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见身后人出声,一扭头,谢骛清已经进洗手间了。

隔着道门,谢骛清把手洗干净,他手上沾了那两个男孩子的眼泪。

他的敌人曾评价,谢骛清为人,极擅心理战,刁钻狠辣。他这种人,想攻破两个小孩子的心理防线太容易。方才的谈话,一半为换他们配合,另一半则因他爱惜有救族心的孩子。他是辛亥革命出来的将领,深知走到今天的不易,而今租界遍地,各省对峙,复兴华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们这些过来人,终将成尘成土,为后人铺路。如同少年的他,正是被黄花岗前人的鲜血染红了眼,才会抛下一切,走到了今天。

何未已想好了,今晚靠床头坐几个小时,稍作休息即可。

谢骛清一出来,坐在床边沿的她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主动钦灭了床头灯。窗帘拉得严,突然没了光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她怕他找不到床,很快又打开:“你先上床,我再关灯。”

“有光没光都一样,我能找到路。”

她笑笑,再次钦灭了灯,眼前又是不见人影的黑。地毯厚,完全吞没了脚步声。忽然,床那边陷了一下,她静住呼吸,随着床再颤动了一下后,那边再没了动静。

“四点半动身。”他的声音说,好像不在床上。

何未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瞧见床对面没有人。她回头,发现他在角落那个丝绒沙发坐着。

他闭着眼靠在那儿,哑着声告诉她:“你睡,我守着。”

第7章 未察尘缘起(1)

何未几次困得要睡着,凌晨两点时,她轻声问:“你睡着了吗?”

屋子角落的人,迟钝了几秒,低低地说了两个字:“没有。”

她觉察他有异样。旁人就算了,他一个军人,守夜的警惕性该很高,回话不该如此慢。何未下床,摸着黑过去,见他坐姿比先前更懒散。地毯吸声的效果极好,他却辨得出有人靠近,缓缓睁开眼:“什么事?”

“不舒服吗?”她轻声问。

他摇头。

何未想摸他的手判断温度,半途收回,转而试他额头。谢骛清将头偏到一侧,但她已碰到他了。烫的惊人,还有许多汗。

她心惊肉跳,压低声音,急着说:“快跟我上床,我扶你过去。”

早应想到,刚受伤的初夜最易发烧。

谢骛清见她靠近自己,低声说:“没关系。”天亮就能降温,他有经验。

他感觉女孩子柔软的手,从自己身前滑到后背,试图撑他坐起来。那只手在租界口曾搂过他同样的位置,眼下灵活多了,也急多了。他一笑,轻叹口气,将她的手拉开。

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的划到手臂,亦或是烧到顶的幻觉。他没在意。

她眼瞅着谢骛清在黑暗里撑着扶手,立身而起,走向浴室,烧到这种程度仍是背脊笔挺,步子稳当得很。她筹谋了许多话,想劝服他。

万幸,从浴室洗脸出来的谢骛清没再硬撑着,直接去了床上。她将绣金的被子盖了他半身,不敢多碰他,怕动多了,他嫌逾礼,不肯再睡。

倦夜不可寐。

谢骛清躺归躺,本能让意识醒着。天亮前有人叩门,他睁眼瞧,何未拉莲房进了洗手间。没多会儿,洗手间的门被轻推开,她来到床畔,耳语问:“要还醒着,和我说一声通行证在哪儿。不然,我只能自己找了。”

他慢慢地把身子调成侧卧,从裤子口袋掏了一张被四折的纸。

“我让他们先走。”纸被抽走。

那之后,房间再无大动静。

由暗到明。

他汗湿了衣裤,绑带早湿透了,黏在脖后不舒服,懒得动。等终于舒服了些,睁眼,天已大亮。视线里,她微微低着头,正靠在床边沿,对着窗帘缝投进来的一道亮光,握着一把小剪刀,聚精会神地剪着小指指甲。

屋里鸦雀无声。

她剪指甲都透着小心,不造成一点点动静。

金色铜制的剪刀极小,工艺复杂,把手是只展翅的金蝴蝶,蝶翅藏在她手心里。

“醒了?”她见他身子动,一抬头,笑了。

恰好被晃了眼,她躲开那束光,笑着问:“扶你坐起来?”

