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随意而轻松的口气,听起来似乎真的是开玩笑,但听在她耳中,却有什么在心头逐渐蔓延开裂,强装的镇定,瞬间被瓦解。

难怪,难怪鸾韵都学会了欺骗,只因鸾韵知晓这个消息对她而言,会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难怪,难怪那个人会病倒,会连药都不愿喝。

母亲,她也会痛苦,会崩溃吗?为了复仇,双手沾满亲人的鲜血,这便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临绝谷,她知道的,很高的山,南宫傲曾暗中派上去查看地势,却因为山势陡峭,冰路雪滑,无人得已上山。

炸湖…雪崩…二十多万人悉数被埋,哥哥他们,是否可以可以逃出升天?十几万大军将山谷翻了一遍都寻不到,那他们究竟在何处?

哥哥,哥哥…她最爱的亲人,她心中最温暖的所在,可不可以为她活下来,无论多艰难…

哥哥,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着:“你说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保护我,支持我…哥哥,你要信守承诺!我从来都不会保护自已,我需要你在我身边,哥哥,哥哥…”

还有残歌…那个曾经为了她,连死都不能的男子,也要活着,活着…

胸前的衣襟几乎被她抓烂,尖利的指甲刺破了肌肤,渗出点点的猩红,逐渐的透了出来,在如雪的白衣之上,是如锈迹一般的斑驳的颜色。

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此刻眼中无法掩饰的悲痛神色,她弯下了身子,胸口紧抵着膝盖,张大了嘴,用力的呼吸,却还是喘不上来气。闭上眼睛,头深深的低了下去。

白色的日光,打在她不停颤抖的单薄的背脊之上,明明印在他眼中,是流转的脆弱,却生生的透出了隐忍的坚强,映照在满园的悲绝与哀伤。

金翎的眼底透着他自已都意识不到的莫名心疼,不由自主的上前,伸手在她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出口的声音完全没有平常的玩世不恭,反倒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清雅,温和道:“若是想哭就哭出来,不必忍得这么辛苦。”

她身子一震,是谁曾对她说:“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忍着。我会永远站在你身后,所以,你不必再强装坚强。”

她猛然回头,晶亮的眸光在触及立在身边的男子时,瞬间黯淡了下来。金翎的眼神出奇的温柔,风微微扬起他的衣袍,有几分她不曾察觉的飘逸之感。收敛了平常的浪荡不羁,看上去竟是一种优雅的神态,在那一霎那,她再一次感觉到似曾相识。

哭?!她不会,因为站在她身边的男子,不是她的哥哥。

哥哥,哥哥…那一次又一次在她悲痛之时,用温暖的怀抱,容纳她的眼泪和脆弱的如仙一般的男子,究竟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

他说会永远站在她的身后,为什么如今她回头,却看不到,他的身影?

没有他在身旁,她要坚强,即使是伪装,她也要坚强。

心头如千万把钝刀狠狠地割据,痛的彻心彻骨,她却对着金翎,扬唇淡笑,形成一个灿烂的孤。“好好的,我为什么哭?既然封国胜了,我该高兴才是,而太子殿下您,才应该为您那葬身在我封国领土的二十多万将士悲泣。”

她突然的转变,令金翎一怔。他该悲泣吗?是的,但他不会。因为哭泣可以属于任何人,但绝不会属于他。

他定定的望住她泛着殷红血迹的唇上清晰的齿印,面上的神色变得复杂,心中有说不清的滋味迅速蔓延开来。原来这个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同他一样,会笑着将所有苦涩和悲痛合血吞咽。

他忽然伸手,想替她抹出唇上的血迹,但她却退了两步,躲开了他的触碰,依然是笑靥如花,然而,眼中却是透心的冰冷掩盖着噬骨的悲凉。这眼神,还有这笑容,他竟然不忍再看。是因为他在这里,她才不得故作若无其事,装作很坚强。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语气听起来很平淡。“心在泣血的时候,别笑得那么灿烂。因为那只会让你的心…加倍的痛。”

