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为人形坐在桌边吃饭的乌圆抬头问道,“什么是水火未济?”

胡三郎插了一句,“这是人类八卦的卦象之一。未济的卦词说得是小狐狸快要过河了,却湿了尾巴,有阴阳混乱,事未成之像,但又留有无限变数。”

袁香儿十分惊奇:“你居然懂得这个?”

“嗯,先前跟在阿青姐姐身边,她很喜欢推演占卦,我也听了不少。但阿青姐姐总说她虽然善于此道,但自己最为关心之事,却永远占不出来。”

袁香儿低头将三枚金钱收了起来,这个卦象她看得不太透彻。不由心中感叹,要是师父在的话,一定能清楚得知道事情的走向,不像自己这般含糊不清,算了和没算一样。

原来在大道的旅途中,走得越远,才越发现自己所学远远不足。

乌圆伸了一只胳膊揽住周德运的肩头,安慰那个一路给他供奉美食的人类,“放心吧,我们这么些人都过去了,不论是谁拦着不放,我们就是抢也能将你家娘子抢回来的。”

“别都一个个都丧气着脸,都还没走到地头呢,说不准的事。”三郎转身化为一妙龄少女,“不如我唱曲子给你们听。”

她下楼找胡姬借了一把三弦琴,起调纶音,清了清嗓子,唱起一曲时下流行的歌谣,

“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世间谁人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

他低眉浅笑,信手拨弦,琴技倒也未必如何圆熟,却自有一种天真浪漫,随性洒脱之意。

少女纤细的脚踝上系着一串银铃,边弹边唱,载歌载舞,歌喉悠悠,铃声清越。模糊了性别界限的容颜,山中精魅,鬼神之音,在这边塞风沙中,遥遥散漫。

胡姬闻之起胡璇之舞,游子听得落思乡之泪。

曲终一划,罗裙已旋到袁香儿脚边,美丽的少女双手伏在袁香儿膝头,一剪秋瞳脉脉望着袁香儿,“阿香我跳得好不好?”

“好!曲艺双绝,世所罕见。”袁香儿不吝赞美之辞藻。

“那阿香我们也喝一杯。”青葱玉手倒满两杯清酒,正要笑吟吟地递上前去,少女突然觉得一阵头皮发麻,一股冰凉的寒意从脊椎爬上来,仿佛在一瞬间将他丢进了万年冰窟。他甚至不用回头,都能知道背后一双森冷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带着大妖所特有的恐怖威压。

“抱,抱歉。我只是习惯了。”胡三郎一哆嗦,瞬间变回人畜无害的小男孩,刷一下收回酒杯,“我突然想起,我还没有成年,不太能喝酒。”

他抱着胡琴,夹着尾巴,迅速溜下楼还琴去了。

“哈哈哈,叫你妄想勾搭阿香,占据我的宠爱。”乌圆哈哈大笑,“不过酒有什么好喝的,我爹说了没成年之前不让我喝那个。”

袁香儿想起自己好像还没和南河喝过酒。于是倒上两杯酒,转头看南河。

“小南你能喝吗?我们俩喝一杯?

小南既然已经到了离骸期,就是介于成年和未成年之间的狼了,小喝几杯应该可以的吧?

身边的人伸过手来,接过她的酒杯,和她轻轻的砰了一下杯。

“能。”

一个声音在袁香儿的脑海中响起。很奇怪的是,这个声音莫名带着股刺鼻的酸味。

声音为什么会带上味道呢,袁香儿不太理解地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唐代李颀的《听董大弹胡笳声兼寄语弄房给事》

另:本文所有卦词都改自易经

第54章

寒冬腊月,屋外北风呼啸, 天昏地暗。

这个时候能待在安稳的屋子内, 和几个朋友围着红泥小火炉,喝酒聊天, 就显得分外温暖舒适。

袁香儿和周德运等人说着话, 刚刚转过头来, 就看见身边的南河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眨了眨眼,突然嘭一声化为一只银白色的天狼趴在了桌子上,正软绵绵地往下滑。

“啊, 这才几杯,小南就醉了?”

