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酒溢流,在绒毯上不断扩散着。

“话虽如此,当我听到大猴说,众人会集华清宫时,还是吓了一大跳。我内心暗忖,那一刻难道终于来临了?”

“那一刻?”

“我们再度集首的时候。”

“——”

“就是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为了此刻,我决定不死,要超越时空。结果来到这儿,竟然发现,啊,白龙和丹龙也都在——”

黄鹤没有继续喝酒,又将酒杯搁回绒毯上。

“玄宗是我杀的。”黄鹤说。

“玄宗的儿子肃宗,也是我杀的。”

“那高力士呢?”

追问的人是空海。

黄鹤望着空海的脸孔,问道:“你知道什么内情吗?”

“我读过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

“喔——”

黄鹤叫出声来。

“你读了?你读过那封信了吗?”

“是的。”

“难怪你知道。那家伙在朗州病倒时,写了那封信。”

“此事也写在信中了。”

“我没对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过世——”

“送终之人有谁?”

“仅有月光和我。”

“——”

“那权倾一时的高力士,竟是我这逆贼黄鹤为他送终的。”

“喔…”

“而且,谁也没想到,我竞双手紧握那本应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

“——”

“那家伙,临死前对我说…”

黄鹤用沙哑、细小的声音说着。

谁也没有出声。

都在静待黄鹤下文。

“如幻似梦的…”

说到此,黄鹤哽咽不能言。

泪水潸潸而下。

“如幻似梦的一生…”

“——”

“当时,我本也打算一死。不过,高力士的死,却让我决定活下来。”

“为什么?”

“喔,不空转世,当时在此华清宫对玄宗一吐为快的不空转世了。倭国沙门哪,你问我为了什么?”

“是的。”

“我是为了一睹自己的幻梦的结局。”

“——”

“我想知道,丹龙啊、白龙啊,那时你们究竟为什么——”

黄鹤望向两人,继续说道:“究竟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丹龙啊,难道你忘了,幼时被我拾回收养的抚育之恩?白龙啊,玉环到底变成怎样了?不问清楚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场梦想的最后幸存者。不问清此事,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能在还未目睹高力土的、玄宗的、安禄山的、杨国忠的、晁衡的,我们这一群人的幻梦结局时,就死去了呢——”

“师父…”

开口的是丹翁。

他早已泪流满面。

“您看!”

丹翁用眼光朝旁边示意。

月光之中,一名老妇站立着。

老妇在月光中伸出手来,指尖缓缓穿过半空。

牡丹之花。

老妇看似在盘旋起舞。

纤细的声音不知唱着什么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是李白的《清平调词》。

“什么…”

黄鹤哽咽无声。

他凝视着那名老妇。

“难、难道、难道她是…”

黄鹤挺起身子。

“是玉环。”

丹翁说道。

“我们两人,我和白龙一直爱慕着玉环小姐…”

“什么?!”

“正因为这样,当时,我们三人才从华清宫逃走了。”

一边听着丹翁述说,黄鹤一边凝视在月光下起舞的杨玉环。

“当时,不空和尚为何而来,我们马上知道了。如果不空和尚全盘托出,我们的性命势将难保。我们当时如此判断。”

“没想到——”

“会抛弃师父逃走,全因为我们认为不能再让玉环小姐待在您身边了。玉环前半生,被您当作是道具操纵。她和寿王好不容易开始和睦相处时,因为您的算计,硬逼两人分手,好将玉环转投玄宗怀抱…”

“——”

“您大概不知道,当时玉环曾试图自杀——”

“什么?”

“她曾打算自尽。”丹翁说。

“是我们劝住她的…”

白龙细声接话说道。

“就算嫁给玄宗之后,她的内心也没有一天得到过自由…”

“——”

“然后,安禄山之乱时,又遭逢那样凄惨的处境。”

白龙边说边流泪。

“最后,玉环终于发疯了,发疯了…”

白龙的声音不停颤抖。

“发疯之后,她的灵魂终于恢复自由。事已至此,难道您还打算拿玉环当做什么道具吗——”

丹翁接下白龙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再也不能坐视玉环变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带着她,逃离了华清官。”

“不过,丹龙啊,后来你又为何逃走呢?”白龙奄奄一息地问:“玉环爱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

“——”

丹翁没有回答。

只是痛苦地缓缓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环让给我。你把杨玉环让给了我,结果,却让我跌入了痛苦的深渊——”

“——”

“当时,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

“白龙…”

“我始终明白,玉环对你情有独钟。所以,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下。你却遁逃走避了。留下我和玉环…”

白龙说到这里,猴脸老人——黄鹤出声了。

“且慢,丹龙、白龙…”

黄鹤抬起一半的身子继续往上抬。

“你、你们现在说的是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您不都听到了吗?丹龙将玉环让给我,人跑了。所以,我和玉环一起踏上旅途…”

“旅途?我不是在问这件事。我是说,你们两人,白龙啊,玉环和你,你们已结为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