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难得地涨红了面孔。

第52章

袁香儿手忙脚乱地掐断了和南河之间的联系, 自我暗示了八百遍,终于勉强相信自己刚刚并没有忙中出错,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传递到南河脑海中。

她埋头收拾东西, 把压在阵眼处的那些银色长发小心收拢起来放进了随身的荷包里。一直没好意思抬头看南河的表情, 在她的视线里只有一条银白色的大尾巴,尾巴尖微微抬起,细细的绒毛在空中来回扫动,扫得她心里酥酥痒痒的。

夜深人静之时,

袁香儿独自睡在客房的床榻上, 兴奋得有些睡不着。她可以感知到南河所在的位置, 南河就蹲在她头顶上方的屋顶。

小南今天怎么还不下来?到底在磨叽些什么。

袁香儿在床上滚了两圈,把那一缕银色的长发翻出来,举在眼前看了一会。

好漂亮。一丝一缕都流转着星辉月华, 捏在指腹中,凉丝丝滑腻腻的。袁香儿将它们理顺,系住了一端,编成一小条细细的麻花辫。编好细细一看,大概是因为在床上滚了半天, 银丝中好像混入了一两根自己黑色的头发。

算了,就这样吧, 袁香儿捻着那一小条编好的发辫, 在手指间反复把玩,忍不住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

什么时候将它炼成法器好了。南河说过炼制成圆形的法器,可以有白玉盘的效果。

炼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东西吧?手镯好像不错, 戒指也可以,嘿嘿。

可惜炼器之术还不太会。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袁香儿在胡思乱想中陷入了梦乡。

庄院的夜晚漆黑而寂静,今夜是晴天,苍穹倒扣着大地,天幕上繁星璀璨。

南河蹲在屋顶的瓦片上,抬着头看夜空中的天狼星。寒冷的晚风,吹乱他柔软的毛发。

第一次听见结契这个词语的时候,是在一个冰冷而窄小的铁笼内。

狰狞恶心的面孔,蹲在铁笼的前面,张开发黄的牙齿对他说,“不要反抗,乖乖的和我结契。否则把你这身皮子活活剥下来,卖给洞玄教的道长做法器。”

一只生锈的铁箭,从铁笼的缝隙里伸进来,带着玩弄的意味,缓慢地刺向他的身体。他在铁笼中拼命闪躲,只因空间过于窄小,终究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寒冷的利器刺穿了他的手臂。那锋利的利器毫不犹豫,没有一丝怜悯地伤害他,带着血肉从他的手臂里□□,又一次地慢慢向他逼近。直到他浑身是血,伤痕累累,那个铁笼才被打开。一只粗鲁的大手伸了进来,捏着他的脖子把他提出去,放在了一个法阵的中心。

“和我结契,做我的使徒,就饶你一命。”那个人类恶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虚弱的南河趴在阵法中心,看着自己红色的鲜血沿着法阵流淌开来,那时候他咬着牙在心里说,

绝不做人类的使徒,就是死也不要和人类这种东西结契。

想不到一百年之后,自己竟然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一个人类的使徒,而那个人为了他,甚至特意修改了契约的形势。

南河翻下屋檐,悄悄推开窗口,倾听了片刻,听见屋内传来绵长均匀的呼吸声,确定那人已经睡着,这才一出溜钻进了屋。

他四足着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抖了抖一身的寒气,化为一头银白色长发的男子站起身来。

男人站在床沿边,借着微弱的雪光,低头看着床上的袁香儿。

阿香今日似乎很开心,即便在睡梦中都洋溢着一脸的笑容。她的手放在枕边,手心攥着一缕头发,银色的发丝被细细编成了发辫,中间混杂着一两丝温柔的黑色。

结契的时候,自己不管不顾地说了许多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那个时候,阿香似乎回应了一句什么。

