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公于寻川而言,是老友,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推却。

他敛下眸,嗅着那浓郁的酒香,轻晃了晃酒杯,想着明日哄摇欢过来偷几坛,再放个百年,也好当婚酒。

这种不着调的想法,他自己想着也忍不住笑。

土地公浑然不觉身旁的帝君在打他酒的主意,酒喝多了话便也多了:“帝君是上古神,年月那么久,您独身一人不寂寞嘛?”

寻川望月轻叹了一声,那清冷的月色却将他的眼眸晕染得格外温柔:“没遇见她以前我每日浪费时间,甚至视死如归。可现在,我只希望能活得更久一些,陪着她与世长存。”

土地公轻声笑起来,直说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正待他端了酒杯要和帝君再碰一杯,就见对坐的人眼神突然变了变。

土地公有些不明所以,今晚月好,风徐,人和,难道还有让帝君烦心的?

不等他开口问,帝君已经站起身来,那张俊朗的脸无端得沉了几分,他自己似乎也有些发怔,抬头看着空中纷扬落下的冰晶,低声道:“她哭了。”

那声音竟似孩童般无措,听的人心里无端发软。

——

摇欢揣着项链往回走,尾巴也没心思找了,就这么一步一步地往山洞走。

走到树木稀落的地方,月光不知何时已被厚沉的云层遮挡。山风欲起,呼啸而至。那冷风迎面吹来,除了凉意还有湿润的冰晶。

摇欢有些发愣,抬手摸了摸脸,有一小簇像雪花一般的冰晶化在她温热的指尖,那凉意让她觉得浑身都是一冷。

龙族自古以来呼风唤雨,天上的龙打个架都能引得凡界水患无穷。

这座山里的妖精最怕的其实不是摇欢欺负她们,她们更怕的是摇欢大哭大闹。她一哭,雨要连着下三天,她一闹,山洪暴发。

可这会她那么难过,却没有人来劝她了。

摇欢正失落着,身边蓦然多出了一道影子。她转头看去,竟是去找土地公回来的帝君。

那些无所适从的情绪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摇欢慌忙握住帝君微微带着几分凉意的手:“帝君,雾镜被那个蠢道士抓走了。”

怕帝君不信,摇欢把手里牢牢捏着的项链递到他眼前:“你看,雾镜只给我留下一条她的项链。”

她仰起头,寻川便一眼看见了她红着的眼眶。

摇欢很少哭,以前是每次难过时总能找到发泄的办法,后来就是没有谁能让她难过。就算是被他惹哭的,也总是作势。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就是他的软肋,却明白她只要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对她心软。

但这次,好像是真的要哭了。

他抬手拂开落在她头上的冰晶,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正专注地凝视着她,眼底的深邃如星河,只是这么看着她,就奇异地抚平了她满心的焦躁。

寻川反手握住她的手,温热的掌心紧贴着她的,替她驱散了不少寒意。

他俯下身和她平视,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我不会走。”

他一眼,就看穿了她全部的脆弱和防备。

所以他才说:“我不会走。”

第十八章

摇欢少女龙的少女心被帝君彻底满足,她眼泪汪汪地抱住帝君的手臂,正想蹭两下撒个娇,鼻尖一耸便闻到了一股酒香。

她顾不得难过伤感,忙不迭地抬起头来,虽然看着依旧可怜巴巴的,但早已没有那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就那么亮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帝君你上哪偷的酒喝?”

天空中纷纷扬扬的冰晶就像来时悄无声息般地没了踪影,帝君看了眼云层周围刚探出的那层浅薄的月光,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想喝?”

摇欢立刻点头,生怕点慢了。

片刻之后,土地公拉开自己院子的大门就看见帝君去而复返,身后还跟了条小尾巴摇欢。

土地公照看摇欢千年,虽说平时也没有多亲近,可毕竟是看着她长大,对摇欢和对山中草木的感情还是不同。

一听摇欢是来讨酒喝的,格外热情地去酒窖搬了几坛酒来。

摇欢生来为龙族,受天地灵气滋养,不需要用进食来填饱肚子,所以才对可以吃吃喝喝的东西格外感兴趣。

她能分辨酒香,馋酒味还要拜狐妖所赐。

狐妖从山下勾搭了过路的男人进山,都会喝酒助兴。

狐妖喜喝果酒,酿得酒又香又甜,格外醉人。摇欢听墙角的时候闻着那酒香馋得不得了,偷偷趁狐妖下山之际,伙同雾镜偷过几坛。

她酒量好,喝了一整夜,睡了整整三天才清醒过来。

后来狐妖有了防备以后,摇欢就再没得手过。

到现在……多久了?

摇欢皱起眉头,掰着手指数了数,数完之后一头雾水……难道只过了十年?

寻川转头见她苦皱着眉头,把酒杯推到她手心:“在做什么?”

