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淼海平线上,半轮明月低悬。银纱般的月色下,少女熟练地为自己戴上赛车手套,麦色的光洁肌肤简直要自内而外隐隐透出光芒。她穿得很简单,无袖T shirt,磨白牛仔裤,黑色跑鞋,举止姿态轻捷、优美而又充满力量感,令人联想起古代克里特壁画上年轻的女斗牛士形象。

“不穿赛车服吗?”镇魂趴在自己的浅绿色小甲虫车窗上,好奇问道。

爱纹将头盔扣起,只露出一双生动澄澈的眼睛,透出笑意。“不用啊,这样就好了,又不是正式比赛。”她蹲下身紧了紧鞋带,又站起来原地轻轻跳了几下。

另一方面,阿学正在试图摆脱非夫人的纠缠。玳瑁猫用爪子挂住他的沙滩裤,像一团甩不掉的奇特毛皮装饰品一样在裤脚上摇摇晃晃,似乎很不赞成他的冒险。镇魂跑过去,费了一番周折还是没能将非夫人从阿学身上摘下来,反倒被她挠了一爪。阿学终于向这只顽固的猫屈服了。他摇头笑道:“算了,我还是带着它吧。”他伸手捞起玳瑁猫,把它塞进自己的裤袋内。爱纹看了看他,一语不发地合上头盔上的挡风罩。

“怎么跑?”阿学安抚地拍拍非夫人的猫脑袋,一边重新拉紧赛车手套。

“从这里出发,绕过整个半岛,到老王家的工厂门口路灯下面掉头,再回来,跑三个来回,总共27公里,先到为胜。你要是害怕,”爱纹冷淡地说,“最好现在就认输,把那猫给我。”

阿学却不以为意似地笑着,也不生气。“只要你想跑,我都会陪你跑。”

爱纹向他转过头去,眼神遮掩在挡风镜下,难以解读。过了一会,她发动了车子,重新将视线转回眼前的近海公路。

捕梦熄灭了手里的烟,从车后座拿出西装外套,走到路旁。

“准备好了?”他问。

得到爱纹与阿学的手势回应后,捕梦高高举起那件外套,猛然向下一挥。

机车引擎高速转动,发出钢铁猛兽般的嘶吼,轮胎卷起的小小尘土还来不及散去,车身已齐齐冲入前方无尽的夜色中。爱纹的反应速度稍快一些,不过跑了数百米,已经与阿学拉开一尺距离。

镇魂站在公路坡顶,远远俯瞰他们。喧嚣声已渐渐远去,月色下,两辆机车如两滴水银,在微微反射月光与海面波光的银灰公路上流畅滑动。

很快地,他们已经到了岬角的大弯处,为了保证安全,爱纹尽可能贴近道路内侧,技巧而谨慎地压低车身,在强大的离心力下灵巧扭转方向,安全地通过了这个弯道。阿学紧咬其后,为了尽可能缩小差距,取得更高的出弯速度,他没有使用与爱纹相同的保守战术,而是大胆沿着临海的一侧路肩行进,直到接近弯道的最突出点,也就是所谓弯心的时候,才开始转向拐弯。这其实是一般车手都能够使用的基本技巧,也是公认一般状况下最好用的路线。然而,在通常的赛道上若是发生打滑或是失控,其结果充其量是撞上挡板与沙包;在这样突出海面的五六米高的小悬崖急转弯道路上,却只能称之为亡命之举,稍有不妥,就很可能发生连人带车落入海中的惨剧。

捕梦站在镇魂身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如豆的两个小点,眉间越蹙越紧。

过了弯道之后,阿学完全赶上了爱纹,与她并驾齐驱,分秒不差。而赛道的第一个折返点已遥遥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尽头。他们所跑的路线并不是头尾相接的环形,而是在一个巨大的V形路段上往返三次,这就意味着在折返的时候,他们必须高速变换到逆向的车道,实际上就是在路面上拐出一个极狭窄的U型弯,也就是所谓“发夹弯”。阿学在岬角大弯处取得的额外加速度逐渐发挥出作用,他反超了爱纹,在她左边领先大约半个车身,率先掉头折回。但是爱纹并没有就此被甩下。她把整个车身倾斜得几乎就要贴上地面,以此抵消急遽拐弯产生的离心力,通过微妙的操控和身体平衡,做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漂亮的甩尾漂移动作。

