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未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翻开,意外地看到里边夹着一张薄可见光的清样纸。

纸被人有意塞在这里,像在等着、盼着她发现。一看便知,这是斯年的小把戏。

何未看纸上的字:

父亲说,连战连捷时,再拿给你看。枕头下。

谢骛清?

何未心头一跳,急急往枕头下摸。手指触到了柔软的皮子,像羊皮。

她掀开枕头,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本子,看大小,像极了昔日她托人送去的日记本。

何未拿起本子,翻来覆去地看,有着拆礼物前的喜悦和猜测。应该就是那个本子,只不过送去时包着牛皮,想必跟随他南征北战太久,原先的封皮早磨坏了,才特意贴了一层新的羊皮?倒是有心。

在壁灯光下,她翻开封皮。

起始页,仅有一句话:

百花深处误卿终身,何二小姐见谅。家书一册,且以赔罪。谢山海。

何未怔了怔,联想到初见那夜,那张字条,不禁笑了。

他还记得。

翻过这页,是一段段日记。

她看到“林东”二字,猜到是抵达南方后的不久,1925年——

“四月十六日,林东一战前夜。山麓湿气重,正值雨季,恐明日渡江前有大雨,若涨水,影响渡江时间。清明刚过,这一战若能胜,也算能告慰往昔葬身山林的将士。”

谢骛清为省纸,隔开两行,便是下一篇。

“陈姓军阀从香港殖民政府得了不少援助,枪万多支,子弹百万发,更有诸多现款。敌我军备悬殊,又是一场恶战。”

“十月十四日,接连四日鏖战。第四团团长阵亡,营长以下全部干部阵亡,除勤杂炊事兵,战斗兵仅余数人。”

……

他像把日记本当成了行军随笔,从桂林到贵州,再到广东东征。落笔皆为战事,毫无个人生活的痕迹。何未看着看着,想到谢骛清的前半生确实如此,生活枯燥单一,只有初入京的那段日子活得像个纵情声色的浪荡公子。

想必当时的他,装得十分辛苦。

……

至26年。

起首便是喜讯——“新春,广东全境统一。家人团聚。”

墨迹浓,像为写此句,开了一瓶新墨水。

何未品着这句。

东征结束,北伐在即,家人团聚的话……该是在小公寓里。

何未回忆广州城的谢家公寓,小客厅连着书房,仅有一面之缘的谢家大小姐,穿着素色旗袍、平底鞋,取下眼镜;只闻其名、未见过面的三小姐倚靠在沙发里,像郑骋昔的姿态,娇俏地笑着,揶揄弟弟……二小姐未必在,东征大胜时,正是二小姐生意版图扩张的时期。

而她们面前,必然有一面墙,挂满合照。谢家看重家人,凡她见过的公寓房间,皆有大小合照,广州公寓如是,百花深处如是,天津小公寓亦如是。

家人们常年分离,思念藏在相片墙上,彼此挂念。

“香还烧吗?”扣青在八步床外,问她。

她“嗯”了声。

龙涎香被烧了,插到香炉里。

东征全胜,是谢骛清在北伐前最畅快的日子。她久久停在那张纸上,隐隐能见下一页的字迹。她把枕头垫在腰后,试图缓解将要追溯北伐的情绪……

纸被翻过去,时间滑入到26年七月。

“七月九日,北伐誓师。多年夙愿,一夕成真。甚幸。”

何未敛息,凝着这句话,喉咙因被泪意哽着,火烧一般。

刀光耀日,挥军北上。何等快意。

不止谢骛清,这是多少人的夙愿。那些奔走在国共合作的路途上,促成合作,促成黄埔军校建立,促成东征……直至北伐的人们,都在祈盼这一日。

长沙、平江、岳阳、汉阳、汉口、武昌……

“三月二十四日,金陵。”

27年的全部文字,断在此处。

她想,谢骛清有意在北伐军入金陵后,停下了日记的书写,转而发了那封电报。

金陵四月槐香盛,盼一会。

彼时,两人分别两载,隔着万水千山。

他留了心里的话,隐匿行踪,约她到金陵相见。战场的残酷,他已写了两年,笔停在这里,至金陵大捷,恰到好处。

自鸣钟突然敲响,已是午夜两点。

平日里,她习惯入睡前,拨掉撞钟的机关,免得被报时吵醒。今夜忘了。

外边下雨了。

雨打在玻璃上,水痕分明。她像能感觉到,雨冲刷过玻璃的凉意。

至金陵,日记本已用了三分之二。

她低估了谢骛清在南方战事的频繁程度,倒是谢骛清一开始就预估到了,才用了隔开两行的方式,尽量把全部的生活汇聚在这唯一的日记本上。

下一页是什么,自何时起?

