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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俩人谈完了事,郑濯告辞离去,陆时卿看她一直傻兮兮地瞧他,不由怪道:“我刚才就想问了,你倒是傻笑什么?”

  元赐娴回过神笑着摇摇头,有点狡黠地说:“没什么。”说罢却似想起什么,敛色道,“陆时卿,我问你个问题,你要认真作答。”

  陆时卿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就听她道:“如果有一天,六殿下与元家产生了政治利益的冲突,甚至你死我生的对立……他因此要像舍弃蔡寺卿一样舍弃元家的话,你会保护我的家人吗?”

第83章 083

  这一问不是元赐娴一时兴起闹着玩的。甚至昨夜知道真相的第一刻,最先冲撞她意志的就是这一点。

  她最早接近陆时卿的初衷便是想远离郑濯,寻个光明的靠山,但不曾想兜兜转转,到头来仍旧回到了原点,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前世的老路:她的阿爹心向郑濯,她所嫁之人更是他的至交好友。

  这一切就好像韶和口中所谓不可违背的天命一样。

  尤其在目睹了陆时卿和郑濯亲密无间的关系后,她很难不生出担忧——既怕他舍弃元家,又怕他为了她与挚友割袍断义,陷入痛苦两难。

  陆时卿却像是一时没明白她的用意,抽抽嘴角尴尬道:“你不会在吃郑濯的醋吧?”

  元赐娴一噎之下道:“我又不是你,连自己的醋都不放过……”说罢严肃道,“我是说真的。”

  陆时卿闻言收敛了笑意,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她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心想现在好端端的,迫使他作这样的假设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便道:“算了,不为难你了,我先瞧瞧你的伤。”

  见她一副要上前扒他衣襟的样子,陆时卿拦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低头瞧着她道:“我的意思是,你说错了。不是你的家人,而是我的家人。”他的语气平静而缓慢,“如果我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保护甚至能够随意舍弃,又凭什么立身在朝,去辅佐我心目中的明主?”

  元赐娴一怔,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地盯着他。

  “而同样的,倘使我一心认定的明主是个不择手段,借踩无辜良善上位的不堪之人,我又凭什么有能耐保护我的家人?我不知道你对郑濯一直以来的试探和敌意从何而来,但他在蔡禾一事上并不像你表面看到的这样轻松,只是身居上位不得不有所取舍。但凡是人都有私心,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十恶不赦的人。”

  “我跟你保证,有我在,元家和他永远不会成为你死我生的对立。不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他们,而你说的事,也不论如何都不会发生。如果你相信我,就相信我所相信的人。”

  元赐娴静静瞧着他,眼底一点点泛出笑意来。

  她想,比起已然成为过去,难以辨清究竟的虚妄梦境,她更相信这辈子的陆时卿。

  她微微仰头,轻轻亲了下他的下巴,然后说:“好。”

  

  陆时卿被她这出主动献吻撩拨得血脉偾张,正要低头亲回去,却给她拦住了,听她说想察看一下他胸前那块伤口。

  这疤痕丑得他自己都不想多瞧一眼,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但她坚持,他也只能脱了衣裳。谁想好巧不巧,正是他衣衫不整的时候,宣氏恰好来敲门,说给他送了点补汤来。

  他怕被误会不知分寸白日宣淫,一个激灵赶紧穿戴,手忙脚乱之下合反了叠襟,等元赐娴开了门请宣氏进才发现不对。结果自然是被误会很深的阿娘狠狠瞪了一眼。

  但阿娘到底是阿娘,心里还是念着他和他未来孩儿的,搁下给他大补的鹿茸汤就走了,临出门叮嘱元赐娴一定要瞧着他喝完。

  元赐娴当然晓得这汤是补什么的,想着陆时卿昨夜好像确实不太灵光,说不定真是体虚肾弱,便照办了。

  被逼喝了一大碗补汤的陆时卿咬着牙想,她今晚一定会后悔的,不料到了夜里良辰美景,沐浴完毕,他坐在脚榻边等元赐娴从净房出来,准备在她面前一雪前耻,却见她来时揪着张脸,掰着十根手指,神情严肃地在算着些什么。

  他微微一愣,见她认真得路也不看,眼看就要撞着前边矮凳,赶紧抢步上去把它移开,然后拦停了她问:“你在算什么?”

