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静得仿若无人。

氤氲的香炉,飘出檀香香气。香炉底座上,可见隐隐的锈绿斑斑,经年累月的痕迹,是岁月厚重的杰作,如这数百年的寺庙,如这三千多年的城池。

何未轻声道:“而此生,我也只能尽孝一人。为男儿,顶天立地,为父亲,慈善正直,为家国,鞠躬尽瘁,为民族,从无私心。”

她又道:“我父亲何知行走前,遗憾于当今局势,写了一幅字留给我,一句古人的话。至臻姐姐和我自幼一同背过,你七岁,我五岁那年,教书先生连着诵读了数次,你嫌先生啰嗦,说你早记住了、背下了。不知姐姐可猜得到?”

她看向面色阴晴难定的何至臻:“但悲不见九州同,家祭无忘告乃翁。”

何至臻心慌至极,只觉得亲自挑选的檀香过于浓郁,熏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未未啊……”母亲从恐惧里挣扎出声,“何必说这些。”

“方才提到尽孝,便想到了。”何未道。

她把茶盏重新端起,轻抿了一小口,惬意品着茶。

生意场上尔虞我诈多年历练出来的脾性和气度,并非偏殿内的女人凭着富贵女的名头能压得住的。大家见她喝茶,方觉空气流畅,纷纷端起茶杯,跟随一道喝。

何至臻虽重开钱庄,但多是做着暗里的勾当,由她第二任丈夫在背后指点帮衬,架子虚,没等何未喝第二口茶,便唤了婢女,轻声吩咐,给小少爷和小小姐们早用膳。

“姐姐从未去过何二府,”何未忽然道,“不如今晚带着孩子们,去住一晚,你我姐妹也好叙叙旧?”

何至臻怔了一怔,旋即笑道:“今晚我在寺里。”

她回:“孩子灵性大,住山里不妥,还是回城得好。”

凭着亲生姐妹的血缘关系,何至臻从何未眼睛里窥探到了什么。

何至臻下意识想离开座椅,但怕行为突兀,克制住心底涌出的惧怕。

“姐夫上次匆匆见过一面,没打过招呼,”何未仿佛闲谈,忆往昔,“好像在山海关沦陷前,是不是?”

“是,”何至臻强撑着,轻声道,“你记性好。他如今出关……做生意去了,脱了军装,不再管战场上的事了。”

“虽对不起曾栽培他的郑老将军,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何未瞧着何至臻的眼睛说,“总好过关外投敌的畜生。长城砖墙上的血,迟早有一日要用那些汉奸的血来祭的。”

女眷们附和连连,提起卖国贼,同仇敌忾。

有年少的女孩子见何未提到长城,主动说到,长城抗战时,自己去给将士们收尸,抬着伤员往北平城内送的往事。

还有女孩子壮起胆子,对何未说:“何未姑姑,我们真心仰慕你的,运送物资出去。”

何未笑了笑。

“何家历代从商,享过寻常人未有过的富贵,到该出力的时候,就不能躲开,”她对那个女孩子笑着说,“你若有心,来航运公司做,我让人安排。”

那女孩子喜悦应了。

母亲的烟枪早灭了,没留意,她坐于两个亲生女儿之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无论对疼爱偏宠的大女儿,还是早早过继出去的小女儿……都没了掌控力。

偏殿门被推开,何至臻身边的婢女悄然入内,小声道:“少爷和小姐用过斋膳了。”

何至臻心慌难抑,小声道:“知道了。”

“我虽没姐姐孩子多,但有了斯年后,也有了做母亲的心思,”她望着何至臻道,“斯年常常问我,何时有人能出关抗日,倭人才能被赶回去。她虽小小年纪,对国格和人格倒是有了认识,姐姐的孩子们,如何看待抗日的?”

“他们……”何至臻目光闪躲,“年纪小,不如斯年懂事。”

何未轻叹,又道:“斯年他们命好,生在北平的何家,虽家中无人有功勋,至少都在竭尽所能支持抗日。那些汉奸的孩子就可怜了,也许父亲是软骨头,可孩子生下来,如何能选自己的父母?一旦父辈叛国,日后的路如何走?作为一个母亲,心疼无辜的孩子。”

先前对何未的言辞,何至臻还抱着侥幸心理,而今到这一句,如冰水浇头……她不觉回视,眼底的慌乱再难掩饰。

何未反而看偏殿外,夜幕将至。

“天要黑了,大人们留在山里无妨,”何未道,“孩子趁天亮送回城,对他们好。”

