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下么,正是何未和白谨行依依惜别的戏。

“那天的小姐已闹过一出,”她把自己一方手帕叠成小方块,塞到白谨行的西装口袋里,“我倒不显得多要紧。”

“那位小姐我没见过,想来是清哥早年的……他不爱说自己的事,尤其这方面,”白谨行回说,“也不止这方面,他是个喜好兵行诡招的人,自来不和人说想法,连对亲人都几句真几句假的。不过他想将你尽快摘干净,确是真心。”

白谨行以为她在做戏,拿出手帕想看,被何未按了回去。

何未轻声说:“柏林的康德大街算条华人街,这你肯定晓得。有位长辈在那边有几间公寓,我为你先租了一间。留学是条艰苦的路,出去常被人看低欺负。我和伯伯聊过,他让你租他的地方,能有个照应。”

白谨行只觉被个小姑娘如此费心照顾,十分不妥,想拒绝。

“拿着吧,”她说,“前些日子,有人被国内注销了护照,立时就被德国驱逐出境了。这个伯伯是我哥哥的恩师,外交资源多,关键时候能帮你。”

白谨行几番推辞,何未最后让他留着这个,关键时刻求助用,这才说服他收下。这是两人的第三面,在前门楼子的火车站告了别。

送完人,她去了头等候车房。

何家在候车房有个桌子,摆着“问事”的招牌,还有一个专员用来对接上海和广州码头出港的客轮业务。早晨送到家里的船客名单上有个名字,正是赵予诚,订票就在正阳门这里。她悄悄记在心里,想等白谨行一走,便来问问专员对方的面貌长相。

这里的专员是她专门挑来服侍贵客的,对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被何未一问,回忆说:“约莫四十岁上下,身子板瞧着是武官,戴着副眼镜。”

对上特征了。

何未假模假样挑了七八个名字,照旧问相似的问题,掩盖她对赵予诚的特别。她关照小专员,这些问过的客人都要立刻出票,亲自送到府邸或饭店,不可疏忽怠慢。

她翻看着本子,想等等看能不能见到赵予诚。

名单上有标注,赵予诚的出票日期是今天,他若着急,说不定自己来取。

小专员给她使眼色,何未一回头,可不就是赵予诚。男人见她如面对一个陌路人,脚步匆匆地迎面过去了。

“这人……”小专员想说,竟对小主人视若无睹,这票咱不出了。

何未笑笑,面上不以为意,放了本子叮嘱两句后,离开候车室。

她四处找,哪里还有人?慢一步便要步步慢,连人家背影都没看到。

何未总觉那人认得自己,并且认出来了,恐怕碍着什么人或是事,没打招呼。她跟莲房出了站,刚上了车,便见赵予诚立在站门外的黄包车聚集处。赵予诚一副极着急的模样,连问两辆黄包车都被定了,最后竟拦下来一辆有人的车,与人低声下气地求让车。

“你去请那人来,”何未对司机说,“他是我们的船客。”

司机跑过去,低语两句。

赵予诚朝着她瞧了一眼,摇头拒绝。

何未心中焦急,对茂叔说:“咱们把车开过去问问。”

茂叔换到驾驶位,将车开到了赵予诚面前,何未亲自下车:“先生去何处?”

“这位小姐,”赵予诚沧桑的面孔上全是陌生意,但眼里有见故友的和善,“多谢好意。我去的地方太远,不敢耽误您的时间。”

赵予诚不等她说话,又说:“小姐先回车上吧,正阳门今日……风大。”

远处出入站的人潮里,突然有十七八个人冲出火车站的东门,其中几人还拔出了枪。她一时脑子空白,在意识回来的一霎,快速说:“抢我的车,快……”

赵予诚看她的那一眼,像把人间的时间拉到了最极致……何未分明听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从胸腔被挤压出来。

直到身子被赵予诚重重一推,撞到车门上,背后的剧痛震得她醒过来。

接连几声枪响,一声沉重的坠地声,让全部的尘世杂音都消失了。

何未生平第一次见到人倒在枪声里。就在她的脚尖前,几步远的地方,赵予诚已经倒在那里,血还没来得及从身下流出来……他喘着气,想爬起来,又是两声枪响,像打在了脑后,他忽然不再有任何挣扎,身子重重地对着泥土栽下去。

