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睡后起来点上一根烟,做点儿别的,再回来她这里,通常就还要再睡一会儿,一两小时的样子。也就只有此事上,能见他衣衫不整的时候,但他哪怕下床取个东西,或给她拿茶水润喉,都至少会套上长裤。皮带倒是不系。

“谢教员就没有匆忙的时候,”她笑,撒娇道,“都不让我看。”

谢骛清笑,接过她的茶杯,搁在一旁椅子上。

“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他笑问。

她摸枕头下的枪套,手指绕着枪套上的皮带。自从他回来,总枕着这个睡,连她都习惯了。他低头,看她:“我一开始是奇怪的,你为什么要看上我。”

她讶然,却还是嘴硬:“那时候小,不大懂。你亲我,也没想到躲。”

“是吗,”他笑着同她逗趣,“倒是我仗着年纪大,勉强你了。”

她趴在谢骛清那条没伤的腿上。兰麝香融在空气里。

谢骛清两手将她抱起来:“勉强就勉强了,二小姐如今没回头路了。”

两人对视笑,她搂着谢骛清的脖子,脸贴着他没穿衣裳的上半身,听了会儿,稀罕地说:“你心跳很重。原来书上说,趴在胸膛上能听到心跳,是真的。”

谢骛清笑,下床,恢复到现在,不用文明杖也能独自走了。

他到书桌旁,整理方才手写的教案。

何未也光着脚,到他身边。她喜欢看他写的东西,尽是她没涉猎的领域。蓝色钢笔水在白纸上一列列写下来,字是铁画银钩,容与风流。

透明玻璃镇纸上刻着字,红漆描过,他用的久了,红漆被磨掉了,只留了刻字的痕迹。

起手是“赠谢教员”,下书“平生最薄功名事,不屑金冠玉蹀躞”。

这该是保定教书后的留念。这话,一读便是说他的。

谢骛清今日回来心情不错,她猜,他救到协和医院里藏着的人是关系极好的朋友。当初他落难,营救的人不少,他虽不详细说北上行程,但其中一样是救人,她知道,也已帮他安排送出去好几个了。

两人都没再出去。

窗台上水淋淋的,水缸里的小雨坑没间断。

卧房内的床单像带着水汽,她几次草草拉平,再被弄乱,便懒得管了。索性这卧室只有两人进,天一黑,总是要再睡上来的。

谢骛清头发短,易被汗打湿,她搂着他的脖子,拢拢他的浓黑短发,遮住若有若现的几根白:“早知道要这样的,不如第一天见你就在一起。”

他笑:“是这个道理。”

她想吃西单天福号的酱肘子,谢骛清便亲自出去买回来,芝麻烧饼卖完了,均姜恰好来,给她和面烙烧饼。均姜嘲笑谢骛清只买酱肘子,要把众人吃腻的,洗了手在厨房剁肉馅,烙烧饼间隙,为他们做肉饼。

均姜带来一个木盒子,进厨房前放到院子当中的石桌上,说:“胡经理让带来的。”

彼时,谢骛清正在正房的沙发上,坐着抽烟。

何未敲着玻璃,叫他出来,见他要拿手杖,又摆摆手,抱着木箱子进了正房:“想大家一起欣赏的,先给你看吧。”

她打开铜色锁扣,掀开木箱子,是个最新式的无线电收音机。没外挂的喇叭。

“胡盛秋说要做出来这个,再来看你,好让你知道他这些年做了什么,”她笑着给他打开无线电,在沙沙的声响里找电台。没多会儿,苍哑涩滞的戏声跳出来,就是这个了。

“知道这个有什么不一样吗?和过去的?”她献宝似地问。

“精巧得多。”

“喇叭收进去了,过去的喇叭都在外边的。这样就方便搬走,方便带了。”

