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韶华又同周太太打听了洋人医院的情况,回头与大顺哥说了,褚韶华道,“我就是不知道爹愿不愿意去洋人的医院,要依我说,去洋人医院瞧瞧也没什么。”

陈大顺浓眉深拧,“我听说洋人医院是要开肠破肚签生死状的。”

褚韶华道,“明儿我去潘家,找潘太太打听个有名的洋大夫,咱们先问问爸爸的病情,就是做手术,医院也会征询咱们的意见的。要是病不至于此,我听说许多西洋药倒比中药见效更快。”

陈大顺叹口气,“这也好。”汪大夫已是北京城有名的名医,汪大夫的药不大见效,而且,汪大夫同他私下说的话,陈大顺连妻子都没说。褚韶华却是明白,倘是汪大夫那里仍有良方,怕是丈夫不会把期望放到西洋大夫身上。家里人身上但有不舒坦,一向都是看中医的。

褚韶华要去潘家,就把孩子托给了宋苹带。陈太太要照顾陈老爷,眼下也只有宋苹有空带孩子了。褚韶华未在潘家多待,同潘太太打听了一位德国医院的罗大夫,当天晚上与丈夫说了。陈大顺到正房同父母商议,陈太太当时脸就白了,连声道,“不成不成,我可是听说那些洋鬼子好不好就要动刀割肉的,这如何能成?”

陈大顺故作轻松,“就是带爸爸去检查检查,咱们并不做手术,看看洋人的论断是不是跟汪大夫一样,要是不一样,我想着到孔大夫那里瞧瞧,孔大夫也是咱北京城名医哪。”

“直接找孔大夫就是了,咱们可不去那洋鬼子地界儿,吓死个人。”陈太太道。

陈大顺同他爹道,“爸爸,我都联系好了,并不是洋人看病,是咱们汉人,曾到德国留学的医生。要不,明天咱们过去,请罗大夫帮着诊一诊。”

听说不是洋人大夫,陈太太才松了口气。陈老爷靠着被摞,神色是病恹恹的黄色,叹口气,“不用费这个事,药医不死病,我若有命,怎么都能好。要是没命,吃仙丹也好不了。”

陈大顺笑,“可见这去医院,也是天意。”

陈老爷终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陈大顺担心天冷,租了辆汽车,与陈二顺扶着陈老爷上车,还有褚韶华跟着,一道去的医院。褚韶华也是第一次来医院,洋人的医院是极干净整洁的,可不知为什么,一到这个地方,看到那些白衣白褂的医生护士,便无端的令人压抑。昨天潘太太打过招呼,褚韶华过来找一位小护士问了路,就直接去了罗大夫的诊室。

罗大夫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问过病情症状,检查过便让病人出去等了,罗大夫与家属说病人病情,“应该是肚子里长了肿瘤,在肺部这一片,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要做手术才能知道。”

“手术?”陈大顺并不知道“手术”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做出判断,陈大顺问,“医生,做手术的话,我爹就能好吗?”

罗医生大概是遇到许多患者这样问了,罗医生摇头,“患者年纪不轻了,而且,有极长的吸烟史,即便是良性肿瘤,也只有四成的机率痊愈。”

手术不手术的,陈大顺一时也没有决断。不过,他道,“我爹肚子先时只是微有些疼,近来疼痛加剧,医生,可有止疼药,能不能开一点。”

罗医生给开了些止疼药,同陈大顺道,“这止疼药不能多用,若是疼得不厉害,就不要用。如果疼的厉害,一天用一支便可。”

陈大顺连忙应了。

陈家这样的老派家庭,再加上手术风险极大,就是陈大顺对于手术之事也在两可之间。倒是陈大顺又想法子找到另一位北京名医孔大夫来家就诊,只是孔大夫诊下来,情况亦不大好,孔大夫看过汪大夫的方子后,都没再开方子。

陈大顺私下都同褚韶华说,“看着咱爹要是想吃什么,只管给爹买来吃。”

