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是想试温度,可吃到嘴里,才醒悟两人在共食一碗粥。她脸红红地又说:“我尝过了,算讨过福气了,你都吃完吧。”

何未从没见他正经吃东西。

她盯着谢骛清看,看握着白瓷勺的手,又看他的眼睫毛,竟然男人也能有这么长的睫毛……耳垂的话太薄了,这个不好,福薄。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耳垂,还好,自己的福气可以匀给他。

谢骛清被看得想笑,没抬眼打扰她。任由她看。

何未撑着下巴,忽发奇想,想摸摸他头发的软硬,没敢伸手,在心里想想就算了。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而这个佳人,至少在今夜是她的。

门外有人说了句,下雪了。

谢骛清见她眼里有欢喜,猜她喜欢雪。佛家有欢喜一词,说的是人在顺情之境感受到的那种最真实的喜悦。顺情之境,多难得。

他想让她一辈子在顺情之境里,一生欢喜。

第17章 烟火落人间(4)

过年前的某个清晨,正明斋第一位客人又是那个人。

绿纱门照旧合上半扇。

伙计曾和老板聊起这位客人,奇怪为何他每次来都门开半扇。老板说,越是富贵高位的人越谨慎,轻易不在封闭的空间里待着,尤其门最忌讳全关上,怕遇刺时躲不开。

伙计将桃花酥和一碗奶酪摆到桌面上。因客人静,他全程大气不敢喘,只在转身时,斗胆多看了谢骛清一眼。

谢骛清察觉了,没说话,只微微蹙眉。伙计马上低头走了。

他从军装里掏出两份折叠的电报,展开看。

一份是谢骛清手写的原件:

欲成婚,望父首肯。

第二份是谢老将军的回电:

准。望克己忠诚,勿辜负他人。

他瞧电报,身旁林副官瞧着他。

谢骛清那天拿到电报显是高兴的,自斟自饮喝了一晚上,其后却没了下文,只是经常掏出来独自看一会儿。林骁每回见他掏出电报,都盼他吩咐一句“送去何二府”。可等了一日又一日,没等到半个字。

……

门外,几个后院的伙计抬着宝塔蜜供,晾在正堂里。

谢骛清望过去,林骁替他问伙计:“这是什么?”

“宝塔蜜供,过年每家拿来祭祖请财神的,”小伙计笑着说,“你们在北京,要不要入乡随俗定一个?”林骁礼貌摇头,道谢。

谢骛清看着摆满半个厅堂的供品糕点。一个个像浮图塔似的摆列整齐,大的有半人高,都晾在那儿等着被订货的客人取走。这让谢骛清记起在南洋避险时见到的一个个真实的浮图塔,又让他记起桂林的石林……

谢骛清折好电报,重新装入军装内。

电报不能让她看到,到他这里就够了。以何未的脾气,见了这个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嫁给别的男人。此去不知归期,她还小,为自己待嫁一辈子不值得。

***

那晚后,谢骛清又消失在了她的社交圈。

两人有过共识,不宜频繁往来。她并不因疏远难过,而是担心,怕他再出意外。

除夕那天,七姑姑到何二家吃饭。

“老太妃千秋,宫里又传差了。”何知妡手握着茶杯叹气,“不想去。”

“只当应一处堂会就好了。”何知行笑说。

何知妡是何家上一辈名声在外的不孝女。幼年非要跟生母学唱戏,闹得何家被人嘲笑,等她拜了名师,观望看笑话的更多了,只等她出丑。直到数载后她一登台便艳绝京华、声名鹤起,红遍大江南北……嘲笑声总算散了,但在何家看她仍是唱戏出身,不得家里喜欢。

七姑姑趁着何知行用药,同她耳语:“谢家公子有要结婚的消息出来,你可晓得?”

她一愣。

七姑姑辞色间流露出关心之意:“不过均姜方才说,你们这半月已不大来往了?”

“往来本就不多,”她答,“他红颜知己多得很。”

七姑姑笑笑,略安心。

等何知行吃完药,姑姑问起何知行可要去恭王府的堂会?