  该不是在算他要睡几天脚榻吧。今天下午的时候,她看起来明明已经消了气了。

  元赐娴闻声回神,木然眨了眨眼,咬了下唇,有些难以启齿地望着他道:“我在算……我在算我的月信。”

  陆时卿比她更呆愣地眨了眨眼,迟疑问:“月信怎么了……”

  她摆摆手示意他等等,然后重新掰着手指数了一遍,自顾自疑惑道:“是今天没错啊。”她说完像是想到什么,惊恐地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陆时卿,我该不是有喜了吧!”

  “……”

  陆时卿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等下……你冷静点。”他说完,自己似乎也有点不冷静了,盯着她问,“不是……你这月信有那么准吗?”

  她非常肯定地点点头:“我以前都是一天不差的,要不然也不能那么快发现不对啊。”

  他看了眼窗外天色,沉吟一晌道:“那今天不是还没过吗?”

  元赐娴觉得这话有道理,神情肃穆地“嗯”了一声:“要不等一等看?”

  他抽了下嘴角:“这怎么等?”

  她指了指外间,认真提议:“我们先去外头下会儿棋,说不定等会儿就来了。”

  陆时卿因心底也存了疑,只好应下了,陪她到外边下棋,边落子边思考,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我记得,”他刚开口就是一堵,毕竟刚成婚,说起这种事也不是那么厚脸皮,毫无所谓的,但他到底硬着头皮接了下去,“我记得月信前几日同房是不容易怀上的。”

  言下之意,她应该是想多了。

  元赐娴闻言“啪”一下落了一子,继而点头如捣蒜:“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说罢却又眉头一皱,“但我怎么记得是月信后几日才不容易怀上?”

  陆时卿被她说得也不太能够确定了,拧着个眉头道:“你从哪听来的?”

  “就前几日准备大婚的时候,有个阿婆叮嘱我的。你呢,你从哪听来的?”

  “我也是。”

  元赐娴怪道:“那咱们听来的怎么不一样呢?”

  陆时卿摇头不解,是啊,怎么不一样呢。

  俩人蹙着眉使劲回想当时情境,一个一口咬定是月信后,一个坚决笃信是月信前,一盘棋下到后来都是心不在焉:陆时卿拿了元赐娴那个色的子来落。元赐娴更好,直接移了棋盘上的子。

  等失魂落魄,惶恐万分的俩人发现这棋局的不对劲之处,也就无心再对弈了。

  陆时卿看元赐娴已然很是困倦,一直在揉眼强撑,便推了棋盘道:“睡觉。”

  不料她仍揪着脸摇头,恳切地看着他道:“不行,还有两个时辰呢,再等等。我……我紧张。”

  他心里的紧张其实一点也不比她少,却到底理智一点,严肃道:“如果两个时辰都等不来,你这一晚上就不打算睡了?退一万步讲,要真是怀上了,你还想熬坏了身子一尸两命?”

  虽然他也不愿叫孩儿降生在昨夜那种昙花一现般的短暂房事里,但真有了能怎么办,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不是私奔来的,当然是使劲生了。

  元赐娴恼他舌头毒,却又觉他所言不无道理,被他凶巴巴瞧了一阵就妥协了,道:“那好吧,睡觉。”

  她说罢,拖着有点软的双腿到里间上了床榻。

  陆时卿将桌上残局收拾了一下,临到脚榻前确认道:“我睡哪里?”

