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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濯那时候还问他,这是不是表示人家小娘子挺在意他感受的。

  他说大概是,要不然就是单纯守礼数上的规矩,又说:“我又不是她,你直接问她去。”

  这事解决后,他有一阵子没见元赐娴,再跟她碰头,倒不是什么严肃的家国大事。是因她托郑濯问他,说久仰大名了,很想观他一局棋。

  郑濯是她说什么都依的,一口答应。

  他心里却嘀咕着这事有鬼,怕是他总戴面具,叫她疑心身份了,或者是郑濯美色当头,哪时候露了马脚,叫她想确认确认。

  果不其然,那天一道在徐宅用晚膳,元赐娴一个喝了一盏酒的竟装醉,要指天上一颗星给郑濯看,然后顺势手一扬“啪”一掌拍向陆时卿面具,紧接着假作惊慌之态回头看他。

  他想幸好啊,幸好他早有准备,露了小半张丑到他自己都嫌弃的脸。

  他的脸涂深了肤色,贴了东西,远看像长了蛆,又只露了小半张,没道理给瞧出相貌来,连郑濯都惊得一懵,别说元赐娴了,当场吓得没说出话。

  他扯谎解释,说是早些年遭平王刺杀,为挽回性命用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草药,结果脸上留了这样的疤。

  郑濯估计已经对他的演技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元赐娴很歉疚,一个劲跟他道歉,说刚才不是故意的,还问他要不要寻医问药,她可以帮忙联络一些滇南的名家。

  他说不必,给郑濯使眼色。

  郑濯一看天色确实晚得不合适了,赶紧把她送回胜业坊。

  陆时卿当时觉得自己牺牲这么大,总该一劳永逸了吧,不料几日后,他休沐在府,用完午膳因沾了点羊膻味沐了个浴,还没穿戴好就听外间密道口传来叩门声。

  是跟郑濯约定的暗号没错,两短三长。

  他道他有急事,就穿着个亵裤去开机关了,结果暗门一开,上来的竟是一脸探险模样的元赐娴。

  两人齐齐怔住。

  他震惊得忘了自己没穿上衣。

  元赐娴大概也震惊得忘了他没穿上衣。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然后“砰”一下天雷勾地火,空气里什么东西炸了。

  他猛一回头去捞衣服,转身一瞬发现她捂住了眼睛,一个健步跳下石阶准备往密道那头跑。

  但这时候意外发生了。密道口突然蹿上一个又大又黑的东西。

  元家的狗。

  他当时吓得衣服都拿不稳,想穿也抖得穿不上,只能虚虚遮掩胸口。

  元赐娴一看自己下去,狗却上来了,回过头来逮狗。

  可是意外又发生了。外间的房门被叩响,他听见阿娘说:“儿啊,阿娘给你拿了几身秋衣来,你挑挑。”

  他一骇,忙说:“您等等。”然后回头看抓狗的元赐娴。

  那只黑狗一下蹿进里间,跟疯兔子一样,她急得逮不住,一直追它到他的床榻。狗钻到了床底下,像里头有什么吃食似的,她整个人趴在地上,手往里伸,怎么拽也拽不出来的样子。

  他头皮发麻,又因惧狗不敢帮她逮,听阿娘似乎起了疑心,一个劲催促,只好冲进里间,一指床底,眼神里透露的意思大概是:来不及解释了,你也进去。

第117章 番外·前世·陆时卿(三)

  这事说来真奇怪,陆时卿至今没弄明白, 那只黑狗为何会突然奔到他床底赖着不走。总归后来, 元赐娴慌忙钻了他的床底,他也慌忙回到外间, 把密道合拢,匆匆披衣移门,跟阿娘借口说没穿好衣裳, 所以晚了。

