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笑,玩笑道:“梦里去过。”

读书的这才觉得合理且正常,抱着军报进去了。

晚上全部粮食已吃完了。

谢骛清没吃饭,拎着枪,带着十几个枪法好的出去了。他从小在家就喜欢去林子里打猎,百发百中,可惜在此处常年战祸,林子被烧过几次,碰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回来分分都不够塞牙缝的。有两个伤兵没熬住,在后半夜走了,他让人趁夜抬出去安葬,嘱咐坑要深挖,免得被野兽发现刨开。

送走人,两个女护士坐在院子里,为死去的人伤心掉泪。

她们两个都年纪不小,一个丈夫死后要被婆家卖了逃出来的,一个是婚后被打受不了逃的。乱世之中,逃去何处没有方向,怕逃出虎穴又落狼口,听说这位谢将军禁烟,就凭着朴素的情感断定他是个大好人,是戏里唱得那种高义将军。

谢骛清起初不肯收,怕她们跟着队伍危险,而且最近战况过于惨烈,更怕她们被俘后遇到畜生。后来林骁说丢下她们也是个死,他才算点头,准备回广州城后,把她们安置在城里。

“已经没粮食了,”他坐到门槛上,平静地说,“哭多了费力气,到时候没饭吃撑不住。”

两个女人见惯了死亡,本不想哭,可是其中一个见到死去的想到自己的弟弟,另一个被感染了,说着说着就都哭上了。

谢骛清平日话不多,不怒不笑地让人心生敬畏,此刻他一发话,两人泪就止住了。

“我只是想到弟弟,”其中一个说,“方才送出去的那个年纪和他差不多,都是二十八岁。”

谢骛清没说话。他也是二十八岁,这只有亲信们知道。

“将军有家人吗?”

“有几个。”谢骛清说。

“有夫人吗?”年长的问。

“是太太,现在叫太太。”另一个纠正。

谢骛清笑了,没回答。

“说说吧,”年长的说,“大家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像您说的,万一粮食没了,我们撑不住饿死了,话都没说够,惨不惨呐。”

谢骛清这话引得笑了。她说话直白,倒有几分像何未。

他安慰说:“我饿死,都不会让你们饿死。”

“这我们都相信的。”年长的说。

他在脑海里思考着能找到食物的地点和可能性。这里只有几百人,还有几十个伤兵,要怎么迂回绕过危险和主力部队会合?也是个难点。

“将军想太太吗?”稍年轻的又问。

“不是太太,”他顺口说,“女朋友。”

说完就发现说多了。

这是个时兴的新词汇,两人女护士想了想,默契地当成了“未婚妻”。

“父母给定的?见过没有?至少见过照片吧?”

他轻声答:“见过几次。”两只手数得过来。

“将军家乡结婚前还给见面的吗?真是好,至少见一见样子,”年长的那个笑说,“我都是直接嫁过去,我们那边不给见的。”

另一个笑:“谁不是啊。初嫁从亲,父母定下便定了。”

他摇头:“不是父母定的,自己定的。”

私定终身?

两个女人觉得和听戏似的。

“她认识我第二天,帮我救家人,再没几天,出手救我的义兄,”谢骛清回忆说,“就是那时定下的。后来我被下了死牢,一出来,她便来看我了。”

在北京做人质的两个多月,遇刺数次,亲人离世,坐了一个月死牢。

除了曾经的生死交们,那时认识什么新人都只会说漂亮话,却怕和他扯上真正的关系,只有何未的真心不掺假。

义兄蒙难,他虽托付过何未,却深知她是最没能力管的,只是想到她手握航路,或许能帮得上什么。没想到那日在火车站的大小势力都按兵不动,只有她一个年轻女孩子出手了。

那日的“以命相酬”绝非戏言。

只是未未在这方面迟钝,始终在云里雾里。送了信和海棠,吃过饭,去过饽饽铺,庆生过,抱过,还亲吻过……这新式恋爱却始终谈得像他一头热。

这么一看,还是像叔叔和兄姐那样更妥当,双方见过照片,通信谈过彼此的理想信仰和对家国未来的看法,便定下结婚的日子更简单些。也不会出现还没定下结婚的日子,便和一个未出阁的正经女孩子在隔间里肌肤相亲的事。是他草率了。