褚韶华见丈夫形容憔悴非常,想安慰都不知要如何说,只得把闺女抱来让丈夫看看,只要闺女仰着小脸儿奶声奶气的叫“爸爸,爸爸”,陈大顺的心情就会好上一些。

陈老爷大概也对自己的病情心下有数,这位老爷子倒是看得开,只是意志一朝垮去,也不过一两个月,身子就不行了。陈老爷趁着明白时把事都交待好,陈老爷的手指习惯性的摸了摸手边儿许久未抽过的烟袋,虽是不能再抽了,时不时的摸一摸也是好的。陈老爷的声音不高,话却很清楚,道,“我这一辈子,也算对得住祖宗…以后,家里柜上都交给大顺…二顺啊,生意上的事听你大哥的没差…”

陈大顺陈二顺都哽咽的点头应了,陈太太拭泪,劝道,“老头子,莫说这不吉利的话,以后还要指望着你哪。”

“行了,人生百年,都有一死。”陈老爷看看老妻,看看儿子、媳妇,想伸手摸摸萱姐儿的脸,那手却是没有半点力气,陈老爷叹道,“萱儿也很好,就是没能再见一个孙子…”

陈老爷十一月中没的,从发现病情到过逝也不过两个月,家里虽为陈老爷这病花销了一些,却也无非就是些汤药钱。陈老爷这一辈子,全赖他一人将家业立了起来,如今一朝病逝,儿子妻媳都伤心至极。陈大顺陈二顺都是孝子,陈太太也伤心的病倒,褚韶华宋苹既要哭陵还要服侍婆婆,魏家一家子都过来帮衬丧事,留下魏金在家看孩子,除了要看魏年,还要帮着看陈家萱姐儿。萱姐儿还小,天气又冷,哭陵发丧,又有朋友们过搂吊唁,褚韶华也顾不过来,就托给了魏家,让魏金一起帮着照顾。

陈老爷在北京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交往下的朋友不少,丧事办的也热闹。其实叫褚韶华说,如今的丧事,再如何热闹七天也能办完了。陈太太却是不依,只管叫在家摆着流水的席,一连折腾了半个月,才算把丧事料理俐落了。

褚韶华做媳妇的自是不好说什么,心里未尝没有觉着婆婆铺张太过的想法。

人已是去了的,这排场也只是做给活人看罢了。

陈老爷过逝,原该立刻扶陵回乡的,可眼下还有北京的生意,不能没个做主的人。陈太太想立刻带着老头子棺木回乡,入土为安的。陈大顺打算让陈二顺在北京盯着生意,他带着老娘、妻儿扶陵回乡,给父亲安葬。陈二顺一样是陈老爷的亲儿子,哪里能答应。后来商量过还是待到腊月早些回乡安葬父亲,如今眼瞅要过年,柜上掌柜伙计辛苦一年,不能东家有丧事,底下人也都不过年了。

最终还是又稍待了大半个月,腊月十五,陈家一家子扶陵回乡,给陈老爷入土安葬。

陈太太这一路又是哭又是啼,褚韶华还得耐下心抚慰婆婆。其实叫褚韶华说,陈老爷这辈子也算有所作为,身后两子,虽然陈二顺在褚韶华看来不大成器,大顺哥却是再妥当不过的人。

只是,有一事褚韶华却是不大痛快。

这事,却又不好说到明面儿上去。

无他,今年年底柜上的分红,大顺哥竟然都拿给婆婆收着。褚韶华心下好大的不痛快,眼下在公公的丧事中,褚韶华自不好提这个。可褚韶华想着,公公在时,自然当是婆婆收着这钱的。眼下下公公不在了,柜上的事都是丈夫在管,难道这钱不该给她收着吗?

褚韶华并不是贪图这钱,公公临去时并没有分家,可这钱一旦进了婆婆的手,二房妯娌明摆着是婆婆的娘家侄女,以后岂能有不偏心的?

哪怕是分三份,老房一份,自家一份,二房一份儿也成啊!

褚韶华都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现下公公刚去,婆婆又成日间哭天抹泪,丈夫事情也多,褚韶华不好提此事叫丈夫心下不悦,可她依旧觉着丈夫这事办的糊涂。

别说什么眼下婆婆更因着公公去逝的事伤心,可正因着这是公公去后的第一个年,才应该把规矩立起来!