  好不容易糊弄完了阿娘,一口气松到一半,却一眼瞧见仆役领着名宰辅往这边来,他才猛然记起自己约了人私下议事。

  人家是宰辅, 官儿比他大, 又屈尊到他府上来,他是绝无道理拒客的,想叫元赐娴从窗子口溜出也来不及。因为宰辅到了。

  卧房外间也是个书房,可以拿来待客。当然, 他也能叫人家到外边去,只是就怕他离了这里,元赐娴和她的狗闹出个什么动静, 被没走远的阿娘发现,保险起见, 他便选择了外间谈事。

  他本想快些结束, 但说起正事来哪是三两句能解决的,宰辅热切, 他也不能冷淡,连着说了快一下午,到得后来,气定神闲如他也有点忍不住了,时不时往里间瞥。

  宰辅能做宰辅,肯定是有眼力见的,仿佛一下悟透了门道,眼色暧昧地起身告辞。

  照理说,陆时卿得亲自送,但他着实怕元赐娴闷死在里头,就叫下人代了个劳,继而匆匆奔到里间。听床底静至无声,他踟躇在床前,与里头可能跃出的狗保持着稍显安全的距离,然后试探道:“县主?”

  他一连试探了几声,没得回应,心下一紧,想莫不是真把郑濯未婚妻给闷死了,也顾不得狗不狗的,赶紧弯身趴下去看。

  这一看,就见一人一狗蜷缩在床底,胸口双双平静起伏,竟是两个一起睡着了。

  叫醒元赐娴,就可能会叫醒狗。他仿佛是遇到了人生最难的抉择,半晌,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上外头拿了根长长的竹竿,避开狗,远远戳她胳膊。

  这一戳,她果真醒了,且被吓了一跳,惊声尖叫之下蓦然抬身,结果一脑袋撞上床板,又疼得“哎哟”一声。

  他也没想到这种连环反应,一时懵了懵,还是元赐娴先回了神,捂着脑门像快哭了:“陆侍郎,您要杀人啦!”

  他这下也有点抱歉,心虚地丢掉竹竿,问她还好吧。

  元赐娴抱着大梦初醒的狗缓缓爬出来,脑门上赫然肿起个圆鼓鼓的包,苦了脸跟他说不太好。

  确实不太好,都破相了。

  他努力忽视她脚边那只狗,退到很远的地方犹豫说:“我请殿下来接您?”

  她忙摆手示意别,摸着脑门叹口气:“得了吧一个个的。”

  他噎了噎,知道她肯定想明白究竟了,也跟着叹口气:“您怎么知道密道和暗号的?”

  她理直气壮说:“我套殿下话套出来的呀。”

  他当时暗暗想,看来色令智昏真不是空话,一面无奈道:“那您怀疑我做什么呢?”

  她解释说,他身上不对劲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她跟郑濯提了几次,说他身份可疑,都被以奇怪的态度一口否定。

  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就是担心郑濯被居心不良的幕僚给蒙骗了,但又怕自己判断错误,冤枉好人,挑拨离间了他们,所以想先悄悄查个明白。

  这不,捎了狗防身,从密道探险一路过来,也不容易。

  她苦兮兮地说:“亏我忧国忧民的,结果是被人合力耍了。”

  陆时卿当时想她看上去有点伤心,别是要跟郑濯闹掰,忙解释,说这个事跟殿下没关系,是他想隐瞒的。

  但元赐娴也没点高兴起来的意思,倒是额头上的包越来越鼓,瘪着嘴说随便他们吧,她先回去了。

  陆时卿道孤男寡女共处的确不好,但又怕她辗转到家,伤势厉害起来,到时郑濯能杀了他,就叫她等等,然后去外头让人拿了家里剩余的一袋藏冰来,让她路上敷。

  元赐娴接过了,临走却不摆脸色了,突然露出讨好的笑来,跟他说:“要不这样,您别告诉殿下我今天来了,我就原谅您?”