说完不等她有任何反应便大步进屋,留她一人独自在院落之中。

有时候,一个人悲伤,而另一个,若不是对的那个人,静静地离去,比留下来陪伴要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皇帝卧床已有半年,而近日来,皇后凤体违和,众人皆以为此次太子的婚礼要被延后,却不料这两日皇后突然好转,宣告婚礼照常进行。

除夕日,金国皇城一扫战争带来的阴霾,应皇后的诏令,太子大婚,家家户户必须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如陌立在寝殿中央蹙眉看床上铺开的大红喜服,是男装的简约线条,却偏偏绣着女子服饰的图案,有些怪异。梳妆台上,一顶有别于一般新嫁娘的繁复样式的彩凤冠,虽看似简单,却有着张扬的华丽。这都是皇后命人专门为她准备的。

她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那日在皇宫她感觉到,母亲看金国皇帝的眼神,带着无法掩饰的强烈恨意,令她十分不解,听传闻,皇帝很宠爱她,而她也成功掌控了权力,为何还会那样恨?彷佛用生命都无法消解一样。她曾尝试着让人调查名为心言的女子,却发现有人刻意阻挠,而心言二字,在金国已成了禁忌。这令她更为疑惑,母亲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故事和秘密?

“公子,时辰快到了,太子殿下已经在府门外等着您了,您还是让奴婢们进去伺候您更衣吧?”被她赶出门外的婢女听见屋里迟迟没有动静,有些着急了。

她收回思绪,淡淡道:“不必,我很快就好。”

看着喜服,她自嘲一笑,这世上,有哪个女子会如她这般,看着嫁衣心中并无欢喜,只有苦涩难言。三次嫁人,第一次,为寻人解蛊,用婚姻做交易,自备花轿,未拜堂已入洞房。第二次,为还人情,甘愿成为他人盘中的一枚棋子,只求心安。这一次,为她的责任,也为她在乎的所有人,夺一人之权,换百年安定。

未来可会有那么一日,不为任何人,不为任何事,只为她自己的幸福,穿上嫁衣?爱着的那一人,会牵着她的手,从此为她引路。

这是多么简单的愿望,如果这一次,一切顺利,即可达成目的,又能保得那人性命,救出父亲;如果,他的哥哥和残歌都还活着,会有那么一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惊喜。那么…这个愿望,就真的会变得很简单。可是,人生有太多的变故,有太多的不可预料,有太多的太多…却唯独没有如果。

她只惟愿,上天对她不要那么残忍,至少要为她留一线希望。

不再多想,迅速换上那一身大红衣袍,梳着男人的发鬃,带上凤冠。金丝线穿就的粒粒圆润的彩珠垂落,遮去了她大半张面容。

天气阴郁,乌云压顶。太子府门外,御卫组成的长长的队伍,分列而立,一眼望不到尽头。

皇后为表重视,特赐太子与太子妃乘坐御辇,绕行皇城最繁华的街道,以让万民瞻仰太子夫妇的风采。

御辇之顶金色的雕龙,四爪腾云,似要乘势破空而起。明黄的帘幔挽起,在四角系了一个结,垂下长长地流苏,随着微风在空中飘荡,皇家威严尽显其中。

金翎头戴金冠,身着大红喜袍,伫立在御辇前,目光望向随着婢女缓缓步出府门,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如陌。他面带喜悦,眸光璨亮,今日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俊雅清逸,神采飞扬。没想到这般怪异的衣饰到了她身上,竟也会这样好看。他微笑望着她慢慢向他走来,恍然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不是一场戏。而幸福,真的在一步步向他靠近。他大步上前,向她伸出手。

如陌透过珠帘的缝隙,看着面前的那只修长好看的手,顿住身子,却并未给予回应。那不是她想要的那只手,所以她侧身绕过。

金翎一怔,眼中璀璨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下来,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失落,在她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飞快的执起她的手,笑着朗声说:“美人,以后就由我,牵着你的手,为你引路,可好?”