南河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阿香怎么可能突然……那样说。

在那个时候,当他想要仔细听个明白,那边已经干脆果断地掐断了他们彼此间的联系。使他觉得,那一定是自己过于高兴而产生的幻觉。

南河的目光变得温柔了起来,他悄悄地捻起披散在枕边的一缕乌黑长发,放在指腹间轻轻摩挲片刻。他四处张望,确定无人看见自己半夜偷偷摸摸这样羞耻的举动,这才弯下腰,带着虔诚的态度,将那冰凉的发丝就在唇边吻了吻。

发丝冰凉,他的双唇却滚烫,烫得自己心尖发麻。

他小心翼翼的动用灵力,掐断了一缕黑发,收在自己怀中。最后化为银白色的小狼,蜷起身体,依偎着那人的手臂合上眼睛。

袁香儿在迷迷糊糊中,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脊背。

……

过了黄河之后,地貌就以连绵不绝的山地丘陵为主,又是下雪的冬季,道路变得难走了许多。

但袁香儿并不以此为意,她的心情似乎特别的好,一路骑在马背上,口里悠然哼着歌。

“南河。”她在脑海里悄悄和南河建立联系。

果然,很快就听见对付轻轻回应了一声,“嗯?”

这样可真是太方便了,袁香儿想。

它甚至不像语音交流那样,几经斟酌容易掩饰。心念流转之间,心中的情绪几乎无处遁行。比如此刻,谁能想到小南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嗯字中,竟然满载着羞涩和幸福呢。

如果是平时,就听他这么单单的一个字,没准还觉得他不太耐烦呢。

“南河?”

“嗯。”

“南河?”

南河转过脸看着袁香儿,琥珀色的双眸中透着一股无奈。

“嘿嘿,我就是想试一下。”袁香儿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小南,这样太方便了,以后我们可以说悄悄话,他们都听不见。哈哈。”

寒冬时节,朔风渐起,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山脚下转出一个村落,袅袅炊烟从各家各户烟囱中升起。这片区域土地贫瘠,丘壑丛生,不利于农业生产,所以当地的居民显然生活得并不富足。远远望去,村道两侧的房屋多为破旧的茅房土墙,山道上遇到的几位樵夫猎户也都少有齐整的御寒冬衣。

“阿青姐姐好像就出生在这一带呢。”三郎掀起车帘,趴在窗口看外面的景色,顶着一双尖尖的耳朵。

在前方半山腰的位置,露出了一座破破烂烂的山神庙的屋顶。

“哦,是么?阿青以前就住在这里吗?”袁香儿想起了阿青提到过,当地人曾经给渡朔建过山神庙,于是问道,“三郎,你认识渡朔吗?”

“我从前没见过,但有听说过这位大人的名字,听说是一位强大又温柔的大人,就连人类都给他设了庙宇,时常供奉呢。”

“真的吗?他是不是做过什么特别过分的事?为什么国师要用铁链锁着他?”

袁香儿知道有些事从不同人的角度听起来完全不一样,妖魔口中的好人,当然叶可能对人类来说是为恶人间的恐怖存在,就连南河都还抓到过一只潜伏在城镇里专吃人心的妖魔呢。

“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嘛。”三郎尖尖的耳朵从窗口消失,化为一位春华正好的少女,从马车上跳下来。

她拦住了一位砍柴下山的年轻樵夫,施礼道,“敢问这位大哥,这山上的庙宇供奉的是哪位神灵。我家大官人最是虔诚,向来是缝庙必拜的,正打算着前去祭拜一番。”

那位生在在乡村里的樵夫哪里和这样斯文秀气的姑娘说过话,顿时涨红了面皮,知无不言地说了起来,

“那不是什么山神庙,几十年前是被一个妖精占据着的。我听村里的老人说,那妖精坏得很,不仅天天吃童男童女,祸害乡里,更是变成神灵欺骗大家。幸亏路过了一位得道的仙师,在这里同妖精斗了三天三夜,将妖精打回原形,牵着在村里走了一圈,大家这才认出他的真面目。至此这间庙宇也就荒废了。姑娘你们就浪费时间上去了。”

