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杀人了。”镇魂茫然地、耳语般地说道,不是说给沂南听的,也不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黑色豪华房车内,车窗边的人向外仔细地看了看。

“我记得,你这个同事以前犯过类似的错误,而且不止一次。”肤色黝黑的男人一面说,一面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手腕上文饰华丽的金环。

坐在他身边的年轻男子没有答话,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对面,那对忙于互相怒目而视的神仙夫妇身上。

“嗯……我记得上次她的处分讨论委员会,还是我去和她面谈的呢。” 美杜莎玩弄着发辫中的一条小蛇。

金手指国王微笑道:“当时力主减轻处罚的不也是你么?”

蛇发女妖剜了他一眼,威胁地将那条小蛇朝他送去。国王陛下不慌不忙地脱下手套,将食指向小蛇晃了晃。

法老王继续问道:“你也杀过人,对吧?”

年轻男子沉默片刻,终于拿下眼镜,直视着法老,原本文雅的面貌上忽然焕发出清峻的锐气。又过了一会,才用低沉而稳健的声音回答:“对,我杀过人。”

镇魂抬起一只手,像是要阻挡什么恐怖的景象进入视野似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的呼吸变得破碎,像是鼓起了全身的勇气,才能说出简单的几个字。

“我没有保护好他们,他们的死是我的错。每一次都是。”

月光洗刷了她脸上的一切血色。那张永远细致生动的面孔,一瞬间成了无生命的石膏面具。

“你是蓄意杀死那些人的。调查报告里说,你承认了。”法老王的肌肤在车内的昏黄灯光下泛出青铜般的光泽,修长双手在膝上交叉着,双目犀利地盯视眼前的年轻男子。

“那个调查报告也是我做的。基奥普斯,我说你真是不折不扣的尸位素餐,早该退休了。”美杜莎用指尖轻柔拍打,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小蛇。

年轻男子再度抬起视线,直视着法老细长美丽的双眼。

“是,我杀了他们。我是蓄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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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VIII

眼前一片空白。

茫无涯际的雾气,如时间的涡流缓缓搅动,把她向无尽的深处卷了下去。那稠白的雾里逐渐凝出一点点粉白颜色,扬扬洒洒落下,有几瓣栖止在她肩上,酥酥发痒。

那是熙宁六年,正月十五元夕夜,汴梁城内州桥御街夜市,她独自一个坐在街口的老梅树上。下边一街一衢的花灯铺陈开去,把女子们脸上胭脂花钿与盈盈笑影都映得通明雪亮。吃食玩意,唱曲杂耍,万般喧腾浮华,她只是藏身在疏朗枝条内,隔着一层如雪如霰的落英,目不转睛地看。

她看得见这些人胸口里藏着的一盏盏生命之灯,有的飘摇,有的旺盛。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命,只顾得堆了满面的笑,一晌贪欢,只当这火树银花的夜永不会结束。天气清寒的元夕夜,人群中却一股股热气直扑过来。人间这样热闹。

她又低头看看胸前——她自己的灯上只余一点如豆的火苗,劈啪跳跃着,随时一阵风来就要熄灭了似的。她焦躁地叹了口气。

今日是雷劫之日。

凡妖兽者,大多长生不老,数目如此只增不减,早晚要为患人间。上天因此设下千年一度雷劫,妖兽每满千岁之日需经此劫,若捱得过去,可平安再享千年岁月,若捱不过去,立时魂飞魄散。

要避雷劫唯有一法,便是设法寻到一个厚德福泽之成人,长随左右,雷公为着投鼠忌器,便不能掷下雷火。只要如此过了雷劫之日,就算是平安度过此劫。起初她并不上心避劫之事,自顾贪玩,直到九百九十七岁上才想起该寻这样一个人来避雷。然而她的眼睛虽能识人寿数,却不能断人忠奸,只得潜入人家住下,暗自观察,人家亦不防备她。可怕的是偌大一个汴梁,三年内长长短短换了六十余户人家,四五百个成人,或是峨冠博带的权贵,或是邻里交口称赞的忠厚人物,私底下竟全无一个纯善福德的。如今夜市上倒是游人如织,可是谁又知道哪一个才能让她避过雷劫呢?