  大婚五日前才知道要嫁,大婚一日后就怀疑有喜,元赐娴现在着实有点脆弱得没法缓神,拍拍身边床褥,瘪着嘴道:“这里吧。”

  陆时卿便如愿爬了上去,躺在了她身边,只是这种情况,所谓一雪前耻已不可能,只好憋着口气闭上了眼,却因思索着这档子事,根本没法入眠。睁眼扭头看元赐娴,就发现她缩在床角,虽闭了眼,睫毛却一直在颤动,显然也是不曾睡着。

  他原想与她保持点距离,免得等会儿憋不住,现在看她这样又不忍心,想了想就挪过去把她揽进怀里,低声问:“睡不着?”

  他这一靠近,一股非常干净的皂荚气息便扑面而来,元赐娴觉得好闻,睁眼吸了吸鼻子,然后点点头:“我努力努力。”

  陆时卿知道她对这事没做好心理准备,只觉自己刚才把话讲重了,实在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恶劣意思,就低头问她:“以前睡不着都怎么办?”

  元赐娴老实答:“小时候阿娘会给我讲故事,还一边拍我的背。”她抬眼看他,“你要效仿?”

  陆时卿一噎。

  讲故事这种事,他不是特别想效仿。但他这时候没法拒绝,默了默就一下下轻拍起她的背来,然后忍耐着问:“想听什么?”

  元赐娴闭了眼窝在他怀里,听他这勉强语气,撇撇嘴道:“你就讲那个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的故事,讲上三十遍我可能就睡着了。”

  陆时卿叹口气,手上动作不停,一面开始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他讲着讲着,也不知自己是讲到第几遍睡着的,再醒来已是翌日清早,见元赐娴还熟睡在他怀里,便一骨碌爬起来叫她。

  元赐娴被他这动静一吓就醒了,困倦之下愣愣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陆时卿盯住她,说了两个字:“月信。”

  她这才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下床冲去净房察看,然后愁眉苦脸地出来,欲哭无泪道:“没有……”

  小剧场:

  怂怂日记:新婚第二天,天气晴。今天媳妇给我出了道送命题,才思敏捷的我考了满分,得到了晚上跟她一起睡觉觉,做羞羞事的机会。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居然会被媳妇大姨妈推迟这事搞得胆战心惊,一炮无成。我就想问问,顾导安排这种怀孕速度到底是何居心?

  顾导批阅:瓜娃子,你以为怀孕是这么容易的啊。一个个的,听婚前教育的时候把老人言当耳旁风,活该憋死。:)

第84章 084

  俩人终于没忍住,请来了郎中。

  郎中听完这月信推延之事,虽觉仅仅晚了两日着实有些小题大做,却也不敢怠慢,仔细询问了俩人上一次同房的日子,然后给陆时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他到外边。

  元赐娴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想起身说句什么,却被陆时卿一眼看了回去,只好摸着也不知有没有多块肉的肚子,憋屈地等在屋里。

  陆时卿也一样一头雾水,从里间到外间这几步路,生生把不好的事都给臆想了一遍,直到听见郎中小声问:“陆侍郎,您与令正成婚之前,想来不曾越矩?”

  他一愣之下横眉道:“你什么意思?”

  郎中赔笑:“您别误会,小人就是跟您确认确认,令正前天夜里,是头一回吧?”

  “当然。”陆时卿不解其意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令正便不可能是有喜了。月信前几日同房本不易怀上,何况是头一回,陆侍郎,您这是盼子心切了。”

  谁说他盼子了。

  他咬着牙道:“你的意思是,昨夜原本是可以同房的。”

  郎中不是特别明白地颔了颔首:“自然没什么不可以。”

  陆时卿闻言满心暗恨。他说什么来着……元赐娴那个耽误事的,害他昨晚背负着鹿茸汤的期许硬扛了一夜,简直要气死他。

  但他到底忍耐着确认道:“那她这月信推迟是什么道理,可是哪里出了岔子?”