血色,从何至臻的脸上渐渐消失。

何未带着善意,轻声劝道:“我是孩子们的亲人,姐姐交给我,只管放心。”

何至臻五内俱焚,如被火烧。皮肤滚烫,血色重回脸庞,色泽越来越重。她已难呼吸,像在做着挣扎……

“倘若姐姐不放心,也可一同回去,”何未又道,“毕竟,孩子们离不开亲生母亲。”

檀香香气浓郁。何未的双眼泛了红,为那几个孩子,为过去的自己。

她轻声、最后劝道:“若困了,累了,没娘亲在身旁,会怕。”

第69章 血祭英雄灵(2)

夕阳西下,殿内光线暧昧难明。

“要点灯吗?”有位姑姑问。

一语惊醒何至臻,她手里的洋火柴盒子早被捏扁了,凹陷下去。

“不必了,”何未替她答,“稍后,便要出去用斋膳了。”

坐不住的小辈儿人,轻声交谈,对全斋膳跃跃欲试。她们在偏殿坐了两个时辰,被磨没了耐性。何未的母亲像一尊泥塑雕像,如城内土庙的摆设,受尽烟火,却不言不语。

“再烧一泡吧。”母亲低声道。

何至臻诧异看母亲,这无异于在阻挡她离开的时间。

“烧吧。”母亲重复道。

何至臻两手交握洋火盒。

何未拿起茶壶,让水流缓缓注满茶杯。

偏殿内,几个女孩子终熬不住枯燥,眼神勾连,相互壮胆起身,其中一个将将要开口时,两声枪响击碎了偏殿内的平静。

洋火盒掉在何至臻脚面上,她脸色陡变。

偏殿内乱作一团,女眷们受到惊吓,齐齐离开座椅,慌张望向门外,却又不敢动。两扇闭合的殿门,仿佛能隔开现实的恐惧,谁都不敢跑出去,更怕有影子冲进来。

除了腿脚不方便的老夫人,还有放下茶壶的何未,无人不慌。

何至臻情不自禁迈前两步。

“上山时,听闻要剿匪,”何未说,“关外悍匪,趁热河沦陷逃入关内的。”

何至臻扭头,惊恐地盯着何未。

“这消息来得早,我已请人将碧云寺护住了,倒不必慌张,”何未回视何至臻,“区区几个匪徒,成不了气候。”

何未今日来,未施粉黛,周身素白,无一首饰,与偏殿内的女眷们全然不同。

而此刻,她浴在偏殿窗格投入的夕阳余晖里,仿佛被落日红光绘上的一层胭脂,人面桃花,双眸清亮:“姐姐与其惶惶而立,倒不如坐下来,更心安。”

“此刻贸然闯出去,万一被牵连了,平白连累了孩子。”她轻声又道。

何至臻手脚发麻,料想到何未的话中话。

她膝盖僵直,似无法弯曲,无法前行,亦不甘回到原位。

偏殿门被推开,一个小厮跑入,说外头吩咐,女眷们先留偏殿,勿要四处走动。满殿站着的人先后坐回原位。再没了方才闲谈的愉悦,死寂一般沉默。

“点灯吧。”何未吩咐。

婢女们也怕,忙跑向烛台,点亮一排蜡烛。

隔着跳跃的烛火,能见到偏殿墙壁上悬挂的佛像画卷。光影晃动,佛像的面容仿佛也有了变化,有俯瞰众人的威严。

殿外再无枪响。

何至臻几次想给母亲烧烟泡,手抖得不像话。在烛光的影子里,何未静坐品茶,一盏茶饮罢,偏殿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小厮径自小步跑到何未跟前,恭敬道:“三爷请小姐去呢。”

何未颔首,随小厮离开座椅。

“何未。”何至臻脱口叫她。

何未驻足。

何至臻盯着她的背影,许久不语。满殿的人,容不得她说大逆不道的事实。

但她对这个亲妹妹,有许多的不甘压在心底多年。年幼时她同何未一道认识召应恪,偏名满京师的召家大公子对亲妹妹情有独钟,本以为注定是妹夫的人,机缘巧合下成了自己的夫婿,其中不乏她的机关算计……夫妻多年,不如青梅竹马数年……