“原不想去的,”何知行轻叹,“但今冬下床都成了难事,怕不能再藏着未未了。须多带她出去走,多见人。”

七姑姑安慰说:“日后有我和九弟帮衬,二哥放心。”

等送走姑姑了,何未端坐着,整个人沉在心事里,像被倒满了的水的碧玉酒盅,再多一滴就要溢出来的那种满,不能摇不能晃的。

可细想又不合常理。他不是要走吗?不该此刻娶谁的。

夜里她在书房想着白日的事,心不在焉地和均姜聊请绣工和裁缝的事。她想给客人送绣品,怕交给绣坊不够仔细,不如把东院儿的茶房空出来养十来个年老手艺好的,空的时候给客轮绣床单和窗帘,也能绣些做善事。

说到半截,杜老先生便来了。这位老先生脾气板正,簪缨世家出身,后来落魄投奔了何知行。何知行请他做家庭教师,专给何未讲国学。她一见要上课便苦着脸,但无奈学还是要学的……只是上了没十分钟便走神到了谢骛清身上。

想到那夜在小隔间里,他教的慢且耐心,每一下都像放着默片。她像在一旁观摩着两人无声地吮住对方的嘴唇……一直软到牙根上,整个人昏沉沉的。

“二小姐。”

何未端正坐好。

杜老先生皱着眉头:“二小姐想到什么好事情了。”

“我在想……色字头上一把刀,是句好话。”一想他,就被老先生的眼光刀了。

老先生沉声道:“后半句也记好,石榴裙下命难逃。”

……

年初一拜年的人络绎不绝。

邓元初大大方方来给何知行拜年,私下带话:初五恭王府的堂会,谢骛清也在。

这是暗示她,务必去见一面。

“清哥最近都在六国饭店,”邓元初替他解释,“快总统大选了,外头乱,有人要刺杀候选人,闹得很大。清哥身份敏感,不能常出来走动。”

初五那天,天将黑未黑,她和二叔到了主人家。

何二家在什刹海附近,恭王府也临着什刹海,近得很。

今晚名角云集,因过年堂会多,许多角儿都要连着赶场,此处是最后压轴的。他们汽车到时,正有辆车停到假山处,下来的是被专程接来赶这处堂会的七姑姑和另一位先生。先生妆容俏丽,裹着披风,看衣妆该是要唱《樊江关》的樊梨花。七姑姑把那带着妆的先生护在身前,对候着的小厮说:“扶着些,连唱两场过来的,开场又是他。”

七姑姑将那位先生送进去,这才见笑吟吟立在那儿的何未和何知行。

何知行留她们姑侄说话,让莲房扶着先进去了。

何知妡今日只应了这里的堂会和一处义演,这里更是压轴的,并不着急上妆,只穿着银蓝马褂和长裤,披着披风,细长的大辫子在身后,俊得让路过的几个小姐望了又望。而这位玉树临风的姑姑却是对她轻努努嘴,柔声问:“不嫌风大?快进去。”

“七姑姑今日唱什么?”她笑。

“《鱼肠剑》。”

“哦,今日是伍子胥,”她笑,“这个我熟。”

“你不是不爱听吗?”

“和名将有关的都喜欢。”

何知妡恰到好处地一笑,再努努嘴指她身旁,意思是:名将来了。

她见七姑姑眼里的打趣,已知身后是谁。

她将话藏回去,等七姑姑走了,才回头看。谢骛清跟着上次那位丢了表的中年男人并肩而立,那中年男人见何未背影没认出,等姑娘扭头,立时笑了:“二小姐。”

“邵先生。”她轻声招呼。

“我正要同人谈两句要事,”那邵先生对谢骛清说,“老谢陪二小姐说两句。”

谢骛清应了,倒真像偶遇。

大半个月没见,他头发似乎长了些。想必刚用手向后拢过,短发微微向后,眉眼都完整露了出来。因刚在戏楼里,他没披外衣,穿着一件立领衬衫和军裤就出来了,白色的立领突显了尖下巴。他似不大愉快,面容严肃地微抿着唇,在看到何未时抿着的嘴角终于有了笑意。

