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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时卿显然也记起她当年那顿猛吹了,张开自己的五指瞧上一瞧,然后弯唇答:“有比匡扶天下更要紧的。夜里得给你松快。”

  “……”元赐娴噎得一句反驳不出,半晌故作个羞涩的娇态,捂住脸道,“有人白日宣淫啦!”

  成亲八年许,老夫老妻,什么荤话都说烂了,白日宣个淫怎么,他没在这荒山野地直接上手就已是克制。

  陆时卿淡淡道:“怎么,现在还有谁能参我一笔不成。”

  元赐娴心道他就嘚瑟吧。

  一年前,他带她来洛阳安胎,过后不久就向可怜的小圣人递了辞官信,再使了些手段把一家老小都接了过来,如今已然一身闲散,确实没哪个政敌能再揪得了他错处。

  七年朝堂博弈,终是结束。

  每每想到这事,她就得感慨,姜果真还是老的辣。在朝时运斤成风,游刃有余,离朝时急流勇退,金蝉脱壳,小皇帝没有一样玩得过他,只有眼巴巴看着元姝被带离京城。

  她蛇似的扭个身,由仰面改为面向他侧躺,说:“你要今天不给我钓起条鲈鱼来,回头不给你管饱。”

  瞧瞧,荤话嘛,她也是会说的。

  陆时卿叹息一声,紧了紧手中鱼竿,将视线专注到了河面。

  这女人一得闲,花样就出来了。当年他因一次南诏战事与一次回鹘战事接连两年错过她二月初三的生辰,现在她叫他补过。今天她生辰,他得亲手给她做碗鲈鱼汤喝。

  鲈鱼必须是亲手钓的。葱花也得是亲手种亲手切的。至于豆腐块,亲手磨不出的话,起码得亲手买亲手切。

  为了做个鲈鱼汤,他早早就开始在府上后园栽葱,日日清早负着个手弯着个腰,瞧着葱一点点长大,跟养儿子似的。

  简直有病。

  见他蹙着个眉一脸苦大仇深,元赐娴心满意足,刚想阖上眼睡上一觉,忽见他眉头松动了一下,攥鱼竿的手微微收紧。

  有了有了。

  她蓦然回头,恰逢陆时卿折腕提竿,将饵连带猎物一道扯离水面,然而下一瞬,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她就连滚带爬起来。

  一声惊破春野的尖叫。  饵钩连了条近三尺长的黄褐色长物,那东西正扭巴着身子一弹一弹地挣扎。

  他,他给她钓了条滑溜溜的水蛇上来!

  天知道这东西能要了元赐娴的命。

  陆时卿见状也是一愣,怕她真吓破胆子,起身后来不及摘饵钩,干脆飞快抛竿,整个远远扔入河中。

  “咚”一声毕,他回神,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后背沉了不少,低头一看,见自己脖子上缠了双玉臂,腰上盘了一双细腿——元赐娴如八爪鱼一般,把自己结结实实捆在了他背上,惊道:“河里怎么还能有蛇啊!”

  他一时发笑,伸手托扶住她的小腿肚,把她往上提了提,背稳了回头道:“你问我,我问谁?”

  元赐娴惊魂未定,浑身鸡皮疙瘩还没褪,抖了一抖后稍稍恢复了些,小臂往里一收紧,一副要把他勒得背过气的狠劲:“你钓上来的,不问你问谁?”

  他刚欲开口,就看她突然奋力摇头,像在甩掉脑袋里什么画面似的,道:“回去再算账,快撑船上岸。”

  陆时卿见她似乎没有下来的意思,道:“你这样我怎么撑船?”看她嘴一瘪就要装可怜,用了十年的计谋屡试不爽似的,他先就打住了她,弯身取篙,提醒道,“那你自己抱好。”

  她点点头,低头拿下巴蹭蹭他干净利落的鬓发:“抱好了,快点。”

  陆时卿被她一路催命似的催上了岸,等将她背上岸边马车,确认道:“这就回城了,不喝鲈鱼汤了?”