何至臻从何未的背影,看到地面上她的影子,再看到众人交错的杂乱无章的和影子。

她虽不如何未谋算在心,但至少能猜得到,孩子的父亲已经凶多吉少。在如此局势下,她咬碎了牙,都只能承认,孩子父亲脱了军装,出关做生意去了……

何未借月色和烛光,离开偏殿。

她从暗红的雕花排门出来,何家各房的男人们聚拢在一处,因多是平日里病恹恹地躺着抽大烟,立在那儿就显得虚弱乏力,不论胖的瘦的、长脸短脸,都仿佛都是同一张面孔。

何未突然记起小时候,初次见二叔,便是立在如此的雕花排门后。二叔刚留学归来,跟着家中长辈们,“聆听”教诲。而她,躲在暗红排门后头,盯着这个与家族格格不入的二少爷……和他惊世骇俗的事迹。

二叔走后,照他的意愿,没入何家祠堂。

在何家航运办事处的后院儿,有个小屋子,摆着二叔和哥哥的牌位,两人相依相伴,算是何家二房的一个小小祠堂了。

白石阶前,三叔和四叔过来,对视了一眼。

三叔轻声开口:“外头聚着不少人,说是何二小姐的人。”

“是,”何未颔首,“我的人。”

“那便好,那便好。”

两个叔叔心中惴惴,不敢深问。

“下山路途远,既安排了斋宴,就在山上吃,”她见两位叔叔不言语,嘱咐道,“大人无妨,别饿到孩子。”

她无意同何家人多打交道,草草三两句,离开寺院。

“小姐还是心软。”扣青轻声道。

杏黄色的寺院围墙,在月色树荫下,书写着佛门谒语。何未带扣青沿石阶下行,到第一道山门,慢慢停步。

谢骛清负手而立,在山门外,像等了她许久。

昨夜她问,能否给她一个机会,劝说姐姐放弃逃走,或至少保下孩子。

“我从恭亲王府离开那夜,对你说过,没法放下枪的缘由。”谢骛清提醒她。

他曾说,他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怕看孩子拿枪,怕看到小孩子围在一起翻死去伤兵的破衣服,找能拿回家的东西……

“对不知姓名的孩子,你我都有照顾的心思,更何况,那些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谢骛清在湖蓝色的床帐内,靠在床头,对她说,“你我是做了父母的人,这种心情相通。”

……

她跨下数级台阶,跑到谢骛清面前:“万事顺利?”

谢骛清微颔首:“传首关外,血祭同袍。”

他话语中的威严,藏不住、压不下。何未拉住他的一只手,没等再问,谢骛清反手包裹着她的手,握了又握。

何未在他心里,始终有十七岁的影子,强撑自尊面对何家一众人等。谢骛清怕她受委屈,虽然眼前的女人已远胜从前。

“刚才在寺院里……”她轻声道,“想到二叔。”

言罢,她又道:“还想到我哥哥。”

谢骛清凝注她,默了会儿,说:“先下山。”

夜里,警卫员把谢骛清带来的行李箱送到西次间。

多年来,这一个棕皮箱子陪他南下北上,从未更换过新的。箱子四角和边缘的硬皮磨得见了木板底子。

何未怕斯年看谢骛清收拾行李难过,早早叫扣青带女儿去睡,她陪在一旁,安静看着谢骛清把两条长裤和衬衫、皮带摆进去。

“这次倒不远,”她轻声道,“只隔着一道长城。”

谢骛清扣上箱子,坐到她身边:“讲讲你哥哥。”

何未一愣。为何问这个,今日倒是奇怪了。

“你的家人,除了何知行先生,就只剩这个了,”他道,“从未听你认真说过。”

何汝先。

晋老最得意的门生,葬身南洋的一个不知名外交官。如同战乱数十年来为国捐躯的甲乙丙丁,无名无册,无功勋无后代,更无人传颂……

“我哥,”何未在深夜烛光里,回忆那个影子,“是个没人知道的外交官。”

“他……可能不是我亲爹的儿子。我是说,他可能不是何知俨的亲生儿子,”她停住了,揭开一段尘封的过往,须直面失去亲人的伤痛,“何知俨早年娶了不少姨太太,后来,有人总传五房的那个来历不明,这种谣传无法证实,说得多了,大家都信了。”

何知俨既不愿承认姨太太和下人私通,生下见不得光的孩子,又无法容忍一个可能是野种的儿子养在家里,便过继给了二房何知行。

“何知俨怕我哥若非亲生,心不向着他,于是千挑万选,挑了我,”何未轻声道,“我是长房的人,正妻的女儿,在他们眼里,比一个可能不是亲生子的人值得信任。”