她喜好这些创新,胜过于做生意。

在天津时,那些人奇怪她为什么不上心盐号生意,明明是赚钱的大买卖。可对她来说,那就只是生意。而把粗盐变成精盐的过程,才是她想做的实业。

当初没有精盐生产技术,粗盐的氯化钠含量低,西洋人嘲笑国人吃粗盐就是在吃土。后来有了第一袋精盐,那个盐袋上印着海王星。那是属于实业家的浪漫。

她也有这种浪漫情怀,想做出新东西。

这个时间,电台里播放着戏曲,由电台里的专人放黑胶唱片。

“等你再走,带上这个,我给你在电台里放钢琴曲。”她说,仿佛习惯了他为战事来去。

窗外,均姜问扣青,葱买来没,没有葱如何能烙肉饼,扣青回说,林连长去买了。林骁这次入京没几日和扣青纠正,如今他不叫副官,是警卫连的连长,扣青就此改了口。

均姜笑嘲说扣青支使一个不会挑大葱的人去买,万一买回来小香葱,肉饼就糟蹋了。扣青回说,人家都连长了,不可能笨到不认葱的地步吧……

两人笑着,讨论着葱和林骁。

谢骛清将烟蒂揿灭了。

何未调试收音机,长发及腰,因蹲下的姿势,发梢扫在她脚踝上。

“未未。”

她轻声答:“谢教员,你说。”

他摸她的头发:“我可能是做了许多的好事,才能让你看上我。”

“果然人老了,就不容易自信了,”她揶揄他,“少将军初入京城,在胭脂堆里打滚,可是说过——‘在我这里动真心,都是有来无回’。”

谢骛清笑,手指勾了下她的鼻尖:“偷听人讲电话,还理直气壮?”

她皱着鼻尖,把收音机放回木匣子,真是他们制造厂组装好的第一台,意义非常,不能随便乱放:“从不正经说话。”老男人就是言不由衷。

他刚准备将满是烟蒂的烟缸处理一下,这里不止他的,屯着昨日来开会的几位军官的。

但一听她这话,将手转向了香烟盒,轻敲出了一根烟:“什么是正经话?”他划亮火柴、点烟吸,倒是风流的神气。

“我爱你,”他又笑问,“这算不算?”

她两只手臂搂着木匣子,立在那儿,像忘了语言为何物。

她……和他开玩笑,未料他说这个。

“1922年,京津两地都知道的事情,骛清以为二小姐比谁都清楚,”他直视于她,像看着百求不得的女孩子,道,“我自南方来,摸不透北面的人如何追求女孩子。当年真是颇费了一番心神,却不得要领,怕一旦南下,你就另嫁他人。”

她被逗笑:“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

他看着她,笑着说:“都是十分正经的话。”

谢骛清把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衬衫拿起,穿了,一粒粒系上纽扣。立领板正,扶着沙发立身而起,慢着步子走出去。他去西单买酱肘子时,让车绕路去晋宝斋买了盒子菜。

没告诉她,预备给个惊喜。

何未以为他去厢房有公务,那里有两个文职军官在。

扣青几步蹦到她面前,趴在她耳边说:“方才林骁在厨房说,少将军心里可疼你了,那年,你写信要他用白话写家书,他便把军中有家室的家书全都借到了军帐,观摩学习。”

秋风拂面,细雨一蓬蓬地洒在她脸上。

她立在门框旁,见谢骛清冒着毛毛细雨,慢慢往东厢房走。他有他的骄傲,从能走,便舍掉了文明杖。

一个对自己严苛的将军,却是仁义治军。

林骁讲,南方边境线上自前朝设有对汛,因地处深山老林,清朝覆灭了,消息来不及传过去。那里的辫子兵仍在对汛,守着边境。谢骛清带人过去,让人为他们更换衣服,剪掉辫子。他来到这些老少对汛兵跟前,说,愿走的,他感激戍边守边的辛苦,补给前朝欠下军饷,一径派人送回家乡,愿留下的,就在新军队受训。