  他问为什么。他觉得没关系,她的出发点是好的,郑濯不至于误会什么。

  她却说,这密道和暗号是她套话套出来的,要是查了点功绩出来也罢,结果闹了个白忙,给郑濯知道以后,万一以后有个什么事,再要套话就不容易了。

  陆时卿觉得她心眼还挺多,有点不肯答应,毕竟他跟郑濯更亲。

  但她很快就眼泛泪光了,可怜巴巴道:“那成吧,您不愿意就算了,希望我这脑门别砸出事儿来,叫我再多享几年福。”

  人家额头还肿着,“砰”一声犹在耳畔呢,他理亏,知道是她下的套,也不得不往里钻,说好吧,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然后便见她兴奋伸手,说:“拉钩!”

  他一愣。

  元赐娴说完大概也察觉了不妥,讪讪一笑,拿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拉了个钩,然后像怕他反悔似的,带着狗一溜烟从密道跑了。

  等他回神,才发现自己呆望着密道尽头站了好久。

  这事以后,陆时卿再见元赐娴有觉得怪怪的了。

  那天还是郑濯来徐宅与他议事,捎带了元赐娴。他因答应了她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所以还是扮作了老师的模样,当她没识破他的身份。

  他看见她进门时候似乎有点忐忑,像怕他反悔上了真身,等见他老老实实戴着面具,才松了口气,悄悄冲他一笑,以示感激。

  郑濯没注意她,他却觉得这笑太刺眼了,很快撇过头不再看她。

  明明元赐娴仍旧不怎么跟他搭话,仍旧很守未婚妻本分,但与她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却叫他对郑濯无比心虚。

  就好像,好像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一样。

  尤其后来,谈完了事一道喝茶点,他在一旁默默读棋谱,元赐娴在边上和郑濯玩五木的时候。

  他听见郑濯问元赐娴:“眼睛怎么了?”

  他下意识瞥过去,看她下眼皮果真有一颗小小的红肿,又听她道:“没事,长了颗偷针,不严重,大夫说拿热手巾敷几次就好。”

  郑濯叫她别拿手揉,一会儿再叫人给看看。

  之后那边还说了点什么,陆时卿就没听清了,他满心在想,长针眼啊,这该不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吧,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膛。

  结果抬起头来时,刚好发现元赐娴往他这边瞧过来,视线也落在他的胸膛。

  得了,想到一块去了。

  他尴尬低咳一声,然后侧了侧身,留她和郑濯一个后背。但手上的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了。

  这之后再有几次碰面,元赐娴那么开朗的一个人,好像也变得挺尴尬,刻意避让他似的,本来就不太跟他说话的,这下就更不说了。

  直到有天郑濯都察觉到了不对,问他们:“你俩结仇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怎么会”,连声调都一模一样,随后大概是被这种莫名其妙的默契给震住了,一阵面面相觑。

  完了以后,元赐娴突然说有点困了想回家。

  郑濯要送她,她说不用,一个人走了。

  陆时卿心里莫名烦躁,等她走后不久,找了个借口说去办事,其实回府栽进了被窝,辗转来去,一边揣测她奇怪的态度,一边揣测自己奇怪的心理。

  接着,他很长一阵子再没遇到元赐娴。郑濯来徐宅时都是一个人。他曾试探过几句,说怎么不带她了。郑濯说她在忙家里事,她阿嫂身体不太好。  他又问俩人没出什么岔子吧。

  郑濯说没有,就原先那样。

  他从他语气里听出来,俩人似乎没有进一步的发展,一直算是能够交心的朋友,但好像也就只是能够交心的朋友了。

  一连过了好几个月,直到第二年夏天,陆时卿都没再见元赐娴,等再见,就是郑濯出事了。

  圣人生辰,当夜宫里设宴,丝竹管弦,锣鼓喧天的,结果翌日一早,郑濯从偏殿醒来,旁边躺着赤条条的姜家二房嫡女姜璧灿。

  消息被刻意宣扬开来,一上午光景闹得满城风雨。圣人盛怒,要郑濯给姜家一个交代,当然了,也给元家一个交代。

  紧接着,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下来,由圣人做主,取消了郑濯跟元赐娴的婚约,说是不能委屈亏待了元家。然后又促成了他跟姜家的亲事,说必须给人家姜小娘子担起责来。

  不到一天,皇家就结了这桩丑事。傻子也看得出里头有猫腻。

  陆时卿在朝臣间做了些应急处理,等夜里终于有机会去皇子府找郑濯时,看见他跟死了一样瘫在房里,满屋子熏天的酒气。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瞬的心情。姜家和圣人一起算计郑濯,算计元家,而他这个幕僚没能拦住。说愧疚远远不够。

  他把郑濯拖起来,被他吐一身也没吭声。

  而郑濯清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她说她相信我。”

  陆时卿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想了想才明白,问:“县主来过了?”

