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让轿车停在新街口南大街,难得于夜色里,沿大街往胡同口走。

何未想挽他的手臂,被谢骛清先一步拉住手,在身后警卫和轿车司机的注视下,拉着她这个穿着高跟鞋和长裙的富贵小姐,拐进了无灯照明的胡同。

借着月光,谢骛清为她用脚踢开碎石子,和提着一桶井水的年轻小伙子错身而过:“你猜这条路能不能到百花深处?”

她打量四处:“说不准的。”

深夜走在陌生的小胡同,时不时路过敞开的老旧木门,被灯照到了,何未竟有种做贼的心虚感。此处一个院子连着院子,邻居们都是老相识,深夜难得有陌生人出现,还是一对手拉手的男女……她瞥谢骛清的军靴和军裤,只怕他被人当成东北军的新军阀,吓到住在院子里的老实人。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军靴的马刺时不时发出金属撞击声,在细窄的胡同里格外明显。如此冷的天气,他从下车就没穿军装,外套搭在手腕上,径自往前走。

约莫十几分钟后,他们兜兜转转绕到了护国寺。

此处庙宇多难,经历数次火灾后,大殿荒废多年,却成了一处休闲的好去处。

做小买卖的人抓紧入冬前的夜市,手臂上挂着二十几串山楂串,游走在看街头表演的人群前,对站在木料垛上的孩子们兜售着手里的红山楂。

售卖小人书的摊位旁,摊主兜着手,吆喝着要收摊,赶走围拢的看客。

人多热闹,大家只顾得上挤出一条路,没人留意到他们。

“买份报看?”他问。

“这里买?不方便的,”她于吵闹中凑到他耳旁说,“你想看什么报纸,等一会儿回去,我打电话让人从公司送过来。我们每日报纸都买最新的,比这里的全。”

谢骛清似要坚持,四处找寻卖报人。

罢了,今日他高兴,由他来吧。何未也帮着他找。

一束小烟花蹿到脚前,何未险些被火星烧到裙角。谢骛清搂着她到身前,双臂围拢着,护她避让到一旁,避让到说书人的摊位前,正好见到个卖报小童立在那,垫着脚乐呵呵听说书。大家笑,小童也笑。

“在这里等我。”谢骛清拉她到一旁,让她古树下等。

何未望着他,见他走向那个卖报小童,没多会儿,从军裤口袋里掏出银元,三两句后,竟拎着人家的布包回来了。

“你都买了?”她惊讶问。

“我问他要奉天的报纸,他说不好找,”谢骛清答,“倒不如都买下来,慢慢找。”

何未总觉其中有蹊跷,从他开始找卖报人,就哪里怪怪的。

谢骛清把军装外衣披在她肩头,打开那个布包,慢条斯理地翻找着。何未见他拨开了几份,见到《东三省公报》,抽出来:“是这个吗?”

何未把报纸翻过来,正见到头版,上边刊登着的照片,正是那日从照相馆拿到的合照。

她一下子静住了。

“如今只有这一份,”谢骛清在说书人的吆喝,还有周边人的鼓掌叫好里,对她说,“等天下太平日,谢骛清一定补上答应二小姐的。京津沪报纸,头版。”

这是他在奉天的印刷厂里,亲自印出来的。独此一份,无法昭告公众。

难怪……他从下车就把军装搭在手臂上,想必西装内藏着的就是这个。

何未握着那张报纸,看着上边的合照,还有下边那一则结婚启事——

谢骛清、何未结婚启事:我二人征得双方家长首肯,谨订于国历十一月一号在北平六国饭店举行典礼。时家国动荡,江河未清,婚俗要务,一切从简,特此敬告诸亲友。

何未、谢骛清同启。

第53章 夜阑观山海(3)

纸上残存的油墨香。

何未怕被人瞧见报纸,将它重新塞回布袋子,混杂着北平各色报纸的袋子里。

“总觉得委屈了你,”谢骛清替她拢好军装外衣,“没能给你一个公开的名分。”

她笑,轻声嘟囔:“还想如何公开?”

