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译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

“好。”

“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找到合适的人吗?”

“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

“那真是太好了。”

“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

“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烂陀寺学习佛法——”

“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

“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

“嗯。”逸势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话又说回来,空海!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

“教什么?”

“梵语啦。”空海说道。

“梵语?”

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嗯。”

“为何要学梵语?”

“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写的——”

“嗯。”

“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那天竺语,就是梵语。”

“嗯。”

“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细腻的微妙处。”

“原来如此。”

“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毫无用处。”

“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

“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较好。”

“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功夫吗?”

“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

“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梵语啊…”

“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快捷方式。”

“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

“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

“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

“大概很难吧。”

“嗯,行不通!”

“逸势!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

“什么!?”

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

“结果如何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

“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

“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

“找女人吗?”空海问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每次来到这里处,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等。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呢?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当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的“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惟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独自前往。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看着他说:

“哎呀,我没当和尚,真是万幸!”

空海只是微笑听着逸势说话。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

“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从暮鼓鸣起开始,和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

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罪名鞭笞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员,或持有县、坊所发之特别通行证,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相对于暮鼓,还有“晓鼓”。天刚破晓击响之时,各坊坊门便随之打开。

“这主意不错。”空海说。且说得很干脆。

“可以吗?”逸势问。

“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不都是你邀请的吗——”

“咦,我是想看到你为难的模样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吗?”

“可以去啊!”

“不要后悔喔,空海。”

“没什么好后悔。”空海淡然地说道。

“哦。”逸势嗤笑一声。“你的话是否在逞强?等一下试试看就知道了。”

逸势真当一回事,接着又说:

“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罢。既然要去,何必这般匆忙赶在今日?德宗皇上刚驾崩,妓院也暂时歇业。等葛野麻吕归国后,改日时间较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吗——”

“那也好。”

“到时,宿一夜,如何?”

“嗯。”空海毫不犹豫回答。

这种氛围,让逸势有些处于劣势,于是更进一步追问:

“喂!空海。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到妓院去吧?!”

当时奈良佛界,所谓“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这是僧侣的重要戒律之一。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