  郑濯说是,她一听说消息就来了,告诉他,她相信他没做那种事,知道这是朝局变了,圣人忌惮他了,不愿元家给他添助力,所以设计了这桩阴谋。

  她嘱咐他别急着跟圣人翻脸,也别马上跟姜家二房闹掰,现在形势严峻,他得忍,必须得忍。她说她没事,她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别担心。

  郑濯说到这里苦笑起来:“她相信我,我应该高兴的。可我高兴不起来。她那么冷静,冷静得什么都分析透彻了,比我还镇定……这种时候,该是我安慰她,怎么却是她反过来安慰我?”

  陆时卿明白了。

  她不大吵大闹,她不哭哭啼啼,是因为她不爱。郑濯不怕被算计,却怕她不爱。

  郑濯说,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是真心待他的,却是把他当朋友一样待。他原先想,等成亲了以后,这种局面总会慢慢改变。但现在没机会了。

  他说完,又要灌酒。

  陆时卿夺了郑濯的酒,实在不知那一夜是怎么熬过去的。

  翌日,他去找元赐娴,说自己安排好了安全的路子,叫她去看看郑濯。

  元赐娴一口答应。

  他看得出来,她是担心郑濯的,或者说也是担心元家,忙乱得出门时候连头上钗子都没戴正。

  但他好不容易带她避开探子到了皇子府,郑濯却不肯见她了。

  她在郑濯房门外吃了很久的闭门羹。陆时卿站在她身后,也无能为力。

  最后她只能把想说的话隔着门板说了,她说:“喝酒伤身,你别喝了,振作点,天无绝人之路,我等你解决了姜家二房以后来娶我。”

  陆时卿清晰地听见,里头传来“砰”一声,酒坛子脱手碎裂的响动。

  他知道,郑濯因为这句“我等你来娶我”活过来了。

  再看元赐娴,她目光沉静,说完以后转身就走。

  陆时卿瞧了眼郑濯紧闭的房门,跟上她的步子,一路皱着眉头。

  他知道元赐娴为何那样说。郑濯那个样子,她哪怕是作为朋友,也不可能置之不理,既然她有办法让他振作,为什么不做?  到了皇子府那条长长的走道,他突然停下来,说:“多谢。”

  元赐娴跟着停下来,回头看他,大概明白他是在替郑濯道谢,摇了摇头道:“举手之劳。我是真心欣赏殿下,元家也会继续支持他。”

  陆时卿点点头,原本准备别过了,临了却有句话滑到嘴边,怎么也收不住。他问:“只是欣赏?”

  元赐娴抬起头来,沉默着注视他很久,然后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借用当初俩人站在这里谈及韶和时,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回答了他:“陆侍郎,人各有志啊。”

  她说完,苦笑了下,转身走了。

第118章 番外·前世·陆时卿(四)

  有那么一瞬,陆时卿觉得自己好像在她眼底捕捉到了什么。但她走得急, 他没看清, 站在原地恍惚了一晌就扭头去照顾郑濯了。

  郑濯也就颓了两天,不管内里如何, 至少后来,手底下的官员也好,政敌也好, 没人察觉他的不对劲。

  只有陆时卿知道,他行事比之从前狠厉不少,原本可能手下留情的,那时一度说一不二, 碰上该杀的人, 眼都不眨一眨。

  陆时卿知道他想快点解决姜家,甚至是圣人,但很多时候,操之过急就像一块催命符, 催得了别人的命,也催得了自己的。

  他因此渐渐和他在政务与谋断上产生了分歧。

  所幸还有元赐娴。元家虽将计就计,假装与郑濯闹僵, 她却并未真正远离朝堂,大抵是听说了几桩政事后, 与陆时卿持同样想法, 几次过后主动联络了他,说想再去皇子府见见郑濯。

