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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时卿正坐在桌案边思考人生,闻声一顿不顿站起,面向她端正站直:“在。”

  他答完,看见她衣衫凌乱,未合严实的领口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一滴水珠子顺她下巴落下,淌了一路后缓缓流入一道极深的沟渠。

  他登时躁得鼻端一热,好像自己成了那滴水珠子似的。

  元赐娴却没注意这些,胸脯一起一伏地质问道:“你跟许三娘是什么关系?你从前与她有段露水情缘就罢,后来竟还当着我的面跟她……跟她七摇八晃?陆时卿,你真是脸比城墙厚!你昨天负了许如清,是不是明天就要负我?”

  她分明骂得中气十足,骂完却是眼眶一红。

  什么陆时卿只有一个,都是骗人的鬼话,她看他摇身一变就能变出俩,一个水里游一个地上跑,一个跟许如清亲热,一个跟她温存。

  陆时卿虽被骂得狗血淋头,却着实松了口气。他就怕她藏着掖着不问,暗暗执着此事,只有她骂出来,他才有解释的机会。

  他赶紧答:“跟她有露水情缘的人是我的老师徐从贤,不是我。”

  元赐娴闻言微微一愣,被他气得迟滞的脑袋这才重新开始转动。

  在徐宅看见陆时卿的一瞬,她的确以为他与徐善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人,毕竟有些故事并非瞎编胡造就能够圆顺,如果他只是偶尔经历过几次角色扮演,没道理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现在听他一讲,才发现这事不对劲。

  在许如清与她叙述的那段露水情缘里,徐善长她六岁。而据世人所传,此人也确是十三年前声名鹊起了。可彼时陆时卿只有十岁,年纪着实对不上。

  如此说来,他并非真是徐善。

  陆时卿看她皱眉思索的冷静模样,似乎觉得危机快要解除了,忙上前去,走到一半却听她再次大吼一声:“陆时卿……!”

  他倏尔止步,停住站直,继续道:“在。”

  元赐娴一张嘴张得枣儿大:“徐从贤既是你的老师,你怎能跟自己的师母做那等事?那个时候我跟你的确尚未定下婚约,但你将你的师长置于何地?”

  陆时卿头疼得扶了一下额。他当初就说过,许如清这招是要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忙抬头道:“元赐娴,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和老师的事,当真没有。”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非常无力苍白,元赐娴自然更不相信:“你没有?那你跟你师母在船里头打架?”

  “我……”

  见他解释不上来,元赐娴咬咬牙转身爬上了床,拉上被褥蒙头盖脸一捂,显然是不想跟他再说。

  陆时卿叹口气,犹豫了一下,解了腰带,褪下衣袍也跟着爬上去,心道床上可能比较好说话点,却是爬到一半就被她喝住:“你下去,我不想跟你睡。”

  他一脚停在床沿:“那我睡哪里……”

  “你家这么大,用得着问我?”

  这一句“你家”就跟他划清界限了。

  陆时卿为难道:“阿娘知道我们大婚当晚分房睡,怕是要担心。”

  元赐娴微微一滞,这下有点心软,默了一晌,探出脑袋撇撇嘴道:“那你就在这房里找个地方睡。”说完,爬起来把床尾另一床被褥抱起来砸给他。

  他手一抖接住,朝四面环顾了一圈。

  这间卧房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但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从那些角落里挑选一个能够安身的地方。

  他左看右看,最终低头瞧了眼:“我睡下边脚榻,可以吧?”眼瞅着就这方寸之地离她最近。

  元赐娴说了句“随便你”就再次蒙上了被褥。

  因大婚夜不熄烛,陆时卿在脚榻铺好了床褥就躺了下去,也没再说话。

  四下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估计这时候连喘口气都能烦扰到她,便尽量放轻了来。如此默默煎熬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她睡着了没,因脚塌太窄太挤,他浑身都缩得难受,就以极小的幅度翻了个身,缓一缓僵硬的背脊。