何未将手帕收拢,兜住碎指甲,连同蝴蝶剪放到一旁。再回身,谢骛清已靠到了床头。

“我见你一直没醒……”她替他在腰后垫了枕头,指那些小物事,“无事可做。”

其实是见他手臂上的指甲划痕,领悟到自己的指甲划伤了他。她见书桌的托盘里有这把剪刀,便想修短指甲,刚剪了小指,他便醒了。倒是及时。

“船开了,”她为他宽心,“你四姐姐和外甥顺利登了船。还有他们。”

谢骛清微微点头。

“我们吃了午饭再走?”她想拿餐单。

“有人在利顺德等着,”他整夜未开口,话音发涩,“不能多留。”

“有事要办吗?”她更内疚了,“等我叫茂叔准备车。”

她穿着拖鞋,穿过窄窄的一束金光,开门而去。

凌晨在租界口,副官让茂叔带了一套干净衣裳过来。同样被带回的通行证上以中文标注,已走四人,确如他所说,是严格对照人数放行的。

谢骛清在洗手间盥洗换衣,再不见颓废样子,同她离开饭店。

车过租界口时被法国兵拦下,人先走,车子则被里外翻查,连装维修工具的木匣子都被打开,工具要挨个摸过,登记在册。她看在眼里,庆幸这回有他出手相助。

回到利顺德,久候多时的军官迎上来,在谢骛清身边说:“在泰晤士厅。”

她猜是等他的人。

“我上去了。”何未说。

他没回答,直接指舞厅门口,引她看。何未这才见到泰晤士厅门口的竟是白谨行。

白谨行欣慰笑着,看两个归来的人,不急不缓走到他们跟前,同谢骛清玩笑说:“你我是该打一架,还是去外头用枪分个胜负。”

谢骛清也是笑,倦意浓,自然惜字如金:“完璧归赵,记账上。”

他吊着伤臂,对何未微颔首告辞,走向电梯。服务员为他拉开铁栅栏,将电梯按下“2”,哗啦一声,关上。

电梯上升的机械声,淹没在了舞厅飘出来的探戈舞曲里。

“他昨晚通知我,”白谨行说,“我赶不及过来,怕耽误你的事,他便冒险先去了。”

她“嗯”了声,轻声问:“你什么时候到的?”

白谨行答:“昨夜,三点多。”

“一直没睡?”

“你们不回来,我如何睡得下。无法在租界口等,太显眼了不好,只能安排照应的人乔装在外面等。”

白谨行知她整夜未睡,让她先回房休息,等午饭再见。

何未回房间,莲房已在浴缸里放满水。

何未躺到热水里,被暖意包裹住,却分神地想,他的身体是否大好了?

莲房说到今晨,谢二小姐据说到了码头,没露面,见船开便来饭店,为谢骛清换了二楼最大的套房。那房间她曾住过一回,是饭店最奢华的一间,有个会议室。

“他们家,几个姐姐倒真是疼弟弟。”莲房评价。

她左手捧水,玩儿着水。

“他胳膊的伤,有说如何来的吗?”莲房轻声问。

她停下:“你知道?”

莲房低声道:“我送他们登船,说谢四小姐极不高兴,我便问了两句。昨夜他见了一位故友,红颜知己。”

这她晓得。

“两人因情起了争执,对方不满他只肯同眠共枕,决口不提婚姻,闹起来。谢公子让了几回,被刀扎伤了。”

何未仿佛见到了场景在眼前,佳人梨花带雨地扔掉刀,掩面哭倒……

“后来饭店想把人送去警察局,被他喝止,说是小情趣,不值得计较。最后谢家二小姐派来人,把女孩子接走安抚去了。”

还真是惊心动魄。但他昨夜烧得厉害,完全不是 “小皮肉伤”的程度,想来是怕女孩子被追究,随便应对过去了。

“被刺伤还护着对方,看得出不是个无情的,可风流……也是真的。”莲房感叹。

“风流么,”何未轻声说,“还不是因为情太多。”

泡过热水澡,她以为躺到枕头上,能立刻睡个畅快,不想翻身数次不见困意。莲房为她拉满窗帘,退出卧室。

门一关,她便下床,趿拉着拖鞋,去了阳台。

风一吹人清醒,更不困了。

“先生在电报里骂了人——”

凭空出现一句话。

她扭头看。右侧的大阳台上,有几把藤椅,唯一一个被人占了的藤椅垫着厚羊毛毯,躺着个喝咖啡的人,可不是就是谢骛清。说话的男人立在谢骛清身边,见是何未,退回了房间。

方才莲房说他换房间,怎么没想到是在隔壁?