  郑濯到底不是浑然被仇恨蒙蔽。经他和元赐娴在旁规劝告诫, 再因一次冒进,暴露了一名暗桩,决策时慢慢保守了起来。

  然而为顾全大局保守行事后,姜家却更肆意,过了一个来月,惊慌失措地找到郑濯,说姜璧灿怀上了。

  事已至此,根本没了缓兵的办法,郑濯忍着想杀了姜璧灿的念头娶她过门。然后在府上辟出一块院落,把人塞进去,自始至终没碰过她一根毫毛,甚至也不关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

  皇子府添了女主人,哪怕这皇子妃再受冷落,元赐娴也不能堂而皇之再去了。于是再有事议,陆时卿便安排她和郑濯到徐宅来。

  有那么一阵子,三个人看起来好像回到当初了似的,围着个石桌头碰头瞧密报,看公文,画地图。

  但也只是好像罢了。

  徐宅的气氛一天比一天诡异。

  若无必要,郑濯几乎不主动跟元赐娴说话,天凉了,看她穿得少,还托陆时卿的嘴叫她添衣。

  陆时卿问他何必呢。

  他说没脸。不管算计不算计,娶了就是娶了。

  陆时卿便听他的,揽下了一切照顾元赐娴的事,碰上午膳时辰就给她备吃食,偶尔天色暗一些便送她回家。

  她的偏好,他倒因之前替郑濯搜集消息,不小心记了个全。只是他的关心是出于郑濯的嘱托,就像安排政务似的井井有条,却好像并未用上心,倒是应了四个字:不咸不淡。

  元赐娴也没对这事表露太多情绪。他对她好,她都接受,接受了以后不像高兴,也不像不高兴。

  在当时的陆时卿看来,她对他的态度大概也像是四个字:不痛不痒。

  如此过了一阵安稳日子,入冬后一日,他得到回鹘方面提醒突厥异动的密报,分析完了情况,怀疑平王与突厥勾结在了一起,预备在不久后联合起来打击朝廷。

  形势严峻之下,他当即联络了几名朝臣紧急商议。

  几日后夜里,元赐娴和元钰代表元易直出面,以叙酒为名,试探京中几名中立武将的态度,看倘使战事爆发,他们会倒向何方。  郑濯不宜现身,当晚,陆时卿伪了身份与他们一同前往。

  宴席结束后有点晚了,陆时卿和兄妹俩出酒楼时遇上了几个盯梢的,随机应变之下,便使了障眼法,由元赐娴身边的两名婢女坐上一辆马车先行离去,转移探子的视线,然后叫几名武将分头离开。

  但等到掩护完最关键的几名武将,却又来了批探子。

  元赐娴的意思是,她阿兄身份更敏感,所以先替他打掩护,于是安排了一名舞姬,叫元钰扮作寻欢模样出了酒楼。

  一直等到夜深,四面安全,她才和陆时卿乘上了最后一辆马车回府。

  陆时卿以往所谓送她回家,只是在她马车后头再跟上一辆马车,那晚倒是头一回因形势所迫与她共乘。

  印象中,起始谁也没说话,半晌后,他听见对头元赐娴突然问:“倘使战事确实爆发,殿下毋庸置疑须留守京中,陆侍郎会去回鹘稳定形势吗?”

  她跟他在对事策略上很容易想到一起去,她的说法恰好是他近来的考虑,于是他点点头答:“应该是。”

  她微一垂眼没说话,半晌又抬起头,笑道:“此战若能告捷,往后四方太平,天下再无纷争了,您想做什么?”