  如此一个翻身过后,却听上边突然传来元赐娴闷闷的声音:“陆时卿,你睡着了没?”这一问就跟当初南下途中,头一次跟他在马车里边过夜时如出一辙。

  但他这次不敢说笑,只道:“没有。”

  只是接下来却久久未曾听见她的下文。

  他等了片刻,正想问她想说什么,便听她再次开口了:“我已经相信你跟许三娘没什么了。”

  她先前是被突如其来的真相冲击得太过震惊,加之回想过程中惊涛骇浪一波一波,气昏了头才口不择言。

  陆时卿闻言心底一震。

  她继续平躺着,望着头顶的承尘道:“我刚刚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分得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哪怕他跟她说了无数的假话,但他胸口那一刀却是真的。那个为了她方寸大乱,落入敌手的人,的的确确是他。既然如此,他就不可能做那种事。

  “对于许三娘,我跟她交往不深,不敢自诩了解,但我想,女孩家都是一样的。就像我从前喜欢在韶和面前跟你亲近,她也是这样。那天在船上,她大概是故意演戏给我看的吧。她想让我知难而退,让我对你的老师死心。”

  陆时卿叹了口气。

  他刚才不跟她解释许如清真正的用意,就是不希望两人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他不想她记起曾经的挣扎与动摇。他骗她整整一年,叫她因此喜欢上那个似是而非的徐善,这是他的错。她没必要自责。

  但哪怕他不说,她还是想明白了,并且坦率地直面了它。

  他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真的比他勇敢。

  元赐娴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陆时卿,你欺骗戏耍我一年,我也三心二意了一年;你没跟我坦诚你的政治站队,我也没和你说明元家的风向;虽然回想起那些我上蹿下跳地演着,而你看笑话似的看着的日子,还是有点伤心,但我的确没资格过分苛责你,所以……我们扯平吧。”

  陆时卿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默了默道:“元赐娴,我不想跟你扯平。”

  元赐娴木然地眨了眨眼,然后听见他道:“你不差我什么,是我还欠着你。你要是现在跟我扯平,我上哪去偿还你?”

  她的三心二意是他害的,她在政治上对他这站队不明,捉摸不透的门下侍郎有所保留也是该的。他当初虽私心里希望她能对他坦诚,却实则知道她那样做并没有错。

  元赐娴这下好像有点懂他的意思了。他大概误以为所谓扯平是两不相欠,是从此一个独木桥一个阳关道,所以拼命往自己身上揽罪,坚持要她给他偿还的机会。

  她好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挺没心没肺的,今天跟你成婚,明天就能要你和离?”

  陆时卿一噎。他就是这么想的。毕竟她到现在连个同床共枕的意思都没有,或许是当真不愿交托完璧之身,也好有条退路。

  她叹口气:“你上来。”

  陆时卿这下有点回过味来了,一骨碌爬起,目光闪烁地看着她。

  元赐娴揉揉疲乏的眼:“别这么看着我,今天太累了,先给你抱着睡,明天再说吧。”

  陆时卿“哦”了一声,语气淡淡的,人却一眨眼就到了她的被褥里,脑袋里飞快开始思考得寸进尺的计谋。

第81章 081

  陆时卿一听可以“抱着睡”,还可以“明天再说”,便已想到了将来孩儿出世该取什么名好。但他很快就收敛了遐思,还是决定稳扎稳打,先把她抱好再说,毕竟脚踏实地才能步步高升。

  于是他伸臂将她卷进了怀里,因这回不再怕伤口露馅,便与她面对面着。

  元赐娴着实累了,一整天下来身心俱疲,活像挨了人一顿揍似的,既然心软答应了他同眠,也就不再费力折腾,就这样贴着他闭上了眼。

  但她的心神却没真正安歇下来,仍旧满脑子跳蹿着陆时卿和徐善俩人的影子。

  实则她本不是这样好脾气的人。她愿意原谅,是因为冷静下来想了想:倘使换作是她,将会如何选择。

  其实一直以来,陆时卿都没给她真正读懂他的机会。直到今夜,被他生生割裂成两半的这双人影慢慢重合,她才终于能够明白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明白在这风云变幻的长安城,他活得有多艰难。

