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台灯,这真是非常少见的案例,尤其是附加了永久变形效果的,毕竟电灯泡这东西被发明也不过才短短一百来年。据我所知,世界上只有两个先例。第一次发生在1932年,西班牙的安东尼奥·瑞文抵赖了欠一位吉普赛流浪术士的赌债,结果就受到了诅咒。那术士本来想把安东尼奥变成一只疣鼻野猪来着,不过咒语刚念到一半,他打了个喷嚏,结果当天晚上,安东尼奥在自己的床上变成了一只老式台灯,灯罩上的流苏都掉光了,因为安东尼奥是个秃头。不幸的是,当长缨保险安达卢西亚分公司特别部的人赶到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台灯已经失灵,经过三个月的修理和总部的鉴定,他们认定他在被变形的那一瞬间就不幸死亡了,那个旧台灯现在陈列在总部的魔法伤害与事故博物馆……哦,天哪,我知道你害怕,可是请你不要那样闪!”老蠹用两只胸足遮着眼睛,对面前的那只金红色鱼鳞花纹台灯叫嚷。台灯在风讯手里挣扎了一会,终于停止了闪烁,悲伤地垂下它的灯罩。

  “还有一个案例呢?”捕梦温和地打断了老蠹的嘟囔,问道。

  “还有一个,是位女性。”老蠹拉过一份新的公司内部简报,翻到插页,用一只胸足点了点。“这儿。”

  风讯与台灯同时探出脑袋和灯罩去看那张插页,上面印着的照片属于本年度的明星员工,长缨保险奥克兰分公司特别部的部长,蒂尔·沃尔曼女士。

  “她变回人类了不是吗?”风讯充满希望地问。台灯同样充满希望地仰起灯罩。

  老蠹用一对胸足托着下颚,伸出第三只来,指指照片的一角。在沃尔曼女士的办公桌上,默默站立着一只银灰的台灯,灯杆上打着小小的米色绸缎蝴蝶结,和主人脖颈上的米色丝巾很是相称。

  “这就是辛迪·穆恩莱特小姐,曾经是沃尔曼女士得力的助手,现在是她心爱的台灯。”

  即便是沉着稳重如捕梦,眉间也不自觉地收拢起来:“也就是说,没有成功恢复的先例。”

  “从来没有。”老蠹把六只胸足同时往外一摊。

  捕梦与风讯同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刚到门口,老蠹突然又叫住了他们。“你们试过那些传统的解除诅咒法吗?比如给他穿荨麻衣服、找个公主什么的来吻他、把他往墙角摔之类的……”

  “都试过了。”捕梦接口。

  老蠹意味深长地摆了摆触角:“哦?都试过了吗?”

  银发碧眼的高大年轻男子瞪了捕梦一眼,但并没能阻止他把话说出口。

  “是风讯吻的,他好歹是个王子啊。”捕梦镇定地说。

  风讯涨红着脸,奋力甩上档案室厚重的铁门,把那只无节操老昆虫爆发出来的狂笑关在里面。

  

  “喂,你说用线索来交换我的力量,可没说过这个线索就在我的办公室。”镇魂说着,将轮椅推出电梯门,走进长缨大厦71层走廊。

  轮椅上那名瘦弱苍白的青年男子转回头来,声音微微发颤。“你也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办公室是这个样子。”

  镇魂摆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一手脱下一只高跟鞋,拍飞冒冒失失撞过来的两只蝙蝠,又若无其事穿上鞋子,只顾大步向前走。陶邺山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水磨大理石一样平板的青灰色。倒不能说是他的胆量特别小,只是,不论是人类、吸血鬼还是清朝僵尸,初次看见这种场面,反应都是大致如此的吧。