“这是要利用漂移动作来保持高速,一旦回到直线赛道,她的初始速度就比阿学要高。”捕梦若有所思地说。

镇魂点头,视线却始终离不开赛道。

并行的两辆摩托车如一对尖刀,划然犁开夜的波浪。强力而狂放的引擎声混杂在海风里,一阵阵轰鸣着,向镇魂与捕梦迎面扑来。爱纹一骑当先,阿学随后,两道雪亮的车灯从坡下爬了上来,晃得镇魂眯起了眼睛。还没等她看清,两台重型机车已呼啸掠过面前,在275公里的里程牌下先后掉头,绝尘而去,路旁的草尖被气流带得一阵飒飒作响。

“真危险的运动……”镇魂喃喃说道。

捕梦摇了摇头。“真正的危险还没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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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VI

一瞬间,镇魂的神色显得很迷惑。接着,她立刻就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不知何时,那些优游飞舞的萤火虫都消失了,夏夜的草甸里,竟然一声虫鸣也听不见。公路两边的草丛仍在摇动,但她知道,摩托车掀起的气浪是持续不了这么久的。宽广的海边荒地上,近一人高的夏生蔓草全数微微倒向一侧,又缓慢直立起来。每隔五六秒钟,同样的诡异景象就会重现一遍,只是那些草摇摆的幅度似乎在逐渐加大。那确实是风,或更加确切地说,是某种遥远而强大的气流。渐渐地,草叶摇摆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也越来越猛烈,像有只无形的手正拿着扇子拼命扇动似的。镇魂感到那一股股异样的大气流动扑打在她脸上。自海上吹来的风里,混杂有少量恶膻味——对于初次闻到的人来说,它很模糊。然而对于曾经闻到过这种气味的人来说,下一次它不论多么微弱,他们也决不会再错认。

她猛地转向海的方向。在她身边,水一般冷蓝的月光下,野草再次浩浩荡荡倒伏下去。这一回她终于听见了那个振翅的声音,如同远山传来的迢遥战鼓,又像是不祥恶龙的心跳,每一次抽打着空气,都那样沉重、残酷、有力。

她不会忘记那个鼓翼声,也不会忘记那种鲜血被体温发酵过的气味。半爿月轮里,有个小小的黑点在急速变大,肉眼很快就能分辨出它拍打着的巨大翅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出现了一片飞快移动着的黑暗倒影,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竟然会是……”捕梦顿了顿,仰望着那乌云般的硕大影子,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俩是不畏惧这东西,可是阿学和爱纹呢?

身材娇小的女子亦仰望天空,声音稳健地说:“我昨晚把啸月用的麻醉剂偷了一罐出来,以备不时之需,今天果然就派上用场了。”她笑了笑,“现在跟爱纹赛车的根本就不是阿学,是我们那个杀也杀不死的见习生。”她笑,“在阿学载他回去找钱包的时候,他就把阿学弄昏藏起来,自己再变成阿学的模样出现,这样既可以保证阿学在飚车的时候不发生危险,又不会让爱纹觉察到异样。而且啊,我还给了见习生几个五虎山牌防御符咒强力组合超值优惠装,这样爱纹也安全了。”

捕梦不发一语地看她一眼。忽然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揽住她的腰。

“怎么了?”镇魂愕然,面颊暗暗发热。

这时候,他们原先的来路上传来匡当匡当的响动,像是有个铁匠挑子正往这儿走,间中还夹着锈涩链条的吱扭声。一寸一寸地,有个狼狈的影子从坡的那一面翻了上来,紧跟在那影子后面的是两道刺眼的光,原来还有辆黑色的豪华加长房车无声无息地尾随在后。逆着车灯的照明,一时间镇魂什么也辨别不出,过了片刻才看出前面那影子原来是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身材倒是美好,只是合身窄裙的缝线已崩裂了,右脚踝肿得发亮,五官因疼痛和用力而扭曲,还费劲地蹬着她那辆零件不全的破自行车。

