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除了南诏,她已无处可归;除了月赤,她已一无所有。


【6】

南诏与大越的战士,以大越的议和终结。
她因伤势严重,便提前送回了南诏。

  她回来的时候还在发高烧,一遍一遍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梦当年的洛阳,梦当年的苏府,梦那个说“灵魑还有师父”的人,梦那战场的黄沙与硝烟,城郭下,那个无法想起名字的少年将领。

  他说:“苏家余将都死在了这场战役里。”
他说:“苏白,你已经回不去了。”
这次她做梦,已不是像年少时一样哭喊。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在梦里,一遍一遍用袖子抹擦着那少年脸上的血迹,然后眼泪不停的流出来。
她觉得有人在拍她的背,唱着轻轻浅浅的曲子。温柔而平缓的调子,南诏人特有的语音。

  她想那是月赤。
可是醒过来时,睡在她床边的,却是阿莱。

三个月后,她终于康复。
刚能落地,她便又回到了月赤身边。他的万蛊池已经建完,但绝杀蛊却迟迟无法练出。因为他差一只蛊虫。
能杀尽万蛊,独出蛊池的蛊虫,他没有。

  于是她又开始彻夜彻夜帮他查阅典籍,每日每日入山,甚至到禁地之中,只是想帮他找到那只蛊虫。

  而阿莱成为了他的侍女。性格开朗的阿莱常能让他笑,所以有的时候他便会同她说:“灵魑,你该像阿莱一样,多唱唱歌,多笑笑。”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只能弯弯嘴角。
她不会像阿莱一样笑,也不会唱阿莱那些灵动的歌。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为他舍生忘死。

而这样的情谊,他不稀罕。
他喜欢的是阿莱那样的少女,明朗而美丽。

  于是她看着他们逐渐靠近,自己被排斥在外,然而这一切,她却都假装不知,直到他生日那日,她交给他一只她亲手做一个月的铜制风铃。

  那时她满心欢喜,以为他会开心。
而他却握着她给的铜铃,用平静的语调,慢慢同她说:“大越丞相那里有一只蛊虫,可练成‘绝杀’。他与你父亲有旧,要用你来换那只蛊虫,你收拾一下,明日我让人送你过去。”

  灵魑愣在那里,看着他修长的手指,还握着那只刻着她和他名字的风铃。她想了许久,终于问:“师父,我走了,你怎么办……”
这不过是一句喃喃自语,然而对方却是回答了她。
他说:“我有阿莱就够了。”
一句话,却堪比那战场尖锐的刀剑,猛地捅进她的心里。
鲜血淋漓。


【7】

那天夜里,她再一次来到了他的寝殿。
深冬的季节,南诏下了皑皑白雪。她不言不语,在他寝殿站了一夜。等第二日早晨月赤开门时,便就看到了一个雪人站在那里。而后,那雪人僵硬着动了动手指,瞬间,千万蛊虫从她袖间飞冲而出,直袭向他!

  他不动,那蛊虫离他不过咫尺之处,却瞬间自燃起来。他毫发无伤,她却已是满心疮痍。
终于到了极点,撑不下去,灵魑猛地跪倒在地上,揪紧了胸口的衣衫,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流出泪来。

  她觉得心那么疼,疼得她无法呼吸,似乎是濒临了死亡。然而她却知道,这不是她性命的终点,却是她生命的终点。

  而她如此痛苦挣扎着的同时,月赤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不言不语。仿佛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这一切爱恨。

  过了许久,她终于说出话来,崩溃了一般哭出声来:“为什么不是我?师父……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要我学蛊我学蛊,你让我上战场我上战场,你要我保卫南诏我保卫南诏。我为连苏家的余将都杀了,凭什么最后留在你身边的,却是阿莱?”

  “因为她干净善良?因为她会唱歌我不会?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笑得比谁都好看么?”
“可是……我也可以的啊……”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说到那句“她也可以”时。她终于停了下来。
她知道,她不能。
她始终不是那个天真的阿莱,她拥有不了那样的笑容。

  过了许久,在他的沉默中,她终于是冷静下来。她慢慢开口,告诉他:“师父,这世上,大概没人比灵魑更爱你了。”

  说罢,不等他回应,她又说:“当然,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情谊而已。事实上,我该感激你。你救了我的命,教会了我蛊术,只是……”,她僵硬着站起身,踉跄着向外走去。到门边时,她扬起脸,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漫天白雪道:“我为师父去换蛊虫,自此,便算是将恩情还完了吧。”

  月赤没说话。
他静静看着她,纷乱的思绪下,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一切开口的欲望,以免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为。
于是他眼睁睁那漫天白雪隐了她的身影,听她远走时唱出的小调。

  他终于知道,原来她也会唱歌,而且唱得这般好听。
她唱——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入骨相思,如蛊相思。