她两指夹着那轻薄的白纸,掀过来。

这一页的字迹,能明显看出墨水不足。

“昨日旧友离去,只字未留。今夜行刑三人,其一对狱友笑言,少陪诸位。这是个读书人,临行前,将衣物连同眼镜都分赠给了狱友,穿着一条短裤,去了刑场。其气节,令人钦佩,若有一日九泉下再见,当引为知己。”

下一行,他像要写她的名字,有短短的一横,但能看出来,很快便收住了。

他不愿牵连她,慎而又慎。

谢骛清隐去称呼,仿佛在对着一个不知姓名的爱人,留下最后的一段话。

“我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前路如何,是生是死。只盼昔日学生能将此物送至北方。骛清心中,北伐中断,死难瞑目,而未与吾妹携手,亦是此生至憾。”

墨越来越少,有的字上,已断了笔画。

壁灯在她的斜后方,像把那两行字打上了牢狱的光影。

一个从南方一路北上,历经枪炮烽火,为了河山统一而浴血奋战的将军,却在连战连捷后,被身边人剥去军装,套上监狱劳服,关到了一个不知何处的牢房里。

她不敢想象,如谢骛清这样高傲的人,是如何对狱警低头,借昔日教书育人的人情,才能拿回这个,像在完成遗书一般,完成了他对北伐一程的讲述。

其中不甘,又岂止是“死难瞑目”可以描述的。

何未无法再顺畅地呼吸,胸口闷得发疼。

她合拢日记本,两手搂着,压在胸前。这里有谢骛清那两年的全部战功。

当时的他一心家国,只在广东统一时,提到家人团聚,在被捕入狱后,留下最后一句话给自己的妻子……如此一个人,却遭受了那样的重创。

而在重创后,他的血仍是赤红的,炙热的,滚烫的。

第72章 祈愿九州同(2)

自从同盟军成立,南京政府就想办法截断了察哈尔的运送通道,封锁了弹药、粮草和医药用品的供给,更禁止任何团体接济这支队伍。

察哈尔省内的他们,像一个被孤立的小岛。

谢骛清他们虽是连战连捷,却多日没有得到补给。连攻下三县后,抗日联军冒着连日阴雨,忍饥挨饿,赶赴到滦河河畔,等待攻打商业重镇——多伦。

谢骛清和南京政府作战多年,已习惯这类“被封锁”的清苦日子,吃着炊事兵给的一个馕饼,在滦河边,等着前来会合的林骁。

约莫等到月亮出来了,林骁饿着肚子到河岸边,没等说上一个字,被谢骛清塞到手里半个馕饼,示意他吃。

林骁七八个小时没吃东西,没客气,狼吞虎咽吃着。

“这条河直入渤海,全长八百多公里,”谢骛清指着滦河,告诉林骁,“算这里最有名的一条河。”

林骁颔首,拍去手上的饼渣,听他讲。

他刚从东北义勇军那里过来,没顾上了解同盟军这边的情况。

“接下来要打的多伦,就在这条河的干流上,地势十分险要,”谢骛清望着月下水流,“那里是察哈尔和热河之间的交通要道。从古至今,都是兵家的必争之地。日本人把多伦当攻取两省的战略重镇,驻兵和武器弹药都很充足,还有空军支援。我们这里,什么重型武器都没有,一门大炮也没有。”

谢骛清言下之意:这是一场硬仗。

当然再难,多伦都必须拿下。

林骁“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谢骛清瞧着他饱经风霜的脸,笑着,捏了下他的脸颊:“你这样,等打完仗回去,真找不到老婆了。”