他的脸冲到混杂着水和冰碴的黑泥水里,还睁着眼。

……

何未站在那看了全程,像中枪的是自己,死的是自己。她喘着气,靠在汽车门上,死命地盯着赵予诚。

不知情的莲房和茂叔挡着她,不让她再看。有人围上来,询问他们是什么人,莲房白着脸吼着对方说是这何家的人,死命推开要抓她的人。茂叔趁机把何未塞进车里,带着后头车上下来的几个何家人,挡着车。他们站在赵予诚的身体前,对峙着,直到车站里的巡逻警头目出来,为她证明身份,让这些人不得不放弃了带她走的意图。

但仍扣着车,不让何未走。

寻常时候,赵予诚早该被挪走,今日拖了一个小时没人动他。为防被太多人瞧见,外围远远地拦了一圈子人,起初还有人围观,后来渐觉得没热闹可看,该赶路的赶路,该入站的入站。只剩下最外边的人,还有一辆车,一个躺在泥土里的人。

她在车内,不忍看那处,扭头往火车站站门看,眼泪不停往下掉。

“没关系的,没关系,茂叔去找人了。”莲房想抱她,被何未摆手制止。

“来人了。”司机激动地说。

莲房带着惊讶同时说:“谢公子。”

何未转回头,是谢骛清。

隔着玻璃,她见谢骛清扯下吊着手臂的绑带,一把揪住陪同来的官员,一拳打了上去。官员摔在泥地里挣扎着,恐惧他腰后的枪,拼命往后逃着。谢骛清没再追上去,几步走向躺在地上已经一个多小时的男人……

他看到赵予诚的脸,静止不再动。

车外的世界,包括车内的全部人都因他的止步,停滞在这里。

最后还是他先挪动了脚步,回头,捡起刚刚披在肩头、因打人而落在泥土里的军装上衣。他走回到赵予诚面前,单膝跪下来,将衣服慢慢在泥里铺好。

谢骛清伸出两只手,捧起赵予诚的头,让他的脸枕在了那件军装上。

何未看着无声的一切,拼命捂住自己的口鼻,眼泪顺着手背不停滚落……

她看到谢骛清单膝跪在过去的战火里,那里有一个撕了半本学员证的无名少年,深夜摸到河畔,到一个抛掉身家性命的草根将领面前自荐。一个惊恐面,一个露齿笑,自此成了“山海不全,死而有憾”的生死挚交。

第9章 未察尘缘起(3)

谢骛清满手的血,全是赵予诚头上的。他在自己的白衬衫上擦了两下,猩红血迹一道道划在白布料上,惊悚刺目。

随后,他用干净的手,擦掉赵予诚脸上的泥,捡起脚边的眼镜。

他越做得有条不紊,越让人害怕。

何未看得难以呼吸,扭开车门,被莲房拉住:“别下去了。”

她轻声喃喃:“没关系。”

她眼下是谢骛清的前缘,下去没什么可让人非议的。

何未脚一沾到泥土地,迎上了周遭全部目光。

不管是跟着谢骛清来的人,还是围杀赵予诚的,甚至茂叔和何家员工都惊讶她下车。何未看着赵予诚,还有在用衬衫一角擦拭眼镜片的谢骛清,带着哭后的虚弱,柔声叫:“清哥。”

那个单膝跪地的男人,轻轻抬眼,望向她。

两人对视着。

火车站外冬日的风如刀,就着咸湿的泪水,割得她面颊生疼:“这里人多眼杂……不是个好地方。你先让人……”

她话哽在喉咙口。

谢骛清不再看她,立身而起。

跟着他来的十几个人上前,其中几人脱下军装裹住赵予诚的身体,想要将人抬走。围杀赵予诚的那拨人虽不敢招惹谢骛清,但还是怕要紧的叛徒被带走,当中官职最高的一个上前,对谢骛清恭敬道:“谢公子,这个是我们要紧的犯人……”

谢骛清把眼镜塞进长裤口袋。

“什么罪名?”他平静问。

说话的军官误会了他的态度,笑脸迎上去:“他私通我们参谋长的四姨太——”

谢骛清凝视这个军官。

七八声上膛的动静,除了抬着赵予诚的人,余下跟着谢骛清的武官全都举枪,一言不发逼上来,一双双的眼都像被淬了血似的。

那人惊得倒退两步:“这不是卑职说的……”

外围的人看到自己长官被枪指着,不晓得情况,立时有人要摸枪,被谢骛清揍过的官员冲过去,大声呵斥。开什么玩笑,万一谢骛清有个好歹,今日里在这儿的有一个算一个全要陪葬。