何未忽觉得披肩的软毛戳着下巴,戳得痒,她用手撩开那几缕白绒毛。

两人对视着。

两人见一面太不容易,他想多瞧她一会儿,于是带她往远处的回廊走。初五没出年,她穿着仍是年节该穿的银红色的半裙,耳旁还戴了红玉耳坠,摇荡在脸旁,瞧着可爱。两人肩并肩保持着合理的距离,走了一段合理的时间后,寻到个避风又避人的转角处。

“这半月还好吗?”她轻声问。

他微微颔首:“还可以。”

“酒喝了不少?过年应酬多。”

他照旧点头。

“我听说,”她终于问,“你们家有喜事?”

这传闻本就因那封电报而起。谢骛清怕人怀疑到何未身上,问二姐要了个亲信做幌子谈了场“要结婚”的恋爱,昨日那姑娘刚满面泪痕咬着银牙在饭店里骂了半天“谢骛清你不是东西!”,哭着离京复命去了。

而今夜这个电报里真正提到的女孩子却在吃着飞醋,倒真让他不知如何答了。

“你想我如何答?”他问她。

“照实说就好。”她笑着道。

其实没太信,只是……莫名吃醋。

谢骛清沉默下来。

她料算他有话说,耐心等着,等了不知多久,久到开始不由自主跟着戏楼传出来的锣鼓点儿猜测要开锣的是什么戏,久到开始感到不安。

“我要走了。”谢骛清突然说。

何未像被针刺了下。

他轻声说:“就在最近,无论生逃还是死遁,必须走。今晚是我们能见的最后一面。”

绵长的针戳到心里,好似动一下心里的针都会扎得更深。

她定定瞧着他。谢骛清静立在灯笼下,任由她看。

话在心里胡乱堆着,堆得太多,反倒不知该说哪句。

生辰那晚她想过是否能跟他一起走,发现根本不可能。她是唯一继承航运的人,唯一能照顾二叔的亲人,若哥哥没有走的话,她还能有一丝机会,但现在……

他如果遇到的是别家小姐就好了,至少不用孤孤单单走。

何未看向灯笼,胡乱想,他们似乎常在夜里见,一有灯他就会出现似的……

谢骛清晓得她在借看灯笼强压心头的难过。

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意外地对她说到自己:“我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怕看孩子拿枪,怕看到小孩子围在一起翻死去伤兵的破衣服,找能拿回家的东西。有几次见到小孩子见怪不怪看着路边死去的人,说不出的感觉。”

他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又说:“这个世道、这个世界不正常,不是他们该面对的。明哲保身不难,可不结束战乱,以后的孩子怎么办,一代代下去还要面对什么?”

他最后一问不是对她,更像自问。

何未被他一番剖白引得更加难过。他在解释为什么要走,解释为什么放不下枪。

她轻摇头:“你没法留下,我没法跟你走,都是相同的坚持。不用解释。”

“但有些坚持,我确实想过要放下。”他说。

她没懂。

谢骛清低声又说:“我惯来讨厌牛羊乳相关的食物,只觉得腥气,无法入口。你喜欢的那个奶酪……试了十几次,还是不能习惯。”

她以为听错了。

他竟独自去吃了十几次?只因她说过喜欢?

谢骛清平静地像说一件应当做的事:“下次回来,我再去试试。”

“不喜欢,勉强自己做什么?”她轻声回。

“你既喜欢,就有可取之处,值得一试再试。”

她的心和人像没重量似的浮在那儿,说不出究竟即将分别的难过更多,还是听他如此说的欢喜更多。她遇到的公子哥儿多,听得漂亮话也多,若论漂亮话她能说出比人家更胜一筹的……唯独没遇到过谢骛清这样的,做始终要摆在说的前面。

里边开了锣,似在催他们。

“北京内城有个城门叫德胜门,”她抓住最后机会说,“古时出兵常从那里走,取旗开得胜的意思。”她努力压着声音,有些抖,怕声大了被他听出来。

“我知道,”他答,“这次很难从那里走。”

今日的谢骛清无法光明正大从德胜门离开,这是个遗憾。

“还有个城门叫安定门,”她接着说,“是过去出征的人大胜归来走的门。下次你入京,我在那里等你。”

安定门。

谢骛清轻点头。他记住了。

戏开锣,两人踏着热闹的鼓点儿进去的。

他被久候的人迎着带去主人家包厢,迎他的人还亲自为他披上了外衣。

“清哥。”她知今夜再难单独说话,心有一事忘了嘱咐,跟着上去两步轻声叫他。谢骛清脚步略顿,折返到她面前,轻声问:“怎么?”