如陌身子一震,侧头看他,竟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认真的表情,而这种表情即使是在他们商讨夺权大计时都不曾见过的,不由得心中微微一惊,欲收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她越是挣扎,他便越是加重力道。手被握的生疼,她微恼,却见他突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挣了,这么多人看着呢。”说着手上力道也松了一些。

如陌不自觉的转头,望了眼四周,皱了皱眉,只得任他牵着她的手,二人一同上了御辇。

浩荡的队伍缓缓行至熙攘繁华的街道,围观的人群被御卫阻挡在路的两旁,望着辇中的二人,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很小声的议论着。

“太子竟然真的要娶一个男人为妻,这也太荒唐了。”

“看他这身打扮,还真有几分像女人呢,不过,男人终归是男人,再怎么像女人也只是像而已,上了床就骗不了人。”

“不说这皇上和皇后,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同意太子的请求,下旨赐婚呢?”

“唉,这什么世道啊…”

……

再如何小声,也还是清晰的传入了辇中二人的耳中。如陌面色微变,却也没什么大反应。金翎面带笑容,仿佛不曾听见一般,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与她挨得极近。如陌皱眉,想也未想,便自然而然的伸手推他。金翎一把抓住她的手,顺势往胸前一按,她一愣,竟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还未挣扎,便见他微微低头,凑近她,双唇几乎贴上她的耳朵,笑着道:“既然是做戏,自然要做的像一些。别忘了,我可是好色的荒唐太子,如果一路上有美人当前,却端端正正的坐着,不惹人生疑才怪。”

如陌微怔,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她实在不喜欢与他靠的那么近,又挣扎不得,不由心头郁郁。

华丽的御辇在人们的仰望中缓缓地前行,天色忽然暗了下来,远方低矮的云层,仿佛压在人的心上,闷闷的透不过气。狂风骤起,以凌厉的气势,仿佛要掀翻天地间的一切,人群中,惊恐不断,行人脚步漂浮,御辇摇晃不定,似是随时都有可能翻过去,辇中二人重心不稳,在摇摇晃晃中越挨越近。

金翎不自觉的搂紧了身旁的人,如陌拧眉,尽力稳住了自己的身子,突然感觉一道强烈的视线,带着浓烈的悲绝气息,直直的朝她射了过来。她身子蓦地一僵。这感觉…好熟悉,好熟悉。

她慌忙推开金翎,用了很大的力气,忘了此刻他们扮演的角色,也顾不了此时,她的行为对于他们而言,是多么的不合时宜。这一刻,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她只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熟悉感觉,令她不由自主的慌乱。抬头四顾,微微撩起珠帘,在周围的人群中寻找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白茫茫的一片,遮挡了天空的颜色,以前所未有的姿态,铺天盖地而来。狂风肆意的刮过,在耳边怒吼,仿佛宣泄着上苍不为世人所了解的悲伤和苦涩。

南宫晔经过了五日五夜马不停蹄的奔波,终于在他的凌风累倒的时候,赶到了金国皇城,望着跟了他十多年的宝马凌风眼角留下了浑浊的眼泪,他的心情悲痛不已。顾不上身体的疲惫,就这样扔下了凌风,朝着打听到的太子府地址狂奔而去,却听说未来的太子妃与太子两人已乘御辇离开。

他毫不迟疑的一路追寻,眉梢眼角凝结着的霜露,在寒冬腊月间的汗水中,迟迟不肯化去。

当步辇就在眼前,辇中那个浑身散发着清冷气息的万分熟悉的人儿,身上的大红喜袍那鲜艳刺目的颜色,灼痛了他的眼睛。她纤瘦的身躯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她的手,被一只大手握住,放在那个男人的胸膛之上,感受着那个人的心跳,但那只手,那个人…都不是他。

不可抑制的悲伤瞬间戳住了他的心,痛得无以复加。悲凉的目光,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般,耳鬓斑白的发,在狂风肆虐的飞舞,一根,一根…漂浮着不同的弧,如同被割据的一道道痛到发白的伤口,狰狞着,痛彻了心扉。

他看到金国太子贴在她耳边小声的说笑,笑的甜蜜而幸福。

他清楚的意识到那个男人眼中燃起的光亮,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看不清楚她珠帘后的表情,但他可以感觉得到,她并没有被强迫,她是心甘情愿嫁与金国太子,可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他明明让她等他,为什么会另嫁他人?

