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坐着在陈太太屋里说话,陈太太是个好打听的,难免打听几句。直待闺女在爸爸怀里呆烦了,一直要找妈妈,褚韶华就知道闺女是饿了,要抱闺女回屋喂奶时,魏太太立刻也抱着儿子跟过去了。那啥,人家萱儿吃头一茬,要是有的剩,魏年还能跟着蹭一顿上午茶,不然,魏年只得等中午吃一半奶水一半米糊的混合饭食了。随着孩子渐渐长大,魏太太的奶水只见少不见多,十分不够肥儿子吃。于是,每当这时候,魏太太就巴结褚韶华巴结的不行!

其实,魏太太也给儿子试过去城中奶酪铺子买些鲜奶,魏年却也不大喜欢。

所以,为了儿子的口粮,魏太太完全显示了一位伟大母亲的能屈能伸。看着褚韶华给闺女喂奶,魏太太在一畔一个劲儿的拍褚韶华马屁,“早我就瞧着萱儿好,这闺女,一看就有福,我心里爱她爱的跟什么似的。就是没想到,我与妹妹还有做亲家的缘法,你说说,这谁想得到哪。”

“是挺叫人想不到的。”褚韶华瞥一眼小胖墩儿魏年,道,“好在俩孩子年纪也差不离,咱们两家又交好的,以后念书也叫俩孩子一起念,也有个伴儿。”

魏太太顺着褚韶华的话,“是啊。”

待把闺女喂饱,又挤出多余胀痛的奶水,魏太太拿着茶碗喂给儿子吃了。魏太太与陈太太很透脾气,一样是个爱打听的,见屋里也没别人,还同褚韶华道,“我听萱儿她奶奶说,今年过年亲家母往邵东家家去,小邵奶奶给了咱们萱儿一套金的长命锁、手脚镯。”

褚韶华倒不是个爱显摆的,只是一对上魏太太那金光闪闪的双眼,褚韶华心下一动,想着这婆娘素来势利。虽则褚韶华也不大乐意魏家这桩亲事,可她这性子,她不乐意人可以,倘人不乐意她,她心里却又难免不得意。褚韶华便拿出个红木匣,拉开一层,拿出个红布包递给魏太太看,魏太太打开来,见是套金灿灿的长命锁手脚镯俱全的小孩子的物什,不禁赞了声好。她家儿子出生虽也收到了几套长命锁,却都是银的,金的是没有的。

褚韶华把红木匣一层一层的打开来给魏太太看,三套银的两套金的,褚韶华道,“这些东西,说来也都是人情往来,有来自然有往。可我想着,这都是亲戚朋友给我们萱儿的,以后,人情往来另想法子,这些就都给萱儿攒着,算她的私房。”

魏太太一听,顿时喜的了不得,两只眼睛都放出光来,道,“妹子你可真是敞亮!真正心疼闺女的!”

褚韶华微微一笑,瞥一眼魏太太那两道财迷的眯眯眼,淡淡谦道,“这也不算什么。萱儿是我头一个孩子,自是不同的。以后不说别的,我跟大顺哥商量好了,大顺哥一年的工钱,我们去银行单给萱儿立个户头,每年存上十块大洋,这钱是不动的,到萱儿大了,也给她做私房。”

魏太太稍稍一算,一年十块,到萱儿十八上便有一百八十块了,我了个乖乖,这还只是私房,要是算上嫁妆,起码不下两百块大洋了。魏太太虽不是个穷的,只是眼下这个年代,不要说乡下人家,就是北京城里,等闲小户人家哪家能舍得拿出两百大洋陪嫁闺女哪,何况,还有三套银两套金的长命锁手脚镯,这也得值几十块大洋哪。

魏太太原不大乐意亲事的心,一见褚韶华这般疼闺女,顿时乐开花,把褚韶华夸了又夸,赞了又赞,里里外外的说褚韶华疼闺女。直待回了自家,魏太太私下同丈夫说起此事,很殷勤的给丈夫捏着肩膀,极佩服的表示,“还是当家的你眼光好啊,儿媳妇虽生得模样一般,可咱亲家真是个敞亮大方人哪。”把褚韶华给闺女存私房的事同丈夫说了,魏太太道,“先前我总说亲家母疼闺女太过,如今看来,这脾气也不是没好处。她是真疼闺女,你没瞧见,整整五套啊,三银两金的长命锁手脚镯,都是极好的东西,她生萱儿后亲戚朋友送的,说是都留给萱儿,不往外打发。每年还要给萱儿往银行存十块大洋,到萱儿十八上,这就是一百八十块。再加上那长命锁手脚镯,两百块大洋打不住。”