陈家扶陵回乡后,魏太太才有空要听一下陈家分家的事。魏东家接过妻子递来的温水,喝了半碗才说,“没分家。我看大顺的意思,老太太在哪,先不分家,大概陈叔去逝前也是这么个意思。”

“这倒也是。”魏太太很能理解陈家的做法,见儿子光着脚从炕头儿蹬蹬蹬的跑过来,小胖腿特有力气,招人稀罕的不成。魏太太直接拿个奶豆塞儿子嘴里,小胖子便巴嗒巴嗒的吃起奶豆来,魏太太叹口气,“父母在,不分产。也是这个理。”

魏东家见儿子自己抓了把奶豆全都塞嘴里,欢实的不得了,不由道,“你说,陈叔还没到五十哪,人就去了。”

“这寿数也不短了,村里有几个能活过五十的,五十就是高寿了。”魏太太算了算自己的年纪,神经兮兮的叮嘱大儿子一句,“要是我跟你爹去的早,你小兄弟可就交给你了。”

魏时皱眉,“娘,大过年的,你这是说啥哪!”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魏太太文绉绉的来一句,同大儿子道,“提前叮嘱好你。”

魏时俊俏的小脸儿上有些不耐烦,说他娘,“您这话说的忒早,以后活个一两百岁,你得比我寿数还长。”

魏东家笑着打岔,“行了,大过年的怎么说到寿数上去了。”

陈老爷在这个时节去逝,陈家的年自也不用过的。

乡里人听说陈老爷过逝的事,陈老爷平时为人极好,极有人缘儿,亲族中多有过来吊唁。陈家门口打出白幡,陈家兄弟又给亲戚朋友的送信,找风水先生给点了个好穴,择吉日给父亲下葬。亲戚朋友过来,少不得又摆了两三日薄酒。

待这一通事情忙完,年也到了。

好在,今年没什么要准备的,因是丧家,年下既不需要出去拜年,也没人上门来拜年。

初五一过,陈家就要准备去北京继续张罗生意了。

陈大顺

随着时间的流逝, 虽则陈太太时不时依旧要念叨一下早死的老头子,而且,因丈夫过逝,陈太太早早的也到自家绸缎庄挑了好料子,把自己的妆裹衣裳早早的预备好了。褚韶华不好说什么,时下人们的寿数都不是很长, 四五十岁过逝是正常,阖村也没有几个能到六七十岁的老寿星。

婆婆要预备妆裹衣裳,褚韶华尽心帮着做了针线。

倒是陈大顺知道后, 时不时的便要买些点心果子好吃食回家孝顺母亲。陈太太极是欣慰, 心情也渐渐转好。陈老爷一去, 陈家两个铺子就得有个章程,陈大顺以往是管着东单的小铺子,陈二顺和陈老爷管着王府井的老铺,陈大顺不知怎么想的, 如今依旧叫陈二顺管着老铺, 他管着东单的铺子。

去岁分红的事,褚韶华没说话, 如今这铺子的事,褚韶华可是忍不住了,给丈夫递过热毛巾, 私下劝丈夫, “按理,这事我不该多说, 可我想着,二弟一直是给爸爸打下手的,他哪里自己管过铺子,你手里这处铺子略小些,事情也少,叫二弟暂且练练手还罢了。如今把这老铺的一摊子事压二弟肩上,我只怕二弟为难。”

陈大顺接过热毛巾按在脸上,长长的吸了口气,擦把脸,方道,“二弟跟咱娘说他在老铺做熟了的,我一直在东单柜上,也就这样了。”

褚韶华险没冷笑出声,褚韶华把刚拿在手里给闺女缝的小衣裳一放,说,“老太太懂什么生意呢。爸爸当初可是把家里生意交给你的,凡事还是当你做主。”

陈大顺叹道,“我看咱娘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大好,人也老了很多,暂且就这么着吧,二弟也不是外人。”

褚韶华听最后一句话道,“是啊,这要说来,媳妇才是外人哪。”说着已是冷了脸。

陈大顺随手将毛巾往洗脸架上一搭,两步到妻子跟前,“我不是这个意思。哎,我就是想着,娘这些日子不大痛快,暂时这么着,也看看二弟管铺子的本事。咱们终是两房,不好为这些生意上的事生隙,若是他管得来,老铺叫他管着也无妨。咱们还年轻,以后还怕日子过不好么。”