  他看着她,想了想实话道:“归隐吧。”

  她瞧着他笑了笑。

  这笑叫他忍不住问:“县主呢?”  她撑着两腮,歪着脑袋看他,说了一模一样的三个字:“归隐吧。”

  那一瞬,他的耳朵忽然像被鸿羽拂过一样痒得慌,连带心上都起了密密麻麻的战栗。

  他差点想问她,跟谁一起归隐?但张嘴一刹却是一个急停,生生克制住了自己。

  大概是看他不对劲,她问他怎么了。

  他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借口,用了世上最不可信的三个字:“没什么。”

  元赐娴却也没再追问,只顾笑。

  接下来一路,车内再无声响,他静静平视前方,直到看见她歪歪斜斜撑着案几睡了过去,而路遇坑洼之下车行不稳,突起颠簸,将她整个人往车壁撞。

  他反应极快,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下起身去挡,叫她倒在了他身上。

  他呼吸都停了一刹。

  而元赐娴却像一点没醒,闭眼歪在他怀里继续睡。

  车内烛火幽微,他僵硬低头,看她盈盈的腰身,看她修长秀致的颈项,看她柔顺的侧脸,浓密的眼睫。

  他的身板越来越僵硬,内里却腾起熊熊大火来,一下烧遍了浑身脉络。

  他忍不住伸出手,帮她将几缕乱发小心翼翼别到耳后。

  指尖触及她微凉的脸,他跟着了魔似的移不开,拿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耳廓。

  然后他逼自己收回手,撇过头闭上眼不再看她。

  那个长久以来,他一直不愿正视,一直有所顾虑有所回避的答案,却终于在这一刹狠狠击在了他的心上。

  他喜欢上了元赐娴。

  且很可能不是在她和郑濯解除婚约以后。

  而是早在她还为人未婚妻时,他就动了这种荒唐的念头。

  他所有莫名的烦躁,所有退避的隐忍,所有不咸不淡的惺惺作态,皆因他心虚到哪怕有一丝靠近,一丝主动,一丝越界,都觉是对郑濯的背叛。

  马车停了,元府偏门到了。

  他轻手轻脚把她扶正,然后掐着拳头咬牙准备离开,刚要起身,却被一双玉臂从后往前圈住了腰。

  他愕然回头,看见元赐娴闭着眼,脸颊贴着他的背,什么话都没讲。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或者说到底有没有彻底清醒,克制着试探问:“县主?”

  这一句“县主”叫她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见她睁眼的一瞬似乎有点迷茫,抬头看见他,猛地缩回了手,然后说:“对不起,陆侍郎,我没睡醒,认错人了。”

  认错了。那就该有个对的人。

  是郑濯吧。他当时想。

  也对,以往这种夜里,应该都是郑濯跟她共乘的。

  他控制着自己的神情,竭力淡然地讲:“没关系。”

  陆时卿彼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句对不起和没关系,竟成了他和她一生里最后的对话。

  朝局风云变幻,战事爆发,平王带兵北上,突厥攻入回鹘,南诏横插一脚。

  他远赴回鹘,临走时候,甚至连句“保护好她”的交代都没有跟郑濯讲。

  他觉得没资格,觉得多余,觉得不必,没有他这一句,郑濯也会这样做,却没想到,他自以为大义凛然的远走,却酿成永远无法弥补的错。

  京城形势斗转,老皇帝卸磨杀驴,朝臣指控元家造反,郑濯被逼无奈选择釜底抽薪,演一场与元家反目成仇的戏,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元易直和元钰,私下则暗暗送他们出京养伤。

  然而老皇帝心有疑虑,对郑濯的动作实在盯得太紧。他没能成功送走他们。元易直和元钰被追兵当场射杀。之后,元赐娴和她的阿嫂与阿娘一道入狱。

  郑濯好不容易冒着性命将她们救出,却没料到姜璧柔是藏在元家多年的毒瘤。

  此女本就与元赐娴结怨甚深,加之元家男丁皆亡,她不甘心走上亡命天涯之路,会选择投靠皇帝谋求出路,实在也不稀奇。

  等陆时卿得到消息,千里驱驰往回赶,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像个英雄一样,救了回鹘,救了天下,却没有救到她。