谢骛清像早看到她,只是没打招呼,此刻两人互相瞧见了,逃不掉寒暄。

“什么时候换过来的?”她问,仿佛不知前因。

“刚刚。”

“这房间我住过,”她评价谢骛清的房间,“还不错。”

“是吗。”

她“嗯”了声,好奇问:“换房间,是因为你在楼上受了伤,不吉利?”她脸边是呵出来的白雾。

谢骛清大约懂她话后的意思,笑了笑,没否认。

这算将那桩影影绰绰的传闻坐实了。

楼底下有辆车为让路停驻许久,司机等得不耐烦,猛钦汽车喇叭,急促两声,没催走拦路的车,倒催醒了她。

好冷。“我进去了。”她礼貌颔首,先缩回了屋里。

午饭前,白谨行让莲房转达说,今日须返京,望在餐厅一见,定了位。何未到时,餐厅没几桌人在。住客们都被何家客船送走了,不似昨日的热闹。

白谨行已点过餐,为她拉开座椅:“清哥说,你对他说,喜欢这里的填料鹌鹑和龙虾。他还推荐了一款甜点,我先要了。”

“他比你大吗?要叫清哥?”她坐下来。

“同岁,”白谨行也回了座椅,“军校里的称呼,那两期的人见到他都叫清哥,因为战功。”

她领会到,谢骛清不让跟着白谨行的习惯叫,是这个缘由。

女孩子叫一个大男人清哥,容易使人误会。

白谨行跟着说,他去军校晚,谢骛清在辛亥革命后重返学校,他刚入学。谢骛清因被战事耽误,不得不跟着新一期学生读书。后来留校几个月,年纪轻,大家不愿叫谢教员,便叫一声清哥,谢骛清照旧答应。

两人之间的熟人只有这么一个,成了唯一可交流的话题。

聊完谢骛清,彻底没了话。叉子碰盘子,刀子撞叉子,吃得极安静。

到后头,何未端起玻璃杯喝水,见白谨行同样举杯。两人对视,白谨行为席间的寡言笑了,带着歉意说:“我不是个擅长说话的人。”

她轻摇头:“连累你来天津,连同给你的老同学,都险些被我牵连。谢谢你们。”

白谨行说:“不必放心上。为我们父辈的关系,我应帮。因你和我的关系,他会帮。”

何未把杯子放回到餐盘旁。

“你对我,”她想趁两人还没陷入惯性的安静,把话谈下去,“有非娶不可的想法吗?到今天为止。”

白谨行见她语气慎重,敛去笑意,答得严肃:“第二面,谈不上。”

她如释重负。

那日白谨行问得急,她想得不深,这数日来回斟酌,终是拿定主意。

今夏二叔提起婚约,她想了几个晚上便同意了。哥哥走后,二叔身子大不如从前,她虽年轻,却想尽快结婚,让二叔知她不再念着召家那人,更想让如此大的家业尽快后继有人。与其四处寻觅良婿,倒不如白家这种生死之交,就算日后遇到不测,家里一个人都没了,后代和家产都有人托付,不至被宗族霸占。因这个想法,她提出夫妻住北京,白家老爹欣然答应,人家子孙满堂,并不计较留一个儿子在北京。

而今要去德国,就算来去方便,却路途遥远,家中有事,一个电报如何赶得回来?

她不愿离京,两家人都清楚,用这个说服长辈最容易。

服务员放下一个矮脚的玻璃杯,盛着奶油栗子粉。色泽奶白,尖头上缀着一颗红樱桃。

何未欲要说话。

“我的行程,”白谨行恰到好处,比她先一步出声,“恐怕要提前。见不到你二叔了。”

她视线转向他,如此仓促?