  “那河里有蛇,钓上来的鱼哪还能吃啊!”

  他眉一横:“那我买的豆腐,还有养了那么久的葱呢?”

  她想了想道:“这时候死脑筋了,你不会拿来下面给我吃?”

  “哦。”陆时卿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望天深思一番后道,“好。”

  这个好。

  翌日二月初四,元赐娴生辰后一天,也是陆家二郎陆元庭的百日宴。宴席就设在洛阳城陆府,十分低调,不涉朝臣故交,邀来的都是最近的亲眷。

  一大清早,元赐娴趴在陆时卿怀里醒来,记起这桩事,再回忆他昨夜行径,捶捶腰背想,一堆客人要招待,他就是一夜都忍不了,非要豺狼虎豹似的待她,也不知到底谁过生辰。

  陆时卿被她这动静闹得睁开眼来,见她要起,把她一脑袋按回来,哑着个声,没睡醒一般道:“还早。”

  她推推他:“一会儿人都该到了。”

  “没事,自己人,来了随便上哪儿一坐就成,元臻起得早,会招待好。”他含糊说完,闭上眼重新睡了过去,就把事情全都给了八岁的大郎。

  元赐娴咯咯一笑,伸出根手指,在他胸前打着圈儿激他:“夜里生龙活虎,早上烂泥似的,陆子澍,三十二岁了,你这是老牛迟暮了啊。”

  他“唰”一下睁开眼来,这下哪还有半点混沌迹象,抓了他嚣张的手指在掌心:“元赐娴,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她屈膝,往他下边顶戳了一下,察觉到他势头上来了,道:“活了?活了就起了。”

  “咚”一下。

  陆时卿起了,不单起了,还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眼神跟刀子似的,大概是在斥她不嫌事大。

  元赐娴也是没法,不挑点事,他不肯醒不是?

  她说:“速战速决哦。”

  每次她一个带这种“哦”呀“哟”的语气词,陆时卿头皮都要炸,一句话没讲,三下五除二直奔山门。

  待云收雨歇,拾掇妥当,倒掐了个好时辰,把臂出了院子,就听仆役说,陆霜妤和窦阿章到了。

  说起这一对,也有故事可讲。当年先帝还在时,陆霜妤不堪窦阿章滋扰,每每碰面,总不给他好脸色瞧,不料后来战事爆发,她随兄逃奔至回鹘,却反在异国他乡惦记上了他。当时那点情愫,并未够得上相思,只是她离得匆忙,什么交代都没留,所以偶尔想起,便有点担忧,怕那个书呆子想不开或者误会了,跟皇帝去拼命怎么办。

  如此挂念了一阵,等陆时卿和元赐娴回京扶持了郑泓上位,长安城大乱初定,她才与阿娘一道在大军护送下归京。

  回去头一天就拐着弯子问兄嫂,窦家是怎么个情况。

  元赐娴说,知道一个男人两个月不理须发是什么模样吗?

  陆霜妤愕然,问是不是窦阿章。

  她说是,不过她来晚了,看不到了。他在得知陆家并未造反,且她平安无事以后,已经把一脸的须渣都处理了。

  陆霜妤知道元赐娴没道理夸大事实,揪着心在府上犹豫了整日,刚下决心跑一趟窦府,就听说窦阿章来了。她迎出去,一眼看见他须发确实已打理清楚,人却瘦了好几圈,脱了形似的,还没能胖回来。

  她说不上心里滋味,真要有个形容,大概就像是吃了串儿冰糖葫芦。又凉又酸又甜。

  窦阿章看她一脸挣扎,道是她嫌弃他这副鬼样子,忙说自己不是来打扰她的,确认她平安无事就走。

  陆霜妤暗骂他呆子,喝住他,然后叫红菊拎了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出来。

  窦阿章不见其意,直到那只肥硕的鸡被塞到他手里,听见她道:“杀了吃,把身板补结实了,然后来提亲吧!”