谢骛清终是懂了,为何同是一个娘亲生的女儿,却有如此鲜明的远近亲疏之分。如何家长房的算计,何汝先一死,何家航运理所当然要到何未手里。

未料,却是这个早早安排下的棋子,成了最反骨的人。

“还是说我哥,不说何家了,”何未笑了笑,“我哥到外交部没多久,就被派遣去了南洋。因为一次在大学堂的演讲。那天他在外交部的同僚被事情耽搁了,他被礼让到讲台上……”

她看着谢骛清的眼睛说:“讲得就是反军阀。”

在北洋政府内任职,大肆宣传反军阀,也只有何汝先敢做了。书生意气,一时痛快,让一个青年才俊被外送去了南洋。

“我同他到南洋时,没办事处,船运公司的办事处被他分出一半办公,”她道,“他是法学博士,要没有那次演讲,该更有成就的。”

“他是一个十足的绅士,从没发过火,对谁都没有,”何未仿佛打开了回忆之门,什么都想说,以至于讲得乱,没有了章法,“就连我二叔,都曾和人黑过脸,但我哥没有。”

不同于她这个何家二小姐,何家大少爷是个深居简出,不喜人前露面的男人。

哥哥留洋归国后,不久便被派去南洋,很快离世。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寻常人口中被提及,大多唏嘘两句,便没了下文。

但何未最清楚,她哥哥是个怎样的才子,心怀如何的远大抱负。

……

“他像你一样,自己写过书,有关外交的,”何未遗憾道,“没来得及从南洋带回来。”

“不过他不像你,名声在外,”她轻声又道,“一个不知名外交官写的书,没人想看的。”

第70章 血祭英雄灵(3)

西次间没开点灯,烧了一盏白釉煤油灯。

何家虽做电厂,但她仍喜好独处时,燃煤油灯照亮,这是幼时的习惯。

火苗子浮在灯芯上,黄里包裹着一丝绿意。

绿,总让她想到南洋的日夜,仿佛有海风拂面,潮湿,而又闷热。

哥哥遇难的岛屿过去是西班牙的领地,临海近河,那里有个水牢,海水涨潮时,帕西格河跟着涨水,流入水牢,监狱里的人就要站在水里。

有关那个水牢的一切,是她后来和南洋贵客们闲聊,几个唏嘘当年华侨被困一事,说到那里曾死过外交官。她屏气凝神听着,召应恪从未描述过的往事,在航运公司贵客们高低起伏的叹气声里被涂抹上真实的色泽,有关哥哥死前,最后到过的地方。

“我哥,被逮捕前收到消息,中午电话到召应恪住的公寓,随后就送我们去了海边的小码头,”何未轻声道,“他说下一艘船来找我,说,只比我慢一班船。”

她年纪小,不知生离即是死别。

烈日灼灼,白色沙滩尽头的码头上,码头木板被海浪冲刷的湿漉漉的。一场暴雨刚过,夹着海域雨水的腥甜,她蹲在木板上翻找布包里的一摞纸,脑后被哥哥的手覆住:“找什么?”她没回头,焦躁地小声嘀咕化学课的笔记找不到了。

一个本子递过来。

背对着日光、戴着金色边框眼镜的何汝先,笑着说:“昨天夜里帮你补了几笔。”

……

戏词里的生死离别全在深夜,谁能料到艳阳下的小码头,就是他们兄妹最后一面。

哥哥的灵堂上,二叔让摆上他从读书到毕业的相片,吊唁宾客多是行家航运的主顾和何二家的世交,后来,来了几个读书人。他们走前,其中一个从外衣内口袋掏出一个对折的白信封,交给送宾客出门的何未。信封展开,大红边框内写着何汝先先生。

隔着纸,她摸到像一张相片。抽出来,是大学堂的小礼堂。

何汝先的西装外衣被搭在讲台后的椅子背上,他仿似讲到关键处,皮鞋已踩到讲台的边沿……那是这位何家大少爷难得心甘情愿去抛头露面,在人前讲述家国前程,他的金色眼镜框在相片里没有颜色,却像折射出了光。

当天夜里,她把相片放入相框,拿到二叔眼前。二叔两手握着相框,白日里忍下的泪涌到眼前,低低地叹了口气,道:“这是汝先最肆意的一次了。”

……

“他……因为那边暴动,不能走,他是外交官,要保护华人和华侨。”

何未沉默下来,像被涨潮的水淹没了,有着强烈的窒息感。

“你哥哥,”谢骛清的声音,低声告诉她,“给我发过电报。”