“我从军,为国守土,和列位一样,没什么区别,”少年谢骛清站在他们面前说,“若有一日谢骛清为己谋私,军中任何一人,包括你们留下来的任何一个,皆可拔|枪射杀我。此一诺,至死不易。”

林骁就是其中之一,从那日起誓死追随了谢骛清。

第51章 夜阑观山海(1)

这天清晨。

谢骛清不在屋里,她略醒了会儿,下床将长发绑起来,穿上小缎面鞋就出去了。

这时间太早了,刚亮。除了两个值勤的军官,无人醒着。

谢骛清跨坐在石凳子上,看着老伯栽种在竹下的一小片菜地。何未走得多轻,都能被他即刻发现。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要她坐在腿上。

西厢房有打字机的响动,想来是在整理手写资料。

何未勾着他脖子,坐下:“起这么早,看菜地?”

“也看竹子,”他看着竹子,轻声说,“北方竹子不算多,等以后有机会带你回南方,满山的竹子,下一阵雨,就是这个时间,能在山上挖回不少竹笋了。”

他问她,见过梯田没有?

没两句讲到苗寨壮寨,山里的寨子,木房子挨着木房子,夜里,煤油灯一点。倒像和夜色里的星空对调了,仿佛整个寨子在云雾里,点点亮藏于其中。“那时有保定追随我去云贵的人,刚入山,半夜里总听得到咚咚咚的动静,以为有鬼。寻了几日,发现是寨子里的人趁着睡不着,在砸草叶,染衣服。”

谢骛清说到清末民初,还不通陆路,要从香港辗转到越南河内,再绕回到故乡。说到他后来带兵去的广西,十万大山环绕漓江,说到曾捉拿悍匪到河内:“我们队伍里有壮族的人,壮语和那边的话有些相通,能交流几句。”

她猜,他想念家乡了。

何未勾着他的脖子,轻声说:“这里也是你的家,亲亲我。”

他在晨光里注视她的脸,注视了许久后低头吻她。

一个值勤的军官从外头提着一桶水回来,刚从胡同的水井里打出来的,迈上台阶便侧过身,往门后站定。露出来的木桶边沿,水晃荡着洒了出来。

她在他颈窝里问:“现在心情好了没有?”

谢骛清笑,耳语:“不过看了会儿竹子,谁说不好了?”

不知怎地,她能察觉到谢骛清迟早要走,再次南下。

明明他只是看着百花深处一丛竹子,回忆了两句在南方带兵的事。

西北军阀们一个个离开了北平,西部各省赈灾义演的事没了下文。

这一日,她在航运公司的办公室里,见到从江浙赶回来的七姑姑,姑侄两人聊得正高兴,秘书递进来一张名片,正是那日广德楼见过的县长。

“是谁?没见你提过?”七姑姑看名片上的人名。

“一个县长,西北的县长,”她让秘书将人请进一旁的会客室,泡一壶好茶招待,“西北大旱了两年,他们来北平筹款。”

七姑姑叹气,将长长的麻花辫子撩到身后:“那边是惨,卖妻儿的全是明码标价了。还有自卖其身的,只求能不饿死。”

这是何知妡的习惯,每回坐下,都将辫子斜搭在肩上,要走时,撩到后头去。她始终是未嫁身,不喜烫发,保持着过去的习惯,一旦卸妆下了台,就是一袭长褂子,身段气度不必靠女子的衣裳撑起来,自有风流。

“你先见客,我也去会会旧友。”何知妡说。

“你知道,祝先生在北平吗?”何未在姑姑推开玻璃门时,忽然问。

何知妡手扶在门上,错愕回望。

昔日名冠京师的何七先生,在当权军阀面前都敢甩脸子,竟在侄女面前为了一个旧人失了态。“在一所师范学校做老师,”何未说,“姑姑要想见,我找个借口约他出来。”

何知妡静了片刻,轻声道:“我这一次回北平,拜会恩师,大摆宴席的事无人不知。他若想来见我,自然会来。他若不想见,又何必骗人来?”