  她说完,不知是羞还是恼,转身就跑。

  窦阿章心都跳停了,站在原地愣了半晌,等反应过来,激动得手一松,老母鸡因此挣脱了去,满院子飞跑。

  陆霜妤躲在墙角,悄悄探头,见他慌里慌张追鸡,笨手笨脚扑了一身的毛,捧了腹笑。

  一眨眼,这一双也成亲六年许了。窦阿章官至礼部侍郎,陆霜妤自然跟他住在长安。

  陆时卿和元赐娴讲着这些个往事,出去迎他们,一面吩咐仆役,将在外头贪耍的元臻元姝叫进来见客。

  仆役忙去寻兄妹俩,到了偏门,却只看见元姝一人。八岁的小娘子在玩弹弓,拿了红绸布条蒙着眼睛,打对头一排小靶子。

  靶子唰唰应声倒地,一旁几名陪她的丫鬟拍手叫好。

  仆役刚欲上前,叫小娘子莫耍了,忽听一阵车轱辘声,紧接着,视线里便撞入一辆阔气的马车,车是玄色,车壁雕了螭纹,看上去绝非寻常人家。

  车刚停稳,里头便掀帘下来个人,与此同时,那边尚不知情的小娘子一弹弓打过来,恰好击在这人腰间珩佩上,丁零当啷一声脆响。

  “哎哟!”被石子打中的人没发声,倒是车内又下来个太监模样的人,捏着嗓道,“大家,您可还好?”

  仆役与一旁丫鬟们脑袋一懵,意识到来人身份后,慌忙跪倒。

  蒙着红绸的陆元姝扯下布条,满面疑惑地往道口望,就见那头唇红齿白的少年笑意翩翩,推开太监的手朝她走来,边问:“元姝,不认得我了吗?”

第120章 番外·今生·大团圆(二)

  陆元姝看清来人,低低“呀”了一声, 讶异之下指头一松, 红绸子随风脱手,恰好飘向郑泓的方向。

  郑泓抬手, 轻轻巧巧一接,捻在了掌心,随即见她慌忙敛色福身, 叫他:“陛下。”

  看她身板小小一个,摆出的姿态却有模有样,他颇是老成地叹了口气:“果真不认得我了,说好了不要叫我这个的。”

  他都没自称“朕”, 她叫什么陛下呢。

  他说罢低下头去翻找袖中物件, 像要拿什么东西给她。

  陆元姝却小心翼翼瞅了瞅四面,压低了声,再喊了他一句:“陛下。”

  郑泓掏到一半的动作一停,抬头看她, 见她樱桃似的小嘴微微张开,无声比出个口型:陛下哥哥。

  郑泓乐了,扭头看一旁的宦侍严福:“朕说什么来着!”

  严福闻言眯缝着眼笑。来洛阳的路上, 圣人笃定地说,陆小娘子见了他, 一定还像从前一样喊他一声“哥哥”。

  虽然人家小元姝顾忌着礼数, 顾忌着周围有人,没敢叫出声, 但严福还是朝郑泓竖了个拇指,道:“大家高瞻远瞩,真知灼见。”