“什么罪名?”谢骛清再次问。

那人嘴巴发干:“卑职……不、清楚……”只怕说错一个字被崩了。

……

“告诉你们参谋长,”谢骛清说,“赵予诚是我谢骛清昔日的长官,他只能战死,也必须是战死的英烈。”

正阳门的风裹着沙尘,撞到她眼睛里,把好不容易压下的泪催了出来。

谢骛清没再多说,沿着来时的那条路往外走。为他引路的官员立在那儿半天,踌躇再三……实在不敢追上去,对车旁的何未轻声问:“何二小姐……不跟着去劝劝吗?”

何未轻摇头,多一个字不想和这些人说,回身上了车。

跟着谢骛清的副官跑到车头处,对着车内何未敬了礼,比了个板正的手势,为车开路。茂叔审时度势,趁着谢骛清的余威未散,启动车驶向围成圈子的那群人。全部人仿佛没了主心骨,溃散开来,放他们走了。

一行人回了何宅。扣青坐在抱厦里,剥着一小碗核桃仁,要问前姑爷走得顺利不,瞧见何未眼睛红肿,被吓着了。莲房不让他们跟着,但仍坚持要热水,给她擦身。

她任由莲房折腾,往床上一躺,魂魄散了似的,缩成了一团。

至深夜,茶几上自鸣钟连敲了九下。没大会儿,有微黄的光落到她的眼皮上。

她眯着眼看,微光是远处的壁灯,莲房怕晃她的眼,以床帐遮着。

“谢公子的人来了。”莲房柔声说。

屋里太静,恍惚听到回声似的。

莲房接着道:“送了几盆海棠,说开得好,让人拿给你看。”

何未合上眼,努力醒过来。花必然是托词,恐怕找她有事。

她撑起身子,坐到了床边沿。莲房递过一块热毛巾,见何未擦完脸,为她换了能见客的衣裳。她离了卧室往小书房去。

“不在书房,在院子里。”莲房说。

“为什么不请人进书房?”她问,嗓子哑得很。

“不肯进,说……今日特殊,不大好进屋子里。”

何未走到抱厦,见来的是个极年轻的陌生面孔,不是常见的副官。年轻人一见何未便低头,叫了声:“何二小姐。”

年轻武官招呼完,上前两步,两手捏了一长条叠起来信纸。何未就着抱厦里的灯,将信纸一折折翻开,不晓得是写信的人心事重重还是为什么,信纸叠了许多折。

纸打开,字因折痕走了形——

吾兄落难,唯二小姐施以援手。此一恩,没身不忘,他日必以命相酬。谢山海。

她险些掉了泪,真真切切感觉到左胸一窝一窝地疼着,像被刀剜着肉。什么都没做到,人没救出来,却见到这样的话,让她难过更甚。

“他……”她轻声问,“你们公子平安到六国饭店了吗?”

晚九点有谢老将军的禁足令,他外甥讲过。

年轻人摇头:“没回去,人在百花深处。”

说完,年轻军官小心看何未的面色,低声又道:“林副官说,何二小姐若方便,去个电话陪他说说话。这不是公子爷的意思,是我们私下里议的。”

“他是不是回去发火了?”她担心。

年轻人摇头:“没有的。”

“我见他下午打那个人,以为……”

“那是有缘由的。公子爷这个人,笑有笑的缘由,动手有动手的道理。他从不会因生气做什么,”年轻人似极崇拜谢骛清,话多说了两句,“林副官先前就说过,公子爷对他说‘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一个连私人情绪都戒不掉的将领,难堪大任’。”

他最后道:“我们是觉得,他守了几小时的赵参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怪可怜的。”

何未轻点头,要了号码,嘱均姜带年轻官员到厢房里等着,她则去了小书房。

她在台灯的光里,取了听筒。

“晚上好,请问要哪里。”听筒那头的接线员柔声问。

“一九二。”

“请您稍等。”

坐榻的矮几上,放着早晨她翻看的一叠船客名单,她怕看到赵予诚的名字,卷起名单,塞到矮几下。

听筒里,有了电话被提起的回音,连接了另一个空间。

没人说话。

她想开口,电话那头林副官先低声问,人家参谋长亲自来了,车在护国寺东巷的胡同口。仍无人出声,想是他用手势屏退了副官。

他为什么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略低的声音问了相似话。

她欲启口,他又道:“你可以继续说,但我未必有耐心再听下去。”

……

看来前一个电话中途断了,接线员刚好把她的通话接了进去。至今谢骛清都认为她是上一个通话人。

“我是何未。”她轻声说。

那端像断线了似的,又没了回应。

何未怕耽误他的事,轻声道:“你如果要和人通话,我先挂断。我没要紧事。”

……

“谨行,”他低声问,“知道你打这个电话吗?”