镇魂猛地“啊”了一声,脚下几乎软了下去——这才是沂南,真的不幸扭伤了脚的沂南,机动科引以为豪的杀也杀不死的实习生。

捕梦及时握着她的腰,淡淡说道:“我就是怕你站不稳。”

镇魂怒极,再抬眼看那空中那巨大黑影已逼近海岸,不及发作,连忙转头去寻那两辆摩托车。阿学与爱纹恰好跑完第二个来回,朝他们疾驶过来,正要在里程牌下掉头再跑第三次。镇魂顾不得捕梦还环着她的腰,拼命向他们挥手喊道:“停下来——快停下来!”

可是重型机车的暴烈引擎声完全吞没了她的声音,在阿学和爱纹一掠而过的视野里,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对相拥的人儿朝他们挥手而已。爱纹现在已将阿学甩下将近一个车身,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打开挡风罩,朝他们抛下一声俏皮的口哨。

镇魂急得跳脚。

那团黑影像腥臭狂暴的风一般向他们卷来,掩星蔽月,镇魂与沂南的长发骤然乱舞。黑影低低呼啸而过,仿佛在逡巡着寻找陆地上的什么。这时沂南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那是一只红爪红喙的漆黑巨鸟,拖着阔大华丽的黑色尾羽,翎毛间零星闪烁磷光。它的双眼,像红热的煤,在夜空中闪出灼亮的血一般的光——这是传说中的极凶之鸟,名叫“煞”。

跟在沂南身后的黑色豪华房车停了下来,但并没有人下车。镇魂连睬都不睬它,只管拔腿向半岛方向狂奔过去,沂南看着她的背影面露难色,又悄悄瞄了那台房车一眼,终于还是咬了咬牙,重新骑上她向便利店借来的破车,追着镇魂向海边去了。

房车的车窗静静降下,一只涂有金色蔻丹的手探了出来,抬起一只手指,柔婉地朝伫立在原地的捕梦勾了勾。

凶煞盘旋过一周,复又转头飞向半岛海岬,它像预备摄食的猛禽一样平平展开翅翼,向一侧滑翔降低高度,最终悬停在半岛公路上方。待到爱纹与阿学的机车先后通过它身下之后,它才鼓动双翼,向他们追了上去。这是赛车的第三个往返,正在返回公路里程牌的途中。纵然常人的眼睛看不见这只妖鸟,可是也能感到那种乌云罩顶似的阴凉与压迫感,爱纹的本能告诉她,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接近,她得逃。她咬紧牙关,顾不得车身发飘的极限迹象,一气将油门开到了全速。阿学也随之加速,但那不是为了逃避,只是为了取胜——他感觉不到尾随在身后的暗影。硕大无朋的凶鸟不紧不慢地扑打翅膀,跟随着他们,仿佛打算细细鉴赏自己的猎物。

感到玳瑁猫在口袋里不安地蠕动,阿学分出一只手来安抚地拍拍它。但是它并不理会,而是伸开尖利的爪子,挣扎着用力向外爬。阿学吃惊地低下头看着它钻出袋口,沿着他的前胸向上爬去,几秒钟后就趴到了他的左肩上。

爱纹在前面打开头盔挡风罩,回头高声喊道:“阿学,拐弯!”

