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着没多久,寻川便披着夜色绕过假山从桥上走来。

走近后,见摇欢睡在他房间门口时,神色有一瞬间的……怔忪。

他瞥向藏在花坛杂草间的神行草,微蹙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神行草听了大半宿的认错,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被帝君一问才清醒了一些,化形坐在花坛边沿,揉着眼睛禀告:“我原本想找帝君商量认主之事,等了一会便见小蠢……摇欢在门口坐下,趴在门口认错,认睡着了。”

他早就知道帝君不在屋里,又担心有凡人经过后院,就化成了原形和花坛里的杂草将就着挤了挤。哪料到会看到小蠢龙惹怒帝君来认错……

认错认到睡着……看来心也不诚啊。

寻川垂眸看着地上不省心的小东西,心底轻叹了一声,认命地把她从地上抱起,抱进屋里。

神行草亦步亦趋地跟上来,等帝君把小蠢龙放在床上,又仔细地盖了被子,眨眨眼,心里丝毫没有震惊之意,毕竟当初他可不小心看到过帝君偷亲小蠢龙,哪还会不知帝君的心思。

“你可听到她说什么了?”寻川褪下摇欢脚上的鞋履,怕说话声惊扰了她,还压得低低的。

神行草记性好,叽里呱啦模仿着摇欢的语气都来了一遍,眼看着帝君冷如冰霜的眉眼渐渐柔软,神色复杂地看了好几眼睡得熟透了的摇欢。

“我晚些要回天界一趟,我已交代过辛娘,只她自身为劫所困怕不能周全,你和余香机灵些。”他抬手掐了掐神行草光滑的小脸蛋:“认主之事不急。”

神行草乖巧地点点头,忧心地看了眼摇欢:“帝君不和摇欢说一声吗?她那么笨,醒来看不见你估计会以为你被她气跑了。”

寻川的目光从她光洁的额头缓缓落在了她的唇色,她的唇色嫣红,大约有心事,即使睡着了也微微抿着。

他抬手想去整理一下她的鬓发,忽得想起神行草还在,又收回手,淡声道:“便让她这么觉着吧。”

神行草虽无法读帝君心里所想,但他极有眼色,找了个借口便先离开了。

等他迈出房门,才想起有一件事还未告诉帝君,磨蹭了一下,又坐回花坛,晃着小短腿等帝君出来。

屋内。

寻川在床边坐了片刻。

这么多年看着她一如往昔的纯真无邪,他庆幸过,也怨怼过。

往世的回忆唯他念念不忘,独自咀嚼。他为寻回她已成游魂的魂魄,踏遍三界,耗尽心血,塑骨重生。把她送往无名山后力竭归天,修养千年,才能重新下界。

他度过那么多虚妄的漫长岁月,本以为寻回她只要在她身旁守着便可,但到底重生一世,她前尘皆忘,他执着的也许只会成为她的枷锁。

也许,他该换一种方式了。

第四十六章

寻川回天界是为了每逢五百年便举办的百花宴。

神魔大战的硝烟早已远去,仙界歌舞升平多年,神仙的日子过得逍遥又自在。不过日子过得太平静,总有人会想着折腾些事情来热闹热闹。

比如皆是五百年一期的百花宴和蟠桃会。

寻川下界前在蟠桃会上露过脸,吃过王母后院的桃子后半道就下界去了无名山,除了唯一的知情人他的好友如今仙界赫赫威名的战神扶正,所有人都以为他一直居住在九重天外。

上古神位份尊贵清高,就连玉帝见到寻川都要恭恭敬敬地抱个拳,亲切地问个好,没有谁会不长眼地去和寻川攀交情。

加之他性格孤僻,平日不喜和这些领着公粮的安逸神仙来往。九重天外的宫殿便一直清清静静的,无人打扰,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下界去了。

他前脚刚回来,后脚扶正就一身战袍地迈进来。

寻川卧在榻上,手中把玩着玉盏,面无表情地看着扶正走近,轻挥了挥袖。原本搁在矮桌上的酒瓶自发浮起,取了相同的玉盏端放在扶正面前,斟上半杯清酒。

扶正看了他一眼,垂下眼,腰间配挂的神剑被他随手取出摆在桌上。他扶着矮桌坐下,端起玉盏向寻川微微示意,随即凑到唇边仰头饮尽。

说起来,两人会结识,还是因为这个酒字。

这仙界能陪寻川喝个痛快的人,除了扶正再找不出第二个。

几杯清酒后,扶正呷了呷嘴,有些意犹未尽:“你上哪寻来的酒,酒香够纯啊。”

寻川懒洋洋地把酒杯凑到唇边,微微扬手轻抿了一口:“这是我的婚酒,你省着些喝。”

扶正闻言,嘴里那一口刚灌进去的酒立马喷了出来,他瞪着铜铃般的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寻川:“你娶妻了?是那瑶池仙子吗?何时的事居然不告知我!”