陌儿。陌儿。我听你的话,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可是,我没有等到你出现,只等来了你与太子大婚的消息…

陌儿,陌儿,这…究竟是为什么?

无论是为什么,既然是她心甘情愿,他便不会去阻止,只要是她想要的,想做的,他都不会去破坏。千里迢迢,不分日夜的赶来,其实不过是为了看她一眼,确定她是否安全,是否心甘情愿,哪怕只有那么一眼,他也会心安。

当如陌的目光触及那双染尽风霜的眸子,心狠狠的一颤。那仿佛经历了世间一切悲痛后的沧桑的眼神,带着那般深重的悲凉和无奈,直直的盯住了她的身子,让她动弹不得。还有那,斑白的两鬓…那在风中飘飞的斑白的发丝…

那个人,真的是他吗?而他,真的是昔日那个骄傲无比的南宫晔吗?他,怎么会,怎么会…

她不可抑制的抬起手捂住唇,咸湿的泪,透过指间的缝隙,渗进唇边,苦涩的滋味在唇齿间无尽的蔓延。她连忙放下珠帘,不让人看到她迷蒙的泪眼。

她又一次,伤害到他了吗?

以他的性格,要怎样才能做到不出手阻止她的婚礼?他只是那样,静静的,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跟随着她出嫁的队伍,一路前行着…他的目光,从未自她身上移开过,他的悲伤,随着踏出的每一步,愈来愈深刻,愈来愈浓烈…

他的痛,将她紧紧的包围,让她的心,也跟着他的痛,几欲窒息。她控制不住,想要站起身,飞奔到他身边,告诉他:晔,别难过!她是他的,一直都是…永远,都只会属于他。不会抛弃,不会放手。

可是,她身子还未动,一只手已紧紧扣住她的皓腕,她转头看到金翎仍是笑容满面,然而,他的眼神,却如此冰冷,冰冷的更甚于飘落到她颈间的雪。他眼中还有着另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是被刻意隐藏的愤怒,还是…敌意,而那种敌意,却不是对她,而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到的另一人。

如陌不禁一惊,瞬间恢复了理智。南宫晔突然出现在这里,身边也没有其他人,看他眉宇间被伤痛掩盖的浓浓的疲倦,还有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庞,眼中强忍的痛楚。他一定是得知了消息,日夜不分的赶了来,匆忙间不可能有什么安排,若是让人认出他的身份,那他便会非常危险。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和金翎身上,若是她一直注视着太子以外的任何人,那么人们的目光,很容易会被引过去,所以,她不能再看他。

她强自镇定,收敛了所有的心绪,扫了眼被金翎扣住脉搏的手,若无其事的笑道:“太子殿下,您,捏疼我了。”

金翎慢慢松了手,犀利而复杂的目光似要穿透珠帘,将她看个清清楚楚。他方才分明看到了她的脸色在触及人群中的某一人时,变得煞白,他还看到了被她迅速以珠帘挡去的泪眼。她,竟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控制不住的流泪!

那一日,只有他一人在旁,她明明痛到了极致,却还能笑得很灿烂,而今日,在如此多的人面前,她却没能控制住。究竟是什么人,对她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而她的心中,到底装了多少人,而那些人都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可还有空余的位置,能容纳一个他?

