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颤抖着把手举起来,把那枚骰子放到了眼前。

这是一枚象牙所制的骰子,都已经呈现出姜黄色,包浆锃亮。在骰子的表面,还出现了一根根像是头发丝一样的浅纹,这是牙器之上的雀丝,这雀丝很长,可以推断出这枚骰子已经很有年头了。这枚骰子是一枚六面骰,正立方体,每个表面分别有一到六个孔,相对两面之数字和为七。

刘裕着迷地看着手中的骰子,几乎整个灵魂都要拜读在这枚骰子之下。他刘裕一生戎马,于隆安三年参军起义以来,对内平定战乱,消灭分裂割据势力,使南方结束百年动乱归于统一。对外致力于北伐,吞并恒楚、西蜀、南燕、后秦等国。可谁都不知道,这赫赫战功,其实大部分关键的决策,都是取决于这枚骰子。

每当到了无法决断的时刻,刘裕都会掷一把手中的骰子,用骰子的点数来的决定他的决策。三十多年来,无一例外。

是的,当他惨输了那一局之后,他便痛改前非。逢赌必赢,那么人生中所遇到的每一个岔路口,所做的每一个决断,不都是在赌博吗?

没错,这就是老板所说的真谛!人生就是一场赌博!

他利用了这枚骰子,成为了最大最成功的赌徒。

他赢得了天下!

刘裕无声地笑了,意识也逐渐地模糊了起来。

不!还不行!太子刘义符尚且年幼!还震慑不住那些朝臣!

刘裕挣扎着想要起身,手中的骰子在指尖滑落,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滚了起来。

门外的太监听到了动静,赶紧推门而入,却在下一刻大惊失色。

陛下!

少顷,皇宫中传来了六宫鸣钟声,南朝宋武帝刘裕,崩。

刘裕呆呆的站在寝宫的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繁重冠冕帝服。

出出进进的人们满面哀思,大臣们匍匐在地叩首哭泣,他的几个儿子扑到他的榻前流泪不止。

他…这是死了吗?

刘裕本是个无神论者,但在这一刻,也不得不相信了那些佛道人士所说的鬼魂轮回之类的论调。

他现在是鬼了吗?也许一会儿就会有黑白无常来勾他的魂下地府了?

想也知道,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就算他是皇帝,也绝不会去西方极乐世界。

刘裕倒是心情不错,因为他感觉到的是一种解脱。现在的他没有了被那衰老的身体禁锢的感觉,身体轻快舒爽,目光清晰锐利,喏,他还看得到远处的那个角落里,他的那枚象牙骰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应该是进进出出的人不小心踢过去的,根本没有人在意。

看了又看,刘裕终是舍不得自己一直珍爱的骰子孤零零的被丢在那里,他蹭了过去,虽然知道已经是鬼魂的自己可能碰触不到物体,但还是弯下了腰。

在手指触碰到象牙骰的那一刻,刘裕愣了一下,随即便把象牙骰掂在了手中。

奇了怪了,不是说鬼魂都是虚影,不能触碰实物吗?

刘裕低头打量着自己,首先看到的是一双修长洁白的手。

这是他?

刘裕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那双年轻的手,在外面投射进来的阳光下散发着无与伦比的活力。

鬼魂难道不怕阳光照射吗?

刘裕索性走出了寝宫,整个人都沐浴在了阳光下,感受着那股阳光洒落的温暖,舒服得简直想要叹息。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明显还处在变声期、时而有些粗哑时而有些尖细的声音传来。刘裕转头一看,便发现来人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刘义隆。

别看他年纪已经快到花甲之年,可是几个儿子却都很年轻。刘裕整个壮年都在四处征战,在差不多安定下来之后才关注继承人的问题。所以他最大的儿子刘义符也不过十七岁,这也是刘裕死前最不放心的缘故。

而现在在他面前的刘义隆,只比他大哥小了一岁,才刚刚十六。少年的眼眶已哭得红肿,刘裕隐约记得这个三儿子身体不是很好,想来应该是出来透气的。这样想着,难免脸上便露出一丝慈祥的笑容,这其实对于刘裕暴躁的性格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刘义隆却觉得这抹笑容无比的刺眼,再次厉声呵斥道:“你究竟是哪里的小太监?怎能在此发呆?”

小太监?刘裕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重点不应该在这里。

他死了啊!是鬼啊!怎么可能有人能看到他?