“婚酒不能先预备着?”寻川勾唇,目光落在杯中清浅的酒液中,微微柔和了些许。

扶正拍了拍胸口,虽知这九重天外就是寻川的地盘,但仍忍不住四处观望了眼,没察觉有人偷听偷看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你和我这般说就罢了,那些老榆木到现在还心心念念着你当年重归神位时的事,若知那仙子塑骨重生了,怕是又一番冒死谏言。”

寻川不言,眸色却渐渐幽暗。

扶正知他不喜,也不多嘴,转了话题道:“我当你是不来了,上次传讯给你你片言未回,我这几日光是帮你想借口都脑子都想疼了。”

如今上古神虽未全部陨落,唯那么二三个也是踪迹难寻。

寻川因三千年前从封印缝隙中而出,成功历劫重归神位,才被仙界这帮神仙请至九重天外居住。

只这处安逸之所他却没留驻多久,辗转入世踏遍三界,寻了四海八荒,后力竭归天才算小住了千年。

玉帝知他喜静,也不随意打扰,但每逢仙界盛事,总会请使臣邀他出席。

这使臣,自然就是扶正,仙界也唯有他是寻川允许随意进出九重天外。

闲聊几句后,扶正想了想,还是问道:“仙子可忆起前世了?”

寻川摇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玉盏:“未曾,她在这世间仅存的也就一缕残魄,怕是再难想起了。”

扶正点点头,神色也有些凝重。他是参与过这段过往的人,自然知道寻川用情至深,怕他心中郁结,端起酒杯敬他:“无妨,好歹她还在,已是万幸。”

寻川轻笑,问道:“你还不想娶妻吗?”

扶正一听这个就头疼,他骁勇善战,不像大多数退化成草包的神仙们,所以在仙界成就了赫赫威名。他皮相又俊朗,在仙界是属寻川后最受欢迎的战神,这仙界的日子又寡淡无趣,扶正每日的乐趣也就是撩拨撩拨仙女,比他那威名更远洋的其实是他的花名。

这百花宴虽然是赏花,可其实也是变相的相亲宴。

玉帝不敢给寻川做媒,每回百花宴就会变着法地给他介绍仙子,只盼着他早起娶亲能免去仙界众多仙子被他荼毒。

“我不喜吃窝边草。”扶正把玩着坠在神剑上的剑穗:“日日相处着哪能生情。”

他一句无心之语,却让寻川认真了起来,他坐起身,再不似刚才那般懒散的模样:“说起来,我正有一事请教你。”

扶正的表情一肃,立马猜到了:“可是与你那心肝有关?”

寻川被他露骨的“心肝”二字噎到,好半晌才在扶正有些促狭的目光中含笑说道:“是,正与那心肝有关。”

——

摇欢托腮侧坐在八角凉亭的扶手上,手中的鱼食被她喂了大半,她凝望着碧蓝的天空,神思惆怅地又叹了口气。

余香正在学泡茶,坐在石桌上的神行草掰下一根手指,朝她报数:“正好一百声了,今日是你输了,快给金叶子。”

余香笑眯眯地掏了一片金叶子递给他,这神行草和摇欢一个德行,都是见钱眼开的主。拿片金叶子哄着,他便能开心一整天,所以她也乐得哄着他。

辛娘看望过姜易后独自从回廊里走来,见摇欢还坐在那,问道:“她今日又这么发呆了一整日?”