林骁羞涩笑笑,没吭声。

“我再看看,有没有多的馕饼给你,”谢骛清说,“看着你像没吃饱啊。”

远处有蒙古族的人分食干粮,听到谢骛清回头问人要吃的,其中一个民兵队的队长就带着满面淳朴笑意,把最大的一块馕饼拿来,塞给林骁。

这次的同盟军,都是各地来支援投军的,有热河沦陷后留下来的军人,还有蒙古族的民兵、当地民众。谢骛清是大军之中的一支,大家不是正规军,没有统一军服,穿什么的都有,队伍碰上队伍,时常语言不通,比划着笑一笑,就成了兄弟。

谢骛清早习惯和他们互相接济了,林骁性子腼腆,愣了半晌,看对方那边有数百号人,怕人家口粮不够,不好意思收。

对方一看林骁还馕饼的动作,立刻冷了脸,生气地挥了一下手。

“拿着,都是自己人。”谢骛清笑着说。

林骁不得已收了,把从哈尔滨带来的白酒瓶子塞给对方,原想道个谢,无奈语言不通,只好给了对方一个用力的拥抱。

对方倒是懂林骁的心思,重重拍他的后背一下,笑着松开,径自走了。

谢骛清等人走了,问林骁:“滴酒不沾的人,学会喝了?”

林骁低头,接着吃馕饼:“关外冷,雪季不喝两口,扛不住。”

谢骛清笑了笑,走到滦河浅滩的水旁。

他半蹲下身子,捡起一粒石子,像个少年,猫腰将石子丢到河水上,几个水波纹散开,涟漪难消。

“我和老赵,在这条滦河认识的。”他轻声说。

赵予诚,一个留在军阀混战时期的人。

“他也是热河人。”谢骛清轻声又道。

月下的滦河,宽而宁静。

谢骛清在义兄的故土,只觉重担压身。亦或是,河山压身。

他默了会儿又道:“过去打军阀,我们在漓江边打过,湘江边打过,北伐到过长江,没一场仗好打,但都打赢了。如今在在滦河输了,就说不过去了。你说是不是?”

林骁不善言辞,点头。

“睡一个小时,我们是先锋队。”谢骛清说。

7月7日,抗日同盟军进攻多伦。浴血奋战数个昼夜,僵持不下。

日军派飞机轰炸同盟军阵地,死伤无数。同盟军坚守不退,组织敢死队三次强攻,夺下城外阵地,逼日伪军退回城内。

7月10日,日军再派飞机轮番轰炸阵地,同盟军连一门大炮都没有,无法对抗飞机轰炸,伤亡惨烈。

……

面对敌我悬殊的兵力和武器,吉将军的指挥部决定,由一小部分人乔装百姓,混入城内,里应外合。很快,以数位将领为首组成的四十人起义队,乔装改扮,准备分批入城。

谢骛清和那个懂得蒙古语的警卫员一起乔装成从宝昌、沽源败逃的伪军,成功混入多伦城内。两人一进入多伦,凭着警卫员的故乡语言,藏身在多伦县城内的老乡家里。

“换上这个,”老乡把家中的旧衣裳翻出来,给两人,“我送你们去庙里。”

在老乡的帮助下,两人伪装成平民,成功藏身马王庙。

混迹在多伦城内的同僚们,有的伪装成回民,藏身在清真寺,都在各自摸索着日伪军的情况,选择适合的地方堆积干草,等待时机。

7月12日拂晓,城外同盟军发起总攻。将士们组成敢死队,肉坦匍匐,拼力登城,和城内里应外合,一时间火光和枪声四起,夺下多个城门。

城外,东北义勇军骑兵乘胜追击,追击溃散四逃的日伪军……

至12日中午,艳阳下,枪声渐渐停止了。

沦陷72天的多伦,经过五昼夜的浴血奋战,终被同盟军收复。

这一日,消息传出,全国沸腾。

这是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军队首次从沦陷区收复重镇,是全国抗日战争第一次大胜。

