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你还是个女人呢,怎么一点厨艺也不懂……”

镇魂微笑着,将手中的小妖兽送进车窗,交到了金手指国王手里。

本日妖闻 XIX

“爱纹……我好痛,我大概快死了。”阿学绝望地睁大双眼,鲜血汩汩地从他的额头上流淌下来。

爱纹叫喊着:“别胡说,你只是受了伤,缝几针就没事了!”说着说着,她就流了泪,弯下身去把阿学庞大的肩膀抱在自己怀里。

“我爸和我妈都死了。他们早就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真奇怪……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觉得难过。我肯定也要死了,我从来没这么疼、这么难受过……”锈死的阀门渐渐松动,土石崩坏,一些细小的水流,从这里那里涓涓地渗透出来。那些曾经被牢固阻拦在外的悲哀与追思,此时轰然冲破障碍,决堤而下。身材壮硕的青年蜷缩在野草丛里,双手抱头,发出野兽般的号叫。

他内心里那个小小的、永远不受悲伤侵扰的空间,被回忆的洪水一瞬间冲毁。他不知该怎样向眼前这个美丽的哭泣着的伙伴描述他的感受,他不知道怎样对付这股洪流,他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是阿学懂事以来第一次的泪水,他躺在月光之下,声嘶力竭地、像个孩子似地哭着,二十多年累积发酵的悲哀奔流直出。他哽咽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死人,懵懵懂懂地在阳光下走了这么许多年,才猛然省悟到自己早就死了——刚打了个愣怔,血肉便化作飞灰,骨架哗然塌散。

劈啪一声,火辣辣的疼痛扫过阿学的脸颊,让他惊醒过来。

是爱纹。

爱纹满脸纵横的都是泪,用染了血的手一擦,明秀的面孔上一道道红痕。她愤怒地抓住阿学衬衫领子,用尽全身的力量摇撼着他:“不要再这样了,阿学!做人本来就是会痛、会难过的,这才是真的在活着——”她纤细的手臂努力支持着阿学的重量,想把他扶起来。她的样子狼狈极了,他却从没见她如此美丽过。“你只是做了个梦,阿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啊!”

阿学粗犷的面孔扭曲着,鼻子和额头已是通红。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表情如孩子般惶惑茫然,声音虚弱:“真的吗,爱纹,你没有骗我?”

爱纹用她颤抖而坚定的手把阿学的脑袋揽进自己怀里,用力地点着头,泪珠子如同熔化的银水四下飞溅。

“我会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她喃喃地说,像是在对他保证。

星光无声洒落在两辆翻倒的重型机车上。

“走吧?”湘夫人低下头问道。

非非已经脱去了猫的幻形。它是一只与狸有些相似的灵巧小兽,周身赭红,唯有尾巴与鬣毛是雪白的颜色。它安静地蹲在湘夫人的臂弯里,专注凝视公路上相扶艰难行走的两个身影,直到车门关上的前一秒,镇魂还能看见,那对黄玉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它在哭泣吗?

镇魂并不想知道。

它是一种令人忘记俗世烦忧的神异兽类,只要持续饲养,它就会与人类结下盟约,使他们的每一个日子都如座春风,一切悲苦皆不能侵袭。然而,它的饲主也从此成为心灵的盲人、聋子与哑巴,一尊始终微笑的雕像。因为不再痛苦,也不再对命运抵抗。在这些人看来,除了那种异兽带来的虚幻幸福,其余万事万物都毫无价值,无论失去什么,他们都不会再心痛。那种终日无忧的甜美感受,是一试成瘾的毒药,没有人能够抵挡。为了永远保有那种愉悦的感觉,即便是曾经战功彪炳的武将也会不惜阵前倒戈,背弃家国,断送百万人命,在史书中遗臭万年——人们只晓得他为一个绝色佳人毁弃一世英名,却不知那名叫圆圆的女子,曾豢养过一只与她同名的猫儿。某年,那只猫在一场狂暴雷雨中失踪之后,这个曾经倾覆一国一朝的美人便失了宠,出家做了道姑。自始至终,那个男人离不开的、为之冲冠一怒的,说到底不是她,而是她的猫。

霍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胐胐(音:非非),养之可以已忧。

——《山海经·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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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妖闻 XX

黑色豪华房车无声驶去。

镇魂向着站在面前的人露出孩子般无忧无虑的笑容:“喂,宵夜请我吃龙虾粥。”

捕梦亦微笑着,显然也很高兴再见到她。他说:“关于上周的佩伽索斯号邮轮武装劫持案,处分已经下来了。你和我,每人罚薪三个月。”