“当家的,要不是你眼光好,她这给闺女攒嫁妆的事传出去,还不得叫别家抢了先啊!”魏太太简直是服了丈夫。

魏东家一见妻子这财迷样儿就好笑,“行了,我当初也不知道亲家现在就开始给儿媳妇攒嫁妆了。你也别把这话往外说去,倒显着咱们是看着嫁妆似的,我主要是想咱两家交好,再者,他夫妻二人都是极能干的,以后儿媳妇定也能干,这也是咱们年儿的福气。”

“就是就是。”魏太太赞同的不得了,“虽说亲家母厉害些,架不住疼闺女啊!”

于是,魏金就看到她娘对褚韶华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尤其是对她弟与褚韶华闺女的亲事,以往她娘颇多挑剔,现下谁敢在她娘跟前说个“不”字,那必是要吃排头的。魏金都怀疑褚韶华是不是给她娘喂了什么迷魂散,要不咋她娘突然之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连陈大顺都说,“魏嫂子着实客气,刚在外头见着我,这是她给年儿买的奶豆,非给了我一包,说叫萱儿尝尝。”

褚韶华接了来,见是奶酪魏家的包装,不禁笑道,“奶酪魏家也姓魏,魏大哥家也姓魏,他两家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

“要是亲戚,不早就知道了。”陈大顺笑,“奶酪魏家祖上就是在宫时做吃食的,这手艺一代代的传了下来,如今京里这些奶酪铺子,还就是他家手艺最好,名头最响。”拿了粒奶豆放闺女嘴里,小丫头张嘴巴唧两下就吃了,还张着嘴眼睛朝着袋子瞅。陈大顺笑,“还挺爱吃。”又给闺女拿了一颗。

褚韶华不叫多吃,“吃多了又不肯正经吃奶了。”

陈大顺笑,“听魏嫂子说,这么一包奶豆,年儿两天就吃光。”

“两天吃光都是慢的,要是放开了,一天就能吃一包。”褚韶华道,“魏嫂子奶水不够,年儿打小就跟吃不饱,买羊奶羊奶不大吃,买牛奶牛奶也不大喜欢,他也就运道好,遇着咱们萱儿这胃小的,能省给他一口。”褚韶华摸摸闺女的小肉脸儿,笑道,“你那见财眼开的婆婆这也开眼了。”

褚韶华一想就知道魏太太主动给丈夫奶豆的缘故,自从那到叫这婆娘见了一回她给闺女存的私房,这婆娘就好的跟什么似的,当谁看不出来啊!

瞧一回那印着奶酪魏包装的奶豆,褚韶华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笑意。

没事找事

日子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依褚韶华的本领,尽管不大喜欢闺女这桩亲事,也不妨碍她与魏家搞好关系。说来,陈家到北京没几日,王二力就来了北京。褚韶华还问哪,“大力哥怎么没一起过来?”

王二力憨憨一笑, 搔搔头皮道,“大哥没来,他们得十五以后才上工, 运粮是出正月以后的事了。我在家没事, 以前听大哥说过往北京来的路, 在乡里寻了个伴儿,我们一路打听着就来了。”

褚韶华先带着王二力见过陈太太,因在年下刚刚见过,陈太太还记得王二力, 问王二力路上辛苦, 家人安好,听说王二力这次是来趸货的。陈太太与褚韶华道, “先给亲家表舅爷做些吃食,趸货什么的,待你爹他们晚上回来商量商量。”

褚韶华也是这么个意思, 她让宋苹去厨下热几个馒头, 褚韶华则是王二力安排了住的屋子,被褥什么的, 一面问王二力的打算,要趸多少货。王二力道,“我来前,大哥大嫂帮我凑了些钱,我自己也凑了些钱,共有十块银元,就是不知能趸多少货。就是这些布头种类成色,还得华妹你帮我看看,我头一回干这个,有些个外行。”

