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更没多久,刚用过晚膳,我正歪在榻上看翻看一本《杂草志》,便听得外间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吹进的冷风绕过了屏风将屋子里垂落的帷纱揭得如飞花落杨,烛火摇动之间,只觉冷风刮在脸上,带来冰冷凉意,竟将我垂于胸前的头发往后吹拂,我时常观察着菱花镜内显出的人影,自是知道并无其它人等来到兑宫。

愕然抬头,却见是我宫内的大宫女青茗,带了两名小宫女从屏风后转了过来,弯腰向我行礼:“锦妃娘娘,华妃娘娘稍频既至,请您稍侯片刻。”

说话之时,那两位小宫女已守在了出口处,一人手里拿了金锤,另一人则手持拂尘,竟隐隐有六宫之主的前行之仪的气势。

我原就知道兑宫宫女,更叠极快,大都是旁人安插的心腹,却未曾想华妃的手段这样的高超,几经更换,也让她将我身边的大宫女一职安插了自己人。

青茗一向隐忍谨慎,今日却全无顾忌,自是得到了这后宫之中虽未受封,却有实权的华妃的指示了。

果然,过不了多久,我暗自往菱花镜内一扫,便看见华妃与一众宫人锦衣华服,玉带佩绶,身着正装,往我居住之处而来。

虽未近我的住处,但她脸上的严霜与脚步的急促,却引得廊上经过的宫婢垂首侧身而立,有一些胆小的更是脸色煞白,风吹起她们急急行走之时裙裾的下摆,竟使我想起了华妃为南越长公主时曾登城墙指挥三军,那个时侯,面临着夏侯烨逼于墙下的千军万马,她是否也是方才的神色?

青茗传话之后便端立于屏风前不动,屋内几乎听不到一丝儿声音,她进门之时南风吹进飘飞的帷纱已然垂落,室门关闭,烛灯灯焰不晃,只闻得些微的灯芯劈剥之声。

可隔不了一会儿,方才合上的门一下子又被打开了,灯蕊吹得成了一颗极小的豆焰,几乎熄灭,垂落的帷纱又飘飞起来,几至屋顶,手边的书页竟被风翻得哗哗做响,带来满屋的风冷肃杀。

宫里的房子总是极大极阔,华妃一众人涌了进来,佩绶华服,宽袖高髻,也不过占了屋子里小小一块地方而已。

她脸上俱是冷霜冰意,走进屋来,早有宫女搬来班椅请她在椅上坐了,她带来的女官宫婢立于她的身后,竟有了一丝三堂会审的架势。

我愕然向她行礼,勉强道:“怎敢劳烦姐姐来此,姐姐如有传召,自当妹妹前去乾宫才是。”

华妃望了我一眼,复又垂下眼帘,轻声道:“锦妹妹容颜怯怯,仿若华衣不胜,倒真有几分原本的模样。”

她语气不善,来势汹汹,眼神之中俱是森冷的冰意,早没了原来对我略微的好意,我暗暗思索,不明白为什么却又是她前来质询?

我微垂了头道:“不知华姐姐今日到此,可有什么要妹妹效劳之处?”

她低笑一声,双手交握,尾端的黄金指套不经意地敲击轻磕,道:“本妃有何资格来询问妹妹,自是又捧了皇上之命前来问你。”

第一百零九章 你为何总不听话

我一愕,抬起头来,却见她眼里现出复杂之极的神色来,略一想,便明白了她心中酸苦,照道理来说,我若犯错,如有实证,便要夏侯烨直接下旨,若无实证,前来询查的,也是内惩院主管,可夏侯烨却派了她来,虽有看重她的意思,另外一层,不也有将此事大事化小当成家事的意思在内?

上次荣婷受审,尚有内惩院的嬷嬷在场,而这一次,却只有华妃而已,难怪她的脸色那么难看了,她心中虽是五味俱全,依旧却不得不扮出宽宏大量的模样来,对我自是没有半分客气。

我却是吓得不轻的样子,惊慌下跪,道:“臣妾谨听皇上训示。”

她淡淡问道:“本月初十,你是否去了景华宛?”

我低声道:“荣婷被贬,臣妾担心她初居于此,一应物品或有失缺之处,所以,臣妾便去看看…说到底,除了奶娘,她是臣妾自西夷而来唯一的旧人了。”

我的说话,使她神情有些恍惚,竟喃喃一句:“唯一的旧人么…?”重复了这一句之后,脸色才变得冷利起来,“你倒是宽宏大量,她如此的对你,你倒还顾着她?”

我苦笑一声:“华姐姐,这宫内之人,自西夷至中朝,何人不是如此?”