镇魂的笑容骤然坍塌。

“我们还是先把自行车还给便利商店吧。”捕梦从她手里接过车钥匙,在她僵直的眼前晃了晃。

浅绿色的小金龟车笨拙地爬上一个缓坡,短小的车后箱盖子敞开着,里面塞着辆叮当作响的快散架的送货用自行车。

“我明白了,你是对的。若不让阿学结结实实冒一回险,那欧巴桑哪里能离得开他呢。”镇魂蜷缩在助手席上,懒懒说道。

捕梦微微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知道,她指的是当时他隐瞒了阿学并没有被沂南迷昏的事。

“副科长,我有件事情不明白耶。”沂南在后座上抱着自己肿胀的脚踝,怯怯地向前排助手席上的年轻女子说道。

镇魂简单地回答道:“你说。”

“那个……你吩咐我,把阿学弄昏以后丢到便利商店门口……可是,在我们没人看管他的状况下,万一他遇到什么意外死了的话……怎么办?”

“你成功变成阿学的样子,那就行啦。反正你又杀不死,只要那只老怪猫不知道阿学死了就好呗。”

沂南期期艾艾:“那除非、除非我一直扮演阿学,她才会不知道阿学死了……”

镇魂干脆利落地说:“那也没什么不好啊。如果阿学死了,你正好可以去代替他,永远跟老怪猫住在一起,这样爱纹也就可以顶替你的职位了。”

沂南的脸色瞬间白了两个色阶,颤抖着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正在开车的科长。科长却没有理会他,只管将车子拐上国道,来到白天的便利商店门前。

令沂南惊讶的是,商店前的长椅上,有个穿着粗糙绿色大衣的银发青年正在酣睡,脚边还搁着一只泡面空杯。

被小金龟车的引擎声闹醒,那银发青年懒懒揉着眼翻了个身,惺忪地向他们招呼道:“嘿,镇魂。你不是打电话叫我来这里等着接一个大个子男人么?我一直等到现在还没看见呢。他是不是决定先减完肥再来见我?”

“——副科长!”沂南眼里闪着喜悦的泪花,看向镇魂。“原来你没有打算那样……”

“别肉麻。”

这就是他得到的冷酷无情的回答。

五天之后,一个体积庞大的木箱子被送进了长缨大厦71层的走廊。

“这是从总公司发来的。”部长认真研究着包装箱上贴着的标签,一头雾水地搔了搔脑袋,“品名是纪念品。”

经过一阵忙碌,箱子起开之后,围观的职员们全体发出整齐的惊叹声。

“看来他们五个人确实都喂过非夫人了……”镇魂上下打量着那个几乎是巍峨耸立在走廊中央的纪念品,满意点头。

沂南插嘴道:“他们今后不会再吵架了吧?”

“那取决于他们有没有按时喂食。”镇魂若有所思地说。“可怜的非夫人,每餐都要吃五份不同的怪食物。”

捕梦眯起眼仔细看了那个纪念品,“不过,合作愉快、充满默契的视察组……这种词组总觉得就像‘雪白的乌鸦’或者‘草莓味的馄饨’一样难以启齿。”

镇魂耸耸肩。“今天约定来访的客户就快到了,我们回办公室准备一下?”

机动科三人组于是转头挤出人群,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进发。

在他们身后,密集的人丛包围中,矗立着一尊巨大的妖鸟“煞”的原比例塑像,从喙到爪,每一寸都金光灿烂,胸口还插着一把精美的埃及式黄金短剑,仿佛是一个工作认真细致却缺乏美感的雕塑家的作品,整尊塑像细节之逼真,简直就如同一尊足金打造的价值倾城的标本。然而,从艺术构图来说,这却只能能算是无厘头的不高明作品。那只凶恶妖鸟保持着一个古怪的造型,用翅膀紧紧捂住两侧耳孔,张开尖锐的喙,甚至双爪还扎着马步——就像是正要抵御某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巨大声响。

【正文】

左,右,左,右,左,右。

  雨刷器枯燥地摇摆,把车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抹成一片迷离。年轻女子用食指敲击着方向盘,清秀而平凡的面孔上,眉毛拧结成两道不耐烦的曲线。

  她那辆风尘仆仆的灰蓝色旧车停在相叶市中心某条干道旁的岔路上。这条路白天死气沉沉,两侧排列着面目可憎的灰黯水泥建筑,然而一旦太阳西下,各色霓虹灯先后亮起,整条街便吐露出既廉价又香甜的酒精气息。这是八月末的夜晚,台风带来了丰沛的雨水与少许秋意,行人们打着伞,远远望去五光十色仿如一群硕大的毒菌开放在路上。

  女子观察着伞下的人们,在昏暗狭窄的车内,锐利的双眼如同闪光的黑曜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