质问她:“元赐娴,这就是你所谓从过军的骑术?”

  她听了这声音,蓦然回首,就见陆时卿黑了张脸,正微眯着眼瞧她。她被冻得思维迟缓,忘了回嘴,愣愣抬头望天。

  陆时卿被气笑:“不是雷打的,是我。”

  她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袖箭,彻底明白过来,奇怪道:“您怎么来了?”

  “你不想我来,我可以现在就扔了你。”

  她赶紧摇头,拽紧了他圈在她腰上的胳膊,连声道:“想想想,我当然想了!您可千万救人救到底!”

  陆时卿看了眼她满身的血泥,与挂在长睫上的雨珠子,叹口气,没再说话,搁在她腰上的手臂却收紧了几分,继续扬鞭往前。

  元赐娴安心了点,问他:“您来时瞧见拾翠和曹大哥了吗?”

  他点点头:“他们掩护我来的。”说完补充,“他二人能自保,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对方随时可能追上来。”

  她“哦”一声,抱臂缩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雨势渐渐弱了几分,但元赐娴当真冻得熬不住了,何况陆时卿也是浑身湿透的,挨着他也不暖和。良久后,她哆哆嗦嗦道:“……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陆时卿却答:“你以为我知道?”

  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方,就笔笔直一条荒路,也不知何时是头,元赐娴心内绝望,脑袋却是灵光一现,朝四面瞅瞅,道:“再往前约莫十数里,会有两个岔道,您择西边走,那条路原是官道,附近有处废弃的驿站。”

  陆时卿垂眼看她:“你怎么晓得的?”

  “我跟踪您的时候在那儿歇过脚……”

  “……”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好歹到了驿站躲雨,为避免马流落在外暴露行踪,便将它也牵了进去,拴在屋后马棚。

  这驿站原就是个小的,单个屋子,门窗都破败了,挡不牢风,墙角还有老鼠打过的洞,若非元赐娴昨日在此歇脚,清扫过一番,恐怕四面要更邋遢一些。但眼下也不如何干净就是了,毕竟积了太久的灰。

  陆时卿甫一进门便望而却步。

  元赐娴瞅瞅他:“陆侍郎,您眼下没命挑剔了,将就将就吧。”她说完,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头栽往一卷稻草铺盖。

  她昨日离去时并未收拾此处,此刻地上还留了好些稻草卷和柴火,及几个火折子。

  陆时卿也知道她说的不错,只好勉强按捺下浑身发痒的不适,去察看柴火是否受潮,好容易拿火折子打着了火,回头却见她睡熟了,叫了好几声都不听答应。

  他只好在她跟前蹲下来,伸手晃了晃她胳膊:“先别睡。”

  元赐娴人是醒了,眼皮却沉得睁不开,伸手一顿乱挥,险些拍了他一耳光,说:“我一宿没睡,又被追杀一路,实在太累了,您不要吵我……”

  陆时卿躲开她的手,记起昨夜的尴尬事,咳了一声,道:“你把衣裳弄干了再睡。”

  她摇摇头,小声咕哝:“我没事的,我不娇贵的,得不了风寒……您比较要紧,您把自己弄干了就行……”说完就没了声。

  陆时卿心里冒火,把她连着稻草铺盖一道往火堆边拖。

  “哎……!”元赐娴给他拖得醒了神,伸手拽住他胳膊,“停停停……我自己走!”

  他松了手,一努下巴示意她赶紧的。

  元赐娴累得站不起来,只好手脚并用爬去了火堆边,抬了头有气无力道:“陆侍郎,我穿着衣裳哪里烤得干啊。”

  “那就脱了。”他蹙眉说了一句,然后背过身去,走到墙角。

  元赐娴看了眼他的背影,踌躇问:“我怎知您不会回头?”