  政局动荡,群敌环伺,他在走一条荆棘满布的路,走一条无数人畏而不敢的路。他活在夹缝里,前有君如虎,后有众皇子怀抱狼子野心,左有政敌明枪暗箭咄咄相逼,右有不明真相的百姓给他冠上“走狗”的骂名。

  在这种情形下,他没法不步步为营,没法不谨言慎行。他披斩下的每一截荆棘都拉扯着大周未来的光明,一着不慎,粉骨碎身的不止是冲锋在前的他,更将可能是他身后的整个王朝。

  这世间并非只情爱最重要可贵,既然放眼天下,就不该活得太狭隘了。所以,如果她是陆时卿,最初心动之时,一样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双重身份及政治站队。

  在这一点上,她没道理责怪他。何况过去一年当中,没有谁真正对谁坦诚。她不能宽容了自己的隐瞒,却去苛责他的欺骗。这样不对等。

  至于待到后来彼此深交,他依然不说,她也并非不能够理解。有些话一开始不讲,憋久了就愈发不知如何开口,否则他又何苦给自己添累,殚精竭虑地拿一百个谎去圆起始的那一个。

  而在这个圆谎的过程中,痛苦的也并非只她一人。

  陆时卿怎会察觉不到她对“徐善”的动情?她想,他有过的挣扎和伤心绝不比她少。

  想通了这些,她已然有了几分心软,再听陆时卿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说出那样卑微到泥地里的话,便更没办法硬着心肠冷眼旁观。

  所以,她原谅他。

  只是原谅是情理上的一回事,接受却是情感上的一回事,她眼下尚未能够完全接受释然,把心底的他和徐善彻底融合在一起,因此找了个借口,想将圆房的事往后拖拖,好有点时辰缓上一缓。

  她脑袋发沉地想着这些,渐渐有了一丝困意,却不意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掌越来越烫,烫得她都要沁出汗来。

  她不舒服地睁眼抬头,才见陆时卿根本没合眼,一直垂头看着她,也不知看她这头顶心看了多久。

  她对上他的目光叹息一声:“你不睡觉,看什么玩意儿?”

  陆时卿解释道:“我在看,你有两个发旋。”

  “……”哦,那倒难怪他看得津津有味了。

  陆时卿却是认真的,心道她果真处处合他心意,连发旋也比别人多长了一个,长成了对称的模样。

  他心中满意,却见她嘴角微抽,一副觉得他很无聊,不愿搭理的模样,背过了身去想安稳睡觉。

  这一背身,他揽着她的手便被迫滑到了她另一侧腰上,隔着层薄薄的里衣,直接触到了一块狰狞的凸起。

  元赐娴几乎一下便打了个颤,往床里侧缩去,似乎希冀他并未注意到。

  陆时卿却是早在商州驿站,给她剥湿衣裳时就已摸过这块伤疤,根本不觉有什么妨碍,倒是对她的反应感到奇怪,见状挪了挪身板追过去:“我早就知道了,你躲什么?”

  元赐娴闻言记起当初喝多了酒,的确为宽慰“徐善”讲过这道伤疤的事,顿生悔意。

  见她背着身不说话,陆时卿想她或许生气了,便歉意道:“当初骗你是我的错,但现在我也添了伤疤,算是咎由自取了。”

  元赐娴却摇摇头,示意她没在想这个,继而离他更远一点,连脑袋都悬出了枕子,解释道:“我只有一条疤,没配对称的。”

  “……”

  陆时卿霎时又好气又好笑,着实不知她这脑袋里都装了什么,但细细想来,就觉她如此想法也不奇怪。毕竟他曾以一颗痣作借口拒绝了韶和,她因此误会担心他嫌她实属正常。说到底,没有哪个女孩家会不介意留疤这种事,更何况,她碰上的还是他这种挑剔至极的人。

  但事实上,她不说,他根本没想起这疤的不对称。甚至如今得了她的提醒,依旧不觉得如此有碍观瞻。

  叫她添一条对称的疤?那也太荒唐了吧。他心不疼的啊?