  “陆侍郎安心,令正身体底子好,这月信推迟多半只是近来歇息不稳妥,或者心绪波动过大导致,您不如再耐心等几日瞧瞧。”

  陆时卿听到这里一噎。歇息不稳妥,心绪波动过大,好像都是他给害的。早知如此,大婚夜就不该给她连番刺激。

  他派人送走郎中,回去跟元赐娴讲了个明白,到了夜里却不敢再折腾她,反催她早早睡觉,好好养神。

  元赐娴一早听过郎中的话,已然松了气,又一贯吃软不吃硬,看他一脸欲求不满却义正辞严的模样,有点不太忍心,躺了一会儿拿手肘推推他。

  陆时卿正在静气凝神,偏头问她:“怎么,还听故事?”

  她摇摇头,犹豫了下说:“我是想说,其实我不疼了,你不用憋着……”

  她这话是要将他好不容易垒砌起来的防线击垮。陆时卿咽了咽口水没说话,挣扎了足足一刻钟,突然一个翻身压住了她,俯视着她道:“你确定?”

  元赐娴点点头,很是体贴:“我还不困,反正你也花不了多长时辰嘛。”

  “……”

  这话真叫陆时卿气得再没能忍住,几乎三下五除二地褪了身上里裤,正是将前头功夫下得差不多,该要上重头戏的时候,却听身下人喘息着急急喊停:“等一下!”

  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扯在她裤带上的手艰难停住,抬头就见她一脸为难:“我突然想解手……”

  陆时卿咬牙盯了她半晌,瞧她像是当真憋得慌,只好深吸一口气,一个翻身爬起,黑着脸示意她快点。不料在外头等了半刻钟,等得“黄花菜”都凉了也不见她出,他只好随手拣了件衣袍裹身,过去敲净房的门:“元赐娴,你这是掉恭桶里了?”

  他问完,就听里头人拖着有点迟缓的步子朝这向走来,见她移开门后瘪着嘴望他:“陆时卿,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他正准备一把捞了她抱回去继续做正事,听见这句霎时一愣,伸出的手都停在了半空,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字一顿狐疑道:“你现在不会是想告诉我,你的月信到了吧?”

  元赐娴都没好意思低头看他挺翘的某处,只将视线投在他脸上,然后讨好似的抱住了他的胳膊,真诚道:“你这么聪明,将来一定能干一番大事业。”

  他气得差点把牙咬碎,一巴掌拍在她身后那扇门上:“我想干的不是大事业……”

  她给他这气势一震,瑟缩了一下道:“那你现在还想怎么?”

  他努力冷静了一下,没冷静成,抓过她的手往下一引:“你给我收拾残局。”

  元赐娴被烫得下意识缩了下手,结巴道:“怎……怎么收?”

  

  陆时卿这回能耐了,在她手中足足坚守了两刻钟,直把她累了个瘫软。

  等完事,他又有点后悔自己一怒之下鲁莽了,亲自给她端来一盆清水净手,问她胳膊酸不酸。

  元赐娴心道能不酸吗?却是自己点的火,跪着也要给熄了,只有憋出一句“还好”,等他帮她把手擦洗干净了,就道:“要不这几天分房睡吧,我现在就去隔壁。”说着便要爬起。

  陆时卿伸手拦住她:“做什么分房?”

  就见她甩了甩胳膊,苦着脸说:“我不想跟你两败俱伤了……”

  他忍得痛苦,她解决麻烦也解决得痛苦。

  陆时卿一噎,示意她躺好:“就这一次,不会下回的了。我去沐浴,你睡着就是。”

  元赐娴只好回了被褥,这下真是困极,一边奇怪着他怎么就突飞猛进了,一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陆时卿非不肯跟她分房,在这种盖薄被的仲夏自然是自讨苦吃,夜夜热得血气上行,过两日便想了个好法子:睡前挑灯办公,在床上办,等阅公文阅累了,沾枕就能睡安稳。

  元赐娴还当他真是公事忙碌,夜里躺在一旁看他坐着翻卷子,问他在瞧些什么。

  他刚读完一封南边来的密信,答道:“看细居近来有无动作。”

  她闻言来了精神,爬起来问他:“和亲队伍到哪了?”