金翎不自觉的看向随着步辇而行的黑衣男子,那男子看他身边人的目光令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他抬手,正欲召唤随行的侍卫,如陌发现他的意图,心下一惊,虽不确定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但为保险起见,她抓住他的手,笑的很温柔,道:“太子殿下,外面雪凉,别冻着了。”

金翎一怔,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但隔着珠帘投来的目光,却如此冷厉,隐含警告之意。她的手,就如他方才一样,扣住的,是他的脉搏,一分不差。他挑眉,笑得开怀,道:“还是美人儿心疼本太子。”说罢顺势收回手,如陌也松开他的脉搏,就在这时,金翎勾唇邪肆一笑,突然低头,一个吻,便印在了她的耳边,她连闪避的机会都没有。

如陌连忙看向南宫晔,只见他瞳孔一缩,眼中极力隐忍的痛怒几欲喷薄而出,仿佛将轻薄她的人凌迟都无法消解他的心头之恨。

南宫晔握紧双拳,整个身子都在颤。看他们之间如此亲近,他心如芒刺,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身子晃了一晃,连忙稳住,再将那腥甜之气生生咽了下去。他苦笑,吞着自己的血,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但从没有任何一次,如此刻这般苦涩难言,就仿佛吞下了这世间所有的悲惨。而金翎的那一个吻,更是如烙铁般,深深地烙进了他的眼底,滚烫炙热一片。他看到了陌儿的恼怒,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带着对他的在意和紧张,他真想立刻将那个金国太子碎尸万段,可是现在,他不能,也不会出手。但他可以对天发誓,这个世上,谁敢动他南宫晔心爱的女人,那个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自从醒来后,他就不曾得到过很好的休养,意潇和莫残歌的失踪令他寝食难安,而率兵夺城歼灭敌军的宣泄,依然没有令他为自己的心找到一个出口,还有她即将嫁作他人妇的消息为他带来的打击,以及连日来日夜不休的拼命奔波,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残破的身躯还能支撑得了多久。而陌儿,她并不是一个可以任人轻薄的女子,更不是没有还击之力,金翎之所以能得手,只能说明一个原因,那便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陌儿,陌儿,你究竟有何苦衷,竟令你可以舍弃我,不惜以自己的终生幸福为代价?

雪,越下越大,短短半刻,已在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圣洁的颜色本是光芒照人,却在行人的脚下,被践踏的面目全非,化为一地的泥泞。

南宫晔就这样静静的跟随着浩荡的队伍,不知道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人生感到迷茫,看不清方向,所以他只能追逐着,他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微薄的光亮。

他只知道,那步辇中,穿着一身大红喜袍的新娘,是他的爱人,是他人生的希望。

这一刻,他不再是威震四方的战神,亦不是封国的王爷,什么滔天的权势,什么过人的智慧,全然不复存在。他,只是这世间一个最平凡的男人,满心渴望得到爱人回眸一顾的痴情男子。他就那么一直看着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一直一直看着…看着她一步,一步,离他远去,也看着她渐渐地走进另一人的生命…而他,竟如此的无能为力。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亲眼看着她嫁给旁人竟是如此锥心之痛,如同万仞穿心,即使这背后可能有着巨大的隐情…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对他而言,已是一种极致的煎熬,可他心底仍然希望,这一刻能够永恒,不要这么快就消逝。他还想再看她一眼,再多看一眼…感受着她的气息。

陌儿,陌儿,你知道吗?我就在你的身后,一直都在…永远,在等你回头。

陌儿,你究竟有何苦衷,能让你隐瞒于我而另嫁他人…

我们曾共患难共生死,曾执手共看落花飞雨,曾承诺要永远在一起…陌儿,陌儿,你可知道,那过去的一点一滴,早已融入了我的骨血,和着我对你的爱,与我的生命一起,此生永存。若没有了你,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但只要你愿,只要你想…我便会为你而活着,哪怕…生不如死…

第一百三十三章

皇城天台,尽管到处都是红绸结彩,却并无一丝喜气洋溢开来,气氛压抑而沉闷。

早已等候在此的众臣按官阶品级排列,分立在天台上的两边。只见他们面色严谨,仿佛即将面临的不是一场婚礼,而是一场国难。

此天台,是金国开国皇帝以重金建造而成,专为祭天之用,于金国可称得上是神圣之地,如今却用来作为太子娶男妃行礼拜堂之用,这简直就是对上天的一种不敬和亵渎!想归想,无论是臣还是民,都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台下等着观礼的人,偶尔偷偷抬眼看向层层白玉阶延伸而上的宽阔的天台之上,立着的风华绝代的皇后娘娘。