酒香溢入鼻尖,摇欢皱着鼻子闻了闻,眼里只看得见手心里那杯酒,哪管帝君问了什么。她端起杯子,跟倒豆子一样豪迈地一口倒进了嘴里。

那酒埋在酒窖没有千年也有百年,是极佳的烈酒,酒香浓烈,入口便格外辣呛。

摇欢的舌头就跟被火舔了一般,火辣辣地痛。她忙不迭吐出舌头“嘶”了声,感觉舌头整截都要断了一般难受。

没等她缓过来,那酒入喉,浓香的酒味蹿入鼻尖,摇欢猝不及防被这烈酒呛着,咳得死去活来。

寻川一声轻笑,抽走她握在手心里的酒杯,这次不敢给她倒满,只斟了一浅杯。

摇欢吐着舌头还在哈气,连埋怨土地公酿这种烈酒的空闲也没有,见帝君又递来酒杯,接过刚要往嘴里倒时,手腕被他轻轻扣住。

摇欢扭头看去。

寻川晃了晃他手里的那樽酒杯,低声道:“酒不是这么喝的。”

摇欢虚心好学:“那要怎么喝?”

寻川瞥她一眼“这种烈酒入喉辛辣,要小口轻酌。你这么蛮横地往嘴里倒,能喝出什么味?”

话落,他低眸,端起酒杯在鼻尖轻晃了晃,酒香随之扑鼻而来,深埋在酒窖里的烈酒光是酒香便已能醉人。

他轻蹙的眉宇舒展,杯口凑到唇边,修长的手指被月色晕染得格外白皙,就这么端起杯座往嘴里喂了一口。

摇欢看呆了……

帝君线条柔和的侧脸,轻抿住杯口的唇角,握住酒杯的修长手指每一处都精致得像是一副山水墨画。

她回神,学着他那样在鼻尖轻晃了晃酒杯,嗅到那浓郁的酒香后,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往嘴里喂了一口……

然后她皱眉,仰起头,不信邪地握着酒杯往嘴里倒了倒,只勉强倒出一滴酒来,还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了她的下巴上。

摇欢有些不高兴,她哀怨地转头看向帝君,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三个字:“不够喝!”

帝君失笑。

他的笑声低低沉沉,就像是山林间悠闲过隙的清风,润物细无声。

摇欢脚边几株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花草妖精被帝君好听的笑声羞得红了脸,纷纷捂住脸摇晃着身体随风摆动着。

摇欢舔了舔嘴唇,把酒杯递过去:“还要。”

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帝君尤其好看的侧脸。

土地公在一旁看得发笑,提声道:“看着摇姑娘一日日长大,老夫深怀欣慰啊。”

摇欢眼巴巴地看着帝君给她斟酒,看他只倒了一浅杯,就拽了拽他的袖子,见他侧目看来,立刻讨好地弯起眼睛,比划着:“再多一点,就一点……”

然后心满意足地接过来,一口倒进了嘴里。

寻川轻叹,教不好了。

土地公笑得眯起眼来,似是想起什么,道:“这凡间啊,有这么一个习俗。女儿家出生那日,由家中老父酿下一坛酒,等女孩长大嫁人时再挖出来当成随嫁的婚酒,招待亲朋宾友。摇姑娘出生那日,老夫在后院酒窖酿了一坛,若摇姑娘不嫌弃,等哪日摇姑娘出嫁了便把这坛酒当做婚酒与夫君共饮吧。”

摇欢的耳朵悄悄竖起来,一张脸因醇厚的酒香微微泛红,就像是五月含苞待放的花蕾,从内至外透着层粉。

她听得一知半解,疑惑地问帝君:“我也要出嫁吗?”

摇欢只知道在凡间,少女二八芳华时便会许配人家,要伺候夫君,侍奉公婆,还得斗得了入门的小妾。

而妖精之间,只有同修和双修,从未听过有这些。

“遇到喜欢的人便会想嫁给他。”土地公高深莫测地瞄了眼帝君,见后者巍峨不动面无表情显然不操心的模样也没了打趣的心思:“无名山上的妖精心思大多单纯,外面的妖精还有嫁给凡人当妻子的,等摇姑娘出山后便能看见很多寻常看不见的。”

摇欢刚抱住一个大酒坛子,埋首牛饮,闻言从酒坛子里露出脑袋来,好奇地问:“寻常看不见的?”

寻川皱着眉头把她拎远了些:“仙界有百花宴,蟠桃会,妖界百年便要选一次美,入了凡间能看到子时冥界大门打开百鬼游荡……”

见她入迷一般听着,寻川的声线微缓,柔了语调:“还有许多你未曾见过的。”

雾镜一走,摇欢对离开无名山除了不舍以外倒没有之前那种抵触的情绪。

她两都还不能化形时,雾镜每次给摇欢讲凡间的故事,摇欢都憧憬着山外的世界,哪怕是离山脚不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村落她都想去看看。