楼内梁柱上被画满了藤萝,在一个个大红宫灯下,像极迷人心魂的戏中幻境。两人立在门处,最是惹眼的地方。

“几十万不是小数目。”她轻声说。

这恭王府是北京几十座王府里最贵的,主人家私底下找人估价也才估了几十万。他一把火就烧了人家几十万烟土,当然会被索命。但这话她无法明说,旁边都是小厮。

“日后小心些。”她隐晦地说。

禁烟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其中凶险并不比战场上少。

谢骛清懂她的话中话,笑了笑:“好。”

两个穿着马褂的男人迎出来,仍是迎他而来的。

“此处风大,”谢骛清轻声说,“去吧。”

他不再多说,转身背对她,跟着引路人走了。何未见他的军靴踩在宫灯的红影子里,懊悔最后没答他,他已在热闹寒暄中进了主人家的包厢。

何未眼里有热意,立在那儿,努力抬眼盯着藤萝和高挂红灯,很努力地看。戏里告别都是一别再别,没想到他们最后的对话竟如此简单,平静得像明天还要再见一样……

第18章 烽火望炊烟(1)

身旁两位公子认出何二,轻声说到何家七先生今夜压轴的《鱼肠剑》,一人笑言若能和七先生对两句戏,便死而无憾了。身旁友人嘲说,你能担得起什么戏?那公子打起手势,念说:“君子生平运不通,苍天为何困英雄……”

苍天为何困英雄?

她该高兴,他终要挣脱樊笼了。

那天谢骛清没把压轴戏听完。何未在招待贵宾的地方,和他隔着一道屏风和几个八仙桌,能见屏后的重重人影和他。

《鱼肠剑》这一出唱的正是名将伍子胥成功逃出昭关,结识四大刺客之一的专诸,更以萧声引来吴王,自此人生重新来过,大仇即将得报的一场。

后来她想,真是送行的一场好戏。

***

二月初二龙抬头。

那天邓元初的副官送来一个木匣子,叮嘱务必要送到二小姐本人手里。

她刚结束国学课,不大在意地摸着匣子的铜锁扣,打开那紫檀木匣子盖,见里边竟有一只玉制的酒杯。小小一只,薄如蛋壳,有光便能透出碧色光。

匣子里有两个杯型空缺,只有一只摆着杯子,另一处放了把铜色钥匙。

“这不是夜光杯吗?”杜老先生赞叹,“还是上品中的上品。这夜光杯薄如蛋壳,透着光……”杜老先生见何未的眼睛红着,微微一怔,面前女孩子的泪水就在眼里。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每个字都合了他在北京的日夜。如今他已是醉卧沙场征战四方的将军,这是迟来的分别信物。

而这把钥匙……不用猜,必是百花深处的院门钥匙。

她眼睛更红了。

杜老先生凭着阅历判断此刻必须走,刻不容缓,当即掉头出去了。

何未盯着匣子看了两个小时,最后抱着它到多宝格隔断墙前,找到最隐秘的一个地方,小心放入,上了锁。柜子锁的小钥匙没地方藏,压在了抱厦插梅花瓶子的底下。

到夏天,北京的总统大选越来越热闹。

竟有军阀把前总统乘坐的火车扣下,逼对方交出大总统印和辞职书后,才放人家走。

那天何未去看望哥哥的老师,老师感叹这荒诞的乱象,提到了坚定反军阀的谢骛清,评价他一心为统一的坚守难能可贵。

“自虞夏商周,我们几千年坚守的都是四海归一,”她像评价一位不太熟的友人,轻声道,“老师不也在坚守吗?您是对外战斗的人,也为了统一。”

老师笑了,随即问她:“最近在看宅子?好事要近了?”