  走廊里还是一贯炼狱般的喧嚣景象,六分仪星座α星系的特技飞行表演队在前来访问演出的途中不幸被吸入黑洞,预约摄影的十多家惊悚节目电视台和怪奇杂志记者正堵在外星人事务科门口鼓噪着要求退回定金;负责管理中心广场许愿喷泉的小神祗投诉最近持续收到假币;还有人踢翻了獠齿的手提大箱子,上百只蝙蝠逃了出来,正在走廊里狂乱飞舞。空气里隐约荡漾着某种令人愉快的气味,镇魂起初以为是谁叫了牛排外卖,后来才发现是两个萨满巫师买到了假冒伪劣图腾柱,在施法治疗牛瘟的时候,把病牛完美地烤成了五分熟。

  “镇魂。”混乱中,有人叫她的名字。镇魂心里突地一跳,抬起头,果然是捕梦,风讯一脸郁闷地跟在他的身边,手里还拿着那个金红色的俗气台灯。

  “客户?”捕梦微笑着注视她和陶邺山。

  镇魂立刻展开一个笑容,点头。任何时间、任何场所、任何状况下都能笑得出来,这是全球保险业员工共通的特技之一。“你呢?今天的安排是什么?”

  捕梦苦笑着说:“PIZZA盒爆炸案,马上得出去调查。”

  镇魂沉默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的同时,她突然发觉,眼前三米开外的这个年轻男人其实是个陌生人。他还是很高,脊背挺直,永远熨烫整洁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银边眼镜,镜片后的瞳仁在阳光下会变成清澈的浅茶色,垂到眼前的头发却乌黑柔软。一切不曾改变,但她已经无法再对他全心信赖,再不能放心地背对着他,依靠他的掩护。

  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开始起了危险的波动,她匆匆打开身边档案室的铁门,把陶邺山推了进去,顺手再将门带上。这时候和捕梦过分接近是一种鲁莽的冒险,毕竟他是个高明的读心师和催眠师。确认铁门已经关好之后,她才敢放任自己的思想继续流动下去。

  他是接受了更高级别的命令,才刻意通知那个诈骗犯逃跑的吗?

  不,不可能。如果公司高层出于某种目的,决定让犯人再逍遥一段时间,按照那班官僚的习性,他们会同时命令她停止调查,以免出现意外的混乱。

  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什么原因?事到如今你还要设法为他开脱么?镇魂对自己露出讥讽的笑。捕梦和那只妖兽从彼此身上获取各自需要的信息,如此而已。这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交易。

  长达两年的时间里,这样一份平均每周会遭遇一次生命危险的工作,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出卖她的搭档,她竟然还能活到现在,可谓是一个奇迹。这么想着,她的笑意渐渐变冷了。

  “镇魂?”老蠹从桌子下慌慌张张钻了出来,茫然地看着她和轮椅上的陶邺山。和老蠹面对面的那一瞬间,陶邺山的肩膀猛烈颤抖了一下,如果不是腿脚不方便的话,恐怕会从轮椅上跳起来准备逃跑也不一定。

  镇魂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老蠹说道:“我要查询一份旧合同,投保人的名字是陶邺山,投保时间是……”得不到预料中的回答,镇魂疑惑地看看轮椅上的青年,“是什么时候?”

  陶邺山声音虚浮地说道:“呃……1993年5月14日。”他的眼光既恐惧又紧张地投注在面前那只奇特的巨型昆虫身上。

  “这是一份十年的短期保险合同,2003年就过期了,按规定,应该已经移送给档案室。”镇魂补充说明。

  老蠹神经质地搓着钩爪。“呃,我,我这就去找。”

  看来,虽然这只巨型昆虫能够流畅地使用标准普通话,陶邺山的感觉却没有任何好转。镇魂开始担心他那纤细的身体会因为绷得太紧而断掉。

  巨大的千年蠹虫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只是张开下颚,对轮椅上的文弱青年露出一个恶作剧的笑容,然后一头钻进了资料架之间。从外面只能听见它搬动卷宗的淅沥哗啦声,还有一切老年生物都容易发出的无意识的喃喃自语,此外还有一些可疑的声音,很像图书馆的一般蠹虫在啃咬纸张的声音放大许多倍。