“是啊。”余香有些担心的看着她:“神君离开以后,她便一直这样魂不守舍的,看着真叫人发愁。”

寻川离开只是瞬息之间,但地上的日子却过得飞快,眨眼已是五日。

辛娘因那晚孟冲带了姜易来闹事,连着几日都在善后。先是安排了姜易在府中住下,他那晚突然晕厥,吓得辛娘花容失色,也不顾避不避嫌,让管家娘腾出客房先安置他住下。

再是辛儿,她芳心暗许孟冲,因那孟冲花言巧语骗说要娶她过府,她便卖主求荣。辛娘当年因看她日后悲惨的命格不忍才出手相助,也生怕自己这个变数会为她招惹来意外,便时常带在身边。

她虽未提过姜易,但辛儿每日跟在她身旁,与她最是贴近,哪会不知这些事。

这才有了五日之前孟冲押着姜易来府中闹事之事。

她那晚先因姜易病倒慌乱,后有神君要回返九重天外操心,这辛儿被管家娘捆在柴房里,等三日后管家娘匆匆来报,说是辛儿已经逃走了。

辛娘不知她的命数是不是回重新走入正轨,只这些已是她无力再干涉的了。

她端起余香泡的茶轻抿了一口,茶香浓郁,入口留香。她点点头,颇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个有天分的。”

神行草数着这些天从摇欢兜里骗来的金子,插嘴道:“余香不止会泡茶,她这几日无聊还学了不少东西。”

辛娘微微笑起来,抬眼瞥向又往池塘里撒鱼食的摇欢,慌忙起身:“小祖宗哎,你可千万别再喂了,你喂了鱼儿不敢不吃,全要翻肚子了。”

摇欢被辛娘冰凉的手一握,这才回过神来,兴致缺缺地把鱼食塞回她手里,托腮沉闷道:“不喂鱼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往常的这个时候她正缠着帝君呢,不然就是漫山遍野地捉弄妖精,再无聊也能炖个野山鸡吃。哪像这会……帝君被她气跑了,这里除了辛娘就是余香两只妖精,帝君一走她食欲不振,连最后的乐趣都没了。

若不是担心帝君回来找不到她,又要说她调皮贪玩,她这会肯定待不住。

神行草倒是说过让她去把帝君找回来,哄帝君高兴她是没问题的,几百年下来都炉火纯青了。可关键是帝君住的九重天外……

摇欢这几日都快把天给瞪穿了,也没看到这个九重天外到底在哪里。

她懒洋洋地揽住辛娘的肩膀,靠过去,有气无力地问:“辛娘你那情郎怎么样了?”

辛娘“啧”了一声:“这辈子他可不是我的情郎,你别坏他名声。”

摇欢“哦”了声,换了种问话:“那辛娘,上辈子是你情郎的姜易怎么样了?”

她嘴贫,辛娘也拿她没办法,只好应道:“应是无事了,只是他的命格里身体康健,断不该又出现短寿之相。”

辛娘是玉石心,能观命格,摇欢已经不奇怪她知晓这些了。她从扶手上跳下来,跟余香讨茶喝:“余香,我想喝口茶。”

余香温着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往日想要什么伸手便拿,何时这么客气了?”

摇欢枯坐了一天不止嗓子干,浑身皮肤都有些干燥,她想着晚上还得去玉石池泡一泡,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帝君一直都希望我懂礼明事,我乖一些他该能早点回来。”

辛娘和余香面面相觑,神行草找不到面面相觑的人望了会天,摸着下巴一脸高深莫测地想着:小蠢龙虽然是开窍了,可这窍好像开偏了?

帝君若在乎她是否懂礼明事早在山上时就被气得回九重天外了,哪会等到现在?

所以……

神行草揪着他头顶似乎长大些了的小草叶,望着摇欢一脸诚恳道:“你赶紧贿赂贿赂我,我一高兴也许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摇欢这几天已经被神行草骗了不少金子,虽然嗤之以鼻,但她还是摸出一掂金子扔进他怀里:“你以后改名叫神棍草算了……”

神行草拿起金子咬了咬,被金子闪得眯起眼来。

他总算知道小蠢龙为什么喜欢金银财宝了……这些能买拨浪鼓能看布偶戏,光是抱着这堆金子就觉得草途圆满,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他捧着金子,愉快地抛出了一个深水鱼雷:“换龙鳞那日,我看见帝君偷亲你了。”

第四十七章

摇欢拿在手中把玩的茶杯差点一个拿不稳滚落下去,她险险捞回这盏含绯白玉茶杯,杯中滚烫的茶水撒出来,烫得她虎口一痛,她却毫无所觉一般,瞪大了眼睛看向丝毫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的神行草。( 小说阅读最佳体验尽在)

换龙鳞那日……

那日帝君在山湾处的溪流里尝过她口脂,但那时神行草并未在场,饶是他会读心那时他在长央城的客栈里,哪来的千里耳?

那么……就是这之后?

帝君偷亲她……

总不是想偷尝她的口脂吧?