不过他该做补救都做了,至少谢家这里已确定无疑,把她看作未过门的儿媳妇了。

……

未未倒是喜欢这种亲热事,看得出。她喜欢就还好。

如今公立大学都已经开始推行男女同校读书,男女关系在改变,社会在进步。

婚前恋爱还是需要的,要尊重新时代的发展。

谢骛清突然想到附近有个胆子小的小司令,继而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决定突袭一把搞到粮食再说。

他起身:“战场残酷,伤兵比一般的兵脆弱,你们的情绪会影响到他们,多想想高兴的事情。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你们两个就是伤兵的救世主,里边的人拜托了。”

两个护士收敛笑意,起身,学着士兵们行军礼。

谢骛清回了一礼,离开了。

突袭前,他回屋休息了二十分钟。

实在热,但他不习惯脱掉军裤和衬衫,保持衣衫整齐是从小的习惯。他把读书的铺在床上的被褥卷起,仰面躺到了床板上,闭目养神。

谢骛清想到在天津利顺德大饭店的泰晤士厅里,弹奏哈巴涅拉的钢琴是汉密尔顿牌的,他的记忆力太好,三岁以后的事无论大小都像刻在脑子里。对何未,他谈不上了解,除了知道她喜欢喝牛奶,喜欢穿白色,不喜多穿衣服。过去他想战事尽快结束,只想着旁人,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私念,他想南北统一,能让他再去北京。

如果她还等着自己,须仔仔细细重新谈一次新式恋爱。

第19章 烽火望炊烟(2)

时至九月。

日本关东大地震,死亡数字有十几万人。

一时间全国募捐,号召“救灾恤邻”。没人能想象到上半年还在抵制日本经济的同胞们,能在如此一个自家四处战乱和饥荒的情况下,筹善款筹物资,最后连同红十字的救护队一起送到了日本。

邓元初从财务部见到的捐款捐物的统计数字,感叹了两句数额巨大。

“这是属于国人的善良。”何知行评价。

希望他们真能看到中国人的善意。她想。

***

十二月底。

谢骛清终于回到广州城,下午三点到的。

在广州的公寓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衬衫和西裤,在客厅里坐下。

他回来直接去了前线,姐弟几个人时隔两年,今日终得一见。大小姐见弟弟就想起先夫,落了泪,三小姐在一旁安慰。谢骛清沉默。

等二小姐来了,这才缓和了氛围,一起说到谢骛清的婚事。

“父亲说,在那种时候肯和你定终身的女孩子,万万不能辜负,”三小姐是短发大眼睛波波头,长得像母亲,性格也像母亲,她藏不住心事好奇问,“清哥儿你怎么做人质都能被人看上?在家里也不见你如此出色。”

“我看上她。”他无意同三姐辩驳。

“你怎么做人质也不好好做,还要追着姑娘走?”三小姐轻声笑问,“因为像海棠?”

谢骛清轻叹。这谈话一时半刻难结束,须找份报纸看。

二小姐轻抿了口茶,柔声说:“你别把清哥儿问恼了,不给我们聊的机会。”

大小姐摘下棕色玳瑁边框的眼镜,望着谢骛清:“救过不少侨民的何家?”

二小姐替谢骛清答:“正是那个何家。”

三小姐笑起来:“义商之家。我听人说过,过去何家航运主走海外,自她露面,在内陆也发展起来了。”

二小姐的先生是做银行的,算生意场上的人,她笑笑说:“是。不过生意的规划并非一朝一夕能定下的,应该是何老先生的布局。”