褚韶华绝对是内行中的内行,褚韶华一口应下,“这个你放心,有我哪。”

王二力心下既感激又欢喜,不要说褚韶华只是表妹,便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

待晚上陈家父子回家,见到王二力也很高兴,褚韶华把趸布头的事同陈家父子三个说了,褚韶华道,“早先我瞧见有货郎到咱们铺子去趸些积存的布头,我就动了这心思。我想着,北京这么些面料行,哪家都有库存或是脏污后不好卖的料子。北京人讲究,咱们乡下人不讲究这个,就是花样略旧些,或是有些脏污破损,只要便宜,在乡下也不愁卖处。年下我不是就跟我哥说了嘛,他那人臭讲究,眼高手低,服不了这个辛苦,二力哥是想试试这生意的。爸、大顺哥、二弟,你们说,这生意如何?”

陈老爷招呼着王二力吃酒,想了想说,“只要不怕苦,赚头是有的。”

王二力立刻道,“亲家叔,我自小种田,一身的力气,说实在的,叫我做些斯文差使,我是做不来的,要是说怕苦,咱在老家种田,一样辛苦。再说,挣钱的事,哪有不苦的。”

王二力这话极合陈老爷的心意,陈老爷道,“既这么着,明儿吃过早饭,先跟大顺到咱自家柜上去瞅瞅。我们库里也有些积压的陈货,你挑挑看,若有合适的,只管趸了去,价钱还好。你刚做生意,倘本钱不足,就是先拿货,以后再结账也是一样的。”

王二力十分感激,他是个实诚人,口齿笨拙,不会说那些个感激的话,就举杯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

褚韶华道,“爸,明天我跟二力哥一起去吧。乡下女人的眼光,跟北京人还不大一样,我也帮二力哥一起挑着些。再有几家咱家交好的铺子,我也认得,我带着二力哥走一走,做不做生意的,先认个脸儿熟也没坏处。”

陈老爷笑,“这也好。”

待晚上各自歇了,陈太太才与丈夫说,“老大家的,倒是很提携她大姨家的表兄们。不是说她跟大姨不说话了嘛。”

陈老爷道,“跟长辈是跟长辈,小辈人自己交好。”

陈太太道,“我瞧着王家两兄弟都是实在人,就是正经的亲家,一家子提不起来。不然这样的小生意,除了辛苦些,利也是有的。”

“你别说别人,这生意以前我也跟小舅子提过,小舅子不也不干嘛。”陈老爷也是个爱提携亲戚的,他是独子,对亲戚格外看重,又因先时受过岳父资助,对岳家也多有相帮。如今陈太太说褚家提不起来,叫陈老爷说,宋家也没好到哪儿去。甭看宋舅妈成天介巴啦巴啦的说话俐落,听着也是个好强的人,可实际上,就是一张嘴厉害。先前陈老爷也有意想把小舅子家提起来,小舅子是个老实巴交的,想着宋舅妈听着倒是个可以的,结果,真正做事那就是一坨狗屎。要说小舅子哪里比褚韶中强,就一个老实听话了。

所以,如今听妻子说褚家,陈老爷就提醒了她一句。这些个女人里,就褚韶华不爱些家常里短,也就褚韶华是个真正能干的。只看褚韶华来北京后认识结交的人,如今还能提携表兄弟就知道褚韶华的才干了。

褚韶华向来办事俐落,第二天吃过早饭,喂过闺女,提前把奶水挤到奶瓶里做闺女的上午茶,就带着王二力跟着陈老爷他们往柜上去了。主要是一道去看看料子,褚韶华以前在乡下也是买过布头的人,她知道什么样的布头好卖,能帮着挑一挑。

乡下人家,用绸的不多,如褚韶华当年,是因为要嫁人才买了些绸子缎子的布头儿。平时还是穿布的多,不必别个布,就是那些近年来时兴起来的外国染料印染的碎花细棉布,春夏最好卖。

褚韶华还给王二力出主意,先让王二力在北京卖一圈儿,在北京价钱高不说,回钱也快。而且,说来如今刚出了正月,还是淡季,许多走街串巷的货郎很多还没开张,先在甘雨胡同附近试一试,这一片褚韶华都熟。至于卖货的挑担,王二力是带了来的。其实,就是在北京旧货市场那里买一幅也方便,可这不是为了想省钱么,就自老家带了来。