袁香儿急忙一把捞住了他, 不好意思地冲其他人笑笑, “你们自便, 我先带他回屋休息。”

周德运一行人眼看着南河大变活狼,都给唬了一跳,好在这一路结伴走来,总也算见过几次, 适应了不少, 还能稳得住自己,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惧万分。

南河酒醉之后变化的狼形是他的本体,已经接近成年的大小,抱起来有些沉重。

袁香儿把他的脑袋搁在自己肩头,抱着这好大的一只毛茸茸穿过密集的人群, 往客栈后院的厢房走去。

沿途来来往往不少住宿的客人好奇地看着她,甚至更有拦下询问几句。

南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人类的这种饮料喝起来的时候甜丝丝的没什么感觉,他也不过喝了几杯,不知道为什么几杯轻飘飘的酒水下肚,心脏就开始怦怦地越跳越迅速,全身的血管在跟着一下一下地搏动,头上的屋顶开始旋转,脚下的大地也在旋转,自己的整个脑袋迷糊一片无法思考。

他感到一双熟悉的手将自己抱了起来,抱在令他安心的温暖怀抱中,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那人伸手轻轻顺着他的脊背,柔声安抚他,“没事啊,你只是醉了,这就抱你回去休息。”

这条路上吵闹得很,不停响起一些奇怪的对话声。

“哎呀,妹妹,你这只狗子的毛色可真漂亮,让姐姐我摸一下行吗?”

“不可以。”抱着他的人伸手挡住了伸向他的爪子。

“咦,小娘子你这只狗子的毛色真是罕见,是番邦来的品种吧?在下十分心仪,不知可否转卖?价钱都好说。”

“抱歉,不卖的。”抱着他的人说。

各种杂音充斥在耳边,人类的歌舞声,喝酒声,脚步声……

南河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他晕乎乎地靠在那个暖和的怀抱中,几乎希望那轻轻摇晃的脚步可以就这样一直地走下去。

袁香儿进到屋内,把喝醉的南河放在床上。那只小狼迅速地蜷成了一团,他面上一片潮红,口里不停吐着热气,显然很不舒服。但他也只是把耳朵紧紧别在脑后,两小撮的眉头拧在一起,安安静静趴着不动,没有任何捣乱的行为。

袁香儿打来热水,给他擦了擦滚烫的脸和四肢,歪在他的身边安抚地摸他的脑袋和脊背。

“难不难受?要不要喝点水?不会喝酒干嘛还逞强说自己会喝?”

南河就把脑袋拱了过来,将下巴蹭到了那只暖和的手上。袁香儿顺手摸他的脸颊,挠他的下巴。

然后她看见手底下那只已经不小的小狼,翻了个身,把自己白绒绒的肚皮翻了出来,四肢耷拉着,一副求抚摸的样子。

成年的天狼后背是渐变的银色毛发,滑顺飘逸。但肚子那一片却还是细细软软的白色绒毛。

袁香儿眼睛一下就亮了,她搓了搓手,小心地顺着毛发细腻的脖颈往下摸,那一片的毛发软得不行,带着腹部肌肤温热的手感,加上那百依百顺耷拉着的四肢,让她这个毛绒控打从心底涌起一股满足地酥畅感。

真的好幸福啊,小南现在连肚皮都肯让我摸了,喝点小酒就软成这样,看来可以经常喂他喝那么点。袁香儿暗搓搓地想着。

手底下绵软的手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变成了滑腻而富有弹性的肌肤。

袁香儿呆了一呆,那里是如玉石一般富有光泽的皮肤,以及线条流畅精实的肌肉。

她条件反射地收手,但一只有力的手掌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后退。

袁香儿的呼吸顿住了,她觉得至少应该伸手将那人搭在腰间唯一的一块银色皮裘提上来一点。但那个男人已经撑着光洁的胳膊抬起了他漂亮的身躯来。

袁香儿不知道从身边爬起的这位算是妖精还是男人,那平日里冷清的面容染着霞色,妩媚风流;桃花眼里含着秋水,眉目生春;薄薄的双唇沾了胭脂,潋滟有光。

那人撑起上半身,将胳膊撑在她头侧,垂下头看着袁香儿,微卷的银发带着星辉轻轻垂落在她的肩头。那琥珀色的双眸似乎蒙了一层水雾,纤细的睫毛低垂,藏着无数欲说还休的情思。

袁香儿咽了咽口水,错开目光,可是那视线要落在哪里呢?