他以一句话提醒何未,就算他人在百花深处,电话线路却连接着不可测的地方,不可避免要受人监听。

就算她心里盛了再多话,都要先入戏。

“我与他只是朋友,与你的情谊也一样,”何未握着听筒,轻声道,“为何朋友间通个电话,还须另一人点头。”

“谨行是个不错的人,与我不同,”他道,“我给不了你的,他可以。”

“我想要的,你们谁都给不了,”她说完,柔声问,“今夜能不能不说这个?”

“好,”他顺了她的意,“不说。”

何未不由想,谢骛清的这个前缘的身份实在巧妙,求而未得的男女之间如何理不清都不叫人意外。因她是前缘知己,他派军官去何府不显突兀,她深夜一通电话不觉过分,日后有需要的话,往来更方便。说不准哪家小姐瞧上他想结交,还要先和她这个红颜知己攀交。

万幸她自幼随二叔行走生意场,在逢场作戏这方面……算是无师自通了。

“这些年走了不少人,习惯了,”他突然说,“安慰的话,从下午到现在也听了不少,倒不如清净一会儿舒服。”

她看着茶几上边沿的雕花纹路:“我比你年纪小的多,要安慰都是皮毛的话,说不到点子上。就是想……谢谢你的海棠。”

她想表达,那封信那句话已看到了。

“开得好吗?”他问。

哪里来得及看,花还在厢房。

“嗯,”她应着,“比我家里的好。”

“你今夜回饭店吗?”何未问他。

方才那个年轻军官说完,她便隐隐担心,谢老将军有这个禁令必有缘由。今日见到车站的事后,她再不觉得那是为了怕他风流浪荡,而是想保他平安。

“这就回去,”他回答,“耽误了几分钟,因方才的电话。”

“那快走吧,不拖着你了。”她忙道。

“不如再拖一会儿,”他说,“难得你给我一个电话。”

她猜,谢骛清不想见守在胡同口处的参谋长。他应有的气度和涵养在白日用光了,等到了夜里,还是赵予诚走的第一个夜晚,换成谁都不愿去应酬那个元凶。

两人握着电话,不约而同沉默,呼吸都是内敛、克制的。

“说些话,”他说,“随便什么。”

“嗯。”她答应着。

何未想,今日自己在正阳门东站,若是电话里表现得过于冷静似乎不妥。她挑拣出能聊的、不怕被人听的话,轻声问:“今日……你为什么打那个人?”

“怎么?”谢骛清的声音远了,含糊不清,像在喝水,“他为难你了。”

“没有。不过你一走,他让我劝劝你,看起来是怕得要命。”

“想为他说话?”他评价说,“这不值得你开口。”

“我又不认识他,为他说什么话,”她柔声说,“但你是有名的入京贵客,更不值得为了这么一个小人物动气,传出去不好听。”

那边的他默了会儿。

何未能想象得出,真实的谢骛清靠坐在百花深处的那把高背椅里,辨不出悲喜地握着听筒,看着地面的一块砖,或是墙壁上的一张黑白照片,听着自己讲话。

那端有瓷杯落碟的动静,他该是放了茶杯,说:“林副官去正阳门收尸,被他的人拦到外面,”他停了一停,又道,“说接了严令,贵客不到,谁都不得挪动现场的任何一个东西。”

他平静地重复那道严令:“务必让谢家公子,亲眼看到最原始的现场。”

那一个多小时他已知生死交被害,在赶来的路上,等到了地方,却发现正因为对方是谢骛清的好友,所以就算是死了,都必须躺在那儿等着,等着让谢骛清亲眼看到惨状,等着被用来敲打警醒这个一身傲骨、自认为能救国救民的谢家公子。

“未未。”他忽然叫她的乳名。

她心漏跳了半拍,说不出话。

……

“你不该关心这个。”他轻声说。

她找到自己的声音,低声回:“你让我问,随便问两句。你不高兴,我便不问了。”

他笑了。

何未因那声乳名,忽然再难入戏,想着,这个电话需结束了。

“后日可有空?”谢骛清问她。

“后日?”她不知该说真话还是假话。

他在听筒那头,接着说:“我有个学弟刚从西点军校学习结束,昨日到了北京,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才俊、军事专家。你若得闲,来见一面。”

“若真是才俊……早被各家未嫁的小姐看在眼里,”她轻声道,“见也无用。”

何未的手指无意识划着茶几的碧色石面,摸不清他布得什么阵。是说给监听的人听的,还是真有这么个人,想成全她的姻缘?他既说了,必然不是凭空捏造了一个人,难道真想用一个师弟回报自己伸出的援手?