  “剑南绵州。”陆时卿低头瞧了眼手中密信,叹息道,“那些耳目能撑到绵州也算不易,这大概是最后一封密信了。”

  元赐娴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韶和的和亲队伍里有千数大周随从,这里头的人物实则可谓鱼龙混杂。

  这是一个借机潜入南诏,贴近细居的极佳机会,不论是圣人,或是朝中几位皇子,必然都各显神通,安排了耳目混在其中。陆时卿和郑濯也一样。

  只是细居到底警觉擅辨,恐怕已在一路行进间将这些人处理得差不多。如今,连陆时卿的人手也折在了那处。

  她问:“收着的密信里,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陆时卿一时没答,想了想道:“算有,也算没有。”他把密信递来给她。

  元赐娴接过后,瞧见密信上记录了细居与韶和单独谈话的时辰和次数,其中几句言简意赅地描述了俩人在马车内的一次碰面,说是隐隐传出了争吵的动静。

  只是争的什么,吵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陆时卿才说,算有也算没有。

  但她看完后却有些想法,思索片刻道:“这俩人都不是会为了柴米油盐等小事不和便争执的性子,既是发生口角,多半是他们之中谁提了什么要求,而另一方不肯应。”

  陆时卿颔首赞同,突然听她话锋一转:“你可知圣人怎会突然赐旨命咱们匆忙完婚?”

  “是细居提议的。”

  “为了叫韶和好彻底死心?”

  他点点头。

  “似乎没那么简单。”元赐娴想了想道,“他或许是以这个理由说服了圣人,但最终目的却不是这样。”

  “怎么说?”

  元赐娴也不大肯定,猜测道:“有没有可能是细居想从韶和那里窃取有关朝廷的机密,或者迫使她与他形成某种政治合作,便想拿你和我的婚事刺激她,好叫她进一步看清皇室及圣人……甚至是你的冷情,从而愈发对大周失望透顶?”

  兴许正是细居希望韶和配合某事,而韶和坚持不肯答应,所以俩人才产生了摩擦冲突。

  陆时卿淡淡眨了眨眼,他也怀疑过这一点,但最终还是否定了。

  他摇头解释:“一个远嫁他国的公主,对大周而言已经没那么要紧,她除了这千数随从和几担嫁妆外几乎一无所有,拿什么去谈合作?至于你说的朝廷机密,”他顿了顿,“皇室里都是比她老谋深算的人精,她能知道什么?她若真是听过不该听的,早就活不到今天。此番细居求娶,哪怕圣人鬼迷心窍想应,朝堂上也有人要插一脚阻止。”

  元赐娴听完他这些话,心下非但未安,反倒一凉。

  从陆时卿的眼光看,这事确实是这样,毕竟韶和政治头脑平平,而圣人也并未将这个女儿看得多重视,实在没道理叫她有可能接触到什么要紧东西。

  但是元赐娴晓得,韶和所知道的,可能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多,比她也多。

  韶和曾三番五次相帮于她和陆时卿,故而她早先一直将她视作良善,不曾考虑过这一层威胁。如今却不敢想象,倘使这样一个人成为了她的敌人,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她不清楚细居是如何知晓韶和这一层用处的,只是直觉这事不太对劲。

  元赐娴的手微微一颤,紧紧扯住了陆时卿的衣袖,道:“绝对不能让韶和成为大周的敌人。”

第85章 085

  陆时卿看了眼她掐得发白的指骨,不明白她这紧张从何而来,蹙了下眉道:“怎么了?”