由此,推门而去。

何未见到那位县长,说着捐盐的事,仍在回味七姑姑的话。

谢骛清这半个月不在北平,去了奉天。

他对奉天的军工厂极感兴趣,过去因为南北对峙,就算去了也被人提防,看得不够尽兴。这一回刚能行走,就迫不及待北上了。

两人像刚谈恋爱的新式男女朋友,每日电报往来从不间断。说军工厂,说奉天,也说奉天城的狐仙庙,在东南角楼下。她回电说,北平亦有狐仙塔,也在东南角楼。

两人于电报中,从狐仙说到东南角楼,最后说到奉天和北平有如此相似的地方,恐怕源于满清的萨满教。

电报简短,外人瞧不出其中趣味,唯他二人乐在其中。

送走县长后,秘书送进新的电报。

何未打开那张抄写的电文:蓑衣胡同,这名字有趣。

她一愣,他这说的是南锣鼓巷?

谢骛清回北平了?

这一念起,被手边的电话铃声惊断。

何未握着听筒,放到脸旁。

属于谢骛清的那种呼吸声,和旁人都不同。她说不出区别在哪里,但猜得到是他。

“刚才路过白塔,”谢骛清的声音从那头传来,“想你是不是小时候常去那里。”

白塔?果然到北平了。

她心不禁飘了,轻“嗯”了声:“常去的。”

“后来车经过南锣鼓巷,又想,你来过没有。”

“嗯,也常去。”

一个月未见的两人,握着听筒一起笑了。

“我过去离开北平,常想你,但都觉得可以忍受。比起让你承受颠沛流离的辛苦,住在北平对你更好。可这一次去奉天,”他略静了会儿,说,“我好像不再这么想了。”

她看到书柜玻璃上倒影着自己的脸,在笑。

“认识你之前,我听说了许多事,有关你和何二先生之间的父女情,”他说,“那时,总要压抑带你走的念头,因为猜到你想尽孝道。如今何二先生故去,未未,你是否愿意再考虑一下,随我南下?”

何未调转身子,倚在书桌边沿:“你已经到北平了?为什么不当面说?”

“是,我在北平。”

谢骛清回答:“过去这些年,每次当面问你能不能和我南下,都被二小姐拒绝了。这一次想换个方式,或许,能有一丝希望。”

她眼已有热意。

细想想,确实拒绝过许多次。她爱着谢骛清,可没办法跟他走。

“上一次,我以半生功名,两省重兵都没办法带走你,”他说,“这一次,想再试试。”

她敛着息。

两个同时在北平的人,已认定夫妻名分的人,竟于电话里说着如此的话。

从回北平,她等着在小院子里嫁给他,从厢房嫁到正房。他总说还不是时候,不可如此草率。她想着成亲,他却筹谋着带她南下。

“我……从没想过离开北平,从小住在这里,太习惯了。”她声音微微抖着,难以平稳。

那边安静着。

“但这一次,不想再耽误你了,”她柔声说,“过去,每次都是你北上来见我。以后,我不想让你再冒险,至少不要为了见我而冒险了。”

跟着谢骛清,带上斯年,以最精简、最隐瞒的行程,举家迁移。

她竟为这一个想法,被心跳震得胸口疼。

寂寂的一霎,像退回到恭王府的长廊内。

他说,他说不得不走,她说她不得不留。

谢骛清长久不语,久到她心里慌:“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六国饭店。”他答非所问。

“接你的车在门外,”谢骛清又道,“航运公司门外。”