远处听得女子惊呼,她探头望去,不由得抽了口凉气。夜空本来是阴的,此刻越发沉重,远处起了阵狂风,飞砂走石,将花灯刮熄大半,所到之处景况大乱,恰如几十匹惊马在人丛中四下冲撞。她心里一冷,知道风神与云将皆是雷公的仪仗前驱,劫数已然不远。正焦急时,那阵风已卷了过去,满树开得清艳的粉白梅骤然离枝纷飞,花雨杂着初春的冻雨,在空气中乱舞,天际隐约传来冬雷震震。

雨越下越大,很快打透了梅枝,把她的毛发都湿淋淋贴到身上,寒冷彻骨。她腿弯直打颤,心想左右是躲不过了,不如听天由命,至多不过一死,干脆咬咬牙,在树枝上伏了下来,闭起双眼,听雷声如战车隆隆从云层上向这边碾过来。

忽然她的耳朵转了转,听见有谁拨开花枝,和煦好听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是下不来了么?”

她愕然睁开眼睛,正看进一对温润墨黑的瞳仁,里面倒映着她自己杏黄的眼。有个人站在树下,浓黑的眉棱上悬着雨滴,身材比常人都高出一截,一手挡着花枝,一手向她伸了出来。

“来,我抱你下来。” 他极高,一身半湿的书生衣裳穿在他身上,尤其笨拙别扭,可那一对眼睛却是说不出的澄澈明净,宛如孩童,教人心里没来由地觉得安定。

但她反而向后退了两步。她的劫数迫在眉睫,又何必拉一个陌生人与她同死?

那个人却不容她犹豫,径自伸手上来将她轻轻抱下,揣进怀里,顶着雨便跑了起来。没跑几步,霹雳一响,她在他怀里怵然一缩,有只大手隔着衣裳拍拍她,胸腔里声音温厚踏实地传了过来:“好险,再迟一会,你和我都没命啦。”

她怕极了。一路上,雷声始终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们,她只得蜷成一团,强迫自己不再去留意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炸响。在温暖干燥的内层衣料里,倚靠着他沉着的心跳,渐渐她安下心来。原来,她这么多年来要找的,不过是这样一个人。

他把她带回了家,将她从怀里掏出来,裹在一张旧帕子里,去替她张罗烧水洗澡。滚地雷就在他窗外盘旋,她忙钻出帕子,从桌上跳下去,紧抓着他的裤脚不放。他笑起来,让她坐在他肩头。跳进水盆前那一霎,她照了照自己的影。水面上映出的是个伶俐可人的小兽物,杏黄的眼闪闪发亮,身形窈窕。

那一千年的雷劫,她是安然度过了。次日他晨起开门,她跟在脚边欢欣鼓舞奔了出去,外头满树梅花,一夜落尽。

与他住得久了,知道人家叫他王生,是个屡试不中的贫寒读书人,年近三十,还娶不了妻。她漏夜潜入富户,偷了两锭金铤子,央对街一只大黄狗替她在院子内刨了个坑埋下,又引着王生去掘了出来。用这一笔意外小财,他终于结下一门亲事。

新妇入门那一天,她清早起便端端正正坐在婚床上。他家女眷们笑话他,说这猫倒像是他的新娘子。她听得心里有丝丝甜。只是近午时新娘子迎来了,喜娘来赶她,她便安安静静跳下来,偎进灶下的灰堆里。