  退一万步讲,若真是抗拒,他宁愿自戳双目。

  他跟她讲道理:“元赐娴,照你这意思,我是不是还得再自捅一刀?”他胸前那伤口也不对称啊。

  元赐娴低哼一声:“我哪知道你,说不定你就是这么盘算的。”

  陆时卿一噎,再往里挪了一寸,靠过去道:“我不介意这个。”似是怕她不信,紧接着又强调了一次,“真的。”

  他说完又道:“你要是不信,给我瞧瞧。”

  元赐娴回头诧异地看了眼他:“这有什么好瞧的?”

  陆时卿上次给她剥衣裳时缚了眼,确实没辨认出这伤疤是被何物所伤,又怕直截了当询问会叫她记起不好的往事,便想一看究竟。

  他借口道:“我瞧给你看,以表诚心,你可以注意观察我的表情。”

  “……”他怕不是脑子不好吧,她抽抽嘴角,“算了,相信你了,不用看了,睡觉。”

  陆时卿却不肯放弃:“我就看一看,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

  元赐娴不理。

  看她坚决不吃这激将之法,他便只好先按捺下来,掀开被褥无奈看了眼早已绷得生疼的帐篷,等过了一炷香,见她像是睡着了,才小心翼翼探手过去撩她衣摆,准备偷摸着瞧。却不料手刚捏着一层衣摆,就被明明该已入眠的人“啪”一下拍开了去。

  他的手背一下就红了,痛得“嘶”了一声,然后听她道:“陆时卿,你烦不烦,还给不给睡了?”

  不“给睡”的人不是她吗?他默默退回,仰天长叹一声,睁眼望头顶帐子。

  有只会趁人睡着掀人衣裳的虎狼在侧,元赐娴哪里还能安心睡觉,看他眼都不闭,怕是打算伺机再动,只好道:“看完就肯睡?”

  陆时卿一听有戏,忙肯定答:“是。”

  她咬咬牙:“就一眼。”

  “就一眼。”

  元赐娴想坐起了方便些,掀开被褥却被陆时卿一把按住:“不用麻烦,你躺着就行。”

  他说完挪了个身,掉转了方向,往床尾靠了几分,伸手便去揭她里衣,动作很快,幅度却很小,只叫她露了一截腰肢。

  元赐娴腰腹一凉,一连眨了三次眼,觉得如此情状好像哪里怪怪的,但不及想明白,陆时卿的手便已触碰到了她的伤疤,叫她细细一颤。

  她忙垂眼看他,见一眼已到,就想把衣摆遮好,手伸出去却听他问:“是枪伤?”

  陆时卿眉头拧出个“川”字,拿拇指在她凸起的疤痕上摩挲了两下。看这伤口形状,像是长枪捅的,且接近腰后,该是遭了偷袭。所幸伤得不深,像被及时制止了,否则如此凶猛的一招真可能危及性命。

  他喉咙发干,突然生出一股后怕来。

  元赐娴却被这话转移了注意力,看他神情怜惜,确无丝毫嫌恶之色,有点紧张地点了点头,故作轻松道:“没什么,就是个混在军中的叛贼。”

  陆时卿叹了口气,认真道:“元赐娴,你上回送来的信我看了,没装模作样给你回复,是怕欠下的债越积越多,便干脆省了。但我现在必须好好答你一次。”

  她迟疑问:“答我什么?”

  “我的志愿是我的,跟你无关。什么天南海北,九垓八埏,但凡我在,四域疆土就不会有你用武之地,你别痴心妄想替大周赴汤蹈火。”他笑了笑,“这个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机会是我的,除非我先死了,才轮得到你。”

  她皱了下眉头:“你说什么呢……”

  “只是告诉你,以后别上战场了。”陆时卿说完又蹙眉低头看了眼她的伤疤。

  她这才反应过来衣裳还未合拢,壮着声势却难掩局促地道:“看完了吧,睡觉。”

  元赐娴说罢就去拨他捏着她衣摆的手,却被他反扣了手腕,见他毫无征兆地俯下身来,将唇落在了她的伤疤上,轻轻舔舐了一口。

  她浑身一麻,险些惊至跳起,瞠目道:“你……”

  她已经知道他不嫌弃了,他这是做什么啊!