  元赐娴一哽。

  她原本是不欲再打扰韶和的,也思量好了对俩人间的秘密绝口不提。毕竟这世间想知道未来的人太多了,韶和重活一世的事若叫有心人盯上,很容易给她招致祸患。

  但现在的情况是,细居很可能已经猜到了韶和的秘密,且正打算利用她。如果元赐娴继续沉默,连陆时卿也隐瞒,难保不会酿成更大的错误。

  就目前而言,韶和的确不像会被细居如此轻易说动,但她确实逆来顺受了太多,此后山迢迢水遥遥,变数更是莫测。

  人心复杂易改,她不敢赌。

  她定定地望着陆时卿,许久的沉默后,问道:“你有没有想过,韶和或许和我们有点不一样?”

  陆时卿淡淡眨了眨眼,示意她继续说。

  “去年冬,她像有所预料一般,寄来一封提醒你北上小心的密信;今年元月初一,我向她要那枚玉戒,她又像事先便知道似的在府上等我。”她斟酌了下,尝试用一般人较能接受的法子解释,“你也说了,她没有机会接触那些朝廷机要。既然如此,她是不是太料事如神了点?”

  陆时卿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元赐娴知道他大概有些听进去了,等他思虑片刻,再继续道:“如果说,她原本就知道未来,这些事就都能得到解释了。”

  陆时卿侧目看她,见她神情严肃,绝无说笑之意,默了默摇头道:“如果她早先就知道南诏太子意欲向圣人求娶她,不可能没法避免。”

  “因为未来变了。”元赐娴斩钉截铁地道,“或许她所知道的未来,只是曾经有过的未来。”

  陆时卿扯了下嘴角,像是依然不赞同:“你是想说,她经历过一世又重活了一世,而现在,世事变得与她所经历的那一世不太一样了。既然如此,是谁改变了这一世?如果她是唯一的知情人,世事为何不朝着对她有利的方向发展,反叫她走上了和亲的道路?而你……”他顿了顿,“又为何对这样奇异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此笃定?”

  陆时卿实在太聪明了,接连三问几乎针针见血,问得元赐娴一下子滞在了原地。

  他就这样面无表情,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要将她看穿一般。

  她张了张嘴,堪堪就将出口的那句答案在他锐利如锋的目光里哽回了喉间。

  元赐娴吞咽了一下,垂眼重新酝酿了一番情绪,抬头正准备鼓起勇气向他吐露梦境,却见他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弯唇笑道:“改变世事的人总不能是你吧。你要是跟她一样知情未来,还能被我骗上一年?”

  元赐娴微微一愣,忙道:“我跟她不一样,但我的确也……”

  “好了。”陆时卿打断她,“韶和的事我知道了,南诏那边,我会再想办法留意,睡觉吧。”

  他说罢就飞快收拾起了案卷,甚至不知何故,难得将屋内的灯烛都熄了,在一片漆黑里回床榻静静躺下,什么都没再说。

  元赐娴的心却突然跳得很快。

  她直觉他像是猜到了什么,所以才故意不给她讲话的机会。他不想听她亲口说出来,她最初对他的接近,只是为了利用他改变她所知道的那个未来。

  陆时卿他……这样清醒自持的一个人,究竟得是怎样的感情,才能叫他选择了自欺欺人的活法?