告别的樵夫,车行转过山道,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间小小的庙宇,屋顶崩塌了一角,牌匾也不见了,墙壁上爬满蔓藤,台阶上盖着雪,一副破败荒凉的景象。

然而庙宇内似乎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跪在地上焚香祷告。

袁香儿一时好奇,止住马车,顺着山道走了上去。这是一间很小的庙宇,通共只有一间殿堂,佛龛上神像的头部崩裂了一角,屋顶还破了一个大洞,一束天光从洞中打下来,正照在那位老者匍匐的后背上。

供桌上摆了一碟花生,一碟米糕,一碟橘子,焚了三支香,老人合掌祷告,“山神大人,好久没来看您了,希望您一切都好,顺顺利利的。”

老者祷告完毕,颤颤巍巍站起身收拾碗碟,才看见庙宇的门口站着几位年轻人,其中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倚着门框,正昂头看着崩坏了面目的神灵。

“请教老丈,我听闻这只是一个为祸乡里的妖魔,为何您还来祭拜他呢?”袁香儿交叉双手持晚辈礼,低眉询问。

“妖魔又如何,这位大人不知道帮过我们多少次。从前不论是干旱,虫灾,兽潮。只要来山神庙拜拜,一切都很快就会好转。大家只是心里惧怕妖魔,所以一听说大人是妖怪,就忘了他曾经对我们的帮助。那些没心没肝的家伙,竟然还拿石头砸他。”老者口中恨恨地说着,慢慢将桌上的碗碟收入带来的提蓝中,“如今的年轻人,更是连大人的模样都没见过,以讹传讹,说什么大**害乡里,吃童男童女,都是些混账话。”

“您又怎么能知道这些不是真的呢?”

老者不满地看了袁香儿一眼,哼了一声,

“数十年前,村里有一个男孩的母亲去世了。他的家人忙着办丧事,无暇顾及悲伤又惊惧的孩子……”

那个男孩跑进了山里,躲在山神庙中,想起母亲的慈爱,顿时哭得肝肠寸断,晕厥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黑透了,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山林深处隐隐传来各种野兽的声音。男孩这才感到了害怕,就在他抱着身体缩在供桌下瑟瑟发抖的时候。一位年轻的男子掀开了供桌的桌幔。这个人打扮得十分奇怪,一头及地的长直发也不梳起,就那样放任披散着,他赤着双脚,细长的眉眼微微带着笑,向男孩伸出手,“小孩,出来,我送你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男孩也就忘记了害怕,乖乖地在他的笑容中牵住了他的手,被那个男人抱了起来。那天的雨下得异常的大,山道湿滑,但那个男人似乎毫不介意,轻松自如地走在雨中。奇怪的是他们的身上一点都没有淋湿,惊惧了一天的小男孩靠在那个温暖宽大的胸膛前,不知不觉的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在了自己家的床榻上。而慌忙找了一天的家人,无一人知道他是怎么突然回到家中的。

“没错,那个男孩就是老夫我。”老者顿着手中的拐棍,“若是山神大人吃童男童女,我又怎么可能还活到如今这般年纪。”

他说完这个故事,愤愤不平地冒着雪走下山去。

袁香儿站在破败的神庙门前,看着崩坏了的神像。细细的雪花从屋顶的破洞飘落。那石像残留的半张面目,依旧可以看出细长的眉毛,狭长的眼睛,依稀是渡朔的模样。

龟裂的石缝裂在脸上,使那张本来微笑着的容颜看上去像是在哭泣一般。

因为下着雪,一行人干脆在这间小小的破庙打尖歇脚。

南河在山林里转了一圈,带回了足够所有人饱餐一顿的野味。

自有周家的仆人们宰杀猎物,埋锅做饭。

“仔细点,烤得嫩嫩的,没准一会猫大爷高兴了,还会有赏。”

相处了这些日子,仆人们也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这几位大仙看起恐怖,实际上不难伺候,只要伙食做得好吃,时常都有赏赐。可惜的是,这赏赐的内容不太稳定,有时候随手抛出来的是一颗令人欣喜的金珠子,有时候却只是一条小鱼干。