褚韶华半分不让,说丈夫,“一码归一码,倘是就此分家,把老铺分给二房,我一个‘不’字都没有!可如今不是还没分家吗?没分家,家里就得有个当家人。你是做大哥的,孝顺婆婆本没错,可也不能为了孝顺就没了分寸。你这样事事让步,明白的说你友爱兄弟,那些不知情的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褚韶华言语里透出的意思,陈大顺听着也不大乐,不由沉下脸来。

褚韶华冷笑一声,“一国难有二主。你自己想想吧!”

陈大顺到底不是跟妻子拌嘴的性子,他想了想,说一句,“你就是这性子,太过厉害,非得压人一头不可。”

褚韶华道,“不是我非要压人一头,是原就这个理!”

褚韶华自来就是极分明极有决断的性子,相较之下,陈大顺则更为委婉些。陈大顺并不是老好人那一派,只是陈大顺婉约惯了,他是想着,既是二弟愿意经营老铺,就让二弟经营去,若不出差错,老铺赢利仍如从前,叫二弟经营也没什么。倘是二弟经营不佳,他正可有理由拿回老铺的经营权。

褚韶华却不是这样的性子,在褚韶华看来,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老爷子刚去,正是该丈夫立规矩的时候,对婆婆,该孝顺咱孝顺,对兄弟,该看顾咱看顾,可不论婆婆还是兄弟,都要明白,这家的当家人是谁!

褚韶华就是这样的人!

家里的事不大顺,孩子间的事也让褚韶华不痛快。

她家闺女与魏家小子年纪差不离,如今都快一周半了,那魏家小子大一个月,俩孩子自小一起长大。魏家小子淘气,现在能走会跑的,手还贱,特爱欺负她闺女。明明在院儿里玩儿的好好的,魏家小子一伸手把她闺女推个屁墩儿,要不就是见她闺女手里拿着什么吃的,褚韶华真不是个小气的人,但有孩子的吃食,只要魏太太带了魏年过来,褚韶华就会一人一份,让孩子们自己吃。结果,这可恨的魏家小子,硬是眼红她闺女手里的,好不好的就要一把夺过来,她闺女性子好,受欺负也不知道还手,可不就张嘴哭嘛。

一回两回的,褚韶华不在意。三回四回,褚韶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再有五回六回,褚韶华才不管魏太太在是不在,抓住魏家小子就给他屁股两下子,魏太太在陈家就跟褚韶华吵了一架,褚韶华说魏太太,“你管不好自家小子,叫他手贱欺负人,就别嫌别人帮你管!”

褚韶华口齿伶俐,气焰压人,连魏金助阵都不好使,魏太太都是带着闺女儿子哭回家的,待丈夫回家跟丈夫告状,魏东家道,“孩子家的事,你们大人这么当真做什么。真的是,一点子小事也值当?”

“怎么就不值当了!你不知道多气人,说的那些个话,非但打了咱们年儿,还把我骂一顿,我是她能骂的吗?”魏太太气的红了眼圈儿,“不说咱是亲家,我年岁也长她十来岁哪,不就是年儿不小心碰她闺女一下嘛,看她那样儿,跟要吃人似的。咱们小金过去讲理,也险挨她打。”总的来说,不是魏太太一人受欺负,她一家三口都叫褚韶华欺负了!

魏东家道,“你把年儿看好,我早见过,明明人家萱儿好端端的坐着吃东西,他过去就把人家碗夺了,几下子把人家一碗蒸蛋吃光。是不是有这事儿?我眼见的。”

“孩子嘛,可不就这样。在家我也给年儿蒸鸡蛋,他也不大爱吃的。”魏太太嘟囔,“小孩子都是见别人吃才嘴馋。”

“行了吧,你蒸的那鸡蛋跟马蜂窝似的,一个洞一个洞的。我听说,亲家母蒸的鸡蛋里头还会放鲜牛乳,年儿到人家,吃一小碗都吃不够,还端起碗舔个没完,那丢人样儿你没瞧见。”这是魏东家带着儿子到陈家串门子时发生的事,魏东家这样要面子的,深觉小儿子丢脸。

魏太太嘟囔,“不就是个破蒸蛋么。”

“你多想想亲家母的好儿,昨儿回来还跟我说哪,人家用鱼肉剁碎了蒸的鱼茸,你带着年儿过去,年儿吃了小半碗,还夸亲家母为人大方哪。”魏东家瞥妻子一眼,“你成天带着年儿过去,人家萱儿每天下午都要吃一顿的,当我不知道,你就是带着年儿过去下午吃食的,是不是?”