【8】

她收拾了包裹,然后去找了阿莱。
她同阿莱说:“阿莱,其实从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将抢走我的一切。”

  阿莱看着她,却只是哭。仿佛某种小兽,令人可怜。灵魑微微笑了笑,却是拍了拍她的头,同她道:“我也曾将你当作妹妹,我信你是真心对我好的。”

  “可是阿莱,你不该怂恿国王来要我上战场,不该趁我不在学我的一切。你这样的心思太明显,会伤人。”
说完,阿莱便猛地大哭起来。拉着她的袖子道:“灵魑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那么,帮我最后一件事吧。”
灵魑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阿莱扬起头看她,她说:“你帮我拖住师父七日。日后记得来万蛊池看我。若我成了,你便告诉师父‘绝杀’练好了。若他问起我,你便说……我拿人练蛊救自己的命太过恶毒,怕他责罚,所以跑了。若我没成……你便同他说,我跑了便好。”

  “你……”阿莱满脸惊恐,灵魑却是微笑道:“你已经抢走了我的师父,便就留个机会给我,让我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吧。就算……就算只是只蛊虫。”

阿莱终究是应了她。
于是第二日,灵魑按照月赤所希望的离开南诏。然而却在半路甩开了随从悄悄潜回了蛊王殿。
阿莱早已把月赤支出去,在万蛊池前等她。

  她慢慢登上万蛊池边,然后低头看向万蛊池中那仰头满眼渴望的瞧着她的毒虫蛇蚁,不由得轻笑起来。

  她说:“阿莱,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很可悲。我也不想跳,可是除了去这万蛊池,我竟然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我的家,早没了;我的国,早亡了。爱我的人,被我在无知的时候杀了;我爱的人,却要拿我去换一只蛊虫。我拼死保护的国家视我低贱,因为我是中原人;我想信任的妹妹,却千方百计设计抢我的唯一。”

  “阿莱,”她转眼看着颤抖着哭泣的少女,却是笑了笑:“我不过只是想在他身边而已。不过如此而已。”

  “哪怕这世上人都离他而去,我都会在他旁边。”说着,她顿了顿,苦笑起来:“可这样太卑微。已经很可悲,绝不能更可悲了。”她向前一步,深吸了口气道:“我想爱得更有尊严一点。所以不要告诉他,就当我是个拿人练蛊的逆徒。就这样吧。”

而后,她纵身跃下。
那呼啸的风声中间,她竟是仿佛从那轮回道往生了一遍。风将回忆刮来,历历在目。
那繁华的洛阳,令人景仰的苏家,御蛇而来的少年,高烧中温暖人心的言语,大越城墙上纵身而下的少年将领……

  最后的最后,却是汇成了那一夜,那个在她身边轻轻浅浅唱着南诏小调的男子。
即使阿莱没告诉她,她却也知道。

她想,她不会后悔。
她本该死在那个深秋时节的洛阳。可是她如此幸运,遇上他,爱上他,并将永远陪着他。


【9】

月赤回来的时候,立刻接到了灵魑逃脱的消息。
他坐在高座上,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转眼看向旁边的阿莱,他说:“我知道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你告诉我,她去哪里了。”

  那一双眼再无一点暖意,阿莱咬紧了下唇,却只是哭,一直哭,不愿说话。
月赤没有说话,锐利的眼紧盯着眼前人。过了许久,终于同旁边人道:“用刑,我要她说出来。”

  阿莱终于是哭喊出声来,然而却一直不愿说。月赤便坐在高台上,看着她哭喊,挣扎。
一直持续了七天。

  七天后,当第一缕阳光撒入蛊王殿时,阿莱终于松了口。她说:“月赤大人,您的绝杀蛊,或许……练好了。”

  月赤抬起头看她,眼里全是因熬夜而布满的血丝。阿莱趴在地上轻笑起来:“我总算是对得起灵魑姐姐……她抓了个武功高强的大活人扔下了万蛊池,说七天后,大概就能练成蛊了。这是邪术,她知道您一定会惩罚,而她已经不愿意接受您的惩罚。”

  “她说,自此之后,各走天涯,两不相欠。”
阿莱刚刚说完,月赤便猛地大吼出声来:“你说谎!”