煤油灯像被一只手打翻了,火苗恍惚着撩到她脸上,她定了一定心,抬眼看谢骛清。想问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境下。

接连的追问,像已说出口,可屋子内静得没半点声响。

她失了语,凝着他。

“暴动之后,”他说,“我在南方,收到一封电报,从南洋来的求救电报。”

谢骛清怕此去长城以北,再无归期,不愿将这段尘封往事再压着。知晓此事的、曾同他去救助过南洋华侨的部下早都不在了,若他不说,再无人知。

“电报给谢山海,”谢骛清借着火光,回视她,“你哥哥的第一封电报很简短,以何家航运来求助,我以谢山海的名字同何家有过合作,自然信任他。只是南洋那个地方没有几个人真正去过,我只有亲自去一趟,才能放心。”

当时谢骛清刚回云贵,隐匿行踪、躲避暗杀,手中军队皆被环绕云贵的林东监视,想要乔装离开,绕路出海已是极难。

而何汝先的电报,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那封电报上有两个地址,分在两个岛屿上。

谢骛清曾在南洋养伤一年,熟知地貌,回电告知这位何姓外交官,南方深陷军阀混战,出海救人极难。这两个地址上的华侨须想办法迁移到一处,才有机会全被救出。

当夜,何汝先回电,删去了一个地址。

“我和他通了两封电报后,再无联系,直到抵达南洋,见到藏身多日的华侨,才知道你哥哥在第二封电报上,保留了华侨的藏身地,删去了他的办公地址。”

“我让亲信护送藏身的华人、华侨们上了船,带着两个人去找你哥哥。到时,房子已经空了。问当地人打听,说这里的人在暴动里被绑走,关进水牢后没拿到赎金……被处死了。”

她和谢骛清对视。

那个办公地址正是她和哥哥住的地方。

二叔当时要船,就是因为绑走他们的人,想要华侨们的钱,要不到就要杀人。二叔带着兑换出来的白银,连夜装箱去赎人、去救人,却终究没赶上。

带回来的只有一副眼镜。

何未恍惚听完,脸上满是泪水。

“他们总说……”她哽咽着,轻声道,“说我哥倒霉,命不好,运气不好。绝顶的才华,却被派去最不受重视的南洋。后来碰上暴动,又没本事跑掉。就算二叔有钱,都来不及救……”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到手腕上、手背上。

“不是命不好。”她摇头。

并非命运,而是何汝先自己的选择。

扣青端着茶点,一进来看何未满脸泪水,误以为何未和谢骛清临别在即,伤感道别,识相地悄然退了出去。

谢骛清伸手,替她拭去眼泪。

何未低着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任由眼泪把他的衬衫冲湿。谢骛清只觉得肩膀处,有温柔,亦有布料被浸湿后,带来的凉意。

谢骛清这一生面对过太多次的“无能为力”。

亲人、挚友,还有诸如何汝先这种仅有两封电报交流的人,在他的前半生里,数不胜数。他没见过华夏昌盛的过去,从出生便是民族受难,外敌、内乱,无休无止……在谢老将军的口中,内忧外患四字被念了一生,到他这一代,仍是一个困局。

谢骛清从西裤的口袋里摸到香烟盒,抽出来一根,打开白釉灯罩,就着火光点燃了。他的眼里,全是何未。

烟点着了,因何未倚靠在他肩头,谢骛清没有吸烟的动作,怕惊扰她。

“清哥。”

为什么不早一些讲。她想问。

“这是你的痛处,”谢骛清径自答,“不知如何开口。”

如非必要,他绝不想再提。

“我没救出你哥哥,心中一直有愧。”他低声又道。

何未轻摇摇头,闭着眼道:“不怪你。没人怪你。”

谢骛清见她哭累了,灭了没吸上一口的香烟,横抱起她,进了卧房。八步床上,何未往里头躺,谢骛清没脱衣裤,侧躺到她背后,轻搂住她的腰。

光在两人身后,何未睡在他的影子里:“说说话吧,你快走了。”

何未等了许久,没动静。

许久后,头顶上传来他的低语:“去百花深处前,我犹豫过,该不该见你一面。原想等老白先到了,再进去,当着你们两个把南洋的事讲一遍。进了屋子,却只看到你一个人站在相片墙前……回头,对着我笑。”

他搂紧怀里的人,轻声道:“何家二小姐,何汝先的妹妹,长得是这样的。”

当时的谢骛清如此想。

***

谢骛清走时,她有感觉,身后的体温和热意消失了。

她翻过身,摸过去,手搭到谢骛清的腿上:“天黑了吗?”