“海棠花总有功劳。”三小姐替未来弟媳说话了。

“那是自然。再好的规划,没一个有能力担得起的小主人也是空谈,”二小姐笑说,“这段日子,凡听人讲到何二小姐,全是赞誉。何家航运如此大,她却没有做‘船王’的意思,有好处要拉着大家分一分,不喜独占。我先生的朋友见过她一次,说她身负盛名,本人却不见锋芒,说什么话都和和气气的,万事谦让,懂事又知恩,颇得世交长辈们的好感,凡打过交道的都想照拂她。”

大小姐微微颔首:“静水流深,是有大智慧的女孩子。”

谢骛清回忆,先前她还有压不住锋芒的时候,看来是长大了。

二小姐忽然微微笑,看谢骛清:“清哥儿,你的西府海棠独掌着航运,已是待嫁小姐里最富贵的一个。见过的公子哥都说惊为天人,不敢追求呢。”

谢骛清也微微笑,什么都不说。

三小姐感叹:“人家西府海棠有内外航路在手,富贵钱财不愁,生得又好。清哥儿,她是如何看上你的?”

谢家三小姐喜欢损着逗弟弟,四小姐喜欢捧着逗弟弟,两人平日里搭伙逗趣合适。今日捧的那个在海外避险,只剩下一个损的……

二小姐瞧不下去,轻叹一声:“清哥儿在年轻一辈将军里算有些功业的。”

大小姐也说了句公道话:“长得也还过得去。”

谢骛清立身而起,三位小姐望过去。

他走到报纸篮前,挑了两份报纸,回到原位。

三位小姐很欣慰,继续聊。

二小姐想起桩事,思量再三还是说了:“有个闲话还是和你先打声招呼。那天父亲问,我已替她否认了。有人说……她和自己的姐夫同居过。”

三小姐惊讶。

谢骛清放下报纸,破天荒地说了句:“是传言,她和我是初次。”

屋子里静得像没人……

四十岁出头的大小姐,加上两位年过三十五岁的二、三小姐,都在各自思考着弟弟的话。想问,但碍于谢骛清已年近三十,在寻常人家早做了父亲,追问男女情|事不大妥当……

“亲吻。”他不得不做了补充。

谢骛清其后沉默良久,见她们三人依然不说话,于是生平头一次破例解释到了最后:“第二日我就发了电报给父亲,你们见到的那一封。”

二小姐微微颔首,离开倒咖啡去了。大小姐戴上眼镜。

独独三小姐望着谢骛清,想象不出他亲人是什么样子的,何种姿势与神态,可这种事做姐姐的也不好问到底,左思右想许久才喃喃了句:“清哥儿长大了,今日才觉得。”

等到晚上,公寓客厅里摆进来不少西府海棠,是二小姐离开前嘱人买来的。大家各有各的忙碌,匆匆一面后就离开了公寓。谢骛清独自对着海棠花们,想到百花深处他背对着何未收拾床榻的那日。想了会儿,他才察觉自己的视线始终在一张照片上。

那时的谢骛清以少将军成名,面对镜头的站姿是当年父亲授意的。一手斜插在军裤口袋里,一手搭在军装外的宽军带下,虚握成拳,是当时将军们喜欢的姿势。

十八岁的他下巴微微扬着,心有长风万里。

那时的他并不知半月后就要遭受一次刺杀,自幼抱着自己的伯伯一次下了狠手。后来他醒时见家人的眼泪,就想,谢骛清这个名字其实是负累,让亲人哭的三个字。

所以从回了广州,他照旧对外用谢卿淮,不大用本来的名字。

谢骛清这次回来,是身体吃不消了。

他自重伤初愈到长途北上,没两月又跨越大半个中国,直接深入前线,这仗一打就是快一年。那天在广州公寓被二姐强迫看医生,直言,须静养,不能再颠簸受累了。他不得不将离开的日子延迟到一月底。趁着休息时,被拖去西江讲武堂作特约教员。