她这一族,不似狐狸可以万般变化,至多只能变三两种模样相近的兽类,譬如猫。终其一生,她亦不能在风露的中宵披一袭红衣,叩门而入,为他研墨添香。她做不了人,她认命。

二十七年后,他的妻子故去。

五十年后,他死。临去时,他的儿子还在外地经商,不及赶回,她坐在他枕边,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她看着他断了最后一口气,终于伏枕痛哭。但那场景多可笑。一只猫坐在床头为人擦汗,一只猫伏枕痛哭。

王家的生计总是艰难,孩子多有夭折,这许多年,每一代到头来都是单传。

她只能守着他,还有他的子子孙孙。她不能代代为他们家盗窃财物,那是缺德的事情,为他一人做过,也就够了。她的法力那样低微,只能令他们永远不再感到烦恼与忧愁。

她顶喜欢他温暖的手指抚摸自己的脑袋,有一下没一下替她搔着耳朵,唤她的名字。名字是他给起的,不知为何很接近她的本名,她为此高兴了很久。

“……非非,非非……醒过来……”

她蹙了蹙眉,周身重新觉得了疼痛。

“欧巴桑,快点醒过来啦!”纤细的手指,触感既粗鲁又温柔,与他不同。自称非夫人的妖兽恍惚睁开双眼,看见镇魂与沂南的脸在她眼前晃动。

“阿学他——”

她的话半路被镇魂干脆利落地截走:“你家那个傻大个不会死啦。”

非夫人疲弱地舒了口气。

“欧巴桑,再这样下去,你会害死他的。”镇魂转头看看几十米开外的阿学与爱纹。爱纹已把压在阿学身上的机车挪开,正试着要将他扶起。

“你在他身边,只会让他对危险毫无感觉,那更可怕。他总归要找到自己的伴侣,过自己的生活的。”

非夫人并不回答,只是斗气地转开脑袋。

“哼,别嘴硬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爱纹,你这种心态就像虐待儿媳妇的恶婆婆一样。”镇魂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放进沂南的自行车篮子里。“跟我回去吧,我替你找个好主人。”说着,她推着自行车走向停在远处的豪华房车。沂南在旁边一跳一跳地跟着。

“这是什么玩意?真没品味。”美杜莎自降下的车窗内望了出来,低头看着自行车篮子里的毛球,皱起形状姣好的眉头。

“它很优雅,看起来就像朕的宫廷艺术品。”法老刻意扬高了眉,这样说道。

蛇发女妖即刻回敬:“基奥普斯,我同意你,这玩意如果真有品味,那也就不像是你的宫廷艺术品了。”

“你这个粗俗的希腊女人懂什么,我们发明了沐浴精的时候,你们还在用刮污板刮掉身上的体垢和油膏呢……”

另一方面,湘君与湘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只是争论的主题已经从“当初约定的地点到底应该是洞庭湖北岸第三个小汊弯口还是观风亭渡口”转变为“要不要养宠物”了。

“呃……各位美丽的,”镇魂顿了顿,满意地看见湘夫人与美杜莎女士停下了滔滔不绝的发言,“高贵的巡查官们。”这回连湘君与法老也静了下来。捕梦从车内专注地看着她,神情复杂。至于红头发的圆脸国王,他始终笑眯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镇魂将非非抱起举高,展示给众人。

“这是中国产的优质妖兽,性格温驯,善解人意,现在敝科将它赠送给各位巡查官,作为此次巡查的纪念物……啊对了,这种动物最奇妙之处在于,如果几位同时给它喂食的话,它还可以评判出谁是最睿智的一位哦!当有几种食物可以选择的时候,它只吃最睿智的人给予的食物。”她面不改色地说出流畅诱人的谎言——当然这是保险推销员必备的素质。

法老深思着说:“是吗?我想我可以喂它一点圣甲虫。”

美杜莎摆出一付厌恶的表情。“葡萄酒和橄榄沙拉才是最好吃的东西。”

湘君和湘夫人这回倒是一致同意湘江鲥鱼是世间最高美味,只是……

“应该把鳞刮下来,用生丝网兜装好,和鱼一起蒸才能保证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