阿学猛然回神,眼前赫然是道路临海一面的路肩,再向外,突出的小小悬崖下,就是浩淼的海面。他疯狂地向右扭转车头,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车尾几乎已有一半甩出了悬崖外。而非非像个技艺高超的空中飞人一般用爪子钩住他的衬衫,整个身体在空中抡了一圈,又挂回他的肩上。但是它没有一点受惊吓的迹象,而是弓起背,死死盯住他身后虚空中的某一点,全身的毛发乍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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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VII

如果此时有其他车辆经过这条半废弃公路的话,车内的人一定会被眼前的滑稽景象所吸引。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在路面上发足狂奔。她穿着条纹衬衫、黑长裤和高跟鞋,跑起来碍手碍脚,栗色的长卷发狂乱地在背后飘舞。而她的身后,还有紧跟着一个身段更加妖娆、个子也稍微高些的年轻女郎,用她那紧身窄裙包裹下的修长双腿,艰难地蹬着一辆破自行车。

然而,在目前公路上并排停着的两辆车之中,一辆是空着的,另一辆内的乘客们所能看到的却不止于此。他们看得见那只仿佛是阴云凝聚而成的凶鸟,以及它飞过的空中留下的隐约瘴气痕迹。

镇魂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跑得这么快过了。她大口喘息着,空气灌进肺泡里,引起一阵痉挛的疼痛。

不行……他们绝不能死。不能再有人因为她的过错而死。镇魂不会忘记,就在今年年初的某天,她在高速公路上目睹的景象。一只“煞”从某辆车内穿过,使驾驶者与乘客总计4人瞬间死亡,其中有两名成人与两名儿童,打滑的车辆此后引发了连环追尾车祸。那时候她本来可以挽救他们的生命……如果不是她擅自使用了封闭第二视觉的符咒的话。

她死死地咬着牙,不知哪里咬破了,血腥味在齿缝间酸凉酸凉地扩散开来。手心里攥着的符咒浸透了汗水,皱成一团。

但是,来不及了。她低低诅咒了一声。

那个庞大黑影收敛起翅膀,迅疾地向阿学俯冲下去,巨喙眼看就要没入阿学的身体。

就在那一瞬间,趴伏在阿学肩上的玳瑁猫后腿一蹬,向着后方高高地跃了起来。在阿学看来,他的猫只是莫名其妙地从他的身边逃了开去,然而,在现场除了他与爱纹的所有人眼中,那只黄白相间的小兽物是以一种与体积殊不相称的勇猛气魄向妖鸟飞身扑了过去。

非非的爪子准确地陷入凶煞腹部最柔软的黑色羽毛下,同时巨鸟身上散发的瘴气与血气也使这只玳瑁猫外型的小妖兽发出窒息的痛苦号叫。但是它还不肯放弃。它发狂般地抓挠巨鸟的腹部。巨鸟吃痛,仰头发出狞厉的鸣叫,奋力拍打翅膀升高,在空中翻滚着企图把那只突然袭来的小妖兽甩落下去。它成功地摆脱了非非,将它抛向空中。眼看着非非就要从十多米的高处落入海中,但它在最后关头成功又抓住了“煞”的爪子,狠狠咬了下去。妖鸟绝望地长唳一声,那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它猛力抖动爪子,在空中兜出一个大圈,向海平线方向逃去。这一回小妖兽却被实实在在地甩了出去,狠狠跌落在路面上,毛茸茸的身体毫无生气地弹跳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非非!”阿学吃惊地喊了一声,猛一回头,车子却开始向一侧打滑。强大的质量和惯性叠加在一起,使他再也控制不住方向。车身几乎是平贴着地面向道路内侧旋转着滑去,撞进了草丛内。一切终于静止下来的时候,阿学壮硕的身躯已被沉重的车身压在了下面。爱纹在路面上转了个不要命的险弯,驰回阿学身边,连车都顾不得停下,向旁边奋力一推,便扑到阿学身边要替他挪开他的车。

“阿学,阿学!你跟我说句话!”她哭喊着,因为惊吓,声音变得格外尖利。

镇魂奔跑的步伐越发地小,最后终于是完全站定了,不能动弹。一口气堵在她的胸口,闷得难受。沂南在她身边停下,担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她像是忘了自己身处的环境,忘了自己的名字——她看起来像个游魂。

“副科长?”沂南又惊又疑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