魏太太给当家的揭穿小心思,哼一声,“以后再不去了。”

“这都吃人家小半年了。”魏东家说她,“就得你占便宜你才高兴,这世上哪儿有总让你占便宜的事。年儿这淘气也是讨厌,你好好教教他。”

“你看把咱儿子屁股打的,俩大巴掌印子!”魏太太展示儿子有点儿发红的肥屁股给丈夫看,魏东家瞥一眼,“这不没什么事儿么。你自己个儿急了还要着两巴掌哪。”

“我是我!咱儿子,我能打,她就不能打!”魏太太横眉立目的指出褚韶华的险恶用心,“哪儿有丈母娘打女婿的!她这也忒厉害了,这会儿就想降伏咱们年儿,以后好叫她闺女当家做主!”

魏东家听这不着调的话直摇头,也不稀罕听妻子抱怨了。

魏太太自觉已是与褚韶华翻脸,结果,魏年完全不记仇,第二天就想去找妹妹玩儿,他娘不带他出去,他还不高兴,在家发脾气。魏太太没法,可这会儿过去,未免没面子。魏太太就带着儿子去了交好的另一家赵太太家里,赵太太却是个抠儿巴精,家里啥吃食都没有,非但没有,魏太太但凡带什么吃的过去,赵太太还会很不客气的吃上一些。而且,只见赵太太吃,不见赵太太还的。

魏太太还没说什么,魏金先不乐意,端着蒸蛋喂她弟,一面跟她娘说,“别总到赵大娘家去了,她家那开水,一股子菜味儿,肯定是从炒菜大锅里淘的,我一口喝不下去。过去一趟,还总要自己带吃的,没见过这么抠儿的。年儿也不爱去她家,呆不了一刻钟就要闹着回来的。”

魏太太瞧着小儿子推开蒸蛋,又伸着小胖脖子往门口瞅,想出去的模样,有些发愁,“刚跟后院儿吵过架,也不好意思这会儿就去啊。”

魏太太与褚韶华闹别扭,两家女人暂不来往,却影响不到男人之间的交情。陈大顺与魏东家也很说得来,陈大顺是个疼孩子的,兜里时常装着些孩子吃食,兜里不是有几块奶糖,就是一包干果,见到魏家孩子就很高兴的拿给他们吃。

魏金对陈大顺的好感是褚韶华好感的一千倍不止,魏金嘴里含着奶糖,给她弟擦擦流出的口水,同她娘说,“咱年儿有陈叔叔这么个老丈人,也不算没福了。”

“要是都跟你陈叔叔似的,才叫有福。”魏太太想想陈大顺为人,就觉着不用跟褚韶华太计较,这不就是现成的台阶么,她就顺着台阶下去,继续往陈家串门子去了。

而且,魏太太真是长了教训,把儿子看得死死的,半点儿不叫儿子欺负着褚韶华闺女,不然褚韶华一旦发飙,绝不是好相与的。而且,褚韶华这人翻起脸来,半点儿不念着亲家关系。关键是,魏太太虚长十余岁,竟干不过褚韶华,简直气死个人哪!