听筒长久握在她的手里。难道现在就走?斯年还在学校,哪里来得及。

“我有亲人到京了,想见你一面。”他说。

何未略放松,在白连衣裙外套上大衣,仓促而出。

一辆黑色轿车等候多时。不晓得是什么亲人,他难得如此郑重,派车接她。

初秋的北平,满目金黄。

轿车驶过宽敞的大路,转入东交民巷的入口。

那里拦着铁栅栏,轿车将她放到东交民巷外,本想驶入,不知为何被拦下,说是今日东交民巷这条窄路上都不可过汽车。天将黑,有人步行走入,去德使领馆的邮局给亲人寄信,问刚下车的何未,德领事馆在何处,她给指了地方。

她走上通往六国饭店旋转门的石路,穿过旋转门。

她的高跟鞋踩在地毯里,没一点点声响。玻璃门从她背后旋过。

十几步远的地方,等着她的男人立在那儿,地毯尽头,红木楼梯下。军裤军靴,许久未上身的装束。白衬衫是熨帖合身的,衬衫的立领没系,微分开……他永远都像初见那夜,像那个久负盛名的少年郎。

谢骛清像等了很久,到背着手,把玩着一根黑色钢笔。他仿佛有心事,以指尖不停顶开钢笔笔帽,细微规律的“啪嗒”扣合声,反复在他手心里响起。

像旧时更漏的水滴,一滴滴数着时辰。

他看到何未的一刻,钢笔帽被彻底扣上,被递回给身后的一个年轻人。那人是陌生面孔,想来是从奉天带回来的。

“外边被人拦着,是出什么事了?”她警觉地轻声问。

“没什么,”他说,“保定的同学会。”

何至于这样巧?

六国饭店的舞厅门外,摆着一个宾客牌子,牵头的照旧是邓家小公子,名字在头一个。当初这牌子上的名字,就已让只宴客名流贵胄的泰丰楼老板诚惶诚恐,如今这上头的名字,有的早落魄无名,有的却是比过去更不可攀的大贵人。

保定的军校关闭于上一次的同学会后,时至今日,许多年轻人都淡忘了这个曾培育无数名将的学校。但一见到名牌上保定同学会,却像被提醒,回忆起过去这所学校的辉煌。

宾客牌下,最末尾还列着西江讲武堂、云南陆军讲武堂等七八个讲武堂的名字,这些学校有些早消失于世,难得存留的也已经改了称呼……眼前的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

门口的士兵,见是谢骛清,直接开门放行。

舞厅内,到处都是穿着军装的男人,十几年前的军装。因各自来自的省份不同,军装式样都不同,还有些毕业后弃武从文的,找出读军校时的制服穿了。

像回到了辛亥革命的时代。

每个铺着白色桌布的酒桌,沙发,还有舞池旁在交谈的男人,都不约而同地对她行注目礼,隐晦,而又礼貌。对他们来说,何未年纪轻,算小一辈的人,但她是谢骛清的妻子,该有的礼节不可少。

“这都是你的朋友?”

“昔日同袍,还有学生。”

谢骛清把军装外衣穿上,正襟而坐。

在舞池旁,这个圆桌子周围有白谨行和邓元初,还有那位扔过一块表在银盘子里,吓唬何未亲爹的男人。这位先生昔日年龄就是最长的,如今男人已迈入老年,笑意倒不显老态。

恭王府一面后,她同这个邵先生见过几次。

“二小姐。”

“邵先生。”她笑笑。

“清哥请我做证婚人,”邵先生理了理许久未穿的军装,笑着说。

她心中一震,看谢骛清。

谢骛清微笑着,回视她。

“我说,二小姐如今名声大,未必肯认我这个已失了势的人。”邵先生笑着道,“我这里准备了稿子,二小姐是否要过目?”