王二力听褚韶华的,先在这一片试水,别说,哪怕是淡季,生意也比老家的好做。王二力当时就见了回头钱,褚韶华就让他先在北京卖货,只是在北京卖货也有在北京卖货的难处,警察、地头蛇这些,另则还有同行间的使坏。就这样走街串巷的小本生意,一样充满竟争。

再者,这卖布头的生意,一个街区,一个月去个一两趟也就足够,衣裳不比吃的,寻常人家买了料子后,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再买的。尤其是买布头的,多是些经济不是很好的人家。

所以,在北京这里呆了约摸半个月,王大力就来了。王二力也准备带货回乡了。这回来北京一趟,这些货等于白赚,还有赢余,都是先前在北京卖的那些布头的利。褚韶华给他们烙一包袱大饼,一罐子炸酱,一捆大葱,让他们带了路上吃。

王二力把货搁他哥的大车上,坐车辕上跟他哥一起赶大车,仲春的风伴着头晌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舒服,路两畔嫩柳抽芽,冬麦返青,空气里是一股子亲切的粪肥、泥土与青草的味道,王二力搔搔长出一层短短发茬的头皮,道,“哥,你说华妹咋这么仁义哩。哎,我刚去进货,她都跟我一起过去,那些个掌柜东家的,我开始还有些说不出话,她就在一边儿笑悠悠的帮我讨价还价。”

王大力道,“这就是华妹的人性。她虽说厉害,却是最讲理不过。她最是个好脸面要强的,能入她眼的必得是这样的人。要咱还跟以前似的,估计走个对面她也不稀罕理你。可咱正经过日子,她不像那些个刁钻古怪的,她是真心拿咱当兄弟,也是真心帮咱。”

王二力道,“哥,等今年看看,要是能成,我想着,也把老三老四都弄出来。别都在家里窝着了,咱爹咱娘我瞅着一辈子就这样儿了,咱们兄弟都年轻,只要不怕累,出来卖力气也能过活。”

王大力轻轻甩个鞭哨,老神在在,“这不急,这事儿,得自己想通,想明白。”

王家兄弟回乡后,陈太太竟出奇的没有嘀咕家里的米面,毕竟,王二力走前褚韶华可是给他烙了十几张的发面饼。饶是陈家日子尚可,倘是以往这般,陈太太也是要说话的。

这回竟是什么都没说,而是难得和气的叫了褚韶华到屋里,叫褚韶华吃她这屋儿的点心。褚韶华并不是个爱吃点心的,不过,婆婆主动给,她也就接了。陈太太抱着孙女稀罕了一回,话里话外的跟褚韶华打听王二力赚了多少钱。褚韶华笑,“二力哥赚多少钱,也不能跟我说。不过,他先前出去走街串巷倒也卖了些零散布头。后来又进了些货,想来钱也都压在货里了。”

陈太太道,“做生意哪里有不压本钱的,我瞧着二力的生意不差,那些天,每天一大包袱出去,有时都空着手回来。”

打陈太太给她点心时,褚韶华就瞧出陈太太是有事了,笑道,“妈你有话就直说吧。”

陈太太叹口气,“也没什么事。我这不是想着,乡下日子也不好过,要是这卖布头的生意还成,反正北京城这么大,零卖的人不知有多少。要是还成,叫苹儿她哥也过来试一试。要是能成,总比在家种地强。”说着,陈太太看宋苹一眼,宋苹道,“是啊,就是不知成不成,想让大嫂帮着拿个主意?”

褚韶华笑,“这主意我可不敢给亲家大舅哥拿,妈、二弟妹,这卖布头的生意,当时我在咱家就跟我大哥说过的。结果,我大哥不干,倒是二力哥想干,他既过来,能帮衬的咱们自然帮衬。要是亲家大舅哥想做这买卖,自然是一样的。别个上头,我哪里敢给亲家大舅哥做主?这得叫亲家大舅哥自己说,反正都不是外人,要是有能帮的,我肯定一样的帮。”

陈太太与宋苹姑侄俩又交换了个眼神儿,陈太太道,“我瞅着成。”

宋苹也说,“我大哥也是个实在能吃苦的,就是这过来,进货上头恐怕得麻烦大嫂。”

褚韶华笑,“除了咱家的铺子,还有几家铺子,我都告诉二弟。到时二弟妹也一起过来听听,妈和二弟妹只管放心,我定一点儿不藏私的。”

陈太太宋苹见褚韶华这样说,心下都很满意。

要说有不满意的,就是陈老爷和陈二顺了,陈老爷没好直接说陈太太,别看人家王二力卖了回布头儿就眼红。陈二顺直接说的宋苹,陈二顺道,“这是做什么,见大嫂的表哥挣了钱些,大舅兄也想挣这钱?”