  陆时卿似乎“呵”了一声,学了她前头的话道:“县主,您眼下没命挑剔了,将就将就吧。”

  她叹口气,只好把外裳先脱了,预备烤干了再换里衣,抬眼见陆时卿脚下已然滴淌了一圈水渍,看他也怪惨的,就道:“陆侍郎,您将外裳脱了给我吧,反正烤一件也是烤,两件也是烤。”

  “不必。”

  “您不要逞强,您若是感染风寒倒下了,谁带我逃命?”

  陆时卿被她气得不轻,扯了腰带,头也不回将外裳朝后一丢。

  元赐娴伸手接过来,一面烤一面打哈欠:“我怕我烤着烤着就睡着了,您跟我说说话。您是如何知道我遇险了的?”

  他冷哼了声:“你的好狗。”

  他赶路赶得好端端的,被那牲畜硬是咬着衣角拽下了马车。天晓得他是如何能够在那等情形下听懂狗语的。

  元赐娴闻言微微一愣。是了,她都没注意,小黑似乎早就不见了。大概是趁乱去找陆时卿报信的吧。

  “小黑呢,去哪了?”

  “我怎么知道。”陆时卿不耐烦道。他管一只狗做什么。

  元赐娴给他这语气一堵,就说不上话来了,想想叫他无缘无故与她一道亡命天涯也挺过意不去的,半晌低声道:“对不起啊,陆侍郎,害您淌这浑水。”

  陆时卿微微一滞,道:“习惯了。”

  反正每次她粘着他,就准没好事。

  他不过信口一说,元赐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许久问:“我是不是总害人倒霉。”

  陆时卿斟酌了一下,答了个较为中庸的说法:“还好吧。”

  但他不知道,在女孩家耳朵里,“还好”就等于“是”了。所以元赐娴一点没被安慰到,反倒叹了口气:“若不是我非要跑出来,他们也不会被阿兄派来保护我。”

  陆时卿这才晓得她在思虑什么,闻言差点扭头看她,靴尖一转才记起不对,忙回过头,道:“与你无关。”

  “怎么没关系。”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陆时卿来时也目睹了那番惨状,的确骇目惊心,平日挺开朗的人一时颓丧也情有可原,他皱着眉头在想这话该怎么聊下去才好,过了一会儿,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

  他皱皱鼻子,蓦然转身,就见元赐娴歪倒在稻草铺上睡着了,两人的外裳堆在旺火边,被烧了个正着。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抢救,却只来得及捞出两件残破的衣袍。

  陆时卿缓缓起身,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在仲秋时节的凉风里凌乱颤抖。

第32章 032

  两件外裳,一件少了袖子,破了前襟,一件缺了下摆,没了衣领。

  他要这两堆破布有何用!

  陆时卿气得想将那安然酣睡的罪魁祸首拖起来,低头一瞧却是一滞。

  元赐娴在雨里泡的时辰比他长,里衣也都湿透了。方才她忙于烤外裳,身上却未干多少,此刻薄薄的白衫仍旧紧贴着躯干,将她纤细的腰肢衬得格外玲珑秀致,甚至隐隐透出玉白的肌肤来。

  这回不比上次在浴桶里,彼时她穿了小厮的粗布衣裳,宽大厚实,湿了也瞧不出究竟,眼下却当真一览无余。得亏她也晓得自己的相貌容易惹祸,出远门便穿男装,裹平胸脯,否则此刻的场面兴许更“触目”一些。

  但饶是如此,陆时卿脑袋里也已火星迸溅了。

  他撇过眼,深呼吸三回,平复一晌,叫了她一声。

  元赐娴没答应。

  他杵在原地踌躇半天,最终叹口气,拣起地上兴许已称不上衣裳的两堆破布,想了想,找了处瞧上去干净点的,撕了一截布条下来,覆在眼上,在脑后系了个绳结,然后去剥她湿透的里衣。