  他说完,瞧见小皇帝面上得意洋洋的神情,恍惚间记起了前头几年的光景。

  当年小圣人遭逢大难,为德王所救,九死一生归京,匆忙登基,很长一阵子里,面上就没露过几分笑意。

  六岁的孩子,坐在龙椅上脚还够不着地,却神情肃穆地做着大人都未必干得了的事情。

  圣人长大得太快了,在陆中书及原先德王手底下一派朝臣的辅佐下,迅速肃清平王余党,为元家平反,昭先帝罪孽于天下,一桩桩一件件井井有序。

  满朝上下,没人觉得这样不对劲。因为没人把他当孩子看。

  他是他们的圣人,再窄的肩膀,也得扛着大周的江山。

  但陆中书有时候不忍心。那些太过黑暗,太过血腥残暴的事,他在替这孩子摆平。

  然而不久后有一回,狱中审一名要紧的刑犯,圣人听说后,说要亲自盯着。

  那竹书夹身的大刑,他一瞬不瞬从头看到尾,从最初的脸色煞白到慢慢恢复血气,走出牢房时,一点惧色不见,脚下步子沉稳有力,似压千钧。

  可严福知道,当夜电闪雷鸣,圣人做了噩梦,从床榻上赤脚跳下,哭得到处跑,嘴里呜咽,却不知道喊谁好。

  对圣人来说,他的阿爹是千古罪人,生母又早就没了,继母梁皇后则在韶和公主为了救她而选择牺牲弟弟冒险以后,再没脸在他这个皇帝跟前摆出母亲的姿态。

  这个孩子,从此连哭都找不到躲的地方。

  就在那样的跌跌撞撞里,他被浩浩汤汤的洪流推挤着拼命前进,逼自己及早长成大人模样。最初的两个年头里,忙碌到根本没闲工夫笑。

  就连严福也以为,圣人被迫急速成长,或许永远便是这样了,小小年纪就沉默寡言,眉峰拧出的沟壑比笑涡还深。

  但是后来,陆元姝出现了。

  那天,白瓷玉雪般的小女娃被陆中书牵着,走得摇摇摆摆,悠悠晃晃。

  圣人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严福觉得不到十岁的圣人怎可能对个两三岁的女娃产生特别的情愫,于是好奇问他在笑什么。

  然后他听见圣人说,这女娃娃刚满月不久时,他曾抱过她一次,但之后,大周很快就风雨飘零了。

  严福明白了,原来这个女娃娃,是圣人在颠沛流离之前,最后一段鲜活美好的安稳记忆。

  圣人看见她,就像看见那个曾被大人们用鲜亮的衣裳包裹住的,不曾露出内里腐朽溃烂的大周一样。

  严福想,这个女娃娃,对圣人来说大概有点特别吧。

  后来的年月里,圣人得了闲,便三不五时偷溜出宫,去永兴坊瞧这个女娃娃,每次都给她捎上一大堆礼物。为免陆中书生气,拜访之时,必然及早准备好几封奏折,美其名曰:请教老师几个问题。

  严福没觉得圣人不务正业。反倒认为这样的圣人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像个真正的孩子了。

  兴许陆中书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没对这事多加阻拦,当然,也兴许是君臣有别,他没法硬拦吧。

  倒是元姝的同胞兄长元臻很不喜欢圣人抢夺妹妹的注意力,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明里暗里给圣人使绊子。

  圣人当然没有真生气,只是有点不服,便拿礼物哄小元姝,说:“以后你不要叫我陛下,也叫我哥哥吧。”

  元姝被礼物哄得高兴,把亲哥哥抛在脑后,甜甜地喊他。

  后来有一天,澜沧县主听见了,大惊失色道:“咱家这是要出个公主了不成?”

  圣人就说:“师母,元姝想当吗?想当的话,我给她封一个就是。”

  县主说成何体统,拒绝了他,叫他好好温习功课去,并且回头警告了元姝:“不能称呼陛下为‘哥哥’,如果真要叫,得叫‘陛下哥哥’。”

  严福当时觉得,县主可真是个妙人,难怪生出了这样可爱的女娃娃来。只是陆家到底很有分寸,从不恃宠而骄,所以不肯捡圣人的便宜,没叫元姝成了大周的公主。

  他那会儿有点替小元姝感到惋惜,可随着年岁慢慢过去,到得如今,圣人十四岁了,他又突然觉得,幸好当初没封这个公主啊。

  圣人早成,虽只这般年纪,心性却比十七八岁的少年还成熟了。只是现在元姝还是个花骨朵,他也一时没理明白,一心把她当妹妹看待。

  但照严福的贼眼瞧,这一定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或者说,迟早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等圣人和元姝再长大几岁,两人间究竟还是不是纯粹的兄妹情谊,犹未可知呢。

  倘或当初给元姝封了公主,叫她真成了圣人妹妹一般的存在,等圣人哪天想明白了,还不被自己的决定气得呕死。

  严福出了半晌神,看见郑泓从袖中拿出了一只布老虎,上前递给元姝说:“给你玩的。”

  陆元姝伸手接过去,捣鼓了两下,费力仰着脑袋瞅他:“陛下是来参加百日宴的吧,那弟弟的礼物呢?”