下面是滚动着的喉结,光洁而肌肉紧实的肩头,带出精致线条的诱人锁骨,再往下她已经不敢再看。

“我……”一个声音在袁香儿的脑海中响起,“我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也做不到像乌圆那样讨喜。”

那声音听起来心酸又难过,袁香儿不忍心让他这样难过,伸手摸了摸他发烫的面庞,

“小南,你喝醉了。别胡说,我要你唱歌跳舞干嘛?”

“我没有家人,也没有领地,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能给你的,也只有我自已而已……”

那声音渐渐低沉,说话的人终于醉倒在她的枕边。

袁香儿愣愣捻起耷拉在肩头的一缕银色的长发,她听见了自己心里有着冰雪消融的声音,那一下比一下跳得更快的心脏,让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对南河或许不仅限于宠爱和喜欢,更有一些抑制不住的情绪在暗地里滋长。

这可让我拿你怎么办?你这副模样,叫谁能忍得住。

袁香儿叹了一口气,拾起银色的皮裘,盖住了沉睡中的男人。

出了雁门关之后,土地变得贫瘠,人烟也逐渐稀少。

有时候沿着连绵不绝的草原走上很久,才会遇到一队结伴行走的商人。

“你们这么几个人是不行的,前面不仅有可能会有凶神恶煞的胡人抢掠,有时候还会出现妖魔。”有些好心的商人劝谏道。

这里已经是国家的边缘地带,时常出现骑着马匹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胡人,冲进村子肆意抢掠一番。他们和那些祸乱人间的妖魔,在这个地方都不受到管束。

沿途偶尔能看到路边倒着已经风化多时的骸骨。

当他们途经一个僻静的小村落,更是发现整个村子的人已经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强盗屠杀殆尽,抢掠焚烧过后的灰黑破败的屋子,遍地白骨嶙峋的尸首,一具小小的尸首远远挂在村口的树梢,围绕着嗡嗡作响的蝇虫,吓得周德运浑身打着哆嗦,用袖子挡住了眼睛,埋在马车里一眼不敢看向外面。

“为什么连幼崽都不放过?”南河看着这个一路死寂的灰色村庄,“即便是我们妖族之间的战斗,夺取的也不过是生存所需。绝不会肆意屠尽对方全族,连巢穴里的幼崽都不放过。”

“大概我们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吧。”常年浸泡在沙场的仇岳明回复他,“我们有时候看上去很惧怕死亡。但却无时无刻不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杀戮。肆无忌惮地大量杀死自己的同族,即便我是军人,有时候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没有理由的吗?比如我们天狼族夺取猎物,是为了饱腹或者成长所必须的灵气。即便是敌人,也很少会在不必要的时候浪费对方的生命。生命对我们来说是很值得敬畏的一种东西。”

“都是一些十分可笑的理由,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人类甚至可以大量地杀死自己的同胞,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袁香儿远远看着那些尸体,心情也觉得十分恶劣。

在她的视线中,几只巨大的黑色鳐鱼从那破败的村落间飞起,在空中摇动着巨大的尾巴,遥遥向着西北方向游动而去。

那是死灵汇聚而生的魔物,这种魔物一旦多了,容易滋生邪魔恶灵,昭示着这片区域正不断发生着杀戮和大面积生灵的死亡。

从这里向前走了没多久,路边坐着一位抱着孩子乞讨的妇人,她低垂着头脸,面上蒙着面纱,身前放着一块缺了口的陶碗,但凡有人经过,就在碗边敲一下,发出叮当的乞讨声。

走在队伍前方探路的仇岳明看着她怀里小小的婴儿可怜,便摸出一块银锭,从马背上抛向她的碗中。

那妇人抬起脸,浓密的额发下竟有一双妩媚动人的眼睛,她用那幽暗的双眸看向着仇岳明,伸出手来接那锭银子,口中温柔地说,“多谢夫人赏赐,还请夫人可怜可怜奴家,再多赏一些。”