他们也逐渐摸到了规律,大部分时候,如果伙食准备得太好,猫大爷过于开心,打赏反而变成了他自己喜欢的小鱼干。所以,要怎么把握好中间这个恰到好处的度,一直让几位立志在沿途发家致富的仆役十分为难。

仇岳明坐在篝火边,看向神庙的角落,在那里,袁香儿歪着身体,舒舒服服地靠在一只巨大的银色狼妖的身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一只金黄色的小狐狸,而面孔正朝着蹲在她面前的一只小山猫,仿佛正在同那只小猫说话交流一般。

“原来妖魔也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么凶恶恐怖,也是可以这般好好相处的。”仇岳明说道。

“啊,您,您是和我说话吗?”坐在他附近的周德运受宠诺惊,他一直很怕这位将军,而这一路这位顶着他娘子面貌的将军也没有给过他好脸色看。

“我在军中,一直接受的思想是妖魔即是我们人类的死敌,他们罪大恶极,见之必诛。如今看来,妖中也有善类,人中亦存暴徒。我对从前的行为有些动摇,不知道一味斩妖除魔是否还是正义。”

周德运缩着脖子往篝火里添柴,“正义不正义我是说不好,不过在下觉得,妖魔存在于这个世间,本来就先于我们人类。存在又不是他们的原罪,我们人类剿灭妖魔就剿灭妖魔,倒不必给自己扣什么正义的帽子。”

仇岳明抬起眼睛看他,“想不到周兄还有这般见地,倒是小觑了你。”

周德运笑着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我不过是因为打小生活安逸,妖魔之类对我来说就像是书中故事,没有什么切肤之痛。身在局外,才能这般说话罢了。”

第53章

袁香儿一行在落雪的季节里艰难走出这片山地丘陵, 地势开始变得平坦,道路两侧时常出现大片大片冬季荒芜了的田野,沿途的城镇也逐渐变得城坚池高,威严肃穆了起来。

这里是国家北面的屏障, 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时常策马南下, 在边境上烧杀抢掠,引发大小规模不同的战争。

那些用以抵御外族而修筑的城墙,因为沾染过真正的硝烟和鲜血而显得厚重威严。锦绣宽袍的名流文士不见了踪迹, 人群中却时常出现披甲持锐的边防战士和面貌独特的异族商贾。

对北地的居民来说, 财狼虎豹一般的胡人比偶尔在传说中才出现的妖魔来得真实而可怕。

并州的雁门关是北方的重镇之一,只要出了这里,草原乃至沙漠就会逐渐出现在视野里。离他们的目的地, 大同府所辖的丰州, 也就不远了。

春节过去还不算太久, 街道上的年味还很足。袁香儿看见路边那些挂着糖霜的冰糖葫芦有些嘴馋,这里的冰糖葫芦口感独特,去核的山楂内填充了连绵细腻的红豆沙,或是香浓可口的芝麻糊,外表裹上糖稀,再厚厚地沾满一层干果, 吃起来酸甜适中,口齿余香。

袁香儿从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手中接过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自己吃了一个,把余下的递给南河。

她鼓着腮帮, 眉眼弯弯,“我们分着吃一串。”

她知道南河嗜甜不喜酸味。只给他尝个味道。

南河果然只就着她的手吃了一个。

“我什么口味都吃,我要最大的那串。”化为人形的乌圆伸出手来,接过一串冰糖葫芦,嗷呜一口咬掉两个,含糊着说,“南哥要不要我也分你一个?”