谢家除了大小姐,余下都对外自称是无党派人士,在讲究派别的讲武堂算异类。因他是历经反清、反袁和反军阀的将领,倒没出现服不了众的情况,反而远离人事往来,落了清净。

军事相关的投弹、爆破、射击和刺杀等等课程都交给了普通教员,他主教攻防战术和绘制军事图纸的课程,另外还有反帝反封建、打倒军阀的思想课程。

过年前最后一堂思想课上,他讲起列国抱着不可见人的目的支持各大派系军阀,讲起日本扶持奉系的狼子野心:“列国从没放弃分裂我们,美公使也在支持直系,最近动作频繁。追根究底他们就是怕我们统一,怕我们稳定,稳定就意味着强大。”

谢骛清最后说:“为什么我们这一代反清结束要反袁,到如今还要反军阀?我们又不是战争机器,”他告诉学员们,“因为我们渴望真正的强国富民。”

下课后,广州来了人,说要见他。

人被带到他面前,很快说明来意,去年广州扣了一艘从日本回来的船,船本是送捐赠物资去的,回来绕路南洋,慢悠悠走,不知怎地走错了航路。因没有入港手续,被当场扣下了。

扣船的职员一查船是何家航运的,连发数封电报让他们补手续,对方都嫌战乱不肯冒险过来办,船员们本就是广州的人,都各自领了报酬归家,而船如何处理,却再无下文。那船可不比一般的船,贵得很。何家航运关系网大,谁都不敢擅动船只,直接锁在了码头。

等要过年了,何家终是记起还有这一艘船,来了消息说这船的原物主不是他们。南北战事太频繁,不想冒险再过来,若能通知到本人,就请将船交给其真正的物主谢卿淮……

谢卿淮不就是他。

谢骛清坐在教员休息室的椅子上,手握那封电报。港口职员悄悄打量他,如同打量一个“家财万贯、盘剥百姓”的隐形大军阀……这种新式蒸汽轮船是大船运公司才买得起的,何家航运做那么大不过买了六七艘,可想而知有多值钱。

……

谢骛清沉默地将电报缓缓对折,再折,直到折到无法再折,再被他重新打开。

最后竟带着一丝丝无奈,低头瞧着电报,温柔地笑了。

黄昏时分,谢骛清到码头登了船。

货仓里堆满了从南洋采买的物资,码头负责人对这位谢卿淮将军是只闻其名不识其人,见本人倒合了那个传闻,是从鬼门关回来的人,瞧着就是重伤过的。

“这里的货物他们说过期了,也不值钱,就不要了,”那负责人在谢骛清回头时,笑着解释,“您看要不要清点一下?还是交给我们办?”

林骁替他答:“让我们先清点。”

官员在码头久了,见惯了大小军阀们的贪婪,猜这货物说另有隐情,怕不能见光,立时下了船。林骁带人清点,全是耐用品,都是能给将士们用,或直接卖了换钱的好东西,没有一样和“过期”有关。这全在谢骛清的料想内,他让林骁今夜务必清点卸货,离开货舱。

林骁望着满舱货物,比谢骛清的感慨还要多。

“林副官,”读书的轻声问,“这些真是我们的了?”

“是,全是我们的。”林骁轻声说。

这些人跟着谢骛清时间短,不会懂,谢骛清一个常年在山林平乱,不开赌、禁烟土,连税都不收的将军,就算打上十年,缴获来的东西也不够买这么一艘船。更何况还有满舱的货。

“一过年……年初五,”林骁每说几个字就断一下,像无法掌控翻涌的情绪,“是将军的生辰日。这些……是生辰贺礼。”

谢骛清走入驾驶舱,上了铁锁的轮舵上一层灰。他立在那儿,从裤子口袋掏出一包飞艇香烟。他抽出一根,在夕阳的暗黄光线里,低头以手指虚拢着一簇小火苗,将香烟点燃。

谢骛清的脸、五官都被烟雾模糊掉了。他一手搭在轮舵上,望向玻璃外。夕阳西下的水面上,有一艘黑色布帆的木船,不知为谁停着。

未未。

这一厚礼,让我如何还你?