仇岳明被那暗华流转的眼眸看了一眼,只觉脑海中嗡了一声,迷迷糊糊就跳下马来,向着那个妇人走去。

正在神情恍惚之际,一只手臂从他身后伸过来,将他猛得向后一拉。

仇岳明连着踉跄了几步,立刻清醒过来,吓出了一背冷汗,

乌圆已经化身金靴少年出现,在他被迷惑之前及时推开了他。

“收起你的把戏吧,我看得一清二楚。”乌圆对那个女子说到。

那女子将怀中的小孩往地上一放,红色的沙巾飞扬,脑后浓长的发辫化为了一只蝎子的尾勾。

“哼,自己甘愿做人类的使徒就罢了,凭什么还打搅我进食?”女妖露出了红色蝎子的原型,瞪着一双黄铜色的眼睛,巨大的蝎尾遥举空中。

帅不到三秒的乌圆瞬间怂了,喵一声化为原形,飞快向走在后头的袁香儿方向逃窜。

“呜呜呜,好大只的蝎子。阿香,南哥救命。”

巨大的蝎尾刺过来的时候,银色的天狼从天而降,把小小的山猫护在身下,挡住了女妖凌厉的一攻。尖锐的蝎尾扎进天狼的身躯,天狼毫不退缩地踩住她的脊背,一口死死咬住她的脖颈。

张牙舞爪的蝎子和凶狠强横的天狼一瞬间撕咬在一起,向远处滚去。

“南哥受伤了,三郎,我们快去帮忙。”乌圆哇哇乱叫。

袁香儿提着他的脖颈将他和胡三郎丢在一起,自己一路向着战场追去。

“你们在等在这里。”

这里是一个向下的土坡,有一个落差数米的高度。南河和女妖在坡底混战在一起。

女妖丢下的婴儿包袱在地上化为了数十只小蝎子。密密麻麻地开始沿着山坡冲下去,企图增援自己的母亲。

袁香儿赶到土崖边缘,出手先结了一个陷阵,在山坡下的土地上裂开一道一字深坑,一哄而上的小蝎子纷纷掉落其中。来不及攀爬上来,南河已经结束了短暂的战斗。

他从一片血污中站起身来,毫不留情地剖开那只蝎子的身躯,取出了她的内丹。

“小南你没事吧?”袁香儿站在山坡上喊,结了冻的土地十分湿滑,她心里又担心着南河,脚下打滑,不慎从土坡上溜了下去。

她以为自己会摔得很惨,结果掉进了一团软绵绵的毛发中。

那毛绒绒的身躯接住了她,化为人形,双手圈住了她的身躯,在地上滚了半圈,发出轻轻闷哼一声。

袁香儿从空中落下,就陷进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突然明白了他说,我把自己送给你的意思。

不管哪一次战斗,南河总是冲在她的前面,护在她的身边。他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一件武器送给了她。

“受伤了吗?”袁香儿从南河的怀里爬起来,看他右边肩胛骨的伤口,那里被蝎尾扎穿了一个洞,黑色的血液流淌出来,看起来十分可怖。

“一点小伤,舔舔就好了。”南河不以为意地站起身,和袁香儿一起爬上山坡,同赶上来的乌圆等人汇合。

无数的小蝎子从之前的坑洞中爬了出来,慌慌张张向着四面逃窜。

“这些小……小的妖怪不用处理掉吗?”仇岳明看着那些迅速远离的小妖问,他想到女妖刚刚笑面如花地抓向他的手臂的那一幕,心中还感到有些后怕。

周德运则是看见地面血肉模糊的女妖,心有戚戚,举袖遮挡视线。

“他们的母亲向我们挑战的时候,就做好了自己有可能战亡的准备。胜者得到食物和灵丹,败者赴死,这是我们妖族的准则。”南河坐在地上,把长发撩到胸前,任由袁香儿为他包扎伤口,“但祸不及幼崽,我们妖族没有清缴巢穴,屠杀幼崽的习惯。”

仇岳明和周德运相互看了一眼,想起刚刚被胡人屠杀殆尽的小村庄,在这一刻突然觉得从某些角度来看,人类还不如妖魔。

经过这一番惊吓,一行人紧紧汇聚在一起,小心谨慎走完了剩下的路程,终于进入了大同府的地界。

在这个北方第一重镇的城池内,随处可以见肌肤黝黑,身形魁梧的边防军士来回走动的身影。

路边酒肆茶馆中说书唱曲的,不再讲那些月下逢狐的桥段,多爱说些儿女英雄快意恩仇的故事。

袁香儿在茶馆中要了两壶茶水,和茶博士打听仇岳明的情况,听说寻的是仇岳明将军的居所,茶博士热热情情地给指明了方向。

“从左边的大街拐进去,第三个胡同口,门外有两座石狮子的便是将军府。将军自打一年前在丰州受了重伤,便一直在那座府邸中养伤。若非将军正巧住在我们大同府,胡人围城之时,真不知有谁还能像仇将军那样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我等也是旅途中听多了将军的威名,十分敬仰,想上门拜会一番,又恐仇将军不待见,只不知将军性格如何?”

