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

“不是。”

“为何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现在不能说。”

“什么?”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

“明天?”

“嗯。”

“用什么方法?”

“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

“当真?”

“我不骗你。”

“——”

“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

“如果看不上眼?”

“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

“什么?!”

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入宫随侍,是个深思熟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足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白了。”我响应道:

“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

“那我走了!”

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蠕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身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

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

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

“黄鹤——”

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入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

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水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

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揉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日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黄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宫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

“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高力士大人。”

“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玉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根,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

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

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玙。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身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日渐转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父异母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母亲正独守空闺,满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宫内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泄不满时,却遭他人窃听,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母子。”

一向怜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

“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

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

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身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宫内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欲。”

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玙为太子。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玙,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玙,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玙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内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身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内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宫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身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

我如此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身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

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

惊吓吗?

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刺伤肉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肉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

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身上的装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内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

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玉般滑润,白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