“黑了。”他低声答。

她默了会儿,轻声道:“离我近些。”

谢骛清坐在床畔,俯下来,离她近了。何未瞧着他的眼睛,小声说:“每次你走,我们总讲大道理,要不然,就是你几句玩笑带过去了。”

谢骛清没回答,等她继续说。

何未一只手臂搂在他脖后,亲到他的上唇。谢骛清意外地静了,很快,和她亲吻,两人无声无息地吻了好一会儿,何未仍不肯放开他。

很快,泪意涌上来,她怕流出来被谢骛清觉察,想放手。

腰的一侧被谢骛清的手扣住。他没放。

两人呼吸交融。

“二小姐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他低声说。

“舍不得你走,”她想放任自己一次,说些和家国大义无关的话,仅有儿女情长的真心话,“从恭王府开始,到今晚,想到你要走,我就害怕。怕再见不到。”

谢骛清在黑暗里,像是笑了。

他以笑,盖住了即将离开的感伤。他低头,额头抵在她脸庞的枕头上,放任自己沉溺在依依不舍的、属于家的温情里。

床头的自鸣钟,有节奏地提醒着他们,时间在流逝。

“再留十分钟,”他克制着情绪,低声说,“等你睡着。”

他身上的中药气味,和他压抑的呼吸声,始终在她周围。

何未见不到钟表指针,像过了数个十分钟,又像只有短短的一霎。谢骛清余光里,看到指针跳过十分钟。他没动,抱着何未,等了又一个十分钟,松开怀里的人。

何未收敛着呼吸、鼻息,佯作熟睡,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离去。

第71章 祈愿九州同(1)

1933年6月,抗日同盟军开始反攻。

短短数日,接连收复康保、宝昌、沽源数镇。消息传入关内,北平的街头巷尾充斥着隐秘而又热烈的情绪。

大小茶馆、茶楼,时不时有支持抗日联军的学生抱着一摞印刷出来的宣传单,塞到每一桌,丢下一句“宝昌回来了!”亦或“沽源打赢了!”……对全国的人来说,这些地名如此生疏,此生从未了解过的地方,却在这一个月牵动着所有人的心魂。

在家中,斯年亦是如此,时刻牵挂战事。

白日黑夜里,一有休息空隙,就在对妈妈说抗日同盟军,说热河。小女孩已能熟练画出热河地图,标出被抗日同盟军夺回来的土地,猜想爸爸在何处。

吃饭说,走路说,做功课说,到去医院看牙科大夫,还在说。等到牙医塞了棉花球进嘴巴里,才算安静了一小会儿。

大夫暗示何未配合,引开小孩子的注意力,方便拔牙。

“今日学堂里,老师讲了抗日联军吗?”何未笑着问。

“有的,”咬着白棉花的斯年口齿不清地回答,“上次我们老师讲完,被蓝衣社警告了。这次他们在课堂外巡逻,我们老师一个字不说,在黑板上写。写东三省的抗日联军,察哈尔抗日同盟军,给我们画东三省和热河的地图,画山海关——”

牙医瞅准时机,拔走旧牙。

斯年吃了一惊,雪白的新棉花球被一个镊子塞到了缺口处。

牙医把那颗迟迟不肯掉落的乳牙丢去白盘子里,轻声提醒:“我们这里也有蓝衣社的人,讲话要小心。”

斯年含住白棉花,乖巧地点点头。

关外在抗日,关内在内战,北平城内特务无数,动乱无处不在。面对如此荒诞诡异的局势,有良知的人不约而同学会了保持安静。以安静,来保护抗日的力量。

从协和医院回到家里,斯年受拔牙影响,话少了许多。

睡前,小孩子像还在后怕,缠着要和她一同睡。何未应允后,先在书房忙了一阵,等盥洗后来到卧房,看到斯年从床上溜下来,笑眯眯地望着她说:“我去厢房了。”

斯年穿了拖鞋,欢快地跑出卧房。

何未总觉有什么不对的,没细想,任由小孩子去了。

八步床的床头,堆积着省港线路的旅客资料,须今夜看完。她把资料往里推,上了床。

从年初开始,越来越多身处南洋的华侨归国救国,其中不乏直奔红区的。邓元初曾给她看过名单,她记在心里,再亲自核对,看形势来安排船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