“抱歉。”白谨行轻声道。

她不知该说什么。

白谨行接着说:“走前,我也想问你买一回船票。”

怎么他也要买船票?她不解。

“从广州走,”白谨行眼里盛着笑,解释说,“至于数量,你来定。我见两张船票,便打个电报,让在德国的朋友定个大些的公寓房,见一张船票,便定一间小的。”

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退一万步,就算她喜欢上了白谨行,也不可能在二叔回来前,就跟着他远走。他应是在初见面,或至少在刚刚,觉察到了她无心结婚,才决定要提前走。

难怪二叔想自己嫁个没见过面、大上十岁的男人,他身上该有他父亲的影子。那影子二叔定是记忆深刻:宁肯自己做致歉的那一方,也不愿收取对方的亏欠。

白谨行笑着示意她吃甜点,不再多说。

她内疚于让他承担了全部,再甜的奶油栗子粉都没了滋味。

***

又一个姑爷……错过了。

莲房暗叹,将何未签字的出票单拿给票务经理后,仍想劝小姐。但见小姐神色低落,猜小姐心中更不痛快,寻思是否这位错过了的姑爷另有新欢?左右权衡下,没敢劝。

正好,谢骛清的副官来叩门,说:“今夜,我们公子包了泰晤士厅,请何二小姐去。为白公子送行。”

莲房回头,问她的意思。

何未应了。

七点的场子,直到今夜闭场。

何未怕一场仅有三人,本就有昨夜租界的事在,这要传出去怕就是三人对峙的场景了。万幸包场的主人并不蠢笨,满场是人。有西装革履的青年人,亦有长袍马褂的男子,然而最亮眼的仍是闺阁名媛、时髦女郎和零星的女学生。在她小时候,交谊舞还是使领馆和租界内的洋人爱好,是留学归国圈子的自娱活动,有过的公开舞会,都是旁观者居多。

五四后,一切大不同了。

这新思想的风一刮,舞厅成了最时兴的消遣地,擅舞的女孩子尤其多。

舞厅的角落里有张大桌子,副官带她去时,桌旁只有吊着胳膊在喝酒的谢骛清。副官拉开座椅,她坐在了谢骛清身旁。

“他人呢?”她问。

“应酬朋友去了。”谢骛清眼不看她,只看舞池内的赤橙黄绿青蓝紫。

何未手中无物可握,没着没落的,只得单手撑下巴,陪他看舞池。他将整杯喝到见了底,把空杯搁到桌边沿。

“他入京前,”谢骛清慢慢地说,“曾认真想过要和你结婚。”

谢骛清问副官要了瓶子,又说:“他没有过女朋友,没有妾室,没有跟着的丫鬟。你所计较的,都没有。”

她对白谨行有内疚。但对着面前的人,只觉得被误会成了草率敷衍的人,半天说不出话。

“我也认真考虑过,”她郑重告诉他,“原定过年结婚,怕来不及买齐,嫁妆都备好了。”

见谢骛清不说话,她又说:“谢将军这种身份的人,大约无法理解,我们这类人对结婚的慎重的。”

他慢条斯理地倒满酒,越过半张桌子瞧了她一眼,竟笑了。

她委屈,他倒只是笑。

“下次说这种话,要在人少的地方,”他把一杯副官刚从对面餐厅买过来的、放到两人当中的可可牛奶推到了她面前,“不知道的,以为我拿你怎么了。”

第8章 未察尘缘起(2)

“谢山海,你这是说给我听的?”

身后,一个男人低沉地笑了两声,问说,“你究竟拿人怎么了?”

她像一脚踏了空,心险些跳出来。

谢骛清离位,对何未身后人笑着,伸出右手。

她为表示礼貌,跟随起身,见一个四十来岁、戴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紧握住谢骛清的手。在两手交握的同时,对方猛地一拉,给谢骛清来了一个结实有力的拥抱。待松开,那男人才笑吟吟看向何未:“别人做不了他的主,我能做。这位小姐,你快讲下去。”

“讲什么?”她礼貌笑,心虚得紧。

“你为了过年结婚,备好嫁妆,谢将军却对婚姻极不慎重,”中年男人说,“具体说说,他如何不慎重?”言罢,又指谢骛清的手臂,“这胳膊扎的好,下次往胸口上去。”

何未尴尬笑:“不是在说他,从头到尾都不是。您听错了。”