***

1924年初秋,直奉军阀大战拉开了血色帷幕。

何未和人谈广州和香港之间的省港航路,那人约她到一个影院里见,她进去便见到投影的光从后照到前面,正放映着激烈无声的黑白画面:士兵们冲向重机枪,栽倒在地翻滚……因为无声,更显骇人。光影交错间,有飞机起飞轰炸,仍旧是无声的。

有人低声说:“二小姐,在前面。”

何未强定了定心思,走到前排,那里看投影的人有十几个,其中一个竟是那日包房里披着外衣、给一旁人点烟的桃花眼先生。他认出何未,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对何未微笑着轻点头,何未颔首,惯性一笑。

内里还在为直白的战争画面而心惊肉跳。

何未为表诚意,亲自送来了省港航路的入股协议。对方本对前来送钱的人有好感,见桃花眼认识何二,不免笑了,同何未解释投影的画面是什么:“这是从山海关前线拍下来的,”他指着方才的画面,问身边的桃花眼,“世侄啊,你如何看?”

“陆空配合,这算是史无前例最大的一场。”桃花眼评价。

“二小姐感兴趣,可以再看一遍。”接了股份协议的人对何未笑笑。

“不用,你们继续。”何未表了诚意,不再耽误他们议事,退了出去。

未料一出放映室,被身后人追上。

何未回头,桃花眼先生。

对方笑着,轻声说:“那日一别,和二小姐是有……”

“差不多一年半没见了。”她心领神会。

“一晃这么久了。”他感慨,话里眼中其实是对谢骛清的情义,两个兄弟南北相隔,再见不知何时。见到何未,他像见到自己人,聊了不少和谢骛清过去的交情。

聊到后头,他笑着问:“刚才见那个,怕不怕?”

她心有余悸:“我从没见过打仗,过去也是这样陆空作战吗?”

“过去都穷,买不起这么多飞机,”桃花眼轻声道,“现在装备上来了,以后的战事更惨烈。”

那些飞机投下炸弹,谁逃得掉?再强的陆军也死伤惨烈。她不敢深想。

对方聊了两句闲话,忽然轻声道:“这一战若奉系胜,清哥说不定就有机会回来。”

消息来得过于突然,她一时无法反应。

等下午去账房对账,她渐回了神。

当初软禁谢骛清和谢家四小姐的是直系军阀,如果他们被赶走,对谢骛清来说确实是一桩大好事。他也许真会回来,哪怕悄悄回来一两天都好。

她越想越高兴,捧着茶杯笑,翻看账本笑,看着平平无奇的银烛台也笑,笑得一把年纪的账房先生直犯嘀咕……这没到年底呢,账本能瞧出什么?

账房先生老派,不喜欢自然光线,喜好将屋子弄得昏暗暗的。何未每回来,此处都要点着灯烛。茂叔想给账房装个电灯泡,账房先生都不肯,对茂叔:“你看我这白瓷杯,五年没换了,变动不得。风水顺时,不好行什么变动的。”

茂叔坐在老旧藤椅里,摸着已被磨得不见藤枝脉络的扶手,取笑道:“我们家势必要旺个几十年,您这处我可不敢来了。”

账房老先生不屑道:“不来便不来吧,你也瞧不懂账本。二小姐每回来都不见说什么,倒是你话最多。”

何未一手撑着下巴,换了个姿势望着账房外的树杈子,又是一笑。

老账房先生和中年管家跟着一齐往树杈上看……是有一只蜜蜂绕着窗台上晒着的盆景打转……但总不见得,瞧见一只蜜蜂就笑到了现在?

……

金秋十月,直系军阀被赶出北京。

很快,在此战获胜的几大军阀一同电邀孙先生北上,共商国是。

南北统一终见了曙光。

谢骛清的公寓聚集了此番要北上的第一批人。

等在客厅的人大多和他相熟,只有一个是最近投诚的,还有个头次来广州的将军,那男人四十来岁,被战场洗礼得像五六十岁的人,满面风霜,头发花白。

他一见谢骛清便立刻起身:“谢少将军。”众人不明所以,实在不知这二人有何交集。

那人对大家解释:“去年要没有谢将军,我就死在石林里了,”那人声色沉稳,但目光炙热,“谢将军本可以不管我。但他听说有友军困在那里,带着手|枪营趁夜过来突袭,将我们这一小支队伍救了出去。”