  陆时卿一手阻她起身,一手防她踹人,生生将她压制在了床板上。听她声气急促了几分,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道:“元赐娴,你听更漏。”

  她颤着声问:“……什么?”

  陆时卿唇角微弯,眼色晦暗地答:“是说好的明天到了。”

  

  一炷香后,元赐娴咬着牙想,难怪陆时卿能当上大官,这种分寸必争,毫厘不让的奸人就该是能成大事的!

  但她也不差,她憋死他!

  陆时卿把头埋在她肩窝,苦不堪言:“元赐娴,我进不去,你松一松……”

  她死守不肯。来吧贼子,玉石俱焚吧!要痛苦就一起痛苦,苍天绕过谁不成!

  他眉头深蹙,在她耳际切齿道:“那我动粗了……”

  元赐娴执拗不答,等他下狠心来了记破釜沉舟,就一口咬死了他的肩膀,叫他跟她一道哼出痛呼。

  陆时卿这下算是明白了“咬定卿卿不放松”的真谛,却是征伐未至尽处,前路尚且艰辛,正犹豫是否缓一缓,忽听她声嘶道:“长痛不如短痛,你是个男人就一鼓作气干脆点!”

  他被刺激得狠命往前,不料甫一鞠躬尽瘁便是死而后已,尊严顿扫一地。

  他脑袋一空,看向一样不知所以的元赐娴。

  俩人在尴尬的对望里木讷地眨了眨眼,最终还是元赐娴先反应过来,抬膝撞开他:“折腾完了吧?没戏唱了吧?给我睡脚榻去!”

  以后都睡脚榻去!

第82章 082

  元赐娴着实恼他为圆房故意拖延时辰的心机招数,本想着瞧他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说不定熬过一阵就好了,哪知他就是个花拳绣腿的,前边架势摆得挺足,到了正头上“咣当”一下就缴械投降,害她现在只记得痛,什么浓情蜜意都不剩了。

  她恨恨喊了陪嫁过来的拾翠和拣枝收拾残局。陆时卿想说话却插不上嘴,掩着个袍衫从头到尾被冷落在旁,等她整理妥帖才得以去到腾出的净房洗浴,完了出来一瞧,就看她已平躺在了床的正中央,手臂往两侧伸展开来,像是准备一人霸占整张床铺的意思。

  似是听见他出来的动静,知道他正看她,她眼皮都没张,扬臂朝下边脚榻一指。

  陆时卿低咳一声,抱着被褥回到了这个本该属于他的地方。

  他现在非常希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睡到一半起的臆想,但上回在商州做的那个春光无限的梦却又分明不是这样。

  他拧着眉头,躺下后开始认真回想对比梦境与现实,看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翌日一早,陆时卿从脚榻上醒来,心想元赐娴的气估计该消了吧,正准备爬起来瞧她醒了没,就先见一双俏生生的脚丫子直冲他面门荡来,眼看就要踩榻他的鼻子。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到当初卜卦算出来的那个“凶”字。

  他脸色一变,下意识抬手,一把捏住她一双脚踝,瞧着距他面门一寸之遥的,白嫩无比的脚底板,后怕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这个新婚翌日的惊喜,真是相当惊人了。

  元赐娴也是“哎呀”了一声,像吓了一跳,赶忙缩回了脚,然后反过来惊恐地低头看他。

  她睡糊涂了。这大婚本就是赶鸭子上架,叫她几日来一直有点心神恍惚,昨夜一夕间得知的讯息又太多,着实没能缓过劲来,困顿间还当是身在元府,哪会记得陆时卿睡在脚榻。

  但她想起昨夜的他那番一分不让的算计,又觉他是活该,真恨刚才没踩快点。她敛了色,一声不吭换了个空地落脚,然后往外头喊拾翠和拣枝服侍穿戴。

  陆时卿稳了稳心神,清清嗓淡然起身,拿腔作势地问她:“被褥够暖和?”