  陆时卿竭力避免触碰她的肌肤,等蒙眼褪下她身上的白衫,后背已然紧张得下了一层汗。剩下的裹胸布,他是当真下不去手拆了,只好暂且不管。

  他吁出一口气,又摘了她的幞头,松散了她的发髻,摸索了一下,拿起她烧没了一截的外裳,就着略干净些的里层给她擦头发。

  头发得擦干,不然等她醒来,哪怕没染风寒也得闹头痛。

  陆时卿动作得很小心,生怕碰着不该碰的,却不料过分轻柔的擦拭伺候得元赐娴太舒服了,这妮子睡梦里若有所觉,竟然歪了歪脑袋,将他当成娘亲似的,拿脸蛋蹭了一下他的手。

  “……”这活没法干了。

  蒙着眼,凝脂一般凉爽熨帖的触感明晰得抓心挠肺。陆时卿屏息凝神,觉得差不多了便草草了事,预备拿外裳给她将就盖上。

  为了盖准,他不得不就着布料试探位置,不意在她腰间摸着了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像是一道疤痕。

  他手下动作一滞,皱了下眉头,有心弄清究竟,犹豫再三,沉声道:“元赐娴,蛇来了。”

  元赐娴没动静。

  很好,看来是绝对不会醒了。

  他便移开了垫手的布料,轻轻触碰上去,发现这疤痕大抵是在后腰处,竟有三寸之长,近乎狰狞,当初应该伤得非常深。

  他一怔,记起他以徐善的身份去元家赴宴当夜,听见她说的话。

  她的确没有说谎。

  他霎时什么奇怪的旖旎心思都没有了,像有一盆水从头淋到了脚,心都是凉的,起身攥了她的里衣,认真去烤火。

  

  稻草铺盖不舒服,外头又是连声的惊雷,元赐娴到底没能睡久,醒来低头一看,呆了几个数,捂紧盖在身上的破衣裳,连滚带爬坐了起来,就见陆时卿正背对着她,坐在火堆边烤她的里衣。

  她瞠目结舌:“陆……陆……”陆了半天也没陆出个什么。

  陆时卿听她醒来,心里不免一声叹息,眼看衣裳就快干了,原本可以深藏功与名的,这下麻烦了。

  他没回头,将她的里衣往后一丢,恰好砸准了她的脑袋:“穿上。”

  “不是,等等……”元赐娴抓起衣裳回想一番,莫大的震惊之下也没了敬称,“你给我脱的?”

  “没有。”他非常肯定地道,“是我帮你脱的。”

  “……”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不一样。“帮”是好心,“给”是禽兽,两者有别云泥。他依旧背对着她,挑起手边一截布条,示意他方才是蒙眼施手的。

  元赐娴一时语塞,愁眉苦脸地低头看看自己,再抬眼瞅瞅他仿佛十分正直的背影,刚欲再说什么,突然听见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很快很急,混杂了泥水飞溅的响动。

  她一惊,飞快穿妥帖了里衣。

  陆时卿显然也听见了,知这驿站显眼,如是对方杀手来了,绝无可能放弃查证,便没打算躲藏,语速极快地问:“对方是谁,想要什么,可有头绪?”

  这些事他早先就想问她了,见她实在累极,才拖延到了眼下。

  元赐娴挑拣了最要紧的讯息答:“不清楚具体身份,但队伍里有他们的主子。应当是想活捉我,而非取我性命。”

  “待在这里别动。”

  陆时卿留了这句交代便朝外走去,移门一刹,七、八名杀手驰马而至,打头的那个正是元赐娴此前判断出的,这些杀手的主子。

  他下了马,透过破败的门窗,一眼瞧见了屋内乌发披背,衣衫狼狈的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陆时卿脚步一移,遮挡了身后窗洞。见他只是定定望着元赐娴的方向,却久未开口,他笑了笑道:“不想阁下竟还有闲心在此逗留。”