“害,这您不必多心,我家婆子时常给仇将军府上送菜,都说仇将军虽在战场上威风凛凛,杀得胡人屁滚尿流,但平日里却是个温和可亲的性子,不论对谁都十分宽厚。”他甩下肩上的毛巾指着刚刚跨进茶馆的几位军汉道,“不信你问那几位军爷,他们都是仇将军治下的。”

仇岳明抬头看向从茶馆外大踏步走进来的几个男子,脑海中嗡的一声响,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得辣得什么都有。

这几位猿臂蜂腰,身形彪悍的军士,不是别人,正是手下最为亲近的几个兄弟。一年多之前,他身负重伤,从马背上掉下来的时候,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这几个男儿睚眦欲裂,红着眼眶一路喊着自己的名讳冲过来的情形。

第55章

进门的数位军士当先一人身材高瘦, 眉毛短促, 沉稳持重。身后跟着一红脸大汉, 燕颔虎须, 凛凛有威。

听见有人在打听仇将军的情况,他们却不像普通百姓那样立刻热情洋溢地介绍起自己的将军,而是露出了点怀疑的神色来。

高瘦的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袁香儿等人一眼, 见他们是中原人士,更有年轻女眷随行, 这才稍微放缓了神色,一撩下摆直接在周德运的面前坐下。

“尔等打听我家将军近况, 所谓何事?”

周德运一直生活在中原腹地,过得是赋诗投壶, 游春听曲的日子,往来的无不是儒雅俊秀的斯文人士。

突然间一群虎踞狼顾的军汉,带着战场上未褪的杀气, 铠甲铿锵,寒刃如霜, 哗啦一声地围坐在他面前, 不由让他脊背生凉。

他自然不敢说出他们的将军是自己娘子的话来,结结巴巴一时不知怎么应答。

那红脸大汉却是个性急的, 见着周德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抡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一拍桌子,

“你个鸟人,这里打听我家将军的消息, 问你话又答不上来,莫不是胡人派来的细作?”

周德运被他吓了一跳,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委屈。

从前他出门在外,手头阔绰,仆妇成群,人人都捧着他,恭维着他,不曾受过半分委屈。可是这段时日里,东奔西走,风餐露宿不说,一会被巨大的妖魔吓到,一会从白骨累累的村落中穿过,还要被这些兵痞子大呼小叫地吆喝,实在是憋屈得很。

你们这些兵痞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回头见着将军,若真的是我家娘子,看我让娘子怎么收拾你们。他在心中恨恨地想到。

“我们是仇将军家乡的同乡,因为听得将军在此地,故而想要拜见一番。”仇岳明替周德运接过话头。

他看着眼前的这群兄弟,心中激动不已,而面上却不能流露出端倪,只是微微红了眼眶。

瘦高个的男子名萧临,红脸的叫朱欣怿。萧临聪惠沉稳,朱欣怿勇猛刚毅,正是他最为亲近的两个兄弟。

他们彼此都为对方挡过枪,数次从死人堆里互相拉扯着逃出来,是生死与共,有着过命交情的兄弟。他曾经以为和这些兄弟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想不到今日还有机会这样面对面地看见他们。

萧临也正在打量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还不曾娶妻,但他也知道在边塞之地,女人的地位十分低下,正常男人之间说话的时候,女人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在他的印象中不论去哪位前辈家里做客,后宅的女子无不是含胸垂首,不敢直视他们这些男子,不要说这样当众插话,便是连饭桌都没资格上的。

然而眼前说话之人却于寻常女子不同,她端坐在那里,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双手自然地搭在膝盖上,目光清澈直视着他,毫无羞涩之意。