褚韶华看着闺女一日日长大,也打算教闺女些个厉害,别总是净受欺负。结果,这孩子天生的好脾气,魏家小子不来,还在家里絮叨“阿年锅阿年锅”,褚韶华就气的慌。褚韶华干脆教闺女数数,相对于魏家那除了吃就是睡的小子,她闺女学什么都快,数数教两遍就能记住,很快能从一数到十,用褚韶华的话说,聪明的不得了。

再加上褚韶华是个爱显摆的,以至魏东家回家都说妻子,“你有空也教年儿数数,我看萱儿都能数到十了。”

魏太太不以为意,“这么小的孩子,教那个做甚,以后上学自有老师教。现在教了也记不住,你别总看陈家那闹事包教这个教那个,以后还真打算让她家丫头片子上学不成?”她家闺女是不用念书的,没的费钱,念书也没用,魏太太自己就是个睁眼瞎。

魏东家叹气,“我看亲家母那心气儿,定是得叫萱儿读书的。”

“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啊。”魏太太抱着儿子坐炕沿儿把尿,“都是瞎折腾。她要有空,还是给萱儿生个弟弟的好。”

反正魏太太觉着孩子只要白白胖胖的,就很好,至于学习的事,闺女不用学,儿子以后可以去学校学嘛。魏东家看妻子这样,真是发愁,他倒是想教儿子,只是每天生意上的心还操不过来哪。看一眼撒过尿在炕上欢快的奔来跑去的肥儿子,想着以后可千万别被丈母娘嫌弃才好啊。

褚韶华很注重闺女的教育,对闺女所表现出来的聪明也很得意,时不时就要显摆一回的。陈太太与魏太太的看法显然一致,陈太太那话简直就是魏太太翻版,“你爹闭眼前就是念叨孙子,萱儿现在挺好的,还是抓紧给萱儿生个弟弟的好。”

褚韶华心说,她倒是也想再生个儿子,可这不是一直没动静儿么。

转眼天寒,褚韶华给丈夫闺女都换了夹棉的衣裳,陈大顺还说哪,“这也忒早了些。”

“不早了,眼瞅就要中秋了。”褚韶华道,“虽说春捂秋冻,也别真冻着,今年打喷嚏的人多,我出门买菜,经过王府井的中医馆,人都排到门外去,打眼一瞧,都是打喷嚏流鼻涕的,你常在外的人,可得留心。“陈大顺轻轻捏一捏妻子的手,点头应了。

这是夫妻二人最后的时光,许多年后褚韶华回忆时,觉着与往时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虽然偶也有些夫妻间的小别扭,但依旧是一对恩爱的夫妻。谁都没有料到,变故来得这样快。

陈大顺正当壮年,初时就是有一点感冒,褚韶华给煮了一大碗的红糖姜汤后催他到药铺看大夫,陈大顺并未留心,待觉着身上酸疼乏倦时已经微有些发烧。褚韶华立刻请了有名的大夫家来,吃了三天的药不见好,反是转为了高烧不退。再请大夫过来,当初给看病的大夫却是自己身上不好,已不能出诊。

褚韶华当即立刻换了另一位萧大夫,萧大夫先是让陈家人隔离,最好就一人照顾病人,每天病人食用要单独的碗筷,不要太多人进去。说是如今的重风寒,很容易过人。褚韶华也没倚靠旁人,就是把闺女交给婆婆带,不让闺女过来。陈大顺这病,至死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病症名称,那一年,因风寒过逝的人极多,先是感冒,打喷嚏流鼻涕,看着并不要紧的症状,接着就是高烧,待高烧退了,就是咳嗽,咳血,不过一月,人便去了。

陈大顺去前只有两句话,望着褚韶华道,“咱们还没个儿子,如何是好?”

褚韶华眼泪滚下来,与他道,“大顺哥,你放心,我定把萱儿养好,养大成人。”

陈大顺看一眼妻女,望向母亲、弟弟,与陈二顺道,“不要与韩寿做生意。”

陈二顺心下一惊,连忙应了。

陈大顺再看魏东家,想说什么,却是剧烈的咳嗽起来,血沫自肺中咳出,溅到胸前被褥,褚韶华拿帕子去给他擦,那血浸透巾帕,粘稠滚烫,褚韶华忍不住哽咽出声。魏东家亦伤感非常,连忙道,“陈兄弟你放心,咱们两家的亲事,除非日月倒悬,再不能改!”

陈大顺眼中闪过感激,却是咳的愈发厉害,突然间身子一振,一口鲜血骤然喷出,人急促的喘吸几下,一声长叹,就此过逝。

妈妈,妈妈

人死之前会想什么呢?

许多年后的岁月里, 褚韶华时常这样想。

不同的人当是不一样的。如大顺哥这样年轻故去,当会有无数的不舍与不甘吧!