护国寺荒废后,各殿各堂都被分割开。卖山货、卖艺的,还有露天的茶馆和戏台等。瑞芝堂门前的一块空地,搭着简陋棚子,摆了八九张方木桌,售卖羊霜肠。夜色渐深,食客寥寥。一旁,有个老人家穿着老旧长袍,旧虽旧,却干净异常,竟是浆洗过的。

倒像谢骛清的做派,衣物式样不多,每一件都干净笔挺。

老人家做卖艺的生意,临要收摊,不再应酬往来客,自娱自乐着,哼唱着喜欢的小曲。老人嗓音沧桑,哼得词句不清。谢骛清听了会儿,何未问:“听出他唱的是什么吗?”

“没想到长恨歌也能唱出来。”

言罢,他饶有兴致跟着学起来,前半句倒是认真:“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后半句却成了,“何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何未不让他再唱,已有路过的女孩子瞧他了。

跟随的警卫排散在四周,隐在人群里,陪着将军享受难得轻松的一夜。夜深,西北风渐起了,她见大家辛苦,掏出手袋里的银元,要老板在四张桌子上摆满了大碗的羊霜肠。

热气腾腾的汤水里,满满的霜肠上洒了麻酱和香菜,正合此夜驱寒。

“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吃遍四九城吗?”她拉他在最里侧的木桌坐下,主动藏于警卫排的掩护圈内,好让众人吃得安心,“这是霜肠,羊肠灌上羊血,用花椒大料煮出来的。”

她用筷子拨开香菜,给他看:“羊肠的白,像霜,所以叫霜肠。”

“好名字。”

南方来的兵,没吃过这个,倒是新鲜。

没一会儿,来了批新入北平城的东北军兵士,占了另外几张木桌。军装不同,难免相互打量,那边有人问,兄弟哪里来的?没撤走的西北军?林骁答,南方来的。毫无交集的两拨人,说起了曾经的北伐。那年,南方军队为攻,北方为守,互为死敌,而今坐在同一处吃着北平小吃,说到昔日北伐战争,吴姓军阀节节败退,举着大刀和机关枪一起督战的往事。

“我们东北军都看不下去,”其中一个人操着关外乡音道,“真不是东西,不许撤,谁撤,大刀队就砍谁的脑袋,逼死了好多兵。”

“这是他们的常态,我去武汉述职,在火车上,能看到好多路边树上的尸体,”林骁说,“都是不敢撤退,自己上吊死的。”

何未静默听着。

回到百花深处,两人先后洗澡。

谢骛清一进了屋子,何未递过去一块白色毛巾,他接过来擦了两下还湿着的头发。

“他们说北伐战场的事,发生在哪年?”

“打贺胜桥的时候,我们有个独立团和直系的人打,”谢骛清道,“直系打不过,往后撤,吴佩孚就叫来大刀队和机枪架在桥上,砍了十个旅长的头挂在桥头,下令后退者杀无赦,后来他们打不过独立团,一直往后撤又被杀,就调转枪头和督战的人打上了,内部杀得血流成河,北伐军大胜。”

何未在书桌旁的椅子上,托着下巴听。

谢骛清解衬衫纽扣。

“这刚几点?”她惊讶,还不是两人睡觉的时辰。

他手指一顿,盯着她瞧。

“……刚回来,就关灯睡觉,院子里的人要笑话的。”她小声道。

谢骛清仿佛被提醒,揿灭台灯。

“说不让关,你还关?”

“想开着灯?”他走向她,“我倒没什么,都随你。”

谢骛清弯腰,果断把她从椅子上抱起来。

“你的腿……”

“好差不多了。”

一两丈见方的床榻,两人睡了不少日子。他喜好床帐放下一半,以挡玻璃窗外的月光和小院儿里的油灯光。前两日她心血来潮,换了暗红床帐,冥冥中像为今日准备似的。

“没解枪。”她摸到枪套。

他不答。北伐那阵枪不离身,有时躺在简易帐篷里,想起她,常想到她喜欢这把枪的。在天津九先生的客房里,在枕头下摸着玩,也许她不怕走火。

煤油灯的光被玻璃减弱了一半,再被床帐遮去大半,只余下极暗的红灯影。谢骛清亲她。

“今天该提前说的,”她被亲的间歇说,“婚纱就在家里,带过去多好。”

谢骛清任由她遗憾婚礼的着装,将她白色缎面的睡衣剥了。

“你怎么衣裳都不脱?”