  元赐娴心里“嗤”一声,想他就没话找话吧,请原谅、求圆房的时候态度挺端正,眼看该得的都得了,又开始摆出那副云淡风轻的死人样。

  她瞥瞥他,发冲道:“大夏天的,你问我被褥暖不暖和?你要是嫌冷,今晚就把我的被褥全拿去,好好盖严实了!”

  陆时卿一噎,心道她近在咫尺,他本就热得受不了,再盖两床被褥还得了,看她窝火,便将语气放和缓了点:“你昨晚没吃东西,可要……”

  “谁说没吃?一肚子气,饱得很!”元赐娴直接打断了他,说罢转身就要移门去净房。

  陆时卿这下不敢再摆谱,一把圈住她的手腕,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耳廓轻声道:“上边两句当我没问,你说说,还疼不疼?”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元赐娴又记起了,回头恨铁不成钢般怨道:“你不问之前,本来不疼了的!”

  “……”怪他。

  陆时卿皱着个眉头,苦思冥想怎么补救才好免了晚上再睡脚榻的命运,却忽然听见敲门声,想是拾翠和拣枝拿她的衣裳首饰来了,便只好不自在地松开了她。

  他着实不习惯外人出入他的卧房。尤其昨夜那种情形,他宁愿亲手拾掇床褥。但谁叫如今是危机时期,他的挑剔都得搁一边,就没出口嫌东嫌西,自顾自走远了穿戴,说在外边等她。

  元赐娴作为陆家新妇给宣氏敬茶作礼,又随她去了府上祠堂拜过陆时卿过世四年的父亲以及旁的几位祖辈。

  陆时卿听她嘴里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阿娘”,心中微微惬意,只道她发脾气也懂分寸,在他面前是小祖宗,到了外头便及时收敛,真真合他心意。这样一想,他竟也不觉她私下横一点有什么不好了。

  到了吃午膳的时辰,宣氏趁元赐娴去净手的片刻功夫拉过儿子小声交代,说看夫妻俩精神头都不好,别是他夜里太胡闹了,这初初成婚,可得收敛着来。

  陆时卿心想他倒是想胡闹,可情况不允许啊,就昨夜那样,他若敢说再试一次,怕是元赐娴都能气得掏出大砍刀来。

  分明没得逞却被误以为沉迷于床笫之事,他有苦说不出,只好默默认下,称这几日一定注意。

  宣氏满意地点点头,感慨道:“阿娘都盼了这么多年孙孩了,也不急这一月俩月的。你要把握分寸,别叫赐娴累着,才好放长线钓大鱼。”她说罢比了个手势,“最好一次钓出一双来。”

  陆时卿心中叹口气。他还什么都没享受到,阿娘就已在催大鱼了,这大鱼要真来了,他岂不得生生孤寡大半个年头?

  

  陆时卿虽得了朝廷九日婚假,免了上朝及入宫办公,却也不能真清闲到万事不管不问,吃完午膳便去了书房理事,临走跟元赐娴交代,有事便去找他。看她没什么好脸色,到底把那句“没事也可以来”给咽了回去。

  元赐娴抬脚回了自己的屋子,坐下便招来了拾翠,询问早上偷偷吩咐她的事如何了。

  拾翠忙答:“小娘子,婢子查过了医书,徐先生当初那刀凶险,是否会落下病根,还得请个大夫,瞧瞧他近来歇养得如何,光看医书实在说不好究竟。”