许多年后,褚韶华已经没有了太激烈的感情,她的爱与恨多是淡淡的,爱也淡淡,恨也淡淡。许多年后的许多朋友, 大概也不会相信她曾有过那样爱也热烈痛也热烈的时光。

这是褚韶华一生中最为伤痛的一段岁月,她以为可以白头到老的丈夫就此离去,她一生的寄托, 就此失去。那个曾经牵着她的手, 带她离开烂泥一样娘家的男人, 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人世。

此生此世,再不复见。

褚韶华痛到昏厥, 魏太太见状, 就不再帮褚韶华带孩子了,反是把闺女塞给褚韶华, 劝她,“瞧着孩子,你也得撑起来啊。”魏太太说着, 也不禁流下泪来, 一则瞧着褚韶华这样刚烈的人哭死过去,叫人心生可怜。二则, 她这亲家公为人着实没有半点不好,也不知怎么老天这样不开眼,偏叫好人去了。

如果没有孩子,可能褚韶华最终也能熬过去,却没有那样快。

孩子其实还不大懂事,可不知是不是骨血里的血脉相连,以前并不爱哭的孩子,魏太太带着也总是会哭。褚韶华抱着怀里小小软软的闺女,才觉着打心里撑起一丝气力。

陈大顺的丧事都是陈二顺一手操持,陈太太去岁死了丈夫,今年失了长子,亦是伤心过重,身子不大好了。陈二顺里里外外的操劳,有事都与褚韶华商量,褚韶华哪里有心力管这些,只让陈二顺看着办,虽不及陈老爷去岁出殡时的排场,也算体面。

与褚韶华交情不错的周太太、潘太太也都过来了。褚韶华却是好长的一段时间提不起精神来,每天除了看看闺女,什么都觉淡淡的。直待有一日,陈太太与她道,“我这里银钱不凑手,老大家的,你先垫上今天的菜钱吧?”

那一瞬间的感觉,无可形容。如果不是陈太太这句话,褚韶华觉着自己怕还要不知混沌的过多少日子去。褚太太这句话,直接将褚韶华从丈夫离开的那个萧索冰冷的秋夜里拉回到了现实的世界,她先是一瞬间的怔忡,才慢慢消化了陈太太话中的意思,然后,褚韶华心中先是涌起一股不可置信,大顺哥才去几日?之后,便是一股不可言喻的怒气,她那双有些迟钝的黑眸有如被缓慢擦亮的宝石,继而有了光彩,褚韶华很郑重的打量陈太太一眼,见陈太太一双皱纹横生的冷厉老眼正在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要搁褚韶华往日脾气,褚韶华定要立刻反驳了去了,她今日却是道,“好。老太太看着萱儿,我去买菜。”然后,起身加了件出门的藏青的大衣,提着篮子就出门了。走到屋门口就听陈太太声音不少的嘀咕一句,“守寡就要有个守寡的模样。”之后,还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褚韶华心中的怒意烧的脸上都红了,她眸间一冷,却是没理会陈太太这故意说给她听的话。褚韶华出门没到菜场,而是走远了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去了潘太太那里。

潘太太也有月余未见过褚韶华,见她消瘦单薄的模样,不禁有几分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了。”拉她进屋,看她手冰凉,又叫下人灌个汤婆子过来。

褚韶华心下酸楚,眼圈儿也只微微一红就极力压了下去,她看一眼潘家的下人,轻声道,“我今天过来,有事相求伯母。”

潘太太便打发女佣下去了,褚韶华自篮子底下拿出个蓝布包放到潘太太面前,说,“这是五十两金子,求伯母帮我保管。若以后我有用时,自会来伯母这里取。”

潘太太未多问一个字,便应下此事,道,“你放心,这钱只管放我这里。你何时要用,随时来取。”

褚韶华说完后,就起身告辞。潘太太与她道,“再怎么难,也要保重自己个儿。要真有过不去的难事,只管来找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

褚韶华含泪道声谢,便提着篮子离开了。

褚韶华买了当天的菜,又买了五十个鸡蛋,回家主动与陈太太说,“萱儿的鸡蛋快吃完了,我又买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