  简直讽刺得像个笑话。

  朔风苦雨里,陆时卿仰靠着桥栏歇停了一晌,终于支肘站起,攥着手心的字条往长安城内缓缓走去。

  *

  两年后,时任中书侍郎的陆时卿发动宫变,逼迫徽宁帝退位为太上皇,扶持十三皇子郑泓登基。

  登基大典完毕后七日,当夜,陆时卿枯坐在徐宅密道里,拿着绢帕擦拭一方墓碑。

  曹暗在一旁陪着他。

  他执帕的手实在太瘦了,一眼看去,枯槁得几乎像是七老八十一般。好像稍微用力捏一把,那手指就能折断了。

  曹暗知道他苦。这两年来,澜沧县主先走,过后不久,六皇子也死在老皇帝手里,他什么都没有了,全靠一股报仇的决心和为国为民的信仰支撑到今天。

  曹暗说去歇歇吧,别擦了,却不见他听。

  陆时卿执拗地擦拭着,也不知到底哪里有灰尘。

  等将要黎明了,他才起身,拿起之前搁在碑前的一封信函,说:“去呈给陛下,请他替元家平反。”

  他的声音听来虚无缥缈似的无力,曹暗慌了,问他:“郎君您呢?陛下刚擢升您为中书令,您今天不去上朝吗?”

  陆时卿没答,摇摇晃晃往密道口走去,没走上阶梯就“咚”一声栽在了地上,呕出一大口猩红的血来。

  “郎君!”曹暗急急忙忙奔上去搀他。

  陆时卿借他的力坐起来,擦了下唇角的血,淡淡一笑,这下回答了他:“曹暗,我不去上朝了,我想歇歇了。”

  此情此景,曹暗怎么还会看不明白,霎时泪如泉涌,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郎君太苦了,太苦了。他该要解脱了。

  曹暗看见他费力伸出手,艰难地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字条。

  他哽咽着问:“郎君,这是什么,要小人替您交给谁吗?”

  陆时卿摇摇头,笑说:“这是我的,别给别人。”

  曹暗说好,不给别人,然后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字条。

  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了,上头短短两行娟秀的字迹:等我来生找到你,你可要早点立志呀。

  陆时卿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看这行字,接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角一弯,道:“好。”

第119章 番外·今生·大团圆(一)

  长清九年,元赐娴顺利诞下陆家二郎之后三个月。

  二月仲春, 临近惊蛰, 乍暖还寒时节,晨间夜里湿意浓, 唯午时日头煦暖宜人,正是春钓的好时候。

  洛阳城外,冰雪消融之下柳枝抽嫩芽, 鸟语花香里头,泛舟驶到河心,拿上一杆鱼竿,便能捕活鱼了。

  河心舟头, 元赐娴枕了双腿晒太阳, 一面时不时催促头顶人:“你倒是钓上来没啊?”

  陆时卿一手执竿,一手惩罚似的拧紧她两片唇瓣,低头瞧着她恨恨道:“你再出次声,再蠢的鱼也跑了。”

  她被拧了唇瓣, 堵得不出话来,含糊着咿咿呀呀道:“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她在说:我声音这么好听, 怎么会吓跑鱼!

  陆时卿听清了,叹口气:“看看, 又跑一条。”

  “……”她气得不轻, 重重哼出一声,在他无奈松手一刹恶狠狠咬上他的指头。

  他被咬得吃痛, 感觉食指骨头都要碎了,咬牙呵斥:“元赐娴,知道我这手是要做什么的吗?”

  这话一说,倒叫元赐娴记起十年前的长安夜了。

  十年前初识,她跟踪陆时卿到长安郊野查案,被阿兄抓包后,气得他狠狠打了他一鞭子。

  她当时质问阿兄,知不知道陆侍郎这手将来是要做什么的,然后自问自答地夸了他一番,最后说他要匡扶天下。

  她出了个神,枕着他的腿舒舒服服道:“如今天下都匡扶完了,你这手还有什么要紧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