谢骛清露出笑意:“先坐。”

众将落座,开始热烈地讨论这一次北京之行。

林骁立在一旁,看着谢骛清的侧脸,沉浸在去年的回忆里。那个月谢骛清一个人带着手|枪营和伤兵被冲散了,等他带着一百来个残兵到了地图可查的一个镇子,已入了冬。主力部队终于等到他,林骁和十几个亲信将领全都红了眼,林骁直接就低头掉了泪。

当时谢骛清抹掉林骁脸上的泪,说了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独身是为了我。”

众将领都被他这话气得笑了。

……

此公寓内的不管籍贯在何处,信仰是否一样,都是一心反军阀的爱国将领。枪炮鲜血里走出来的男人们终见统一曙光,难得轻松,不约而同拿平日最严肃的谢骛清开玩笑,取笑他上一回入京在情海里跃浪翻波惹了不少情债,这一回再去怕不轻松了。

谢骛清任他们说,好烟好酒招待了一晚。

等送走客人,谢骛清回了卧房。

林骁端着茶水进去,见谢骛清在幽暗的灯光里,坐于临窗的胡桃色木椅里。他面前是敞开的棕色软皮箱,里处叠放着日常穿的衣物……军人的衣服简单,衬衫叠着衬衫,军裤摞着军裤。

谢骛清右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虚拢着,自然垂在身前,轻握着一个女孩子用的白瓷粉盒,盒面上印着红红绿绿的花与叶,似乎当中还有字。

这是谢骛清脱离主力部队,消失数月后带回来的。

他见林骁盯着自己,想是心中高兴却无人可说,难得吐露了心事:“不说来历的话,怕送不出手。”

未未送来一艘新式蒸汽轮船,自己带去一个过时的粉盒,不像话。

说了……又怕她难过。

第20章 白日见烽火(1)

她预感谢骛清真要回来了。

这感觉没来由地愈发强烈,以至于她将过年前去外省的行程都推了。

等到十一月底,客轮运营部的经理询问,今年暖冬,是否要将最后一班航班挪到十二月中。何未问了几大航运的负责人,大家统一时间,一同推迟到了十二月。

按规矩,最后一班离港的客轮她都要去天津送,这个没法变动。

她尽量压缩时间,下午到了利顺德。

何未带均姜坐电梯从餐厅离开回房间,因客人多,等了来回两趟。均姜在一旁说到天津,提起上回莲房买回去的帽子过于时髦,至今都没找到机会戴。

她笑着说:“如果钟形帽的话,须短发才……”

一行人推开玻璃门。

她迎着一楼大堂的灯光,看见谢骛清和几个高级将领一同走进来,身上仍然是蓝色呢子大衣。酒店两旁的墙纸壁画像没有尽头……在他两旁不断退后。比记忆里的更修晳清俊,嘴唇的颜色浅极了,该是天太冷的缘故。

谢骛清正摘下手套,想要和身边人说话,慢慢停住了动作。

……

她像窒住了,努力让自己瞧清他的五官,他的面容。怕看错了,怕根本不是他。

谢骛清缓慢地把手套对折,交给身旁的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副官,目光一直在她这里。

风尘仆仆的将军们刚下客轮,正在吩咐副官们清点行李,安排跟来的士兵们的住行和巡岗。

被谢骛清救过的中年将军环顾这声名赫赫的利顺德:“听说前清皇帝被赶出紫禁城以后,就住在这儿?”一旁饭店经理恭敬答:“不在这里。不过常来泰晤士厅跳舞,到西餐厅吃饭。”

谢骛清和众将军一起走向电梯。

何未的手还在发麻,从瞧见他起,手上的血脉就像无法流动了,麻得厉害。腿也是,站得不实了,这回不是踩着薄冰,根本就是站在水面上,人轻得没有重量。

“老谢定房间了吗?”另一个将军问他,“先去餐厅吃点儿什么?”