刘裕下意识的低头朝下面看去,他此时正站在寝宫后面的荷花池旁,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他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少年。

那容貌,依稀非常的熟悉。

正是十四岁时的自己。

刘义隆锁紧了眉头,紧紧地盯着这个奇怪的少年。

说他奇怪,其实并不是指他穿的那身粗布麻衣。他父皇勤俭节约,堂堂的一国皇宫都被他弄成了村屋一样。刘义隆还记得当他离开都城分封荆州之前,每日和兄弟们来给父皇请安,都只能穿着家常服饰,谁都不敢穿厚重的礼服。

就连现在,刘义隆也注意着分寸,身上的素服无比的平常,让人挑不出半点的错处。所以这个少年就算穿得有些过分简朴,刘义隆也完全不觉得有何不妥。

奇怪之处,在于这个少年的长相。

刘义隆很少照镜子,但他却有两个哥哥四个弟弟,这名少年的年纪和他四弟刘义康差不多,而且长相也有五六分相似。若不是他刚刚确定他四弟在父皇床前,他几乎要以为面前的这名少年便是换了一身衣服的四弟。

所以在看清少年的长相后,刘义隆便再也不会以为这是哪个宫的太监,他的心中甚至涌起了一个荒谬极致却又可以解释的通的猜测。

这个少年,难道是他父皇的私生子?

因为母妃的身份不能被公开,所以便养在后宫之中。刘义隆的记性很好,他在刚到寝宫的时候,便看到了这名少年呆立在角落里,但离得很远,也不曾在意。

能比他们这些在殿外侍疾的皇子还早一步到来,那不是太监便是一直都呆在这里的了。父皇居然在临终之前还特意叫这名少年到身边…

刘义隆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目光也不禁复杂起来。

自己对于父皇,事实上是怨恨多于崇敬的。两年前的他只有十四岁,便被封为宜都王,位镇西将军、荆州刺史,惶惶然离开都城建康。也不光他,除了太子大哥,他二哥刘义真在十二岁的时候便被封为桂阳县公,坐镇关中长安,其他诸位弟弟也是分封各地。为的,不就是不想让他们这些年龄相近的皇子们,威胁到太子大哥的地位吗?父皇为太子大哥着想,那么谁来为他们着想?年纪轻轻地便被派到陌生的地方,下面的官员们表面上无比的恭敬,实际上那些世家大族们谁都看不起他们这些出身寒门的皇子阳奉阴违。那种滋味,实在是难以言喻。

刘义隆以为能让父皇给予特殊待遇的,只有太子一人。虽然长兄为尊,他也可以咽下这一口气,只是却没想到,居然还有一人例外!

“格老子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呆愣在池水旁的少年,终于爆出一声完全和他身材不匹配的怒吼。

刘义隆乍然之间一听,差一点腿一软地立刻跪倒在地。因为这样的口头禅,这样的语气,简直和他的父皇如出一辙啊!

虽然天生就对父皇有着畏惧感,但刘义隆还是在腿一软之后迅速站稳了。原因无他,这明显是少年人的嗓音。再说,他父皇已经驾崩了。刘义隆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礼貌地询问道:“你是谁?”

因为从年龄上来看,刘义隆已经认定了这是他弟弟,所以语气就带了些兄长的味道。但那名少年回过了头,脸色怪异地看着他,时间长到让刘义隆以为他脸上是不是长出了一朵花。

刘裕真想找块石头朝这个呆小子砸过去。他是谁?他是他老子!

但刘裕随即反应过来,他现在这副模样,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更何况其他人?估计他这样说了,下一刻就是被自己儿子用亵渎冒充皇族的罪名给关押起来。

难道他死后反而恢复到了他十四岁那年的身体?但现在躺在寝宫里的那具尸体又是谁的呢?

刘义隆见这少年脸色精彩纷呈,以为是难以述说自己的身份,便理解地点了点头道:“虽然你的身份不宜公开,但既然你我同为兄弟,也可以互相扶持,总让我有个称呼的好。”

刘裕闻言立刻愣在当场,这三小子,是误会了什么?

但随后他便意会,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依着他以前的性子,那定然是要暴跳如雷的,但现在他想了想,却也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了。

说起来,在刚才群臣涌入寝宫之时,也有数人朝他这个方向隐秘地看来过,当时他刚刚经历生死,浑浑噩噩,浑不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刘裕便知道了为何没有人来赶他出去,原来都以为他是自己的私生子啊!

刘义隆极有耐心地等在那里,一双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少年脸上的细微表情。

过了半晌,那少年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淡淡道:“寄奴,你就管我叫刘寄奴吧。”

寄奴?果然姓刘?

刘义隆瞬间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随后又因为少年的名字而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