我又看见了她脸上一晃而过的失神,显见她心意摇动,却不知是不是忆起了自己?

我继续道:“何人不是想着往上?逆水行舟,如不奋力向上,往往就是舟毁人亡的结局,臣妾何必恨她?说到底,在臣妾身为公主之时,她帮了我许多。只是臣妾并没有她那样的能力能逆水行舟,臣妾弄不明白,为何皇上一丝情份都不顾…”

她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在怪皇上?帮着荣婷说话?她屡次害你,却在你的心目之中比得过皇上?”

我茫然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华姐姐说什么呢?她怎么比得上皇上?臣妾只是,只是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皇上一时间将荣婷封为四妃之一,一时却将她贬为低等美人,臣妾有些害怕呢…”

我这话显是说中了她隐藏于内心深处自己尚未察觉的恐慌,既使他和她再深情似海,那便怎样?到了她再无可用之处时,她的处境,会比荣婷好吗?

我看清她眼色变幻莫测,显是心中情绪万端,却是颤颤地垂了头,低声道:“不知华姐姐问起前几日臣妾的出去,所为何事?”

华妃这才定了定神,语气有些激荡:“本妃问你,你去荣美人之处,是否想和她暗通款曲,联络已潜入皇宫的西夷旧人,有所图谋?”

她的心绪明显被我打乱,却瞬间平静下来,真不愧为南越长公主,到底曾协管过万马千军,我心中暗暗佩服,却是想,只是不知如你知道你的亲弟弟当晚所说的言语,已将你视为天底下最恨之人的时侯,是不是还会如此平定?

我愕然抬头:“华姐姐说什么?臣妾自去了荣婷之处后,便一直安守兑宫,并没有外出过,怎么和人暗自联系?”

华妃道:“那你既是不知当夜便有人潜进了景华宛,挟持荣美人前往兑宫,可惜来的路上,便被侍卫抓获了,荣美人细皮嫩肉,在内惩院可经不起什么拷问,早将一切该说的全说了…你还要我仔细说出荣美人所招供之事吗?”

我在心中冷笑,荣婷,我早说过,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再次成为我的奴婢,为何,你总是疏忽我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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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回去不了了(二更)

脸上却是怯怯之色更显:“华姐姐,既是半路抓获,想从景华宛至兑宫,可途经不少地方,比方说皇上的朝阳殿,玉姐姐的坤宫,对了,还是华姐姐的乾宫…怎见得那些人挟持荣婷就是往臣妾这边来的呢?华姐姐也知道,荣婷为求自保,很喜欢将某些事推往我的身上…”我苦苦地笑了笑,“华姐姐,臣妾已经习以为常了,所能做的,不过自辩而已。”

我说话之时,她脸上先是露出不信之色,再便是恼怒,到我说至最后一句,她却有些恍惚茫然,显然,我这个公主在西夷王宫所有的遭遇何尝不是她自己以前受过的?只不过,她的母妃运气比我的好,终有了出头之日,被南越王封为王后,她后来才能与其弟极尽荣宠,再那以前所受的屈辱,又如何能抹平?

我所述所说,不过攻心而已。

自少时开始,我便知道,察颜观色是什么滋味儿,在父王面前,我要察颜观色,在其它妃位高过母妃的贵人面前,我更要察颜观色,这样,才能不被他们拈记,不被他们所害。

她神情缓和下来,刚进门的肃杀与冷利表情在脸上慢慢消失,却依旧淡淡地道:“如此说来,你全不知情那一晚所发生之事?”

我垂头道:“华姐姐,臣妾自西夷而来,原来身边尚有三十余人服侍,但一年以来,那些人或因罪调往它处,或因主管嬷嬷责罚身染重病而亡,来来往往,臣妾身边只剩下一个奶娘,而月前,奶娘也…臣妾身在兑宫,便如盲目瞎眼之人,有谁能为臣妾通风报信?”

华妃脸上终现了一丝惨然,虽然她也将自己的心腹派往我处,但她自是知晓我在这中朝皇宫所受的种种,与她相比,她为天上,而我,则为地下。

可她哪里知道,只有这样任由如此,在这一切发生之际,在所有的事都恍和我有联系的时侯,才能让他们思虑重重,让他们暂将我剔除出此事之外。

就连夏侯烨,不也认为,所有发生的这一切,我虽卷入其中,也不过顺势而为,没有人会以为我是这一切的谋划者!