  “灵魑不会说这种话,”月赤站起来,在高台倨傲的看着地面上匍匐着满身是血的少女,哑声道:“我的灵魑,就算死,也是要死在我身边的。她不会离开我。”

  阿莱不说话,轻笑起来。
灵魑姐姐……
你看,其实他并非真的全无情义。
他不懂人心,不知人情,然而你在他心里……还是不一样的……

灵魑不知道是第几日。
她的记忆一直在模糊。
她在入池之后,便开始同那些毒虫厮杀。它们太多,太毒,好几次,她都已经不堪要倒下,然而却都凭借着意志撑了下来。

  某种不知名的信念要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撑下去,一定要……记住那个人。
然而记忆被腐蚀得太厉害,她觉得记忆开始模糊,一开始是一些人,一些事,慢慢的,就是自己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害怕,于是她拿着头上的发簪,一点一点将那个人的名字刻在墙壁上。
然而终于在有一天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完全不知道那墙壁上的字代表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赤月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只知道机械式的和所有试图杀她的虫蛇拼杀,然后等毒虫杀尽的时候,她全身已经没有一处完好。

  她的头只剩下头骨,一条蛇便同她成了一体,盘在她的头上,从一只眼洞里钻出来,又从另一只眼洞里钻出去。而皮肤里布满了赤红色的小细虫,在皮肤下乱窜。

  她乐此不疲的操纵着它们玩这个游戏,直到她听见外面有声音传来。那人似乎和她有某种关联,于是他一靠近,她就觉得莫名的激动,从万蛊池下面迅速攀了上去,然后看见了那人。

  那人静静瞧着她,过了许久,唤了一声:“绝杀。”
那是一种绝对性臣服的力量,她立刻明白,从此。她叫绝杀。


【10】

她的主人叫月赤,是这南诏的蛊王。也是个酒鬼。
他很爱喝酒,也很爱做梦。总是在梦里喊一个人的名字:“灵魑,灵魑。”

  有时候,服侍月赤的侍女会阿莱劝他,同他说:“月赤大人,您就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吧。她会过得很好,她是这样出众的蛊师,她一定会过得很好。”

  月赤每次听这话就会愤怒,冲着阿莱大吼:“她不会!她才不会抛下我!”
吼完,他又开始哭。
她估计他是醉了,因为只要一哭,他就会很唠叨。

  那天他在万蛊池边,摸着池边铜樽后刻着的一行字哭着和阿莱说:“她说她要守住自己想要的,所以我就教她成为一个强大的蛊师。我想宠她,却又怕宠着宠着,就宠成了金丝雀。连她病了,也只敢偷偷摸摸的去看她。我让她上战场,却又那么担心,怕她就这么回中原了,怕她就留在了战场上。但我又想让她永远留在南诏,想让她只有我。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我终于是想……让她永远呆在我身边……金丝雀也无所谓,我保护她吧,我来护她。”

  “所以我拿她换绝杀,我都准备好了……只要丞相把那蛊虫一交出来,我就让他一家连骨头渣都不剩。可她不信我……阿莱,阿莱,我的灵魑走了。她飞走了,你说我去哪里找她。”

  他哭哭闹闹的时候,就像个孩子。
她看着看着,居然也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心疼。
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是按捺不住,带着她和阿莱踏上了寻找那个叫“灵魑”的女子的路途。他们走遍了大江南北,走过了荒原沙漠。

  有一次,他遇上了劲敌,终于将她召唤出来。那是她第一次同他人对决,她熟练而快速的从身体里放出各种蛊虫,迅速解决了对方。但等她得意洋洋回来的时候,面对的,却是主人那似笑非哭的脸和阿莱苍白的神色。

  月赤转过身同阿莱称述:“她会我教给灵魑的蛊术。”
阿莱颤抖着身子,猛地跪了下去:“月赤大人……”

  月赤看着她,眼里慢慢流出泪来。他说:“是她是不是?”
阿莱流出泪来:“她说,她想陪在月赤大人身边,一生一世……”

  月赤不等她说话,再也无法容忍,招出巨蟒便御蛇而去,日夜兼程奔回了蛊王殿。
而后,他跃下了万蛊池。

  那里已经没有毒物,空荡荡的蛊池周边的墙壁上,被人刻满了相同的名字。
月赤,月赤,月赤。

  月赤踉跄着往前,轻轻抚上那弯弯扭扭的字迹,将脸贴在了上面,仿佛便能感觉到那个少女一字一字刻下这个名字时那样满满的深情。

  月赤的泪顺着墙壁留下来,风吹来,在他腰间的铜制风铃支离破碎的声音中,他唤跟着他一路越千里而来的蛊虫,用这样温柔而悲伤的语调,唤:“灵魑。”

  那瞬间,她不知道是谁的眼泪,蓦地就从她眼眶里流了出来。
她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乎想不起来。最终,她终于抓住一点东西。

  那好多年前,洛阳深秋时节,少年白蛇开道,御蛇而来,对小姑娘伸出手,同她说:“从今日起,你叫灵魑,为我弟子。”
于是那个小姑娘踏遍万水千山而来,在那万蛊池边,一字一字,刻下了那句“灵魑与师父永远在一起。”

那是一切悲伤的开端,亦是一切美好的终结。
哪怕万蛊池那满壁的“赤月”都抵抗不住现实的侵蚀,但总有人,总有时间,帮他们记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如蛊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