何未仿佛失了语。

“简陋了些,”他在桌下攥住她搭在膝盖上的一只手,“但至少亲朋满座。本想请花童,怕有记者在外拍照,就省了这个步骤。”

她盯着谢骛清,盯了半晌,一低头,眼泪掉下来。

邵先生笑着离开,准备证婚仪式。

宾朋一一露面。七姑姑从偏门入内,走到一旁的圆桌旁,对她笑了笑:“你九叔说,他过于受人瞩目,就不来了,由我全权代表了何家。”

她不知该答什么,愈发像被人推到了一场梦里。四九城内的一场梦。

“今日我受父亲嘱托,是来嫁妹的,”白谨行笑着,同七姑姑坐了一桌,“算娘家人。”

而新郎家的桌上,独自坐着郑家三小姐。郑渡一度想凑过去,到姐姐身边坐着,被她赶走。那一大桌子的空椅子,都是谢家人的。

再远些,是同谢二小姐交好的俄公使、法公使,在宾客位。

好似谢骛清已广发喜帖,除了她这个新娘,无人不知两人的喜事。

他没穿新郎该穿的西装,以军装替代,在座诸位宾客基本军装加身,外头守着的也是士兵。因在东交民巷,记者难进,极难走漏风声,就算有人因舞厅名单上的贵客想窥探内幕,望进来,见满座军人和老旧军装,猜到的只能是——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的旧军官聚会。

这些曾献身辛亥革命,推翻旧王朝的军人们,聚在此处,为了一段不可外传的婚礼。

谢骛清给她的婚礼,最奢华的不过这满座功勋。至简,至诚。

第52章 夜阑观山海(2)

邵先生像主持毕业典礼一般,从一个个小圆桌当中穿行而过,走到舞池东南角摆好的一个的木质小讲台后。他把证婚词打开,摆在眼前。

“我同谢骛清相识在保定,和在座诸位一样。不过我和他还有另一层渊源,谢老将军在清末开过不少讲武堂,家父曾是谢老将军的学生,”他抬眼,并没照着读,那稿子早记在了心里,“那年,他自南方来。谢老将军的最后一个儿子,唯一活着的那个,这是见他前,家父对我说的。我受家父所托,去车站接他,没接到,回了学堂的校舍,看到他已经在整理床铺了。他带来的一个行李箱里除了两套军装、衬衫和换洗里衣,都是他父亲写的兵书手稿,他一路北上,就在整理这些。”

那年,清朝尚未覆灭,军校尚未更名。十几岁的谢骛清独自一人北上。

“他初到保定,京城有人专门派车来接,要他入京,和世伯们一聚。因是私人聚会,我说,你小子把军装换下来,换套年轻人喜欢的西装去,”邵先生说到这里,笑起来,“他说,他从十岁开始就只穿过军装。说起来,他人生第一套正经的西装,还是我送的。”

大家笑。

“对他和何二小姐的姻缘,我所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邵先生道,“但他和何二小姐这么多年,始终如一,我们这些身边人全看在眼里。当年军校校训第一条,就是守信。这一点,谢教员贯彻得十分彻底。”

众人又笑,谢骛清也笑了。

“我一个军人,证婚词写不好,说的都是闲话,”邵先生最后合上那页证词,神色郑重,“今日邵某人有幸,在此处,与诸君一同见证谢骛清将军和何未小姐的婚礼,吾与诸君,伏愿两位新人,合两姓以嘉姻,敦百年之静好,携手百年,白首不离。”

邵先生竟像毕业讲台读过致辞后,敬了一个军礼。

谢骛清立身而起,军靴并拢,在啪地一声马刺相撞的轻响里,回以一个相同的军礼。

像回到初见那年,谢骛清于新生校舍内,理平床铺,他回身,见到了姗姗来迟的老学长。煤油灯的光,照亮了军校的夜,一副副陌生而又对重振山河充满期待的面孔,聚集在围墙马厩旁。那年聚集的人,有的早就成尘成土,能活着坐在、站在这里的,都是幸运的。

郑骋昔接过一束手花,递到何未面前。

何未接到手里,植物的生命力透过玻璃纸,渗到她掌心里。

“清哥说,你喜好穿白色衣裙,倒是省去了准备婚纱,”郑骋昔把头纱戴到她头上,前刘海上有短短的白纱盖到眉眼上,“你今天的裙子像专程准备过的。”