谢骛清没有回答身边的人,军靴在软绵的地毯上站定。

“何二小姐,”他轻声说,“久违了。”

她轻轻地笑,点头说:“谢将军,别来无恙。”

两人对视着。

其中的暗流湍急,冲得她昏沉沉的,也让众将军瞧出了端倪。

谢骛清除了治军严谨和军功累累,最让人喜好谈论的就是风流。他们来自南方,并没见过何未,一时联想不到何家航运头上,只顾着瞧谢骛清和佳人之间的眼神勾连,不用深想也知这位“何二小姐”同他有某种不可说的前缘。

“二小姐来天津,是为送出港客轮?”他问了重逢后的第二句话。

她轻“嗯”了声。

“这次住在哪一间房?”

“上一回……”住的那间。她停住,怕过于暧昧,没说完。

谢骛清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众将军凭她的三个字,就明白两人上一回曾在此处同住过。

何未想问他住哪,犹豫间,电梯门被哗啦一声拉开。

谢骛清挪开半步,示意她先进。何未走入,谢骛清立在她身旁,随后才是其他人进来。锁链咯哒咯哒地缓慢搅动,电梯开始上行,何未微微呼吸着,尽量做出故友闲聊的神态,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将军这次来天津,要留几日?”

谢骛清低头看她,停了几秒说:“明日走。”

这么快?

何未掩饰自己的失落,轻声道:“长途奔波必然辛苦,请将军保重身体。”

谢骛清低声回:“多谢二小姐挂念。”

几句话的功夫,电梯门已被推开。她对谢骛清礼貌颔首后,带均姜出了电梯。等电梯门在面前再次被拉拢,她还怔在那儿,愣着,注视着电梯上行而去。

她的心像那架电梯,一径朝上,像没尽头似的。

三楼电梯门外,早有人等在那里,拉开伸缩式铁栅栏门,立在最靠门的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就的是北京临时政府的代表秘书。秘书在两个助手的陪伴下,迎接谢骛清他们。对这位谢家公子,这位秘书曾有耳闻,但从未见过本尊。

上一回在北京囚禁谢骛清的人早在直奉大战中败北,逃走了。新来的这一批人里,见过这位谢家将军的极少。

不过秘书早被人私下叮嘱过,这位谢家公子是个喜欢女人的。他们早有准备。

里边先走出来两个将军,那戴眼镜的秘书微欠身:“几位将军远途而来,路上辛苦了。”他瞄着前头的两个,年纪大,不像。

在两人身后出来的这一位的外套上别着高级别领章,人沉默着迈出电梯,身段颀长,军装在他身上额外服帖合身。他眉目间虽难掩疲惫,但还是礼貌地对秘书一点头。秘书只瞧见他的侧面,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是这个男人的眉深,眼眸更深,有着青山秀水养出来的清隽。却是水深无底,山林幽深,不大好亲近。

通常这种男人对女人又会是另一个面孔了。秘书想。

因三层不高,跟随的军官都直接走楼梯上来了。

最先上来的是十五六个布置会议室的中级军官,每个人手里都拎着黑色皮箱子。

秘书想和他们多说话都没机会,众人到了公共房间。中级军官们开始布置起来,打字机和反监听的干扰器先后搬出来。有人在调试打字机,有人在连接电源,有人搬来一个棕红色、半臂长的木箱子,打开是手摇发电机。

他们的军用设备都不是最新的,秘书身后的两个助手认出那台打字机是德式老款,露出不屑的神情……听说广东那边办军校最窘迫时,连第二日的伙食费都要在前一天去问军阀借,果真如此。

秘书比两个助手眼界宽,看到的是这批将军的治下严谨和专业。

这些革命军人大多是受过现代军事教育的,革命军也喜欢重用新人、新派军官。不同于军阀军队里的都是老派和旧派当家,是酒肉兄弟场的天下。

这帮人过于有条不紊,让秘书和迎接的几个年轻人都不知该何时插话。等十几个将军都到齐了,林副官也抱着一摞刚收到的电报,搁在谢骛清的空位子前:“这是中午收到的电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