谢骛清递给对方一个似嘲非嘲的眼神。

何未又说:“拿刀扎他的,另有其人。”

这回是中年男人给谢骛清一个真正嘲笑的眼神了。

谢骛清无奈,摇头轻叹。

这位贵客不想站着寒暄,怕引来太多的目光,将第三把椅子拉开坐下:“来,介绍一下。”

谢骛清待何未坐定,为他们彼此介绍:“这位是何家航运的小主人,何二小姐,”他指中年男人,“这位是我曾经的长官,赵予诚,赵参谋。”

“卑职不敢当。”赵予诚笑了。

以谢骛清的身份,除了谢老将军,无人能是他的长官,除非是那年……何未猜到对方和谢骛清的同袍情开始在何时,对这个男人添了许多好感。

何未身后的椅子背被一只手按住,是应酬回来的白谨行:“老赵,久违了。”

赵予诚惊喜,不知白谨行在天津,又是一番拥抱寒暄,最后问白谨行:“这位何二小姐,是你们谁的朋友?”暗示意味明显。

白谨行微笑着说:“我和她父辈有交情,父亲让我入京追求试试。未果。”

赵予诚大笑,拉着白谨行坐下。

如此,桌旁就满了。这桌子本是配了八个高背座椅,从她进来就只留下四把。不多不少,正好多一个计划外的赵予诚。

她以手挡脸,轻声问身边的白谨行:“他说送行是借口?其实想见这个赵参谋?”

白谨行笑着,颔首默认。

“那我该何时走?”她又问。

白谨行轻声道:“先坐。清哥有求于你。”

她和白谨行对视,见他不像开玩笑。

白谨行耳语:“稍后说。”

那边赵予诚突然笑起来,摘下眼镜,感慨万分:“何二小姐,对谢山海的过去好奇过吗?”

说到她心事了。

何未不扭捏,轻点头说:“好奇,就是没人给我讲。”

赵予诚随即讲起了两人的初遇:“那夜,我驻扎在河沟旁边,大半夜的,这小子竟摸到我背后去了。”那天谢骛清有备而去,把这位草根长官惊得不轻,冷汗冒了一身。他拿出撕掉名字的学员证,说自己懂带兵,想投身革命。

“我手里的正规军官太少了,一整个主力部队都没几个,见一个军官学校出来的,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可不敢信、不敢用,先给了一个班把他扔最前线去了,”谢骛清倒不计较被怀疑,冲锋陷阵不畏生死,终在半个月后,成为了赵予诚的心腹,“我问他,小兄弟你到底叫什么,要死了我给你家里去信。他说,真名不能说,怕连累家人。还说,家里没什么人了,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再不能死人了。死了当失踪最好,给他们留个念想。”

何未听到此处,看谢骛清。

他说得对,谢家一门,就只剩下他一个年纪正当好的男人了。而十几岁的他,选择的是更大的家和四万万家人。

“他说,我来这里,是为山,为海,为收回华夏每一寸土地。”

……

自那日起,谢家少了一个谢骛清,世间有了谢山海。

她无法受控,再看向谢骛清。曾想过他的表字许多次,未料是此意。

赵予诚喝了半口酒,好似仍在回忆昨日昨夜的事,新鲜得很,但他说的内容对当下的人来说早过时了。舞池里,一步步踩踏、旋转的年轻人们正舞到酣畅处,这才是时髦的东西。

十年足够成就一代人,也足够忘记一代人。

年轻女孩子的脚穿着时兴的皮鞋里,不见三寸金莲,剪短发的男孩子也不会再被笑话成假洋鬼子。现在可以脸儿相偎,腿儿相依的舞伴们,过去想见个正脸都要先找媒婆……说起十年前,说到为争取眼前这一切而洒热血的前人们,都太遥远了。

其实他不算老,并不该被归在“前人”里。她悄悄纠正自己。

谢骛清为赵予诚满了一杯酒。

“要觉得无聊,”坐于她身旁的白谨行和她轻声说,“我陪你跳支舞。”

白谨行离开座椅,对何未递出右手。

她晓得这边想谈正事,跟白谨行下了舞池,但暗示白谨行在边上跳。她轻声说:“我不擅长这个。”

白谨行笑着回答:“一样。”

没了婚约束缚,两人相处轻松不少。

她轻声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像我哥哥。”

白谨行答:“见你为人,便知你兄长的人品。能得如此赞誉,荣幸之至。”

她笑,好奇问:“为什么你当初答应结婚?我有我的缘由,你的缘由呢?”