华妃脸色更为缓和了,居然轻叹了一声,道:“锦妹妹,我这也是不得已代皇上问话,要知道,皇上这几日可是大怒,杜青山有人潜进了皇宫,劫持荣美人,那些刺客在被侍卫发现之时却服毒自尽,这是流沙月属下一惯的做法吧?荣美人关进内惩院,立刻交待了他们是为你而来,却又语焉不详,再加上太庙…”

“太庙怎么啦?”我仿是没有看见华妃脸上一闪而逝的懊悔失言表情,“对了,过几日便是国师代皇上祭天之日…”

华妃瞬极便端正了表情,道:“没什么,你还是保持现如今的状况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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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他无处不在

我低声道:“其实,荣婷不说,我也猜得出她说些什么,不错,我是跟她提过,我想回家,回草原…可我,再也回不去了。”

听了我的话,华妃却是静默无声,隔了良久才道:“你说的什么话,既已嫁来中朝,哪能想回就回的…”我这话原是大逆不道的,可她却也想不出用什么样的言语来斥责我,只道,“别让人再有机会利用你的无心之言。”

我有些抱歉,知道自己在利用她瞬间的软弱来达到自己的目地,可这也何尝不是我心底最深的想法?

西夷碧蓝的天空,碧青的草原,自临桑城破之后,便只是我心里的一个梦,永远也不能达到的梦而已。

“想回去么…”

倏地,低沉的男声在屋子里响起,仿如雷雨之前低沉的空气,夹着滚滚乌云而来,虽无惊雷炸起,却已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能观察四处通道的菱花镜已让我用锦布盖住,因而,夏侯烨的到来,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也让我浑身一颤,脸上有了真实的畏惧之色,跪于地上的膝盖此时感觉到了冰痛刺骨,不由自主地双手紧握想要环抱住自己。

他要如何?

我满脑子想的便是这句,他要如何?

我想起了他铁铸般的双手,可轻易地拧断我的脖子,岩雕般的双腿,只微一用力,便会将我压得动弹不得…

我只见到身前有阴影投下,两道利光聚于我的身上,却是长久的一动不动,仿佛要将我身上射上十个八个窟窿,隔了良久,那阴影才移开了,吩咐道:“华妃,你先带人退下,朕有话单独和锦妃说。”

华妃却有些担忧,低声道:“皇上,她虽言语有失,倒没有什么大错儿,毕竟她远自西夷而来…”

夏侯烨似笑非笑:“锦儿倒是很有些人缘,连蓉儿都为她求情?”

每当他言语轻柔之时,却是连华妃都不敢稍拭其虎须的,她只得带了屋内众人退下了。

眼见身边的灯光照出来的一片明亮又被阴影遮挡住了,身上虽着了厚袭锦袍,却也感觉到了无端端的寒冷,感觉下额被他的手指挑起,带着薄茧的手使我的下额竟微微有些刺痛。

“张开眼,望着朕!”他语气之中依旧带着笑意,听在我的耳里,却如隆冬降雪,冰粒子打在脸上,冷得刺骨。

我缓缓张开眼,望着他,他半弯着腰,面孔离我极近,眼神之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怒意,却是如深谷幽潭,黑黝黝的,平静而危险。

“皇上…”我颤抖着嘴唇叫了一声。

他松开我的下额,用手指肚轻抚过我的嘴唇,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温度,有熏染的檀香味道,石雕般的面孔上次受伤的部位经御医的治疗只剩下了一个白印子,可不知为什么,他的触摸让我浑身又起了颤栗,不由自主地想要避开。

第一百一十二章 被揭穿(二更)

第一百一十二章 被揭穿

“别怕朕…”忽地,他眼神闪过一丝痛苦,快得如蜻蜓点水,我几疑我的目光有错,正怔然间,他却是松开了我,直起身来,冷声道,“你想回去?回西夷?所以有宫外来人潜入与荣婷暗通消息?所以太庙之中将又起恶兆?你们想扰乱朕的天下…”

“不,皇上,这一切,臣妾怎么知晓?”我伏于地上,倏倏发抖,却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所有的一切当真如我所愿发展。

“你们没有想到,那样周密的计划,最终还是被朕所察吧?十日后的太庙祭天大典…你们选了一个好时机,那一日,朝圣万民皆会前往太庙,朕不该广发慈心,将西夷的火神也供奉进了太庙,让你们有了可乘之机,流沙月不错,手下竟如此多的能人异士,居然在坚硬的岩石山上开出一条通道,直通往太庙大殿,朕可以想象得到,到了祭天那日,异兆又起,此次却是火神发怒,以你们西夷人对火神的尊崇,再四处以火神的名义惩罚几个不听话的,一场反朕的大祸,是不是终被你们挑起?”