南河转过头去,假装没听见。

袁香儿就站在插冰糖葫芦的帮子边上,一串接一串地往外递冰糖葫芦。

乌圆一串,三郎一串,仇岳明一串,周德运一串,随行的仆役伴当,人人有份。

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心里很高兴,这对他来说就是难得的大客户了。容颜秀丽的小娘子正从他的手上一串串地接过糖葫芦,递给身后的人。

欺霜赛雪的纤纤玉手接过最后一串糖葫芦的竹签,递到了空无一人的地方,那串红彤彤的果实突然凭空不见。

小贩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位小娘子已经笑盈盈地转过身,和他结算钱币。

一定是看错了吧,怎么可能突然消失了呢,小贩心里想着。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身后,一直站着一个穿着长袍却顶着鲶鱼脑袋的妖魔。

那妖魔苍白的手臂接住了袁香儿递给他的糖葫芦,仔细看了半天,昂头张开大嘴,将整根糖葫芦连竹签一起丢进了嘴里,咔滋咔滋地吞下去了。

“有大风哦。”

在袁香儿一行人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声音。

“大风天,不宜出行。”那个鲶鱼头的妖魔说。

袁香儿转回头来,冲着他笑着挥挥手,“知道啦,谢谢你。”

因为听了这位鲶鱼精的劝告,大家没有继续赶路,在城镇内寻觅一间客栈住下。

午后果然平地卷黄沙,刮起了大风,沙尘迷人眼,行路艰难。

镇上的人们正在举行神游活动,将寺庙里的神像披上大红织锦抬出来,沿街游行。举世崇敬的三君圣像,信徒众多。一路锣鼓熏天,旗帜昭昭,沿途信众焚香祷告,跪拜祈福。

袁香儿从客栈二楼推开一点窗户,透过缝隙看着街道上的情形。

“人类那么怕妖精。”乌圆蹲在她肩头舔着爪子,梳理毛发中的沙粒。“神灵说白了其实也是妖精,为什么人类就不怕他们呢?”

“神灵也是妖精吗?”袁香儿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论调。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强大的灵体,总不能算作是人类了吧?”

“或许是那些神灵的力量,到了人类不可企及的高度,所以人们对他便只剩下崇拜和敬畏了。”

轿子上金光闪闪的高大神像,低眉慈目,府视人间,烈烈红绸金锦,在黄沙中飞扬。沿途信众伏在道路两侧,风沙也阻不住他们顿首叩拜,祈求神灵庇佑。

袁香儿突然就想起在山林间,看见的那座破败了的山神庙。想起了那位肌肤苍白,失去自由的使徒。似乎看见了他被铁链锁拿,从神庙中拖出来,在人类的村落中游行的那一幕。

那些他曾经帮助过,爱护过的人类,在他现出原型,失去反抗的力量之后,对他露出憎恶的表情,唾骂着朝他身上丢去石头。

渡朔他应该已经对人类这种生物,彻底的失望了吧。

飓风刮得越来越大,漫天黄沙遮天蔽日,风声呼啸,摇动得客栈的门窗咯吱作响。

酒肆内汇聚着被风沙留住脚步的客商,来至天南地北的商人们推杯换盏,高谈阔论,交换着旅途中的消息见闻。更有胡姬舞娘穿行其间,轻歌漫舞,三弦琴悠扬,直教碌碌红尘中的旅人偷得浮生半日逍遥。

袁香儿等人坐在阁楼的雅间内,因为晚上住下不走,便开了几坛子的酒,并要了两桌当地特色菜肴。

“谁知道早上还好好的天气,竟然凭空起这样大的风沙。多亏有小先生神机妙算。若是这样的沙暴天气,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原上,那可有苦头吃了。”周德运举杯在手,“来来来,我敬小先生一杯。”

他身边的仆役们连连点头,现在这些人都对这位小先生服气得不行。

袁香儿举杯对饮,这里的酒是米酒,甜丝丝的,入口绵柔,后劲却不小,喝得身体暖烘烘的。

“阿香,我也敬你一杯。”仇岳明起身端着酒杯,郑重地说道,“别的也就先不多说了。此行结果不论如何,先生的恩情在下铭记于心。”

袁香儿和他喝了一杯,笑盈盈地说,“朋友之间,就不用这样客气了。”