  哟,小丫头长大了,当姐姐了,知道给弟弟谋福了。

  郑泓扯了嘴角一笑:“他的礼物在后边马车里,少不了,放心,元姝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他话音刚落,便听一声冷哼,偏头就看元臻冒了出来。

  这年纪的男娃娃还没开始长个子,元臻也没比元姝高大多少,在郑泓面前小矮子似的,偏还要挡在妹妹跟前,小大人一样道:“外头风大,陛下快些里边请。”

  不动声色一句,既不得罪人,又掐断了妹妹跟假想敌的独处。

  郑泓觉得,相比当年只会在他鞋底板黏牛皮糖,元臻已经有了不少长进。但跟他一较量嘛,还是差得远了。

  他眉梢一挑,负手道:“老师并未邀请我,我不请自来实属失礼,如此进去,恐怕不大合适。”

  元臻到底才八岁,喜怒大多还是写在脸上,一听就露出窃喜之色,刚想说点客气的话送客,却见他下一刹笑道:“不过既然元臻这样说了,我不往里去一去,实在辜负你一片好意啊。”

  “……”陆元臻的脸一下青了几分。

  严福觉得圣人太坏了,这样欺负个八岁的男娃娃,忙打圆场,跟郑泓说:“那大家,咱们里边去?”

  郑泓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跟他道:“也好,刚巧近来朕碰上桩难解的事,想请教老师。”说完给他一使眼色。

  严福得了眼色,忙配合问:“大家,是什么事呀?”

  郑泓心底满意,嘴上轻飘飘道:“朕想迁都到洛阳来。”

  哎哟,迁都这么大的事儿,说得跟寻常人搬家似的,严福吓得腿一软,差点没走稳当,再回头一看陆元臻,男娃娃的脸黑得能磨出墨汁来。

  几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前前后后入了府门。元臻气得一路无话,只有使劲牵着元姝的手,才能找到作为正牌兄长的存在感。

  元姝没什么心事,一手安安分分蜷在阿兄掌心,一手抓着她陛下哥哥的布老虎玩,到了厅堂,先喊阿爹阿娘,再喊窦阿章和陆霜妤“姑父姑母”,然后问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和舅母什么时候能到。

  她话音刚落,府门外突然惊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大响,像是辣子炮仗炸开了花,震天动地,响遏行云。

  她被吓了一跳,短促“啊”了一声。

  郑泓反应极快,比一边元臻还早捂住她一双耳朵,等外头炮仗放完了,才搁下手,低头安抚道:“元姝不怕,我出去瞧瞧生了什么事。”

  了不得了不得。

  元姝受惊,圣人亲自跑出去看究竟,那满屋子的人还能闲着吗?

  当然不能了啊。

  陆时卿和元赐娴对视一眼,窦阿章和陆霜妤对视一眼,元臻和元姝对视一眼,严福没人能对视,自己左眼对了一下右眼,然后一群人紧随其后,跟着郑泓往外走去。

  不料还没走到呢,就先听见一个仿佛气急跳脚般的男声:“姓伽的,你说,是哪个王八羔子告诉你,汉人过百日宴要放辣子炮仗的?”

第121章 番外·今生·大团圆(大结局)

  一听这声音,元赐娴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跟在郑泓后边, 远远往门前一望,果见是被辣子炮仗炸得灰头土脸的阿兄不错。

  捂着耳朵躲在他身后的那位也没好到哪去, 一身金灿灿的回鹘装沾了灰扑扑的粉渍,瞬时变得土里土气。

  后头那位便是伽斛公主。

  她抹了把脸,恨恨一跺鞋底板, 冲元钰回嘴:“不就是炮仗点错了嘛,你凶个什么!倒是哪个王八羔子告诉你我姓伽?多少年了记不住,我姓‘药罗葛’!”