“我活到今天,都没听过父亲的话,”白谨行笑说,“想在这件事上从一次父命。”

说完,白谨行又感叹:“看来,老天注定我不是个孝顺儿子。”

“你说他有求于我?”她问到正经处。

“他想恳请你记住这个人,这张脸,”白谨行指的是赵予诚,“若有一日,他想救此人。恳请何二小姐在不危及自己和家人的情形下,伸出援手。”

她心里一紧,看向那个一手搁在桌上,在和谢骛清笑着喝酒的赵予诚。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早决定捐躯了,对生死看得很淡,”白谨行说,“清哥只是……不忍心,他的不忍心太少了,此人便是其一。”

何未轻点头,她明白。

旁人看到的只是白谨行和她亲近低语,她微微颔首。

包括坐在桌旁,恰好看到这一幕的赵予诚,他问谢骛清:“我来时,听说昨日法租界被人封了,白谨行从法公使那里讨了一张通行证?”

谢骛清“嗯”了声,说:“是,为了那个女孩子。”他目光指何未。

赵予诚笑说:“难怪昨日在北京见了谨行,今天又在天津见到。”

谢骛清笑笑:“谨行昨夜凌晨到的。”

他让人用白谨行的名义办的通行证。通行证是稀缺东西,关注的人多。至于凌晨天津法租界北口外的是谁,不值得关心。

那张纸一送出法领事馆,消息就传遍了京津。在当下时局,一个不甚出名的西北男人竟有通天的本事拿到天津法租界的通行证,此人不可小觑,值得拉拢深交。

一夜扬名,算是谢骛清送这位老同学的一个留学的护身符。

赵予诚更关心的则是下一句:“法租界为什么封,有消息么?”

谢骛清答:“借了丢东西的理由封的,在抓人。”

赵予诚还想问。

谢骛清端起酒瓶,为他倒酒:“我如今是谁,你清楚得很。滇军和桂军都已站在了孙先生那边,我父亲也是。我们势必要和军阀政府有一战。你不该再问,日后更不能单独见我。”

赵予诚沉默看他。

如今的割据局面,赵予诚也是痛心疾首,这和当年拼死的初衷已相去甚远。那些慷慨赴死、推翻帝制的人,难道都为了成全一个个大军阀的土皇帝梦?这是对死去同袍的侮辱。

赵予诚欲要说什么。

谢骛清放下酒瓶,再次打断他:“家父提着脑袋许多年,我就算不说出自己的立场,所有人都已默认。而你,老赵,你不必对我说任何话。”

他端起杯子,碰了下赵予诚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最近见了许多人,哪个派系的都有。你回去只管说我不给你面子,无法以旧情拉拢我即可,”谢骛清轻叹口气,随即郑重、低声道,“保重。”

***

她送白谨行离京那天,谢骛清没出现。

这是预先说好的。

那两日租界被封了不少贵人,抓了重要人物,大小冲突,明着暗着有几十起,还有商铺起火。凌晨的租界北口发生那几分钟的事,就像疾风暴雨中的一滴,不值一提。

从头至尾,谢骛清那场戏就是做给老头子们看的,唯一担心突显出何未。不过他从入京就莺莺燕燕环绕,隔三差五惊心动魄一场,自觉问题不大。但那天一回利顺德,谢骛清父亲的电报就到了,大骂他们想联姻是痴心妄想。他从电报中嗅到不寻常,怕自己已成了人家点名的乘龙快婿,那昨夜发生的就很不是时候了,何未成了正当下、他谢骛清爱得正兴起的那个,不就成了最醒目的联姻绊脚石?

虽只是一封电报,谨慎如谢骛清还是提醒白谨行,须尽快将局面扭转回来。言下之意——无论他们是否决定要结婚,都先把这场戏唱完。

于是在天津,谢骛清和白谨行你方唱罢我登场地追求何二小姐,谢骛清被判出了局。自此,何二小姐成了谢骛清的前缘,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