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第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

“嗯。”

“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

“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

“是吗?”

“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

“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

“正是。”

“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

“若把他当成是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

“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

“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

“真是有趣!”

“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

“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吗?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

“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

“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

“正是。”

“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

“何种传闻呢?”

“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

“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

“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

“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

“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

“是。”

“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我正是不空普萨入寂之日出生的。”

“当真?”

“正是。”

“不过,竟也如此——”

“所指何事呢?”

“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

“如此让我安心不少。”

“啊。”

空海的回答颇出人意外,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

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都得一死!”

“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说出此话。

“嗯。”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

永忠目不转睛,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说:

“你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词渐渐更加谦让了。

“和您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一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

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

“呵呵。”

“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

“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出芽。”

“什么?什么种子啊?”

“期待萌芽吧!”

“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

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长安其他的牡丹胜地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奼紫嫣红。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您也咏诗吗?”

“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

“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都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看——”

“什么呢?”

“这是抄写自一位来访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诗。”

“请让我们拜读一下。”

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这是去年的作品。”

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

前年题名处,

今日看花来。

一作芸香吏,

三见牡丹开。

岂独花堪惜?

方知老暗催。

何况寻花伴,

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

春尽思悠哉。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

白乐天

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白居易”。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入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到重视。这是后话。

空海入唐当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的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后的事。

“您抄写的吗?”空海问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

“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吧!”

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三十四岁。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

“正是。”空海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