那不然就是……喜欢她?

辛娘看着摇欢细嫩皮肤上泛起的烫伤后的绯红,大惊失色,忙抽了绢帕,替她擦去手上还未滚落的水珠:“怎这般粗心大意,趁府上大夫在,我去给你讨些烫伤药。”

摇欢还在怔忪,被辛娘牵着走出了凉亭才回神:“就红了些,哪需要上药。”

她不是凡人,换过的龙鳞比盔甲还要坚硬,再加上摇欢皮厚,只是被撒出来的滚烫茶水沾到了虎口红了一层皮而已,哪那么娇贵。

辛娘凡人的日子过久了,都快记不得自己是妖精了。闻言才想起,摇欢是青龙,等凡小伤不痛不痒,哪像皮嫩命薄的凡人,受不得一点伤。

摇欢从辛娘手心里抽出手,看着烫红了的手背,不禁又想起帝君,他若是在也不知会不会像辛娘一样大惊小怪的要给她上伤药。

她初化人形没多久时,总会被山上遍地的藤蔓绊倒,帝君从不说什么,可那段时日只要有他在,那些藤蔓看着她都会纷纷避让。

她粗糙惯了,帝君对她好她总习以为常。

这会想起来,只觉得手背上那块烫伤的地方像是有把火在烧一样,要帝君吹吹才能好了。

摇欢沉默着站在原地,望着回廊尽头那扇红色的侧门,语气幽怨:“辛娘,九重天在哪啊?”

辛娘偏头看向碧蓝色的苍穹,那目光悠远得似透过了层层云海,不知落在了哪处:“我若是知道,我早就要去问问他到底犯了何错,要让他这般历经轮回。”

那语气里的苍凉听得摇欢一怔,心头似被喂了一大碗柠檬汁酸苦得她牙齿都有些发颤。

她望着自己的手背,渐渐抿紧唇,一言不发。

良久,她才挽住辛娘的手,轻声道:“辛娘,你带我去瞧瞧你那情郎吧?”

她还记得姜易被孟冲绑来的那晚,帝君允她多留几日,说是此事很快便会有结果。

帝君不在,她也不知道要问谁到底是什么结果。

这几日虽平静,摇欢心里却有些不安,尤其是听辛娘含着一丝隐恨的话,心里“突”的一下,有不太好的预感渐渐冒了出来。

姜易住在辛府荒凉的偏院里,院子前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长央城虽已入冬,这片竹林葱翠,若不是地上偶有冰霜,倒真是感觉不出已入寒冬。

摇欢踩着碎石路,望着尽头仿佛和辛府隔开的偏院,转头看了眼垂眸不语的辛娘。她既然能窥姜易的命格,这几日如此沉默,恐怕是变故已生。

“辛娘,你可知姜易入凡世历轮回之前曾是仙人?”摇欢斟酌着开口:“帝君说他身怀仙骨,犯了错才被罚下界。”

“我知道的。”辛娘笑得有些勉强:“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姜易是罪仙之身,她寻了姜易几世,每一世都格外耐心地等着他重新爱上自己。可每一世,都如同被诅咒一般,他总不得善终。

后来,有实在看不下去的地仙告诉她,姜易身怀仙骨,犯错后下界,正经轮回之苦。一旦与妖为伍天罚便至,劝她不要再继续寻他了,否则不知何时天罚就会迁怒于她。

妖的寿命漫长,她辗转红尘,唯一的信念不过就是他的名字。

盼着他转世,她能与他再次相守。哪怕是在凡尘里不停的,不停地寻找。

辛娘虽为玉石,却并非无心。

她不怕天罚迁怒,她最怕的是他不再记得她。

若是那样,她在这凡世逗留还有何意义?

所以她忍不住,此后生生世世依旧没能坐视不理。只是放下了执念再不执着和他相守,毕竟,每一世亲眼看着他在眼前死去,也是一种在心口凌迟的折磨。

只这一世她依旧犯了戒,不忍看他失去双亲蒙受指点受尽委屈,更是不忍看他在寒冬饥寒交迫奄奄一息,为他寻了先生替他铺好道路。

又生怕她的插手会坏他前程,短他寿命,知他每世不得善果,抱憾而终皆是因为和她有所牵连被她坏了命格后,自欺欺人地选择嫁给了孟冲。

孟冲此生风流,却注定无妻。她嫁给孟冲篡改了他的命格,以为这样就能逃过老天法眼。即使有报应,也报应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