  元钰给她吼得耳朵疼,伸手一摁她下巴, 顺手将上边一点灰渍给抹去了, 然后说:“你冲谁大呼小叫呢!多少年了记不住,你现在是‘元药罗葛’氏!”

  众人跟在小皇帝身后戛然止步时,瞧见的就是泼妇泼夫对骂的一幕。

  俩人浑然忘我地吵嘴,郑泓没说话, 其余人也不好开口,倒是元姝被宠惯了,不在她陛下哥哥面前顾忌, 喜滋滋叫了他俩一声:“舅舅,舅母!”

  俩人一骇, 蓦然回首, 目光一扫一眼瞧清情状,待见圣人负了手面色不虞的模样, 齐齐一个腿软往下跌,接着齐齐去搀对方的手,互相借力稳住了。

  场面一度非常惶恐。

  郑泓却突然“嗤”一声笑了出来,说:“元将军,是滇南多年无战事,四域安宁,叫你一身筋骨都松散了?”

  元钰忙摆手说不散不散,然后扯着伽斛来给他行礼。

  元赐娴见状,朝陆时卿偷偷抿嘴笑。

  说起她阿兄阿嫂这一对,也真可谓是天赐良缘了。

  当年回鹘战事告捷,宣氏与陆霜妤一道归京,队伍里其实还有个人,就是伽斛。她一入长安就往胜业坊元府跑,急着找“闺女”大白和几只狗“外孙”,说狗儿们颠沛流离的,她不放心,所以亲自跑一趟大周看看。

  结果一看,狗儿们一切都好,大白和小黑生出的小狗娃不是白白胖胖,就是黑黑胖胖。伽斛放了心,打算回去,不料刚好碰上朝廷肃清平王余党的时机。

  大周彼时可谓满目疮痍,逃犯四处乱蹿,周边一带都不安全,朝廷担心她这样敏感的身份孤身远道回去,如被利用恐将坏事。陆时卿便建议小圣人暂且给她安排个处所歇息一程,等风波过去,再送她回。

  就是在这一阵子里,在京无亲无故的伽斛只能找元钰玩狗,玩着玩着,也不知玩出了什么妙意,有一天,突然跑来永兴坊陆府找元赐娴,做贼一样问她前头那个阿嫂的事情。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元赐娴自然不会和盘托出,简单说是姜璧柔体弱多病,所以早早没了,也没给元家留个一儿半女。

  但伽斛也是神通广大,早已查到蛛丝马迹,道她听说姜氏是在城外离世的,且离世前已经和元钰和离。所以元钰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鳏夫。

  元赐娴一听她连这些都查了个明白,登时看透了她的心思,问她:“公主这是想做我继嫂?”

  伽斛就在她面前扯着裙摆转了一圈,然后顿住,问:“是啊,你瞧我这模样还成不?”

  没人会觉得不成。回鹘可汗当宝的公主,嫁给大周闲散无势的丧妻将军,实在算是低就了。如今没了先帝的阻力,这桩婚事倒也有了可能性。

  但元赐娴觉得,最关键的还是阿兄的心意。

  伽斛闻言信心满满,说不在话下。

  然后她说干就干,借鉴了一番元赐娴当初拿下陆时卿的法子,赖在长安整整三个月没肯走,磨缠着元钰。有一回大家一道打马球,还叫元赐娴帮忙,拿弹弓把她打下马,然后逼得元钰不得不出手给她救进怀里。

  元钰不是木石做的心,三个月,该动的也动了,只是一则早先被青梅竹马背叛,心里落了疙瘩,觉得女人没劲,二则自己是有过正室的人,多少想着伽斛跟了他受委屈,所以迟迟没肯松口。

  直到最后,伽斛下了剂猛药,假传可汗消息,说王庭给她看中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朝里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倘使元钰当真不要她,她就只能听从父亲安排了。