  过了几分钟后,陶邺山的情绪似乎已经安定了一些。他在轮椅上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叉在胸前,白皙得近乎透明的面孔上几乎全无表情,只有眼睛闪烁着的清澈急切的神色,泄露了这个看似孱弱的身体里燃烧着的复仇愿望。

  这种情绪,已经强烈到足以把恐惧压制下去了吗?镇魂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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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妖无期 VI

  “啊,找到了。”老蠹抱着一本卷宗,摆动圆肥的身躯走回办公桌前。

  镇魂翻阅着那本卷宗,手指很快在某一页上停下了。纸张上粘贴着一张证件照片,虽然没有了山羊胡和黑色塑胶框眼镜,但是镇魂仍然能够清晰地分辨出那张脸——就是他,山羊胡,电池人,从长缨保险的七家分公司骗走六千万赔偿金的骗保犯人,被捕梦放走的……那只妖兽。十二年过去了,他的容貌没有丝毫改变。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在长缨保险的客户中,有不少都是从两三百年前开始光顾的老主顾。这张纸是一份已经过期的保单的其中一部分,上面的文字清晰地说明,在1993年,陶邺山曾经为一个名叫何铁的年轻男人购买了十年期的人身意外险。这份保单不属于长缨保险特别部的任何固定险种,保险金的数额和交纳方式都比一般的人身意外险苛刻得多。镇魂很快发现了这份保单的特别之处。

  “……被保险人从事潜水、跳伞、滑翔、登山、攀岩、探险、狩猎、蹦极运动、武术比赛、摔跤比赛、搏击、特技表演、赛马、赛车等高风险运动或活动,导致被保险人身故或全残的,保险人给付意外伤害身故或全残保险金。”

  像这样危险的活动,一般的人身意外保险都不会将其包含在赔付范围之内,即便有,也会将赔付的金额压得很低。然而,按照这份保单所规定的条款,一旦这个自称何铁的男人在上述活动中受伤或死亡,他的家人可以得到高额的赔偿。如果平安度过十年,保单到期失效的同时,他仍然可以领到一笔相当客观的金钱。相应地,陶邺山要为他支付的保险金也就比惯例的数额还要高出两三倍。“何铁”这个名字想必不是他的真名,对于这一类的妖兽来说,“化名”这种东西就像即用即弃的纸巾一样,在外行走,每天总要使用个两三回吧。

  “是他吗?”她把案卷递给轮椅上的陶邺山。

  青年原本苍白的脸上燃起病态的潮红,抿紧嘴唇勉强点了点头,双手紧紧地握着那份案卷,仿佛稍一放松,就会做出更加激烈的举动似的。

  “何铁……他果然是妖怪吗?这么多年,完全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

  “嗯,是妖怪啊。”镇魂爽快地回答。她拿回卷宗,在保单上找到了被保险人的住址。与姓名同理,这是完全没有价值的资料——用伪造的身份证件租一个短期住所是再容易不过的把戏。镇魂的手指继续翻动纸张,终于在卷宗接近结尾的时候,在某串数字上点了点。这张保单在两年前到期的时候,约定返还给何铁的金额已经被汇入了他的银行帐户,并且得到了何铁的签收签名。也就是说,至少在两年以前,何铁所留下的电话号码和银行帐户,都是真实存在的。虽然这些也是可以抛弃不再使用的东西,但是通讯与金钱的往来总会存在记录。这就是线索。

  她迅速抄录着有用的资料,一边头也不抬地询问陶邺山:“这个何铁骗走了你什么东西?保险金吗?”