“干净的。”他说。

她回抱谢骛清。他背上的皮肤紧而滑泽,摸上去有不平的地方,在红灯影里,她从他肩头望下去,望到衬衫下的旧伤。她分出去的神,被他耐心地拉回到床榻。

白色缎面睡衣压在她背下,她没留意。等窗外煤油灯熄灭,谢骛清短暂离开,光着脚到多宝格隔断墙的瓷碟子里找香烟,她费力将睡衣从身下拉出来,丢去床脚。

瓷碟子里的杂物堆在一块,他拨开附在上头的几根笔和钥匙,拿到香烟和火柴盒。回来时,拍了下她的腿,低声说:“等我抽根烟。”

还不睡?

谢骛清轻拨她的小腿,让她往墙边靠,他挨着床沿坐下。

火苗呲地一声,在他手指间冒出光。他低头想点烟,停了片刻,又将火柴甩灭了,轻声道:“走前让老先生把个脉。”

“把什么脉?”她问完,即刻懂了。

谢骛清怕她已经有了身子,在旅途上奔波受累。

她喃喃说:“怎么好意思开口问。”

他笑,将烟盒和火柴盒丢到枕头边:“我看差不多了。”

这还能看的?她腹诽。

谢骛清这回把军裤也脱了,丢在床边的椅子上:“就算之前没有,今夜也差不多。”

……

她想到六国饭店的舞厅,两人交换完对戒后,恭喜两人的一批批军官,那些他昔日的学生面对他,不管军衔多高,都有着对恩师的敬重。偏这个被人敬重的谢教员,在这黄花梨木的床榻上极不检点。

这天夜里,谢骛清几次离开床榻,其中一次出去看最新的电报,安排即将到来的南下行程。最后一次他上了床榻,她熟睡了,被他横抱起,在颠簸里醒来。

横抱她的男人,把她放到外间的卧榻上。

“好好床不睡。”她搂他的脖子。

“这里有海棠,”他耳语,“你睡醒了,能看见。”

她笑着,窝到他怀里睡了。

***

六国饭店的事很快传开,说是谢骛清将军为讨何未欢心,办了一场订婚宴。何家二小姐从少年时订婚数次,每每无疾而终,众人见怪不怪。

“倒是赶上一个时间了,”七姑姑把一份《申报》翻开,“召应恪和至臻刚登报离婚。”

第三页的一个边角的位置,刊登着一则离婚启示:召应恪、召何氏(即何至臻)因双方意见不洽,自愿离婚,永远脱离夫妻关系。特此登报声明。

“至臻跟一个东北军的人同居有两年了,”七姑姑说,“一直在天津,召应恪在南京,说是前两天才约见了一面,当日登报离婚的。”

召应恪从北洋政府倒台后,就直接去了南京担任要职。

一心治学的召家,出了个弃文从政走仕途的大公子,从昔日京城到如今的南京,竟是越走越顺。去年召应恪回京,穿着中将制服,身边前呼后拥的北平官员有十几个。

他下榻北京饭店,那晚接风洗尘的酒会上,何未也在。有不知两人过去的新调任的官员,竟主动为他们引荐:“召委员,这位是何家航运的主人,何二小姐。”

两人对视,都笑了。

那官员身旁的秘书忙耳语,道出两人过去的姻缘,官员嘴里讷讷着,只怨自家多话。

当晚召应恪是贵客,往来引荐者无数,何未没同他说两句话,他便被接走,去了另一处接风洗尘的酒会。

其后一日,召应恪的秘书递了名片到船运公司,邀她同游故宫博物院。

当年被何未和谢骛清一同救出租界,送上出海游轮的召家小公子召应升,自大哥从政后,就重获自由身,不久归国,受聘于博物院,清点、管理清朝皇帝留下来的文物。

那天召应恪请她去,何未在故宫博物院的大门外,见到召应升时,召应升一个大男人对着何未失了语,半晌才道:“我从回北平,一直不敢见你。当初……实在抱歉。”

召应恪适时打破弟弟的窘迫,让他带两人逛一逛博物院。

召应升走在大小展柜前,情不自禁说了许多的话:“逊清皇帝搬走后,日本人在《顺天时报》上发文章,要我们把故宫交给他们管理,说我们政局混沌,应‘由最近之日本民族代为尽保管责任’。我就是看到这篇文章,气得睡不着,坐船回国的。从一开始筹备登记造册开始,做到了现在,薪水不多,胜在做的事有价值。”

这个老同学已忘了在宫内被老太监折磨的往事,看着展柜上的宝贝,视若珍宝:“说起我们故宫的理事们也都是风骨卓然,有个大理事叫庄蕴宽,真是硬骨头,我们一度开不出薪水,他当时都不求北洋政府,用个人名义向银行贷款,给大家发了工资。”

就是有这些人,在军阀混战时,保住了故宫。

那天,他们三人在馆内留到四点,沿着宫道至太和殿前。

召应升没忍住,轻声问:“谢将军有消息了吗?”