  元钰心道那可比跟了他好,叫她去就是。

  于是翌日,她启程离京,故意不给他思考的时机,路赶得仿佛飞起。结果就在大周边境,被气喘吁吁的元钰追了上来。

  他骑着高头大马,喘着粗气,遥遥冲队伍里的她喊话:“姓伽的,你那些个拙劣的招数,就别去祸害第二个将军了,免得以后你们回鹘仗都打不赢!你……你嫁给我得了!”说完翻身下马,等她回答。

  伽斛一溜冲到他跟前抱住他,美滋滋地说:“好啊好啊,不过你放心,咱们回鹘打得赢,我跟你说的那个将军都五十多岁了,还老当益壮呢!”

  “……”元钰这才知道被骗了,推开她怒道,“走走走,五十多岁刚好配你这种贼胆!”

  伽斛不走,说她这么多侍卫都听见他求亲了,他要是赖账,她这老脸往哪儿搁。

  元钰只有把她拖回了长安。

  约莫半年后,朝廷形势稳定些许,元钰迎娶伽斛过门,随后夫妻俩一道去了滇南姚州,与元易直和冯氏同住,再一年许,生了个皮肤有点黑的小胖娃。

  当时南诏老王当政,因此前与朝廷合作擒子,便与大周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久未生战事。但起头的大周到底如新生儿一般脆弱,元易直一颗守疆卫国的心不容他松懈,所以一家子至今仍留在西南。这次是因了二郎陆元庭,才特意来聚上一聚。

  不过元赐娴想,照大周如今蒸蒸日上的势头,再有两个年头,阿爹也该能放手滇南,回来养老了吧。

  众人在门前杵了一晌,跟在小圣人身后重新入府。

  元赐娴落在后边与兄嫂叙话,问阿爹阿娘怎么还没到。

  元钰解释说,阿娘来时,半道听说陆老夫人正在广化寺里头给元庭求签条,所以过去看一看。阿爹想春寒料峭的,不放心她一人,便也同去了。

  不多时,一对亲家果真有说有笑一道回了,一见圣人不由一惊,忙赔罪说不知陛下圣驾光临,请恕来迟。

  瞧满屋子人都杵着,郑泓有点不高兴,说:“朕可不是来扫你们兴的,在外头是君君臣臣分得细致,到了老师府上,你们就叫朕少做一天皇帝成不成?”

  陆时卿笑笑,说就别都僵着个身板了,叫陛下也难得松快一日。

  于是一家子便其乐融融吃起小元庭的百日宴来。起始都还拘谨,后来才当真不把郑泓当大佛贡了,屋子里活宝一对对,一顿团圆饭也吃得满堂大笑。

  等宴毕,午后日头暖融,郑泓提议去院子里玩五木。

  众人作陪,陆时卿和元赐娴一边,窦阿章与陆霜妤一边,元钰与伽斛一边,配好后,问陛下要找谁一边。

  郑泓想了想,把本想跑去睡午觉的小元姝揪了过来。

  桌案边,几人一道轮流抛掷五木,一边听郑泓说:“老师,这次来,除了给元庭贺百日,我确实还有桩事想跟您说说。”

  旁边都是自家人,陆时卿叫他直接讲。

  他便说:“我想把大周的都城迁到洛阳来。”

  众人齐齐一讶。陆霜妤和伽斛下意识看向小元姝,想陛下不会真是瞧上小女娃,都要冲冠一迁为红颜啦?

  倒是陆时卿很平静,没表现出意外之色,反倒问:“您说说看缘由。”

  郑泓侃侃道:“一则长安那边,原先的西北贵族已经扎根颇深,世家大族很是跋扈,迁都洛阳,是为取悦东北出身的官员,平衡朝局。二则现如今,长安这地域愈发易受干旱影响,每年总有缺粮时候,从外地供应谷物也非长久之计,且耗资巨大。若换作洛阳,凭借这里复杂的河渠网,将会便捷数倍不止。我这次来,还打算亲自去河道附近瞧一瞧的,如若可行,便要将这事计划起来了,老师您看呢?”