  “不……”陶邺山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要买给他的,他推辞了很久。”

  老蠹用两只胸足掩住正在蠕动的嘴,声音模糊地说:“有不少以征婚为诱饵的骗子,在得手之前也会稍微推辞一下的,这样往往受害人掏钱会更爽快。”

  “可是,两年前,保险到期了以后,何铁把你们付给他的那笔钱还给我了啊。”

  “啊?”镇魂停下笔,抬眼凝视着陶邺山。“他把到手的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陶邺山沉吟着说:“嗯……实际上他还给我的并不是金钱。我从婴儿时代起身体就一直不好,行动也不方便,独自住在乡下的别馆疗养,父母偶尔会来看我。他们只准许我坐着轮椅在家里的花园转一转,一步也不准走出花园的栅栏。所以,我一直想要一个很大、很美丽的花园……当然,长大以后,身体的状况渐渐好转,可以拄着拐杖到外面去散步之后,这个想法也就不知不觉放下了。可是两年前,突然来了一帮工人,说是受雇于人,来为我扩建花园的。不管怎么劝阻说明也没有用,那伙人就不由分说地开工了,结果两个星期之后施工队离开了,留下了一个非常美丽的花园。占地扩大了一倍以上,占据了左右的不少空地,但是据说那些空地也已经被施工队的雇主买下来了。”

  “真是一份大礼啊。”镇魂自言自语地说。

  老蠹趁着镇魂走神,眼睛贼溜溜地直往她手里的案卷上瞄。陶邺山发觉了它的举动,因为对这个浑身布满鳞粉的怪物还不能安之若素,青年警惕地向后缩了缩,镇魂的注意力便回到了眼前的状况上,和老蠹偷偷摸摸的面孔撞了个正着。老蠹心虚地咳嗽一声,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们科的那个见习生,还没有找到恢复人形的方法呢。”

  “这么说他还是一盏台灯?”镇魂憋着笑。

  “可不是嘛。捕梦给他加了一个便携的微型电源,否则我看他只有一辈子插着插头站在办公桌上了。”

  镇魂忽然若有所思地凝视了老蠹一会,开口说道:“老蠹,如果发现你的同事可能有严重的渎职行为,你会怎么做?”

  老蠹虫捋捋自己的触角,溷浊的眼里一瞬间有狡黠的光闪过。“啊……倘若只是怀疑的话,应该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先好好调查一下嘛。如果这个人是清白的,固然能够亲手为他洗刷嫌疑;如果他确实背叛了同伴,也应该由你来亲手揭发他吧。‘你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了,’一边这么说,一边把手铐掏出来,这不是很棒的场景吗?”

  镇魂一怔,然后笑了。“我说你啊……”她刻意地把声音逐渐降低,使得老蠹把脑袋凑了过来,好听得清楚些,却只听得镇魂在耳边微笑着恶毒地说:“老人家看太多警匪片,对心脏没有好处。”

  老蠹喉间发出短促的仿佛被食物噎到一样的声音,镇魂把脸凑到它的面前,用两只手指灵巧地从老蠹发达的下颚之间抽出小小的羊皮纸残片。“吃得太多也不好哦。”

  在镇魂推着陶邺山转身离去的同时,陶邺山在轮椅上稍稍回头,正撞见老蠹那甲壳质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又抬头看看镇魂。那是一张略嫌单薄的小巧面孔,就容貌而言是柔弱的,然而她抱有的那种惊人的勇气、灵敏与行动力,就像是强烈的光一样,从灵魂内部照亮了整个人。从这种意义来说,说她是一个光彩夺目的美人也不为过。

  

  “我们这是去哪里?”陶邺山发现他的轮椅已经被镇魂推到了走廊的尽头。镇魂先是谨慎地转动门把,发现上锁了之后,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似地,掏出一串钥匙打开房门,陶邺山注意到那门上有一张小小的黄铜牌子,标明“机动科”的字样。

  “你在这里等一下。”镇魂说着,把他推进房间。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会客室,摆放着沙发与小茶桌,有着豪华的可以俯瞰整个相叶市中心商务区的视野。靠窗的地方有一组办公桌椅,像是秘书使用的。奇怪的是,办公桌上竟有两盏台灯,一盏是与房间相配的白色与原木色调,另一盏则是俗艳的金红色。

  金属和木制品撞击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这时候陶邺山才发现,这原来真的只是一间会客室。在左右两边的墙壁上,各有一扇门,通往另外的房间。镇魂正在试图开启其中标有“科长”字样的那一扇,但是没有成功。

  “那就是你的办公室吗?”陶邺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