这误会太大了……

她解释:“邓元初到京有半年了,家里催着买宅子。我帮他看而已。”

“此人不错。”

“是不错,”她认真道,“还请您在公事上多提点他,他对外交兴趣浓厚。”

邓元初自从被借去外交部,越做兴致越高,索性调过去了。何二家在外交上资源多,又因做航运更有助益,于外交这一途的根基远胜邓家。她想用家里的面子,为邓元初寻位良师。

“有才学有良知的后辈,我都会照顾。”老师笑着应下了。

离开老师家,她到什刹海西涯,带邓元初去看几处宅子。

她熟知北京大小王府官宅,陪他逛了大半个月。京城很快传出,邓家公子苦心追求见了光,同何二小姐开始着手看宅子了……也难怪哥哥老师会问。

“为何这些宅子要挤在什刹海这里?”邓元初不解。

她笑笑:“过去那些王爷们多是闲职,他们每天最要紧的事就是去朝里打个照面,住的远了嫌麻烦,就选了这里。背靠西涯之海,风景好。”

何未和邓元初走得累了,也不嫌简陋,两个富贵人寻了一处凉棚摊子,全包下来,连带随同的副官和姑娘们都要了凉茶和酸梅糕,坐下来乘凉。

自己人在外围守,方便他们说话。

她打着扇子,懒懒地道:“你要不急着买,就等恭王府出手,我听说他们想卖的。”

“估价四十万的宅子我可下不去手,”邓元初笑说,“某位仁兄若没在广西烧了那一批烟土,倒是能买得起恭王府。”

何未摇扇子的手停了。

“抱歉,勾起你心事。”邓元初诚心道歉。

她摇头:“我挺高兴你说他的,最好多说几句,能多了解他一些。”

她轻声关心他:“在这里还习惯吗?”

“实话是,不想习惯,”邓元初苦笑道,“我其实想跟着清哥去南方。但他说,不需要每个人都去冲锋打仗。他让我不要往南方跑,留在北京。北京这里的外交部是被外边承认的,而且使领馆多在这里,能做一些实事为国效力。”

“外交部是需要人,”她关心问,“听我哥哥的老师说,你最近在和日本谈判,要收回旅顺和大连?没有成功?”

邓元初颔首,轻叹说:“清哥在前线浴血奋战,我却一事无成。”

每到这时候外交官们扛得压力就很大。

不过这几个月大家都在抵制日货,实行经济断交来支持外交部。全国上下一心。

她轻声安慰邓元初:“会好的。”

闷热的风,让湖面起了一丝丝的涟漪。

她看湖面,想到谢骛清在南方,却不知在南方何处。

“他当初说必须走,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想知道更多,好能了解南方战事。

何未身在北京政府这里,对广东政府了解有限。平时听人说都是已发生的大事,南方的情况究竟如何,恐怕只有问邓元初这种人才能清楚。

邓元初轻声说:“那边形势复杂,须从去年说起。”

她求之不得。

邓元初接着说:“去年有人发动兵变,夺走了广州。清哥当时重伤未愈,无能为力,能下床时来了北京。”

何未轻点头。

“谢家大小姐是共产主义拥护者,一直在为孙先生和苏俄合作的事奔走。清哥来北京,既为了谢四小姐,也因北京这里离苏俄近,倘若有需要他可以直接去。他在苏俄住过一段日子,熟悉那里。”

难怪百花深处第一面,他就谈到了俄公使,且非常熟悉那边的形势。

“不久谢家大小姐就出了事,她那时准备北上去苏俄,许多人不想让她活着去。”

之后谢骛清被关了一个月。

“几经波折,大小姐的事做成了,”邓元初回忆,“到过年,有了夺回广州的机会。粤、滇和桂三军一同发兵,那时清哥就不得不走了,前线需要他。”

他最后说:“清哥着急走还有一层缘故。他在南方禁烟多年,了解那些大小军阀们,他不相信他们。”

不出所料,那些军队夺回广州以后,就开始迫不及待瓜分胜利果实,在各自驻地强行征税,开烟放赌,任免自己人做地方官。开始了新一轮割据。

三月,桂军沈姓将军叛乱。

四月,滇军杨姓将军叛乱。

……

南方战事如火如荼。

仿佛没有尽头。

讲完,两人忽然没话说了,都在担心谢骛清。

邓元初和她认识了大半年,混得熟了,说话也随便了不少。何未比他小得多,在他看还是个小妹妹:“你和清哥怎么认识的?”