宋苹道,“北京城卖布头的也不只王家表哥一个,我瞧着这生意还成,要是能挣些活钱,不比在家种地强么。”

陈二顺道,“北京城挣钱的买卖多了,要是大舅兄有意来北京发财,也等不到这会儿。这也不过是你和娘瞧着人王家表兄挣了些钱,就动了心思。可也得瞅瞅大舅兄是不是这块材料!”

宋苹气得胀红了脸,“我哥怎么就不是这块材料了!”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吵。你说是就是吧。”陈二顺在屋里都没停脚,便转身去正房了。结果,一去正房当头就遇着他娘说要给他岳家捎信儿,让大舅兄来北京做生意的事。陈二顺自己倒了杯水,道,“娘你可得跟舅妈说一声,这要过来倒腾布头可是得要本钱的,可别让大表兄两手空空的过来。”

陈太太道,“这你舅妈能不知道?”

陈二顺道,“你不说我舅妈肯定就不知道的。”

结果,就是陈太太在信中说了,宋丰年过来北京也是一分钱没带,宋丰年说家里开春种田,银钱紧张,想着先同姑妈借几个,待生意赚了钱就还上。陈太太给娘家侄子本钱都是偷着给的,褚韶华却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私下同大顺哥说了一回。陈大顺对他娘简直没法,道,“娘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褚韶华微微一笑,没好直接附和丈夫这话,肚子里却是再认同不过。

全家福

陈大顺对其母所作所为的评价是, 没事找事。

褚韶华内心的评价是:自讨苦吃。

陈太太宋苹姑侄两个大概以为生意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以为货品拿到街上就能换回钱的。当初王二力拎着布头出去,为了好做生意,还得跟些片区的地头蛇称兄道弟,也与同行发生过口角争执,王二力剃的光头, 生就一幅不大好惹的壮汉样,就这还与人拳脚过。且做生意,真得是能大能小, 能屈能伸的性子。

别看这样的小本生意, 王二力做得, 宋丰年不一定做得。

首先,王二力是自己主动求来的生意,本钱都是他自家的。褚韶华的性子,你要拿货做生意, 我可以帮忙, 可你要是赔个底掉,褚韶华也没法子的。宋丰年则是叫陈太太一封信召来的, 人家宋丰年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还两说。说不得陈太太那信里就写得做生意跟天上掉馅饼似的,来了往地上略一弯腰就能捡着钱。可瞧宋丰年这两手空空的,本钱都没带, 哪里是个真正想做生意的材料!

褚韶华倒不是见不得陈太太贴补娘家, 可贴补不是这样的贴补法儿,连本钱都贴补, 这生意算谁的?

宋丰年要是做生意的材料,等不到现在。

宋丰年赔钱也在褚韶华的意料中,好在褚韶华早有准备,没半点儿掺和宋丰年这生意的意思。不待王二力再次来北京,宋丰年在陈家住了半个月就住不下去,准备回乡了。陈太太原也是学褚韶华的法子,让娘家侄子先在北京卖一卖这些零散布头,宋丰年就拉不下那走街串巷的面子,闷头不肯去。陈太太也没什么好办法,看他实在不肯,只好叫他带回老家去卖了。

只是宋丰年身上银钱全无,这带货回老家,难免又得陈太太给他出些路费。

让褚韶华说,这也叫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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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闺女周岁时,褚韶华悄悄跟大顺哥商量着,一家三口去照相馆给闺女照了周岁照。

褚韶华有此提议,陈大顺还说,“不如叫爹娘也一起去。爹娘也还没照过相哪。”

褚韶华知大顺哥最是个孝顺的,这些事她早想过,与丈夫商量,“我也想爹娘一起。可报纸上说,许多老派人都不喜欢照相,说是照相会把人的魂魄吸进去,迷信的很。就是不知爹娘乐不乐意,要不,你问问?”