她被问得愣住,轻摇头。

等他们一行人离开故宫,她和召应恪坐在轿车后排座椅上,召应恪才低声对她说:“谢骛清身份过于特殊,连我这里都没有他的消息。”

当时她想问,你说,他还活着吗?

后来想想,没开口。一定还活着,她有感觉。

……

何未从往事中抽离,看着桌上的《申报》。

“我倒是对你和召应恪的事,始终想不明白,”七姑姑笑着说,“照理说,青梅竹马,又志趣相投,该顺着婚约成亲的。”

或许,老天安排她退婚,就是为了认识谢骛清。

“行程定在哪日了?”七姑姑问。

“今夜,他先走,”何未说,“白将军的那批东西我不放心,须亲自盯着装货,送出北平。我们约了十日后天津利顺德见。”

“自此后,你就要体会到什么是背井离乡了。”七姑姑开她玩笑。

“不管走到哪儿,我心里还装着白塔,装着紫禁城,还有三山五园,”她笑,“还有姑姑。”

何未返回百花深处的院子。

院门外的小胡同里,灯火依旧,家家热闹。

院门内,堆满了木箱子,其中半数是军官们的发电机和发报机等公务用品,余下的是这小院子里的杂物,不少来自于谢骛清的叔叔婶婶。

她进了院子,见老伯对着院子里的大水缸抹眼泪,他年纪太大了,想着谢骛清这一别,怕今生再难见,心里挂念,嘴上说不出,拍拍水缸的缸沿,将水震得晃了出来。

何未没打扰老人,绕过箱子,还有收拾东西的军官们,进了正房。

斯年正垫着脚,摘下相片墙上的那张合照:“这张是谁?”

谢骛清跨坐在一个凳子上,把刚摘取的相片裹上棕红色的布:“斯年的叔公。”

叔公。

小女孩子捧着相片框,瞧了又瞧,抬头再看心里的爸爸,不知想到何处,抿着嘴角笑了。小娃娃已忘了两岁前的香港生活,南下之行,于小孩子而言,更像是奔赴父亲的故乡。

第54章 冬寒雁南飞(1)

离京那日,晨雪来得毫无征兆。

灯烛照雪影,在屋子里看,窗户纸上有千万飘洒的黑影。

百花深处胡同里的普通住户全在睡梦中。

凌晨五点,静的像有雪落的声音。

有间挂着“小器作”的店铺点着油灯,隔着玻璃,斯年看向内里,架子上摆着细巧木器,黑色棕色为主。这种修理硬木家具和木器店的店散落在北平大小胡同,极常见。里头的伙计隔着玻璃,瞅见外头一行人趁晨雪往出走,难免多瞧了两眼,但一见林骁的军装,立时收敛好奇心,灭了灯。

“谢少将军没看到雪就走了,”斯年遗憾,小声问,“他见过雪吗?京城的雪?”

“见过,”她给斯年带上白茸茸的冬帽,“他每一回入京,都是冬天。”

“每一回?”

斯年怕惹她伤心,从不追问,自从谢骛清先离京,小孩子便打开话匣子。平日里文静稳重的女娃娃,遇到和谢少将军有关的,定会追问到底。

“第一次是逊清皇帝大婚,大婚当夜在这里,我和他认识,”她在晨雪里说,“第二次是南北和谈,和谈失败,孙先生病逝。”

“在济南被日本人害了的外交官,也参加过南北和谈,”斯年说,“你说过的。”

“嗯,那年北上了许多人。”