***

当夜在多伦,有从张家口运送来的十几卡车的面粉、蔬菜和猪肉。这都是因为战事,粮食同样短缺的张家口老百姓捐赠的。

同盟军的弹药和粮草历来都是自筹,完全没有后援,难得一次性获得如此多的食物,但分给几万人,也是杯水车薪。谢骛清带着分来的猪肉,到老乡家表示感谢,被强留下来,十几个许久没沾过肉腥味的男人,围坐在老乡家的炕头上,吃着猪肉汤汁熬煮的面。

老乡和他们闲谈,问家乡,天南海北的都有,问到谢骛清这个看上去是个带兵的人,问他吃得惯北方的面不?谢骛清捧着面碗,答曰:“我在保定读过几年书。”

“保定是我老家啊,”老乡笑呵呵地说,“那里有个军校,最有名的就是那个军校。可惜二几年就关了,好些有名的人,都从那里出来的。”

谢骛清点点头:“对,是个好地方。”

“有机会再去啊?”

谢骛清笑笑:“有机会。”

他吃碗面,把留的一块肉,夹到了林骁的碗里,收了筷子。

一个警卫员进来,给了他一个阵亡名单,低声说:“受伤的人,先送去北平和天津的医院,北平那边同意接收了。阵亡的这些,说要安排葬在张家口,那里有个烈士陵园。”

谢骛清细看上面的名字。

这上面的人,五天前还在滦河旁,借着月色分食干粮,等着兵分三路攻打多伦。许多人前来支援,并非本地人……

“就葬此处吧,国土即故土。”谢骛清说。

谢骛清带队伍驻扎的地方,是攻城前藏身过的马王庙。

等着明日被送走的伤兵们,被安置在有屋檐的前殿。谢骛清问林骁讨了一盏煤油灯,在殿后的门槛上坐着,把几张战图对折,搭在腿上,再从战图当中抽出一张未着一字的信纸。

同盟军被封锁在察哈尔,和外界通一次电报不容易,更不安全。

他从开战以来,没给过未未一个消息。

趁着这次伤兵去北平,他想写封像样的信。

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让他想到离开北平前夜。

结婚多年,和她通信仍是个难事、难题。让谢骛清写一封起义电文,通电全国旧部,他不必深思,便有话语交待。而对未未……

他转着手里的笔,轻打了几个圈儿,最后笔尖落下。

多伦大捷,归期将近。

***

何未在协和医院探望过伤员后,拿到一封家书。

她小心收妥,带回船运公司的办事处,没来得及拆,门房间递来一张名片,竟是位老友——从南京归来的召应恪。

“快请召先生进来。”

何未将信放下,她有更要紧的事,须在看信前问个明白。

召应恪带着一个秘书进来。他让秘书拿着棕色行李箱,等在外间会客厅,而他则单独进了书房。何未把门关上,和他先后坐在离门远些的书桌旁。

“你可收到我的电报了?”何未轻声问,“南京政府对察哈尔的封锁要到何时?我这里有不少子弹和药品,还有食物想送过去,根本拿不到通行证。”

问完,她又担心地说:“他们之前打下三个县,已是粮弹紧张,如今再强攻下多伦,得不到补给和支援,没有办法再打下去了。”

“东三省那边,都没有封锁的这么严。他们是抗日同盟军,要打日本人的,不支持就算了,还要封锁粮食,不许社会团体接济,这是要逼死抗日的队伍吗?”

第73章 祈愿九州同(3)

多伦收复的消息,几日内传遍国际社会,震惊世界。

无人能想象到一个临时组建的抗日同盟军,能在一个没有重型武器,一门大炮都没有的的情况下,面对飞机轰炸,夺回了察哈尔第二大城市。

从北平归来的人,带了几份报纸。

字句沸腾,尽是国人对察哈尔战况的祈盼。

谢骛清将手中报纸对折。

马王庙的灰色屋檐被雨水浸成了墨色,因多日冲刷,檐上战火留下的灰尘早被冲洗干净。一滴滴的雨,从日光中滚落,掉在他的身前。

“同盟军被定性为叛军,”林骁说,“还有大批的政客、说客进了察哈尔。”

不言而喻,这是派来分化、瓦解同盟军的人。

“有几个过去的国军将领准备离开张家口总部,”林骁接着道,“目的不明。”