  他平躺在她身边,与她隔了一尺的距离,没有抱她,也没有握她的手。

  一张床榻,咫尺远若天涯。

  元赐娴突然觉得心底压抑得难受,似被千万斤巨石堵住一般,连带喘息也变得困难起来。

  如此憋闷了一晌后,她终于忍不住,往他身边靠了靠。见他像是睡着了似的毫无反应,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陆时卿,我睡不着,你抱抱我……”

  陆时卿仍是没有动作。

  她等了等,怕他对她当初别有用心的接近已然心生厌恶,也不敢再烦扰他,一声不吭背过身,枕着自己的手臂往床里侧缩了回去,却突然听见身后人叹了口气,然后便有一只臂膀圈住了她。

  陆时卿从背后揽紧了她,贴着她的脸轻声道:“抱好了,睡吧。”

  元赐娴鼻端一酸,翻了个身面对他,伸手反抱住他的腰,点点头道:“你也睡吧。”

  

  四下再无一点声音,元赐娴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想着陆时卿,既怕他一直不开口,一个人暗暗挣扎别扭,又怕他出言质问她,叫她情无所堪。

  这样想着,一晃便是大半夜的光景,元赐娴终于累得有了几分困意,朦朦胧胧睡了过去,然而这一睡却并不安稳,连梦里都是陆时卿。

  她又回到了漉桥。天似乎下着小雨,雨滴落在漉水河面发出细微的响动。她在阴暗潮湿的青石板砖里听见桥上传来微弱而哀恸的哭声,像有一支队伍在缓缓向漉桥走近。

  这行人数目不多,从桥的这一头行至那一头,花了不久的功夫,从头到尾都只有几人低低的啜泣。

  元赐娴像是知晓这些动静意味着什么似的,急得几乎要挣脱桎梏飞奔出来。

  但她仍被困顿石中,等他们走远了,四面安静下来,听见有个过路的老丈叹了口气,感慨道:“本来也是大富大贵的人物了,说没就没了,也没享几天福,作孽哦,作孽哦。”

  另一个老丈回他:“怕是被冤魂索命索去咯。”

  有个年轻人也在旁议论:“哪里来的冤魂!宫变那天死了这么多人,哪个家眷大了胆子来寻仇倒是不无可能。”

  “可我怎么听说,这陆中书是病死的呢?说是早些年胸口被人捅过一刀,之后就落了病根。”

  “管他呢,总归是杀孽!倒是陆老夫人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这陆家啊,连个后都没留!”

  元赐娴越听越急,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却突然听见有谁在喊她的名字,一声声像要把她从深渊里往外扯。

  “赐娴。”

  她蓦然睁眼,就见四面一片亮堂,约莫已是清早。陆时卿穿戴齐整了坐在床边,眉头紧蹙地盯着她。

  她满头细汗,鬓发都是湿漉的,脸上还挂着没干的泪痕,眼睛血红一片。

  见她醒来,他像是松了口气,伸手探了探她冰凉的额头,问:“怎么了?”

  她像是这才彻底回过神来,一把攥住他伸过来的手,顺势攀着他爬起来,非常凶猛地撞进了他怀里,撞完了却一句话不说。

  陆时卿微微一愣神,回抱住她,低头看了眼她的头顶心,再问:“梦见什么?”

  元赐娴被问得噎住,一个劲地摇头。

  陆时卿也就不再问了,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抱着她,拿拇指摩挲着她的肩背,等她情绪稍安,才说:“辰时了,起来洗洗,吃点早食。”

  元赐娴却像是没听见,不断回想着梦中所闻,突然抬头急声问他:“郎中上回给你看过后,当真说没事吗?”

  她嗓音沙哑,混含着一点鼻音。

  陆时卿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是指什么,一滞之下猜到几分:“你说我的刀伤?”

  她着急地点点头。上次她得知真相就已仔细察看过他的伤口,后来又逼他请来了上回给他治伤的那位郎中再诊。郎中说他恢复得很好,没有落下病根,她才放心了的。

  陆时卿皱了下眉:“当真没事。”他这下有点忍不住了,问她,“你到底梦见什么?”

  元赐娴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怎么能告诉他,她梦见他死了,死后送葬的人也就寥寥几个,还被百姓这样冷嘲热讽地嚼舌根。她怎么能告诉他,宣氏白发人送黑发人,最终连孙儿也没抱上一个。

  她紧紧咬着牙,还是摇摇头,攀着他的肩道:“换个郎中再来瞧瞧吧?”