  听见这句,男子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陆时卿身上。

  陆时卿负了手道:“早在先前,陆某便以鹰隼传信了商州刺史,如今,阁下脚踩的这块地界已被彻底封锁,不出一炷香,临县千数守备军便将赶至此地。您若抓紧撤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当然,您也可以趁这一炷香的时辰杀了我。只是不巧,陆某眼下并非朝廷的侍郎,而是象征圣人的钦差,一旦我死在这里,封锁的就不止是商州了。届时,包括十六州在内的山南东道都将成为囚笼一座,北面京畿亦会被惊动。如您是大周人士,便等于是在与圣人为敌。如您非大周人士,” 他说到这里淡淡一笑,“便等于是在与整个大周为敌。”

  “四海州县,亿兆疆土,这片王域,您踏得进来,却未必走得出去。陆某就在这里,挑衅大周君威乃至国威的机会也在这里,您想带走她,不妨先杀了我试试。”

  雨势渐止,天光明朗了几分,四面寂静,窗柩上悬挂的水珠一滴一滴缓缓往下淌着,他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地传进屋子里。

  元赐娴捂着衣衫,透过窗洞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等他说完最后一句,有那么一瞬,她似乎不记得这个人是大周未来权倾朝野的帝师。只知他是陆时卿。

  打头的男子一动不动静默原地,最终,往元赐娴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翻身上马,打了个“撤”的手势,策马飞驰而出,一字未留。

  陆时卿像什么事没有似的推门回来,见元赐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眉梢一挑:“怎么?”

  她回了神,摇摇头,不知何故觉得有点燥热,没话找话一般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您特别有气势。”说完补充道,“穿着里衣跟人对峙也特别有气势,特别叫人崇敬。”

  陆时卿的脸黑了。

  她最好期待对方是大周人士,否则他丢脸丢出国门,一定饶不了她。

  见他走近,元赐娴咳了一声,拿破衣裳将自己包裹得更牢一些,然后问:“您何时放出的鹰隼,一炷香后,咱们就有救兵了吗?”

  他嗤笑一声,在火堆边坐下:“我哪来的鹰隼?”

  元赐娴一噎。敢情他是空手套白狼。

  “您就不怕,他们当真杀了您?”

  他觑她一眼:“如果他们不在意杀我,昨夜在河岸边就该动手了。不过一笔算计,你不必太感动。”说完一指稻草铺,“现在可以睡了。”

  “既然没救兵,他们发觉上当受骗,去而复返也未可知,我不睡了,雨都停了,咱们还是赶路吧。”

  “谁说没救兵?”他瞥瞥她,“我没有长翅膀的鹰隼,还没有两条腿的仆役?”

  哦,这话是说,赵述已经去报信了,只是没鹰隼快,恐怕所谓封锁与支援都得晚一步。

  见他料准了对方不会再回头,元赐娴就背对他躺了下去,重新睡着了,再醒来已是黄昏,她隐隐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来了,睁眼就见陆时卿已然穿戴齐整,手上拿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似乎正准备叫醒她。

  见她自己睁了眼,他便将衣裳递给她:“换好了出来。”

  元赐娴瞅了眼窗外,见兵卒们一个个都十分老实地背对此处,就安心穿戴起来,拾掇好了推门出去。

  陆时卿听见身后动静,扭头看她,道:“我已传信给你阿兄报平安,但商州封锁了,你暂且出不去,京城的人马一时半刻也赶不来。我差事在身,不能陪你耽搁在这里。”

  元赐娴撇撇嘴“哦”了一声:“那您去忙,给我找个地方落脚就……”

  她话没说完便被他打断:“所以你随我一道南下。”

  元赐娴一愣,一时欢喜,拽了他胳膊道:“真的啊,陆侍郎?”

  四面兵卒偷偷移目,向两人投来暧昧的眼色。

  他咳了一声,低头看一眼,示意她把拿开手,注意分寸,然后道:“只是权宜之计,待嫌犯被捕,你就回去。”

 

第33章 033

  天晚日暮,疾雨如注。

  急骤的凉风透过窗洞灌入陈旧破落的驿站。头顶一个惊雷炸响,将屋里交缠的一对身影照得雪亮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