何未从郑骋昔眼里见到泪花。

“三姐。”她轻叫了声。

郑骋昔眼眶泛红,对她笑笑,拉着她的手,递给谢骛清。

男人温热的手掌,将她牢牢握住。

他牵着她的手,走到证婚人面前。看上去是西式婚礼,但没有基督教的主持,又或者是中式婚礼,却没有旧式的大红嫁衣。

护国军的军装,配上及踝白裙,就是名震天下的谢少将军和何二小姐的婚礼礼服。证婚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预先准备的红绒布盒,打开,并排摆着如今最时兴的婚礼对戒。

谢骛清拿起一枚戒圈小的,握住她的手。

两人对视。

“谢骛清一介军人,不懂风月,不谙世情,能娶何未小姐为妻,实乃三生之幸。今日在众同袍面前立誓,”他道,“骛清与卿,生则同衾,死则同穴,除生死大限,绝无分离之日。”

戒指被套到她的手指上。

何未像心尖上被系上了一根红线,牵扯着皮肉骨血。

她在谢骛清的注视中,从红绒布盒里拿到那个大的戒指。从刚刚,她就在想该说什么,到此时了,嘴唇动了几次,还是红着眼望着他,轻摇头。想不好。

谢骛清笑了,轻声说:“想不好,回家慢慢想。”

她轻点头,把戒指慢慢套上他的无名指。

满座宾客立身鼓掌,谢骛清给了她一个拥抱。

何未也抱住他,闭着眼,想到二叔走时,一直反复念叨着,对不住谢少将军,对不住谢家,竟没有在谢骛清下落不明前成全了他们……

何未的眼泪顺着他衬衫的领口往下掉,努力闭着眼,都压不回去。

隔着一扇玻璃门,外边是往来的各地旅人,各国公使,还有躲避刺杀的落难人。因已入夜,外头对舞厅的关注愈发高,邓元初审时度势,让乐队开始演奏,舞厅的灯打开。旋转的怪诞光圈里,军人们互相笑着,退出舞池范围,今日女客太少了。

“郑三小姐,赏个脸?”邓元初绅士地对郑骋昔伸出手,固有的微笑在眼底,“舞池里只有一个,侍应生传出去怕被人误会。”

“陪邓小公子跳一曲,倒没什么,”郑骋昔笑着道,“只是该新人先下舞池。”

谢骛清把军装外衣脱了,给林骁。

何未把手递给他,和他划入舞池。

“当初在利顺德,你就跳得很好。”他说。

“你注意到了?”

“没有注意到,怎么会给你们连弹三遍哈巴涅拉?”

谢骛清搂着她,绕到舞池当中。四周宾客见过谢骛清策马疾驰,见过他浴血奋战,冲于人前,却鲜少有人见过他跳西洋交谊舞。

他让乐队奏起哈巴涅拉,扶何未的腰,跳了开场一曲。

何未靠着他的肩头,想象,如今已是太平盛世。他们或许已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走出这个六国饭店,东交民巷的两旁路口再没有铁栅栏,阻拦着国人。大街上,叮当车一辆辆,川流不息……西北不再怕大旱,粮食丰产,中原不再有新军阀混战,树木茂盛,没有任何一丛枯枝上挂着烧焦的士兵尸体。

何未摸到他腰后挂着的手枪套,被谢骛清兜住腰,向后仰去。她再直身,迎上他背对着灯光的脸,还有那双漆黑的眼。

“没想到,谢教员探戈跳得如此好。”

“在欧洲学的,”他耳语,“本以为用处不大。”

“我在南洋学的,”她说,“跟着哥哥,和那些外交官太太们一起学的。”

谢骛清意外沉默,恰好一曲结束。

郑渡派人临时电话,邀请了不少名媛小姐参加保定同学会的舞会。

灯影里,一对新人很快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