同盟军大部分来自热河失守后留下来的军队,有西北军不少的人。曾是有功勋有地位的将领,一心抗日,却被定性为叛军,又断粮断供给,灰心之下,便有了动摇的心思。

“还有一份密电,”林骁索性将一切说完,“南京那边下令,调晋绥军到山西北部,中央军和西北军也调过来了,随时做好了对我们开战的准备。”

谢骛清“嗯”了声,说:“日本人也调兵过来了。”

同盟军即将面对的是腹背受敌。

雨声潺潺,如滦河绵延不绝。

谢骛清缓慢地把报纸再次对折,复又对折,叠成了一个长条。他看着殿前的一个个水洼,沉思片刻,对林骁和两个警卫员说:“多伦县城,你们还没认真走过,去逛逛。”

他低声解释:“穿上军装,让老百姓看到踏实。”

言罢,他轻声又道:“今晚,我们也要去张家口了。”

面前亲信散了。

谢骛清凝着那几个水洼子出神。

他们并非驻守多伦的部队,须回张家口大本营。而那里的局面将会是什么,连谢骛清都捉摸不透。又或者,他在多年起落中仍没被磨灭期待,对身边人抱有了一丝幻想。

行军途中,阴雨不休。

部队到张家口后,谢骛清意外收到一封急电。

电文简单,昔日各军军阀们立场摇摆,都在向张家口同盟军的总部施压,要求解散抗日同盟军。同盟军内几位有名的将领,或明或暗都投诚了南京政府。

谢骛清心绪难平,换下军装,着便装,在陌生的张家口街道上闲走,林骁和一个警卫员不远不近跟着。

林骁熟知谢骛清的脾气秉性,虽无法见到急电内容,猜想和战况有关。另一个警卫员惴惴难安,担心的却是谢骛清的腿。

接连的几次大战事,安排紧凑,都是急行军,饿着肚子雨里跋涉。谢骛清过去的旧伤在骨头,说没影响是假的。

而他每次一开战又是身先士卒,战场上拔枪都是先冲锋的那个……

此刻走在两人面前的谢骛清,行得慢,且费力。

“伤兵都去天津、北平了,将军也该去看看医生,”年轻的警卫员忍不住,轻声对林骁说,“连长你不是说,将军在天津找医生重接了腿吗?再找原先那个医生看看。”

林骁没做声。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能入天津诊病,多亏了郑家的帮衬。而今郑家不在,日本人在天津的势力随着东三省和热河沦陷,愈发大了。同盟军里红区的人都有通缉令在身,行事须比寻常将领更谨慎,在如此形势下去天津,无意于自投罗网。

谢骛清突然停步。

林骁和警卫员一同止步。

他腿疼得厉害,不想被身后人看出,于是手拍了拍一旁的砖墙,状似感慨,实则休息地说:“在保定读书时,有几个学生是张家口的人……”

原想说,他们口中的故乡城镇是如何的,给身后同样来自南方的部下讲,可话到嗓子口,停下了。斯人已去,何必再提。

谢骛清手指压在砖缝上,不知怎地,想到了百花深处的砖墙。

他的手指微微挪动,抹掉砖缝上的的黑泥,摸着这堵墙。这条街上的屋子普通,都是寻常百姓人家。而砌这堵墙的人,在搭建家园时,祈盼的不过是阖家平安、顺遂。

抗日同盟军若撤军,热河将重新落到日本人手里,接下来,就是北平、张家口……

不论百花深处的狭窄胡同内,还是这个不知名的街道,随时都会有日军经过,挑着刺刀,一个个撞开门……

山川河流,土地财富,后代血脉,你守不住,便要被群狼撕食。

林骁久候,见谢骛清纹丝不动,渐心头发慌,想上前问询。

谢骛清摇摇头,让林骁不必靠近。

他在部下面前,从不展露人性软弱的那一面。这些年尤其注意。

但谢骛清亦是普通人,寻常人,有着最朴素的牵挂。他在南方的家,焚毁于烈火中,在北平的家,仍在。妻女平安,一子藏于香港,该会说话了……

他们这些抛家舍业迈过长城,北上抗日的人,都是普通人。

那几日敌机轰炸下,多少人留不下一具全尸。短短十几天,土地上同袍们的血迹尚在,率领人攻城收复失地的将领,却选择放弃,甚至倒戈。

“林骁,这些年,后悔过吗?”谢骛清问。

问完,他又道:“怕过吗?被人背叛。”

“怕倒是没怕过,”林骁默了会儿,轻声说,“心寒有过。”

谢骛清轻颔首,笑了笑:“心寒,就自己想办法焐热。”

林骁一愣,跟着笑了:“哪次不是啊?”