  元赐娴皱眉点点头。

  昨夜过后,她已然知道陆时卿上回说伤到要紧地方是骗她的了,再联想起他初初遇刺几日发生的种种怪事,便断定韶和所说的“伤”一定是指他胸口那刀子。

  当日的凶险她看在眼里,哪怕韶和不说,她在得真相后也会注意料理此事。但经此提醒后,她则不免更添了一层担忧,怕所谓的“落下病根”一事是上辈子曾发生过的。

  此前她不知这伤的事态如此严重,眼见韶和那般境遇,圣人还这样讽刺地叫她俩同一日完婚,便觉以她身份,登门讨问她前世详情着实不合适。而如今得知真相,意欲不顾忌地问个明白,韶和却已然远嫁,她也不可能再巴巴地追去,只有暂且看顾陆时卿,防患于未然了。

  拾翠见她神情恍惚,接着道:“小娘子,您既与郎君完婚,就别太操心徐先生的事了,婢子想,六殿下一定会照料好他的。”

  元赐娴闻言一滞。

  她没把陆时卿的双重身份透露给别人,哪怕阿兄也不打算说。这个站队关联重大,毕竟多一个知道就多一份危险,且这危险是知情人与陆家双方的,甚至还牵扯到郑濯及朝中一大派官员的命脉。

  她一滞过后很快点点头掩饰了过去,然后起身去找陆时卿了。拾翠说得对,她一个人暗暗担忧没用,还得找个够靠谱的大夫给他看看才对。闹脾气归闹脾气,总不能不管他死活吧。

  元赐娴一路到了陆时卿书房门口,见四面下人都被斥退了,心里一阵奇怪,正准备叩门跟他说请大夫的事,却先隐隐听见一阵大笑。

  她微微一愣。这种豪迈的朗声大笑,绝不该是陆时卿发出来的。

  她虽原谅了他这一年来的隐瞒,却因他此前高超演技,如今并不特别信任他,总怕他还有第三重身份,故而一听这明显不符合他行事的笑声,第一反应竟不是他屋内有别人,而是他是不是还演了个这种人设的角色。

  她正想偷偷窃个墙角,却听里头模模糊糊传出一句“谁”。只是声音不高,不像在质问外头的她,而在询问里边的谁。

  倒是好耳力。

  她这下松了口气,想是陆时卿在跟人谈事,并非角色扮演。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见了他的声音,是叫她进去的。

  因四面无人,她便自己推门入里了,待绕过一盏屏风,抬眼就见郑濯坐在里头。

  她见状也不意外,方才听见那句“谁”,再瞧瞧四面被斥退的下人,便知来人很可能是他,心道或许这书房也连通了昨夜那个往徐宅去的密道,所以府上旁人并不知他到访。而她之所以能够靠近,是因为陆时卿跟门口守院的仆役交代过放行。

  算他识相,知道她现在对他缺失信任,懂得坦诚行事了。

  元赐娴见状给郑濯行了个简单的礼。

  郑濯朝她略一颔首,叫她:“县主。”

  陆时卿不太舒服地低低咳了一声。

  郑濯无奈觑他一眼,改口重新道:“陆夫人。”

  元赐娴赌气评价道:“我觉得‘县主’比较好听,殿下还是照原来那样叫我就好,还能省一个字的口水。”

  陆时卿脸色阴沉下来。他早先刚在心里夸过她,这下能不能给点面子了。

  她冲他耸耸鼻子扮个“不服来战”的表情,然后找了个合适的边角位置坐下来,问道:“你们聊什么呢?”

  上回三人如此会晤,还是花朝节在山上石亭,元赐娴问出这一句后着实感慨万千,脑海中浮现出当日郑濯和“徐善”间的种种小眼色,真是叹恨自己被耍得团团转,只道郑濯这帮凶也不是什么好人。

  陆时卿心底也恰好在感慨这“物是人非”的一幕,因此没注意元赐娴问了什么,却见郑濯突然笑了,起始是憋着的,只有肩膀不住微微抖动,后来像是实在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元赐娴缓缓眨了两下眼,奇怪瞅他:“殿下,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郑濯心道好笑啊,太好笑了。她来之前,陆时卿正在问他,他昨夜为何交代得如此之快,这是哪里出了问题,有什么妙法可以避免。

  他一回想他刚才难以启齿又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就能笑上三天三夜。

  陆时卿已然明白他在笑什么,脸黑得都能磨出墨来,咬着后槽牙道:“郑濯,你消停点。”

  他这一句直呼其名,倒是证实了元赐娴心中猜想:这俩人的关系的确非常亲近,郑濯并未把他当臣下,而他也不以臣下卑微自居。

  想到这里,元赐娴略一蹙眉,忽听郑濯咳了一声问:“那你不想知道刚才那几问的答案了?”