正喝得高兴,楼下大堂内酒徒们寒暄的声音传了上来,

“此番多亏了仇将军,否则老夫只怕没得性命同老兄弟相遇。”一位带着北地口音的男子大着嗓门说话,“若不是恰巧仇岳明将军在大同府内养伤。胡人这一次必将破关而入,大同府只怕早已是人间地狱,一座死城了。”

他的同伴回道:“仇将军真不愧将星临世,庇佑我关内万千生灵啊。”

仇岳明这三个字一出来,楼上一屋子的人登时竖起耳朵,向着中庭望下去。

其中以仇岳明本人最为紧张。

一路走来他看似沉稳,实着心中忐忑难安,既担心周娘子的魂魄确实在自己的身体中。她以一女子羸弱之魂魄,突然于狼虎之躯环绕的军帐中苏醒,会不会闹出什么不可收拾之事。又担心周娘子的魂魄根本没有和自己互换,而自己的身躯早已化为白骨,埋藏在黄土之下,世间再无他魂归之处。

这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提起他的名讳,仇岳明心中猛然一抽,扶着阁楼的栏杆,伸头就冲楼下看去。

喝酒的是两位商贾打扮的老者,其一须发皆白,面有沧桑,喝了几口小酒,说到兴头上,不由说起过年之前自己在大同府经历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战事。

那时胡人的铁蹄连破丰州,云内,东胜等地,引得驻守大同府的节度使领军前去救援。谁知胡人的军马一击即溃,节节败退,大同府守军立功心切,调集兵马,追击而去,却不知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一路敌军精锐就潜伏在云州附近,瞅准守军离开的时机,直扑兵力空虚的大同府城。

“那些胡人如同恶鬼一般,将大同府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扬言要屠城三日,血洗大同府。”老者提起惊心动魄的恐怖回忆,嘴角的法令纹深深显现出来,“胡人你知道的吧,那些个家伙奸淫掳掠,比鬼魅还恐怖,一旦被他们入了城,全城的人也就都完了。”

他的伙伴唏嘘不已,举杯和他碰了一下,显然这些北地的居民都深受异族入侵之苦。

“那时举城哀嚎,人人惊惧无依。偌大的大同府只留有两千守备军士,而城外的敌军多达数万之众。城内领兵的知州大人还是一个文官,一时吓得抱着小妾躲在府衙里直哆嗦,囔囔着要上吊抹脖子。”老者叹了又叹,昂头喝光了杯中酒,一拍桌面站了起来,“多亏我神威将军仇岳明,恰巧因伤从丰州退回大同府疗养。这个时候仇将军他不顾自己的伤势,披甲持锐,振臂一呼,动员全城百姓,不论老弱还是女子,全部穿上铠甲,拿着旗帜站上城墙。”

他这里说得兴奋,周围喧闹之声渐小,在场的人都听住了。

老者满面红光,“那些塞外来的恶狼,以为大同府只得一座空城,突然见着城头旌旗昭昭,人影幢幢,鲜衣亮甲的将士站满了城墙,登时心下嘀咕,怀疑反中了我方的圈套。又见我**神,仇岳明将军威风凛凛登上城头,哪有一个不被吓得腿软的。只听我方城头擂起喧天战鼓,一时间城门大开,仇将军戴紫金红缨冠,穿团花素锦袍,着龙鳞傲霜甲,手持梨花点钢枪,领着两千兵马雄赳赳出得城来。那些胡虐胆战心惊,吓得抱头鼠窜,慌慌张张不战而败去也,哈哈哈。”

现场的百姓齐齐拍手叫好,固然老者的故事里有着不少夸张的成份存在,但此地的百姓都深恨入侵的蛮人,听这种故事,自然是敌方显得越无能,我方英雄越神勇,怎么更能扬我方赫赫声威怎么来。

老者看着这么多人捧场,说得越是口沫横飞,“老朽这般年纪,本来是披不动铠甲,拿不住铁枪的。只是当时于绝望之中,见得仇将军登高呼吁,一心为保我等家园,言辞恳切,四处奔忙,心里由不得热血沸腾,也跟着发了少年狂气。当时别说是我这样的老人,便是城里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一个个都站了出来,披上铠甲走上城墙充人数。总角小儿,也出得家门帮忙搬运军资,递送粮食。也亏得全城不论老幼,这般齐心协力,才将敌军吓得不战而退。”

人群中有人问道,“老汉,你说你当时在城内,也上过城墙,可否亲眼见到将军威仪?将军到底什么模样,性格如何?”