谢骛清笑着,收回扶墙的手,掌心和指腹都是泥水,如同这些年的军靴靴底。

他仿佛没有方才一瞬的失意,恢复了冷静:“刚才我走过的一条街上,有生面孔,走路不像普通人。”

他轻声又道:“特务无孔不入,留心些。”

没几日,又有将领投诚南京政府。

张家口总部这里人心惶惶。而电报里,日军已调重兵,欲和同盟军正面对战。

同盟军里各种武装力量汇聚,在腹背受敌下,眼看着一个个人离开,军心早已涣散。红区的将领和士兵们态度坚决,誓死抗日,但毕竟所占的人数少,如有变数,危险太大。

他们须增援,须增兵,胜算才会更大。

谢骛清嘱林骁留在张家口,带一个警卫员,准备前往火车站,乔装回北平见几位故友,还有昔日老军阀的部下,想看能不能从中斡旋,筹集更多兵马和粮草。同他一道步行前往火车站的还有几位同僚,有去北平的,也有去天津和上海的,大家的目的相同,都想尽量说服那些手中有兵的将军、旧军阀们,能站在民族大义的这一边,派兵支援。

他到了车站外,欲和送他们来的老乡告别,遥见远处,一人骑马疾驰而来。谢骛清认出马上的人是林骁,心中有不祥预感。

林骁仓促勒了缰绳,翻身下马,白着一张脸,低声道:“邓文将军遇害。”

1933年7月的最后一天,一位刚拼死收复失地的抗日将领,于张家口死于特务暗杀。

死一般的沉寂。

乔装成商人的谢骛清提着行李箱,微微对林骁点了下头,带那个年轻的警卫员,迈进车站大门。林骁在原地,仍压制着因焦急情绪而有的喘息,忧心谢骛清的北平行程。

马儿用头蹭了下林骁的手臂,惊醒了林骁。

他再凝神看,谢骛清已隐身在了旅客当中,再不见背影。

张家口在战火后,没有时间重建站台。

等候上车的人汇聚在铁轨旁的泥土地上,火车稍作停靠,便蜂拥上了车。谢骛清被挤在人流里,到三等车厢找寻座位。

因日军和南京政府的重兵逼近,张家口成了内外交困的局面。

无论农民、劳工和商贾,有能力离开的都没有停留,许多没票的也都挤上了车。座椅和走道坐满了人,警卫员本想接着找座位,被谢骛清拉住。

谢骛清远远见到一个消失数日的熟悉面孔,曾在张家口见过。

同一时间,窗边角落里的熟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两个曾一同在飞机轰炸里为多伦拼过命的将领,隔着高低浮动的人脸,在弥散着汗酸臭、土腥气的空间里,对视着。

对方判断不出谢骛清是欲要投诚,还是抱着别的什么目的,上了这趟火车;谢骛清从对方眼里见到一丝心虚和闪避,明白这又一个临阵撤离的人。

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移开视线,忽视了对方的存在。

谢骛清将黑色帽檐压低,按下警卫员摸枪的手:“他不知道我们的行程,站着就好。”

登车前的暗杀消息,让谢骛清愈加警惕。

他提前一站下了车,想找一辆牛车代步,转念间改了主意。如今到处都是从张家口明着暗着离开的人,避开人群才是最安全的。他沿铁轨的方向,带警卫员往北平的方向走,因腿部旧疾,无法速行,从上午走到黄昏,终是见到远远一个正阳门的轮廓。

仍是巍峨、不屈地立在夕阳下,如同这座古城。北平。

第74章 祈愿九州同(4)

为能打通物资通道,何未接连数日宴请早已隐退的京城贵胄。宿醉之后,她头疼欲裂,喝了扣青熬煮的补气汤药,在八步床上处理半日船务公司的要事,昏沉沉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