从广州辗转到日本,再到上海、天津,最终抵达北平的这一趟行程里,有太多怀揣着南北统一大愿的人北上,冒死和军阀们和谈。后来每个名字,都在历史中留下了一笔浓墨。

何知妡披着披风,等在胡同口。

何未南下,不知归期,她这个做姑姑的怎么也要送他们到天津,登了船才放心。

何未带斯年上了车后排,均姜为何知妡打开车门。

“何七先生。”胡同口旁的树影下,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迎着飞雪走出来。那男人照旧如正当红时,斯斯文文,除了因等待多时而肩上积了层白雪,没任何狼狈和不妥。

何知妡和祝谦怀对视着:“祝先生。”

何未示意均姜先关上车门。

两个数年未见的同台知己,看见彼此,仿佛见到的仍是当年初登台前,于三庆园后台杂乱走道相遇的两个新人。一个是七尺男儿郎上着女子妆,一个是没来得及上装,只穿着将军外袍的俏女儿。他是旦,她是生,他以貌美闻名京师,招揽戏迷无数,于戏园子里,她护他多次。其后,她被军阀觊觎,是他一次次斡旋其中,为她得罪权贵……

坊间流传两人的隐秘情事,每每被他们两个否认,都怕自家盛名牵连对方。唯一留下的存证只有一个头面,在祝谦怀及冠那年,何七先生送到府上的贺礼。

“七先生勿怪,”祝谦怀带着歉意,说,“祝某听闻先生离京,想来送送。”

祝谦怀迟疑半晌,又问:“七先生这一回南下,可还会回京?”

何知妡意外,不知祝谦怀从何处得知这个消息。只是消息给了一半,另一半的真相是,她送何未登船后,还要返回北平,同何家另外几房一道过农历新年。

“若我不再回京,祝先生可有什么最后要说的?”何知妡终于启口。

祝谦怀眼的光,黯淡了稍许。

他直直望着她。

何知妡等了许久,祝谦怀微露苦笑,柔声说:“何七先生早闯出了一番天地,是不该再被束缚在一城一地。只是生意更耗心神,日后……还是要顾念着身子。”

言罢,祝谦怀先移开视线,不愿再让人看到眼底心事:“早上还有课,祝某先告辞。珍重。”

胡同口的告别,让七姑姑上了火车仍魂不守舍。

到天津九叔家,何知妡寻了个借口上楼。

何未支开斯年,于茶室讲到祝谦怀,何知卿毫不意外,轻叹口气。

“九叔晓得其中内情?”她问。

“听人提到两句,”何知卿摸着怀里的猫,低声道,“清朝末年,不许嫖妓的,八大胡同周围最吃香的就是学戏的男孩子,那时留下的陋习……让人绑走祝谦怀的人,喜好男色。他关过祝谦怀一段日子,被下属闹兵变杀了,祝谦怀这才回来了。”

九叔点到即止。

“七姑姑……”

“她知道。她问我,我便照实答了。”

何未一时难以出声。

九叔又道:“昔日我在京城,见过祝谦怀两面,此事就算你姑姑能放下,他都未必。”

京津同日大雪,茶坊内没点灯,光线很阴暗。

叔侄两个,因何知妡的情缘,相对静了会儿。

“租界里有我几个交心的朋友,”何知卿从一旁矮几上拿了信封,“这里有几把钥匙,还有金陵、沪上和广州城的地址和公寓钥匙。沿途住自己人的地方,更安全。”

何未接了:“下一回见,不知何时了。”

“等真太平了,不就能见了?” 何知卿眼见过清朝覆灭和军阀势弱,心宽得很,“二哥临走前说过几次,若不是他拴着你,你早该南下了。”

何知卿看她神态轻松,想了想,问了句:“你可晓得,他为何突然定了南下行程?”

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猜到他没告诉你,”何知卿说,“他有个外甥吴怀瑾,在南方起义,很快被南京政府反攻。那一仗损失惨重,如今人去了香港避难。谢骛清此刻走,怕就是为了这个。”

“他倒没说怀瑾的事。”她后知后觉道。

谢骛清只是说,南方需要他回去了。

***

今年冬寒,海河结冰早。

她和谢骛清相约一同南下的,正是今年最后一班航班。

航班前夜,她为离港口近,搬去了利顺德。

仍是那个位置,谢骛清早定了三间房。

夜里,扣青哄着斯年在隔壁睡了。何未拥被而坐,见不到隔壁灯光,无法安心,凌晨两点多,阳台突然有光亮,从隔壁照过来。

她裹上披风,推开门。

阳台的藤椅上,有一点点红光时隐时现。谢骛清盖着外衣,躺在那儿,手边是一杯冒着白雾的咖啡,将手指间的红点钦灭了。

他一瞧见何未出来,将外衣上的烟灰抖下去,衣服丢到一旁的藤椅里,起身走到她面前。

“以为你睡着了,”他轻声说,“想让你至少睡到五点,再去敲门。”