老者挺了挺胸膛,清了清喉咙,朝着四面抱拳,“老朽不才,倒也有些运道,在城墙之上,恰巧就被安排在将军不远处,有幸得见将军容颜。当真是威风凛凛,器宇不凡。更难得的是将军这般征战沙场之人,平日为人倒是谦逊有礼,和士兵们同吃同住,对我等老弱,更是十分体恤照顾,真真是个神仙下凡一般的人物。”

楼下掌声连连,为这位智勇双全的英雄鼓掌,楼上众人却面面相觑。

仇岳明一手反复紧握栏杆,素来持重沉稳的他有些慌了阵脚,心里是一阵惊一阵喜。

喜得是从这些人的话语来看,自己的身躯果然还好好地存活于这个世界。惊讶的是里面居住的这位临危不乱,铮铮铁骨之人却不知是何许人也。

要说对此行的结果最为挂心之人,还数仇岳明。他担心的是到了地头,发现情况并不似自己所想,那等于是刚刚给他希望之后,又重新将他推入深渊。如果不能回到身躯之内,除非周德运愿意,否则从律法的角度来看他甚至摆脱不了周夫人这个身份。

到时候对他来说,一死了之反而是最好的结局。他每每想到自己再回不军营,一心报国的热血无处倾注。却有可能被关押在后院,为某个男人传宗接代,不免寒毛耸立。

仇岳明几经斟酌,开口问袁香儿道,“不知能否为此行占上一卦?”

袁香儿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又见仇岳明的忧心忡忡,便从怀里取出三枚金钱,

“那就占一卦试试,不过我与占筮一道所学有限,不一定做得准数。”

她将金钱合在掌心,双手合十,默诵祷言。心中灵犀一转,将三枚金晃晃的钱币在桌面上一排撒下。如此数次,得出一个水天需卦。

“怎么样?”仇岳明急切问到。

袁香儿推演片刻,“从卦象来看,险在前,刚健而不限,义不困穷,利涉大川,往有功也。意思是虽然前途有些艰险,但因为您性格刚健,持走正道,终究不至于穷途末路,会有好的结果的。”

仇岳明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来。

周德运连忙道:“小先生也为我占一卦?”

他的伴当凑趣地说,“员外问得是同一件事,这位既已得了好卦,员外自然更是能够心想事成。”

袁香儿的师父余摇十分擅长占筮之术,连她自己这个徒弟都是师父某日一卦占出来的,她也一直对此道心向往之,只可惜自己一直不太善于此道,今日一试之下,觉得手感比往日顺遂,便起了第二卦。

“怎么样,怎么样?想必娘子见到我去接她一定很高兴。”周德运搓着手兴奋道。

窗外呼呼响着风声,袁香儿看了半天卦象,又抬起头看他,面色有些古怪,吞吞吐吐道,“天风姤,天下有风,女壮,柔遇刚也,勿用取女……”

看见周德运的脸色已经垮了下来,她把后面一句“不可与长也”咽了回去。

周德运这个人,从袁香儿的角度来看,是这个时代富贵人家常见的典型渣男一枚,好逸恶劳,没担当,大男子主义,不太尊重女性。

但结伴走了这么久,彼此之间已经十分熟悉,周德运作为朋友来交往还是很不错的,性格温和,为人大方,爱好广博。

袁香儿有些不太忍心看着他整个人萎靡了的模样,也不希望他这么满怀希望,路途迢迢到头来却得不到一个好结果,不由安慰他道,

“我这个占筮之术学得很不地道,十卦倒有□□卦不准,做不得数。何况,这个卦里还有个水火未济的变卦,意味着事情还有无限可能。倒不必提前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