“不,皇上,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臣妾只是想回家,想回草原…”这是我心中真切的希望,西夷草原那一片碧绿,已成了我永不能达到的梦想,我苦笑,“臣妾如果有此能耐,又怎会被皇上挑中,入得中朝后宫?”

他冷冷地说话那翻话,想是这次是他对我说得最多的一次,说过之后,胸膛竟是起伏不定,目光更是冷利阴寒,听了我的辩解,却忽地笑了笑:“不错,你怎么知道…有的时侯,朕当真看不清楚你…单凭你这样的清楚朕为何挑你入宫,朕就应该明白,你并非表面所述…”

我一惊,他又起了疑心了吗?却是强自慎定:“皇上,臣妾再愚顿,也在西夷王宫生活了多年,父王对臣民的取舍,或多或少传进过臣妾的耳内,自古帝王,莫不如此…”

“自古帝王,莫不如此…?你是说,朕和其它人一样?”

我惊慌伏地磕头:“臣妾惶恐,胡言乱语而已,皇上,皇上能饶恕臣妾上次的无礼,臣妾便早感皇上恩典,可臣妾…臣妾实在是想家…”

他深吸了一口气,却不理我的辩解,道:“你想家,所以,一有机会就想和人逃了出宫?所以,那些潜进宫的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你?朕可以告诉你,你永远离不开这中朝皇宫,永远离不开朕的身边!”

我伏首于地,低声颤颤:“臣妾知道,知道…臣妾既是以西夷公主的身份嫁入中朝,便有自己的责任…”

“你要真记得自己的责任便好,十日之后的太庙大典,朕会亲自参加,流沙月远道而来,为朕设下了这异兆之局,朕怎会不好好利用?”

我浑身一颤,却是不敢抬头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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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他要击溃我

直至他淡淡地道:“这一次,朕便带你和荣婷去参加祭天大典,朕倒要看看,那些潜进后宫之人,找不到他们的公主之时,会怎样扰乱朕的天下!”

此时,我才震惊抬头:“什么?不,皇上…臣妾没有这样的资格…”

“这可是朕赐与你的莫大荣幸,后妃求都求不来,怎么,你倒不稀罕?”他笑得冰封霜冻,“还是因为,你们设计好的声东击西之计被朕打乱了章法?流沙月自太庙后山挖洞,故意露出行踪被朕察觉,朕自当应他所求亲自祭天,其目地不过为了趁宫中高手尽被调走,无人之际,潜进宫内将你接走,朕倒没想到,你这位默默无闻的西夷六公主,却才真正是他的青梅竹马!”

我只感觉泪水自眼框倾落:“不,皇上,臣妾自入宫以来,从未和他有任何联系,您要相信我,皇上。”

“相信你,你要朕怎么相信你?他远离自己的军伍,潜进中朝,所为的,不就是你吗?演武场蝗祸,城隍庙奇光,西夷降臣之死,你的身份之疑,景州府动乱,到最终,太庙尚未发生的异兆,朕原以为,他的目地只有一个,便是要扰乱朕的天下,京师的人心,使朕无暇再组军攻越杜青山,但现在想来,这只是他其中一个目标,另外一个,便是你!他以流言使西夷降臣怀疑你的身份,虽是环环相扣的计谋中其中一个,但何尝不为了能使你日后能顺利地脱身?一个假公主的失踪,比起真公主来,自然算不了什么!会使朕的臣民如释重负,也会使西夷降臣对朕再起疑心,使朕失尽天下人心。”

我只觉眼泪不断地涌出了眼框,他的面孔变得模糊不清,身上颤抖不止:“皇上,臣妾没有…您让臣妾留在宫中,让华妃跟您去…只有她当配跟您站于祭坛高处…”

“你当真是死不悔改,朕的后宫,当真让你那么急于离开?”他恨恨地捏住了我的下额,“就算是那个阉人,你也愿意跟他走?”

双颊被提捏得生疼生疼,内里的肉硌在牙床之上,我感觉到了嘴子渐冒出的血腥味儿,却是眨了眨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看清楚他现如今的表情,是不是狠绝,恨极。

他却是松开了我,指尖掠过我的嘴角,看着指端的血迹,眼中又掠过我看不懂的复杂之色,轻声而冷淡地道:“做好准备,十日之后准备动身,别妄想其它,潜入宫内的人已被朕连根拔起,没有人会接你出去的…到时侯,太庙会发异兆,不过,这异兆却是会使万众之心归于朕下…既使有流沙月余党想趁势而为,但有你,有他的表妹荣婷在朕之手,我倒要看看,他会不会顾忌你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