“不高兴了?”谢骛清打破沉寂。

她故作不快,轻声道:“没有。”

“让你挑别人,又不是让人挑拣你,”他说,“你先见,若看得上,我找个谁都推不掉的媒人,促成你们。”

“你觉得好,就见吧,”她想想说,“也没什么。”

“后日让车接你。”

挂了电话,她和面前多宝格隔断墙里的一座自鸣钟你看我、我瞧你,一人一物对峙良久。怎地话赶着话,竟说到了一个相亲局里……

第10章 今朝海棠香(1)

谢骛清放了听筒,低头见茶杯,早空了。

林副官立在门外,见珠帘后的谢骛清离开座椅,这才入内,低声说:“接赵参谋的车已在外候着了。他们参谋长说,今日彻查下来,赵参谋确受了诬陷,他必还赵参谋一个清白。赵参谋是为国捐躯,是英烈,这一点已在半小时前达成共识。”

谢骛清沉默着点了下头,对林副官挥手,让他出去送棺。他没有亲自送这位兄长,就像当初叔叔走,父亲没亲自送人下葬一样。不走完尘世分别的最后一步,多年后的午夜梦回就能有个不切实际的恍惚瞬间,以为人还活着,只是……不太容易见面。

***

谢骛清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隔了一日的上午十点,谢家的车准时到了何宅门外。

负责接她的林副官在抱厦屋檐下候了没两分钟,被院子里的女孩子们拖入了厢房。

……

莲房从天津回来,对均姜说,省心的那个没入小姐的眼,等送上船算缘尽了。而不省心的这个,起初莲房以为两人关系是计策,往后瞧,却瞧不懂了。

那夜利顺德泰晤士厅里,白公子跳了两支舞,手臂受伤的谢家公子虽未跳,却颇有闲情地让人将钢琴挪到舞厅东面,将吊着手臂的绑带摘了,即兴和舞池旁的小乐队合奏,把一首卡门里的哈巴涅拉一连弹了三遍。

白公子和何二小姐的第二支舞就是谢公子亲自弹得这首曲子作的伴奏。

翌日,莲房和茂叔在餐厅角落的桌子吃早餐,听邻桌剖析内中乾坤:谢家公子昨夜那首曲子颇有深意,卡门讲的什么?正是一位军官受诱惑爱上了吉普赛女工,坠入爱河后为她放弃了旧情人和前程,那女工却是一只绑不住的自由鸟,移情别恋爱了斗牛士。军官无法承受这一切,在斗牛场的盛大欢呼声里刺死了这位多情迷人的前恋人。

“用这首曲子,不是吃醋是什么?偏他碰上的是何家二小姐,最追求新思想的女性。”

莲房没看过歌剧,被唬得不轻,回来讲给院子里的女孩子们。众人议出来的结果是,既然省心的走了,只剩下这个不省心的……也还不错。

于是何未进厢房,见到的景象是一个三十岁的武官,被众星捧月地围在厢房的八仙桌旁,面前铺满了桂圆等干果和果脯。林副官正襟危坐,两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等着何未打完电话过来,额头闪着的光正是冒出来的汗……

林副官一见何未,立即起身:“何二小姐。”像看到救命菩萨。

她忍着笑,“欸”了声:“她们当你是自己人,才如此款待。”她让大家出去,到八仙桌旁从干枝里头摘了个干桂圆,递给他:“林副官叫什么?”

“林闻今,”他腼腆笑,没接桂圆,“公子爷起的,闻今是表字。”

何未轻点头,轻声说:“我有些话不方便问你们公子爷,怕他难过。”

林副官领会:“二小姐想问赵参谋?”