  “不想了。”陆时卿切齿答,“不劳你老人家费心。”

  他说完,再跟一头雾水的元赐娴解释:“刚才六殿下跟我讲了个笑话。”

  郑濯马上接道:“对,是说了《邹忌讽齐王纳谏》中,邹忌自觉不如城北徐公美的事。”

  陆时卿:“……”

  元赐娴“扑哧”一声,记起当初陆时卿教她写的那篇梵文,现在倒可算明白他那会儿发哪门子疯了。

  陆时卿觉得郑濯待在这里就是个灾难,皱眉问他:“你还有没有正事,没事的话,拿点粽子回去慢慢吃。”

  端午快到了。

  郑濯摆手表示府上粽子很多,用不着拿他的,然后道:“当然有正事,否则我也不至于如此没眼色,在你新婚次日就来扰你。”他说完看了一旁元赐娴一眼。

  陆时卿瞧明白了这眼的意思,想他是顾忌她在场,所以暗示他是否请她回避。

  他很快道:“你说就是。”示意以后凡事都不必瞒她。

  元赐娴心里头满意,面上则装作很无所谓的样子:“你们聊正事,我就不听了。”说罢作势要走。

  陆时卿哪里不知道她这种欲擒故纵的招数,他要是现在放她走,她指不定得怀疑他真有秘密。他一蹙眉,努了个下巴,无声叫她坐回去。

  元赐娴埋着头悄悄笑,回座后便听郑濯道:“是这样,我安排在刑部的暗桩得到消息,三哥可能要再次对蔡寺卿下手了。”

  她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很快明白过来,她当初怀疑得不错,蔡禾就是真“徐善”抛出去的假诱饵。

  郑濯继续道:“你可还记得四月里那桩私盐案?当时户部尚书牵涉其中,但最终被蔡寺卿判为无罪,如今这桩案子拿到了刑部复核,那边搜罗了些证据,用以证明他收受贿赂,包庇罪犯。一旦坐实了这等罪名,革职查办是必然,且我猜三哥不会止步于此,恐怕里头还有些歪七歪八的门道。”

  陆时卿淡淡“嗯”了一声,似是表示他知道了。

  “照你看,这次救是不救?上回三月里三哥动手,算是免了一劫,但这回的案件着实牵涉甚大,我怕你再出手容易暴露。”

  元赐娴听到这里略有几分诧异。

  她原道他们哪怕推出了蔡禾,也该是想好了退路的,却不想竟是要牺牲一个官至三品的大活人,一个无辜者。

  她张了张嘴,正想插话说怎能不救,就听陆时卿非常干脆地答:“救。”

  他继续道:“没有牺牲蔡禾的道理。我说过会保他,如果不救第二次,第一次的冒险也就毫无意义了。我知道你担心这样下去防不胜防,容易分散精力,自毁城墙,所以这次,我会想出一劳永逸的办法。”

  陆时卿说这话的时候,态度强硬而干脆。元赐娴瞧着他严肃的神情,竟是不由呼吸一滞。

  她昨夜初知真相时还在想,如果陆时卿就是徐善,她宁愿这个谎言永远不被揭穿,免她回想起他欺骗她的种种就伤心,但现在,她好像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她突然想,陆时卿就是徐善,就是那个被她欣赏仰慕着的徐善,就是那个心怀仁义,绝不轻贱他人的徐善,这件事实在太好,太好了。

  她远远望着他,看窗外投射来的日光照着他高挺的鼻梁,照得他一双凤眸流光溢彩,熠熠生光。

  那双眼睛里并非只装了她,还装了那些她和他一样在乎的人。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慢慢弯起,最终弯成一道月牙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