“一次意外,”她对邓元初也像对哥哥的同学们,因为有谢骛清的缘故更亲近些,“我和他见面的次数极少,百花深处只去过三次。他来我家两次。”

第一次还是陪白谨行来的。

“你信不信,任何和他传出一段情的女孩子,都比我见他多。”她问。

邓元初笑了:“清哥从不说自己的事。当初他说,有个救过他兄长性命的人须托付给我,已让我非常惊讶了。”

邓元初点了一根烟,慢慢吸了两口,吐出淡淡的白雾。他还在习惯性找烟灰缸,醒悟此处是小摊子,轻弹了灰在地上,但是不好意思,用泥土掩盖住了。

何未盯着脚下混着烟灰的土,想到百花深处多宝格隔断墙上的瓷碟子里有烟和火柴。她猜想谢骛清也抽烟,但没见过。她对他的真实了解不如附在谢骛清这个名字上的多。喜欢的口味,喜好的颜色,喜欢几时睡、几时醒,在去保定前读过哪些学堂里,喜欢什么科目……除了军装和那身蓝西装,平日还喜好什么衣裳……

他的出现像一场梦。

解过她一次困境,陪她过了十八岁生日,便从恭王府凭空消失了。

“只是刚认识,他就走了,”她低头笑着说,“我们从没在一起过。”

邓元初一愣,听这话也拿不准他们的关系,只能安慰说:“这年月能活着认识一次,已是极大的缘分。”

倒也是。她在这方面感触也深,最近两个月都是应酬,每次人家都说二小姐给你介绍一位大贵人,可经常下一次见就落魄了,或直接就是死讯。

“南方会好吗?”她忍不住问。

每个月谢骛清都想法子报平安。这个月迟迟未有消息,她无法安心。

邓元初沉吟许久,轻声说:“会好的。”

说完,两人都笑了。这不就是她刚用来安慰他的话。

***

入夏的广东,闷热难耐。

在一处破败的大宅子里,驻扎了从战场上撤回来的人。此处地处偏僻,离广州城远得很,因为战乱,主人家早就走了,留下看院子的人也逃了。

谢骛清带人深夜到这里,因为伤员多,粮草供给不上,没法再行军,临时决定留几天。进来时,宅院野草没膝,稍作收拾算能住人了。中午时小兵给他熬了一碗粥搭配两个肉馒头,他没要肉馒头,只留下了粥。

因为友军叛乱,这一支队伍被冲散了,谢将军孤身一人带着他们杀出重围,撤退到这里。他身边没一个老部下跟着……大家都担心他的身体,却不知如何劝他吃东西。

谢骛清喝着粥,翻看着从一个敌军营地带回来的《新青年》六月季刊,翻了几眼,便看到瞿秋白先生刊发的《国际歌》歌词。

外面许多兵都是投奔这位谢将军而来的,各种出身的人都有,有个读书人被他提拔起来做参谋,此刻读书的正蹲在院子里,在屋檐下整理完军报,抱着过来看到报纸就笑了:“这个我看到了,就是不会唱,不懂看谱子。”

他喝了口稀粥:“改天教你。”

“将军还懂看谱子啊?”读书的惊讶。

谢骛清笑笑:“不会看谱,怎么弹钢琴?”

“将军还会弹钢琴啊?”读书的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在俄国学的。”

读书的已经不知如何接话了。

知道这位将军是个善战又执着于禁烟的人,却没想到他能和一个遥远的国度联系上。半天才轻轻问:“真去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