萧临莫名从这个女子的身姿中看出某种熟悉之感。好像她并不是一位陌生的后宅妇人,而是自己应该熟捻的帐中兄弟。

“诸位是我家将军的同乡?”萧临撇开脑海中奇怪的念头询问。

仇岳明将几乎脱口而出的熟名字咽了回去,稳住心神开口,

“这位……将军,既然是仇将军的亲近之人,想必有听将军提起过,他的家乡后山有一片酸枣林,那里的枣子又酸又甜,十分可口。山脚有一条小河,里面的河蚌大而鲜美。仇将军有一位从小上山下河的伙伴名叫大胖,可惜大胖在他十三岁那年被入侵村子的胡人挑在了枪尖上。此后他便从了军……”

那是在一个大雪的夜里,他们被敌军围困了数日,断粮断水,躲在战壕后啃着地上的冰雪充饥。

仇岳明便对身边的两个兄弟说起家乡的美食,说起那香甜的大枣,说起那肥美的河蚌,说起自己一起寻觅美食的童年伙伴。

“没错没错,这事将军只和咱俩说过。看来确是将军的老乡啊。”朱欣怿听得此话,不再怀疑,一拍手掌,上前握住了周德运的手,使劲摇了摇,“惭愧,惭愧。老朱我是个粗人,老乡你别见外,咱家这就带您几位去见我家将军。”

几人放下了戒备之心,拿出了塞北汉子的豪爽热情,领着周德运一行向将军府走去。

一路在袁香儿等人有意无意的问询下,聊起了那位仇将军的近况。

“说起丰州当时那一战,还真是惊险啊。贼子的那一发冷箭,正中将军心口,将军掉下马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天都塌了,当场就哭了鼻子。”五大三粗的朱欣怿说起一年前仇将军受伤的那一场战役,依旧心有戚戚,“幸好老天听到了我的祈祷,将军当时看上去那般凶险,一连昏迷了数日,最终还是转圜了回来。”

走在前头的萧临听着他这般说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临子你笑什么,你当时也哭了,别以为我没看见啊。”

萧临被揭了短,面色有些微红,对周德运等人解释道,“当时将军的情况确实十分危急,以至于刚刚醒来的那段时日,有些神志恍惚,这才特意打了申请,从前线撤下来到这大同府来疗养。谁知道便是在这里,还是免不了和敌人干上一场。”

袁香儿和仇岳明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这两位将军的话语中听出了自己想要获得的信息。看起来仇岳明的身躯确实是在他陷入昏迷之后,被另一未知的魂魄所占据,并且这个人一开始很不适应仇岳明的身份,不得不借着养伤从前线退下来,安居在这大同府内。只是因为恰巧敌军围城,他才挺身而出,挑起了守护城池的责任。

几人说着话,来到将军府衙前,迎面正正撞上一队回府的人马,人群当中捧着一人,着素花袍,骑乌骓驹,飞眉入鬓,顾盼不凡,正是那少年成名的神威将军仇岳明。

坐在马背上的“仇岳明”,和周娘子身躯中的仇岳明相互看见彼此,双双愣在当场。那人诧异地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随后她的视线和周德运碰到了一起。

周德运心情激动,向前走了两步,哆嗦着喊周娘子的名讳丁妍,

“阿妍,阿妍。”

丁妍的眼睑瞬间睁大,僵立片刻,冷冰冰地下令,“把这些人赶走,不许他们靠近将军府半步。”

说完此话,她一甩袖率先进入府中,朱欣怿和萧临面面相觑,也只能无奈地冲周德运等人摇摇头,跟进了将军府。

朱漆的大门在将军的一声令下之后,轰然关闭。给袁香儿等人狠狠吃了一个闭门羹。

周德运顿时慌了,拉着袁香儿直问,“怎么回事,小先生?某非不是我家娘子么?”

袁香儿看了一眼乌圆,乌圆点头道,“确实是一个女子的魂魄,容貌和周家娘子一模一样。”

周德运急道,“既是我家娘子,缘何不同我相认,我家娘子最是知书达理,对我一向温柔体贴,怎生可能这般冰凉陌生?”

此刻在将军府内,

“仇将军”大踏步地甩开众人,几乎有些踉跄地跨进了厢房,将自己独自关在了里面。

昏暗的厢房内,她独自一人不知道在其中坐了多久。

直到天色彻底地暗了下来,丁妍还依旧坐在漆黑的屋子内,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架在架子上的龙鳞傲霜甲,那副铠甲在黑暗中隐隐流转莹光,就像是她披着的这具躯壳,鲜亮,坚固,能够给她驰骋天地间的自由,但却终究不属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