“没看见你到酒店,睡不着。”

谢骛清手指朝下微拢着,对她向外挥了挥。让她后退。

他手撑到阳台的石围栏,在黑暗里从那一头翻上围栏,直接跃到她这里。何未一见他黑影落下,心突突跳得厉害,小声埋怨:“多大年纪了,还冒险做这个。”

谢骛清打趣道:“二小姐这是嫌谢某人老了?”

两人笑着对视。

婚后的十日别离,竟比过去少了等待的耐心。只盼着见,尽快见。

何未呼出的白雾,在脸边,很快消散。

“关外冷吗?”她问。

“比京津冷得多,雪没过小腿了。”

谢骛清拉起她的手,握了又攥的,过了会儿道:“这回去奉天,把几个救出来的人送去了苏联,有两个是同一年和我下狱的。”

“那真是万幸,能救出来。”她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高兴。

下了一日雪,深夜停了。

深夜里的乌云散开,现出了一轮月。

两人默契到不必交谈,便知彼此不愿回房。

何未想再看看北方的夜空。在南洋时她年纪小,生不出思乡情,故乡这个词体会不深。而今不同了。

“你说古时候,有人嫁到如此远的地方吗?”她问。

“古时候?”谢骛清倒背着手,看夜,“古时人少,群聚中原,漓江河畔已是流放地了。”

是这个道理。

何未原想问吴怀瑾的近况,但想,明日启程后有大把时间交谈,不急在今夜。

为避人耳目,天亮后,两批人先后动身到了海河港口。

码头上,盐厂的工人在搬运精盐。因是紧要货物,这批盐是最后装船的,到了舟山,也将第一批安排卸货。

何未到时,旅客们刚开始登船。

何二小姐每年最后一班和开春第一班游轮都会亲自到港口送客、迎客,这是多年老规矩,无人察觉异样。她计划先按往年,送客人登船后,再悄然入货仓。

这边有贵客认出她,驻足寒暄,引来散客的好奇,猜想这位周身白的名门闺秀是哪家小姐,竟能让上将、中将这种军衔的人如老友重逢,笑脸相迎。

等到谢骛清的轿车驶到港口,他一下车,何未就露出笑意。

“听人说,北平六国饭店办了一桩喜事?”何未身边的一名上将,笑着问。

“欸,”她佯作不在意,“那是谢少将军哄女人的小伎俩。你看,他这不又要走了。”

“谢少将军为二小姐几次北上,都娶不到二小姐,是他没福气。”

何未笑笑。

谢骛清带着林骁,还有一行军官低调登船,只在走木扶梯时,摘下白手套,对这里招了下手,倒真像是弃佳人而去的浪荡子。

何未目送他。

码头外,接连驶入四辆车,还有军用卡车。

何未心里一沉,不安地望了一眼船甲板,谢骛清已经不见身影,入客舱了。

“去问问,尽量拖着,不要影响开船,”她吩咐船运公司的经理,“更不能影响客人们。”

经理马上带人,和码头上的巡逻警一起迎上去寒暄,没承想,下车的是曾在九先生公馆露过面的日本商人。商人身边陪着的,除了翻译和几个日本军人,还有穿着和服的男人,余下就是天津警察署的署长,十几个人里,只有一张眼熟的面孔,那位逊清皇室的老太监。

经理没拦住他们,由那日本商人带着,这批人尽数来到何未跟前。

“何二小姐。”翻译替日本商人招呼她。

何未微笑着,点头。

其中一个日本军人说了两句话,翻译道:“有人举报,说盐厂的货物里藏了走私枪支。”

“枪支?”她笑意未减,“何家航运不送军火,这是惯例。有批文的我都不让上船,更何况是藏起来的。诸位在开玩笑吗?”

天津警察署的署长,认识何未,低声道:“二小姐不必为盐厂的人承担风险,他们说有,只管让他们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