陈大顺一问,果然,陈太太是再不肯去照,理由完全就是报纸上说的一模一样,陈太太直说,“那是洋人那里过来的摄魂的玩意儿,可不敢照!”

陈大顺笑,“娘,大总统还照相哪。”

陈太太坚决不去,也不让陈老爷去,更不准陈大顺褚韶华带着孩子去。褚韶华对陈老爷的定位非常准确,陈老爷绝对是旧派人中的开明人士,陈老爷说陈太太,“你不去就不去,也不要管大顺他们。如今的高官显贵,哪个不拍照,也没见谁短命。以前太后老佛爷还拍过照哪。”同陈大顺褚韶华小夫妻道,“带着萱儿去拍吧,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爱拍,你们多照几张。我就不去了。”

陈太太一听说以前太后老佛爷都拍过照,她又很想去,结果,听说陈老爷不去,于是,陈太太也不好去。最终还是一家三口去的,褚韶华给闺女换了特意给闺女一周岁做的新裙子,头上梳两个小揪揪,用红头绳打上蝴蝶结,褚韶华自己瞧着闺女就夸,“咱们萱儿真是越看越好看。”

陈大顺看闺女自然也只有更好的,他今日也是一身的西装,褚韶华则是大红的丝绒旗袍,也亏得她的身段儿,她的相貌,这样的衣裳才能衬得出来,外面又配了件深紫外套。如此,一家三口打扮好,到正房辞父母。

陈太太因去不得,满心郁闷,瞧着一家三口就挑鼻子挑眼,“咱们堂堂中国人,怎么倒穿洋人衣裳。大顺,长袍马褂才精神哪!去,换了长袍来!”

陈老爷哪能不知道自家婆娘的性子,与小夫妻道,“这就挺好,去吧,多给萱儿拍几张洗出来。”

小夫妻辞了公婆,便照相去了。

陈太太其实还有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要是拍照这事儿特贵,你俩就不要拍了,给孩子拍一张就成了。只是,看褚韶华这般精致打扮,想着这媳妇素来大手大脚,如今都打扮好了,就是再贵,怕也是要拍的。

说来,陈太太这真是操不完的心。

就是拍照很贵,也没跟她要钱。不说陈大顺每月都有工钱,就是褚韶华,她这些年颇结交了几个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倒不是跟人家做朋友,她也高攀不上,只是她于穿衣打扮上颇有些别人不能有的眼光,这些人拿她当个女伙计,买衣裳置首饰时就爱找她。尤其,褚韶华并不一味只介绍自家衣料的人,北京城里这些个上中等的衣料行,各家什么样的衣料子好,裁缝擅长哪样裁剪,她一清二楚。再有,什么衣裳配什么首饰,也不知她这乡下出身的妇人怎么就有这样的眼光。

这些人爱找她,每次也不叫她白跟着跑腿挑货,总会给褚韶华个红包,从不亏待她。另则,那些个衣料行、首饰行的,也会按规矩给她润手费。

这些钱,褚韶华只告诉大顺哥一个,谁都没跟她,她存在俩人的私房里,陈太太并不知晓。大概陈老爷猜出一些来,陈老爷并不全然古板,其实,褚韶华这交差于生意行并不稀罕,就是现在乡下县城里也有专司梳头的娘子,就是伺候有钱人家太太奶奶梳妆打扮的妇人。当然,在北京这样的地方,眼下都改了名儿,不能叫梳头娘子了,但这些带着有钱太太奶奶去买东西的行当,正经都是有回扣拿的。

陈老爷当然不会去打听儿媳妇这里到底有没有,依着褚韶华的精明,自然不可能没有。不过,陈老爷睁只眼闭只眼,当不知道罢了。

这一回除了一家三口拍了全家福,给闺女单独拍了自己的周岁照,褚韶华还和大顺哥一起拍了双人照,褚韶华说,“县里没照相馆,咱们成亲都没拍一张,这回算是补上了。”

大顺哥笑眯眯,再没有不乐意的。

待拍好照片,因着天冷,褚韶华不放心孩子,还是先带着孩子回家去了。陈大顺送她母女俩回家后,方去柜上照看生意。

等照片洗出来,魏太太都跟着瞧了回稀罕,魏太太瞅着陈家拍回来的照片直说,“真是比画儿还要真真儿的。”

魏金也凑着脑袋瞪圆了两只小眯眯眼使劲看了又看,“娘,跟真人一模一样。”

魏太太感慨,“我可算开大眼界了。”她又问,“亲家母,这得不少钱吧?”