她点头。

林副官从那日正阳门车站起,便认定何未是自己人,也不隐瞒:“赵参谋虽在这里,但一心向着孙先生,早决意南下,这一点公子爷从开始就清楚。他去天津见公子爷,想求帮助,可我们如今被无数的眼睛盯着,没法答应什么,”林副官轻声说,“但公子爷没有不管他。那日,只要赵参谋能上火车……就会有人接迎他。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

何未默了许久,林副官轻声提醒:“何二小姐可以走了?”

“嗯,”她被唤醒,“安排在了何处?”

“百花深处。”

这是她第二回到百花深处。

照旧是新街口南大街的小胡同口,不同的是,今日是白天。何未立在胡同口,看着那碎冰茬子混杂的黑黄泥土路,问林副官:“北京有六千多个胡同,为什么他偏选了这里?”

四九城有句老话‘有名胡同三百六,无名胡同似牛毛’,谢骛清能找到这里也是不易。

“是公子爷的叔叔在京城买的小院子,过去他老人家住过。”

那位战死的叔叔?

何未轻点头,小心往里走,林副官在一旁好奇问:“有六千多那么多?”

“嗯,”她轻声,为他讲,“在这里,一般南北走向的叫街,过去走马车,也叫马路。胡同好多都是东西走向的。改日让我家里人带你逛。”

林副官想到了厢房里的七八个姑娘……窘意上涌:“倒不用了……胡同……窄得很,”林副官找借口,“好多地方不方便过人,不为难姑娘们了。”

何未没理解林副官的逃避意图,笑着说:“不窄啊。你还没见过更窄的,有条钱市胡同,最窄只有这么多,”她用手比划着不到半米的宽度,“两个人面对面走,要一起侧身才过得去。”

林副官听得好奇:“那这胡同开出来做什么?如此不方便。”

“里边过去都是钱庄,是真的‘钱市’,估计窄是……”她胡乱猜,“不让人有机会跑吧。”

林副官认真想想,点头说:“确实是,窄路开钱庄,安全。”

林副官话没说完,人先站定。何未抬眼看去,院门口立着的正是谢骛清。

他披着外衣,上半身除了单薄的一件白色衬衫,再无其它。他没束衬衫在裤腰里,风一刮,便掀起了衬衫下摆,露出一小截光溜溜的腰……

腰还真细。何未想。不冷么,她又想。

她被谢骛清那双黑漆漆的眼看着,有意绕开他的目光,往院子里看:“你学弟来了吗?”

谢骛清挪了小半步,在她的斜上方回答说:“还没到。”

她进了院子,里头七八个军官忙活着,筹谋给公子爷和何二小姐煮午饭。他们都不是炊事兵,手艺欠佳,无奈公子爷请贵客都不去定个酒楼,偏要回百花深处,他们几个只得硬着头皮上,正是焦头烂额的关头,何未露了面。

她莫名感觉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注目礼。全部人停下,以目光迎接这位见过两回的传闻里公子爷追不到娶不着,嘴上不提实则心尖尖上摆着的何家二小姐。

林副官为她打了帘子。

何未先进了屋,还是原样,炭火烧得旺。不过今日的八仙桌上,不止有干果、果脯,还有豌豆黄儿、艾窝窝、糖耳朵、芸豆卷、炸咯吱、核桃酥、开口笑……

“护国寺买的,杏仁豆腐和栗子凉糕。”那天送信的年轻军官,把最后两样摆在她眼前。

东西摆完,人逃走。

何未挨着八仙桌坐下。

那日来去仓促,没认真瞧过这屋子内的陈设,此刻看,白壁素帏,确实像个单身男人住得地方。她往珠帘里瞧,最先瞅见的就是红棕色的爱立信立式箱型电话机,半人高,摆在红丝绒布面的单人沙发旁。那晚,他恐怕就在那接得电话。

她这个角度能瞥见床榻的一角,锦被像是没收——

“上次来,不见你对这屋子如此关心。”他终于出声。

谢骛清走到她面前,拉开一个八仙桌的配凳,跟着坐了。因凳子小,他不得不两腿分开而坐,一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另一手搭着八仙桌边沿,面朝着她。

何未脸一热,随口道:“听林副官说这院子是你叔叔的,才想多看两眼。你叔叔的名声……也挺大的。”

他点头,附和说:“看得出你对我们谢家,确实很有好感。”

何未之前被他引入相亲局,事后琢磨觉得答应得太痛快,心里有稍许不舒服。不过和他一来一去说了几句,心便软下来。算了,来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