  陆时卿淡淡一笑,露几分欣慰笑意,肯定道:“您放手去做吧。”

  陆霜妤和伽斛对视一眼,悄悄摸摸鼻子。哦,敢情是她们妇人之想了。

  不过,陛下当真没有那个意思吗?

  瞅着因困倦打瞌睡,身子一歪一歪,直往郑泓胳膊上靠的元姝,俩人陷入了深思。

  最后还是郑泓见元姝撑不住眼皮,挥挥手说散了散了,然后跟兄长似的领她去睡午觉。

  元赐娴在后头暗暗盯着,确认小皇帝没进到元姝闺房里头才放心,回来路上碰上元臻捧着本兵法书去找元易直,大概是好不容易逮着外祖父,这小子想虚心求教了。

  她觉得好。兵法这东西,虽然她和陆时卿也能教,到底是没有阿爹那等身经百战的水准。他们陆家的孩子,父亲退隐归退隐,自己却不能身无长物,来日大周再遇风雨,还得靠他们拿肩膀去扛担子。

  刚好元赐娴也想跟阿爹阿娘叙话,便陪了儿子一道去,只是到了元易直客居的屋子,刚欲敲门,却突然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下意识止住脚步。

  元臻也是个贼的,一看阿娘这般,立刻缄默,连喘息都不出声了。

  元赐娴是觉得奇怪,这大好日子,团团圆圆的,里头怎么有叹气声,就压低了身板,悄悄贴耳去听。

  接着,她听见阿娘说:“今早与亲家母在广化寺,见她一心向佛信卦,我倒又想起那桩事了。当初子澍和赐娴合了个凶卦,亲家母至今不知情,我瞧着怪难受的,总觉得对不住她……”

  元赐娴呼吸一滞,紧接着听阿爹道:“当年因了这凶卦,本想延迟婚事,哪知子澍这般坚持,先帝又如此性急,等咱们与亲家母再见,木已成舟,元臻元姝都出世了,还能怎么办?你也别执着那些了,这么多年了,瞧子澍好好的,哪有半点被赐娴克着的模样?”

  元赐娴搁在门边的手微微一颤,刺出一丝响动,里头马上传来一声低斥:“什么人?”

  元臻见状,忙给阿娘打个手势,示意她快跑。

  她点点头,一脸“交给你了”的表情,迅速溜走。

  等元易直出来查探,外头便只剩了元臻一人。

  元赐娴跑得急,没留意前边拐角,脑袋里嗡嗡嗡的,满是方才阿爹阿娘的对话,“砰”一下就撞上了那头来人。

  幸好不是别人,正巧是陆时卿。

  看她老大不小的人了,在他跟前还总活得莽莽撞撞,他及时接住她,扶牢她的肩膀,往她身后瞧瞧,问:“有鬼追你?”

  元赐娴张了张嘴却没回话,记起方才所闻,瞅着他的目光闪烁起来。

  她想她大概清楚了。她那个生辰八字啊,原本的确是克陆时卿的,毕竟照上辈子看,他是因她才英年早逝,而这辈子呢,他又为她插了一刀子。

  可幸运的是,那个生辰八字作废了。

  从她梦见前世的一刻起,便等于重活了一辈子。她的命数改了,陆时卿的命数也就改了。

  但哪怕知道自己这回克不着陆时卿了,她还是有点想哭。

  因为陆时卿在坚持娶她的时候,什么都不知情。

  老天给了他一张凶卦,可他逆了天也要娶她。

  她突然张臂抱紧了他。

  陆时卿低头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摇摇头说没事,然后把眼泪咽回去,笑着说:“陆子澍,我要做你一辈子的福星。”

  陆时卿莫名其妙的,没等深想,又听她道:“我们明天去趟广化寺吧。”

  他问做什么。

  她认真道:“想感谢老天。”

  陆时卿说起不来,不去,要感谢老天在家也行。但翌日一早,元赐娴还是有办法把他从床上揪起来。

  他只有叹息着穿戴,陪她上庙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