褚韶华放下手里的茶碗,笑道,“是啊,把大顺哥一个月的工钱都花进去了。我原说这样贵就不要拍了,大顺哥就是不依,说萱儿是头一个孩子,一定要拍。我哪里拗得过他,只得听他的一起去拍了。”

陈太太听这话直撇嘴,咔吧咔吧剥了炒花生来吃,说褚韶华,“你这可真会正话反说,大顺哪里有这些主意,一看就是你的主意。”哼,就知道花钱!

褚韶华笑,“妈你可真不外道,就会偏着自己儿子。你去问问大顺哥,这是谁的主意。您不晓得,我当时说不去,他那个脸色摆的,我哪里还敢说别的。”

陈太太牙疼,想着大儿子这也是个没出息的,生生叫媳妇给降伏了。不过,陈太太也挺稀罕照片儿这东西,指了孙女单独拍的这张道,“你俩拍的这个我不管,萱儿这个留我这儿吧。”

褚韶华笑,“都听妈的。”

陈太太瞧一回孙女的照片,心里很是稀罕,再瞥一眼人一家三口的照片,陈太太同褚韶华道,“等下回给萱儿生了弟弟,到时,咱们一大家子往照相馆去照回全家福。”

褚韶华,“妈这话我可记下了,魏嫂子给我做证,别到时再叫妈说是我张罗着拍照的了。”

大家都是一乐。

魏金见着照片极是羡慕,当时就同她娘说,“妈,咱们也抱着年儿去拍一张吧。看拍的多好啊,比画的还要真。”

魏太太也很心动,不过,仍是道,“这得跟你爹商量。”

“那今儿晚上就跟爹说。”

于是,在褚韶华的影响下,魏家也去拍了回全家福。

陈老爷

许多时候, 许多年后,许多事褚韶华回想起来,都会觉着,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已命中注定。

闺女过了周岁,走路一日较一日的熟练。说来, 她这闺女,自来就是个慢性子,什么都不急的好脾气。加上魏家小子大闺女一个月, 那魏家小子, 做什么都是一幅急吼吼的样儿, 长的也快,褚韶华就很担心闺女长的慢。结果看下来,她闺女一点儿不慢。

魏家小子三个月翻身,六个月会坐, 十个月就站得很结实开始学迈步了。她闺女也一样, 十个月时就能扶着窗沿迈上一两步了。待到周岁时,就能摇摇摆摆的自己走两步了。魏家太太还说, “以前瞧着萱儿不像个灵巧的,如今瞧着倒也不笨。”

这话说的,真是要多讨人嫌有多讨人嫌。褚韶华接住朝她跌跌撞撞跑来的闺女, 亲亲闺女柔嫩的小脸儿, 把人逗的咯咯直笑,奶声奶气的喊“妈妈!妈妈!”。褚韶华转头同魏太太道, “我跟大顺哥都不笨,我们萱儿怎么可能笨。萱儿灵的不得了,这会儿就会叫爸爸、妈妈了,你们年儿还不会叫的吧,光长个傻大个子有什么用,嫂子有空也教一教年儿,他比我们萱儿还大一个月哪,还不会说话,要不要去药堂里瞧瞧开两幅药吃吃。”

“这叫什么话!男孩子多是说话晚的。”魏太太不服道。

“年儿还比我们萱儿大一个月哪。”褚韶华给她提个醒儿。

“那我们年儿走路还比你们萱儿结实哪。”

“他要是走路还不跟我们萱儿,那就有问题了。”

因魏太太时不时的不会说话,经常性得罪褚韶华,俩亲家母的关系,嗯,依旧是时好时坏。

陈老爷的身子却不大好,进了十月常说肚子里不舒坦,开始以为是肠胃不适,到汪家医馆把脉后,却是不大好。如今已是在家休养,褚韶华认识的人多,她请教了回后邻的周太太,周太太道,“要是中医无效,不如去洋人的医院瞧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