也曾经说好,等可以下山时,要一起去丰南镇的集市上逛一逛。

可现在……

摇欢眼神微黯,她抱住酒坛子喝了好大一口,再没有开口说话。

夜风徐徐,月光清辉。

整个夜色柔和又静谧,那酒香乘风飘远,醉了这山腰半数的妖精。

摇欢喝上瘾了,喝完就自己去酒窖里搬,起先还搬进院子里,后来便自己吃独食。一个人窝在酒窖里喝了土地公大半的存货。

一个晚上而已,土地公后院的酒就被摇欢喝了个七七八八。

他起先还担心浪费了这一酒窖的好酒,这会只恨没看好摇欢这小酒坛,肉痛地连住也不给摇欢住,直把人往山洞赶。

寻川带她回山洞,刚走了没多远,摇欢见着一丛狗尾巴草便扑过去,亲亲热热地搂在怀里说是自己的尾巴,非要抱回家。好不容易松开被吓得草都不想做了的狗尾巴草,又开始满山找尾巴……

寻川跟着她走了一段,见她没头没脑地往山林里钻,干脆拎回去。

摇欢被一路拎回山洞,酒醒了大半,看着冷凄凄的山洞可怜巴巴地抱住帝君的大腿:“我一个人会害怕。”

寻川无奈地把她拎开:“你不吓唬别人就算她们烧高香了。”

摇欢不依不挠地缠上来,仰头看着他,神情恳切:“那为了看住我不让我去吓唬别人,帝君今晚牺牲一下?”

他抬手抵住她贴上来的额头,淡漠道:“别人关我何事?”

摇欢一怔,想起槐树那日和她说的话,再开口时,声音嘟嘟囔囔的:“那我呢?”

她有些困,抱住他大腿的手软绵绵得没有力气。挨着他腿的脸却轻轻蹭了蹭,缓缓闭上眼睛,竟这样睡着了。

他弯下腰,借着月色稀薄的光低头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今晚是第几次叹气,他一手扶住她的脸,一手揽过她抱起。正要抱到床上,想起她刚才的话,抬步往自己的院中走去。

月光的余晖里,他低低的一声“真是欠了你的”就那么轻轻地飘散在夜色里。

第十九章

摇欢的睡相不好,一个酣畅的好梦通常需要从床头滚到床尾,再从床尾滚回床头,往返数次才能进入。

帝君休息用的床虽然占地面积也不算小,但相比较她山洞里那张巨大的石床而言,实在不够她滚的。

在不知道第几次一屁股滚下床后,摇欢费力地撑开眼环顾四周。

天色将明未明,墨蓝色的天空就像是深幽广阔的大海,一眼看不到尽头。木窗的缝隙间漏进来几缕月光,似蒙着一层面纱,蒙眬得看不真切。

神行草缩在床边睡得正香,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这寂静的凌晨里,摇欢陡然被地板渗出的凉意冷得一个哆嗦,颤颤巍巍地重新爬回床上。

就在她即将沉入梦香的刹那,一声犹如猛兽撞击的巨响突如其来地炸开。那声音声震山林,回音不绝。

摇欢一个激灵,被吓醒了。

宿醉后的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捧着脑袋晃了晃,想要清醒过来……结果发现晃完以后,她面前的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

摇欢晕乎乎地爬起来,摸索到门边,手指还没挨上去,门就被帝君从外面推开了。

摇欢抬头看向他,嘟囔着解释:“我没有偷偷去土地公家里放爆竹。”

她这么一抬头,透过帝君的肩膀看到山边远远笼罩而来的黑云,黑云翻滚着赤黄色的闪电,看上去极为可怕。

摇欢看得目瞪口呆,这显然不是谁调皮往土地公放爆竹这么简单的事了。

帝君没说话,他沉默着蹲下来,把拿在手里的一串铃铛系在了摇欢的脚腕上。

他的手指微凉,在深秋的夜色里像是深埋于地底的冰凌,冷得摇欢一个哆嗦,缩了缩脚。

帝君的动作一顿,轻轻握住她的脚腕:“别动。”

他声音低低沉沉的,格外好听。

然后摇欢就真的不动了。

帝君把铃铛系好,目光落在她系着铃铛的小巧脚腕上半晌,微沉了语气严肃道:“不管喜不喜欢,都不许摘下来,听见没有?”

摇欢懵懂地点点头,退后一步低头看了看那串铃铛。

铃铛上繁复的花纹就像是枝蔓伸展开的华丽图章,说不出的好看。

她觉得自己挺喜欢的。

收到礼物,摇欢高兴地弯起眼睛,正想说什么,那一声把她从睡梦中吓醒的巨响又一次传来。

她吓得脑袋一缩,就见原本沉寂的天空如同被一层透明的薄膜给包裹着,那道暗华一闪而过,就像是水波,徐徐荡漾。

满院被惊醒的花草妖精窃窃私语地讨论着,可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摇欢的脸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龙族面对强敌时才有的警惕不自觉地冒出来,一簇一簇就像是荒芜地里长出来的野草,爬满了她整个心房。

她拽紧帝君的衣袖,仰头看着他:“我们是不是有危险了?”

她强自镇定,可依旧有些许不安从她轻抿的唇角显露出来。

寻川低眸看了眼被她攥皱的袖口,眉间一舒,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摇欢,我们该走了。”

他轻扯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那些微带着潮湿的汗意让他忍不住轻皱了一下眉头。

他牵着摇欢走回床边,把蜷缩在角落的神行草塞进她的怀里让她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