  陆时卿心底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却很快收敛了神色,沉默半晌后叹息了声,抚了抚她脸上的泪痕:“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昨夜想说却没说成的,现在告诉我。”

  原本昨夜时机合适,元赐娴也鼓起勇气准备说了,眼下被这新的梦境一打乱,脑袋里跟缠了团麻线似的,一时着实理不出头绪来。

  她蹙着眉头,按了按微微有点发胀的太阳穴,说:“你让我想想从哪说起。”

  陆时卿看她形容疲惫,也不忍心叫她再作痛苦的回想,道:“我问你答就是了。”

  她“嗯”了一声。

  “我昨晚想了很久,我想,或许你说的都是真的。你跟韶和一样,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事。譬如上回扳倒姜家,你能说出‘岭南’这一关键讯息,便不是偶尔听墙角所得,而是另有玄机。早先还有一回,你跟我说,你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死得很凄惨。梦里头,菩萨告诉你,长安城有个郎君,若能找到他做靠山,这个梦就不会成为血淋淋的现实。这些都不是空口白话吧。”

  元赐娴咬了咬唇,犹豫一晌后点点头,垂眼道:“不止是我,而是元家满门都惨死了。”

  她将自己化身为一块石头,听见的百姓议论一点点告诉了他。从父兄造反,说到元家满门惨死,再说到多年后此案得到平反。

  陆时卿听罢微微收紧了搁在她腰后的手,问她:“谁替元家平的反?这些年里,我在做什么?”

  元赐娴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晓得那个郎君是我,该找我做靠山?”

  她便解释了他发起宫变,逼迫圣人退位,辅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事。

  陆时卿闻言脸色微变,沉默半晌,尽可能保持冷静地问:“这就是你当初有一次说的,梦见我做了大官的事?”

  元赐娴没想到他把她玩笑一般的话都记得如此清楚,点头道:“他们叫你陆中书,那肯定就是中书令了,一朝宰相,又是帝王之师。”

  陆时卿皱了皱眉:“六殿下呢?你对他一直以来的敌意,便是因为他最终没能登基?”

  她摇摇头。刚才叙述元家一案时,她没把郑濯的事讲上,怕陆时卿一时难以接受,想让他先缓缓,最后再提这茬,眼下却不得不答:“是因为有人说,我曾经做过六殿下的未婚妻,但后来,我的阿爹和阿兄却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陆时卿果真一哽,缓了缓才回过神来,却没立即下定论,继续问:“十三殿下登基以后,可有他的下落?”

  元赐娴皱了下眉:“讯息太模糊了,我只隐约判断出,他丧命在我之后,十三殿下登基之前。有人说……”她讲到这里有点难以启齿,顿了一顿。

  陆时卿却似乎已经猜到了:“他们说,是我杀的?”

  她点点头:“大致是这个意思。他们说,那些年你扳倒了好几个朝中皇子,兴许当初六皇子突然暴毙,也跟你脱不了干系。”

  她说完皱了皱眉,怕这事着实膈应人心,便补充道:“但我所梦到的一切都是我听来的,且多数是没什么政治头脑的百姓随口议论之说,所以大事可信,细节却未必是真。”

  “我知道。”陆时卿拧着眉头道,“我会有所判断。”

  他话音刚落,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是曹暗说,蔡禾的事有了进展,要来向他回报。

  他默了默,放开元赐娴道:“我先出去一趟,你起来吃点东西。”

  照元赐娴的性子,原本自然叫他快走,这下却是噩梦初醒有点忸怩,扯着他的衣袖没肯松。

  陆时卿低头看了眼,无奈道:“放心,你的靠山暂时还倒不了。”

  她听见这话就更不好受了,两条雪白的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挂:“不是暂时,以后也不能倒。”

  陆时卿点点头:“以后也不会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