岑心言暗红色凤袍加身,华美中却带着严谨的线跳,头戴后冠,冠上镶嵌一只金色凤凰,展翅欲飞。薄施胭脂的面庞仍掩饰不住苍白的底色,眉见轻锁,隐含疲惫的沧桑。她唇含讥讽,目光冷漠如冰,望着渐渐出现在视线当中的浩荡的队伍。

御辇缓缓行至天台前,还未曾停下,金翎突然转身,一把抱起她。他毫无预兆的行为,令如陌心中一惊,面色微微变了变,瞬时扫了眼台上的众人,欲挣扎着推开他的手,改为收拢了指尖,尖利的指甲,在他的手臂上透过厚厚的衣袍,深深的掐了下去。

温热的液体透出,漫过她的指尖的肌肤。一丝丝粘腻的血腥气,淡淡的弥漫于空,在他二人的鼻尖萦绕,随即被冷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金翎神色一顿,脸色有些发白,感受到她投射而来的冷厉视线,却依旧笑得灿烂如朝阳。手臂上尖锐的痛感传来,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望着她笑,面对她的恼怒和无奈,他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拿眼角瞟了眼身后脸色煞白的黑衣男子,他唇边笑意加深,若无其事的抱着她,运起轻功,脚下一个使力,便腾空而起。两个大红的身影脱离了华丽的御辇,在漫天飘雪中,不急不缓的飞往高处的天台。

她喜袍的长长的拖尾在风中扬起优美的弧,往后飘飞,她却丝毫没有生出半分的浪漫情怀,反而令她想起了隐香渊里无数个快乐的日子,他曾如金翎这般,抱着她在杏花雨中穿梭飞翔,任欢乐的笑声传出很远去。

转过头,向身后的人群中望去,那抹黑色的孤寂身影,一身悲绝的气息,穿过了人群,带着冬日里凛冽的寒气,一点一点,透进她的心里。她的眼中,看不到别人,只有那隐忍的悲伤的男子,仿佛立于天地之间,唯他一人而已。

南宫晔静静的立在人群当中,目光望着那两个似是要融在一起的红色身影,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冰冷而麻木。

金翎抱着如陌稳稳的落在了皇后的面前,因他在人前张扬惯了,皇后及众臣对他的这一行为不但不觉得奇怪,反倒认为很正常。

金翎放下她,躬身向皇后行礼问安:“儿臣见过母后,听闻前些日子母后凤体违和,儿臣几次进宫,可御医说母后需要静养,不宜有外人打扰,因此,儿臣一直未能前去探望,还请母后宽恕!不知母后凤体,现下可好些了?”

皇后看了如陌一眼,面色微微一变,看她这身装扮,虽然不易分辨是男是女,但凭她一个女人的敏锐直觉,眼前的男子,便像是一个女子。她目光徒然凌厉,看了如陌半响朝身边的贴身宫婢使了个眼色,那宫婢会意,不着痕迹的悄悄退了出去。皇后这才淡淡道:“本宫身子已无大碍,太子有心了。皇上龙体不适,不易出门受凉,今日,本宫就代表皇上,为你们主持大婚。”

金翎笑着道谢:“多谢母后成全。母后凤体安康,儿臣就放心了。”

礼乐声齐响,大婚仪式正式开始。金国历代习俗,除皇帝大婚无需拜堂之外,其他人婚嫁不拜堂便不成婚。在礼官宣读完繁复的仪式前言,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大雪依旧纷飞,没有半点停顿的趋势,后方无人站立的土地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人们的肩头渐渐的湿润,雪融化成冰水,渗透了肌肤,冻结了血脉。观礼的人群经不住严寒的侵袭,慢慢散去,仅留下少数人,不愿错过皇室男得一见的婚礼仪式,便零零散散的远远站着。

南宫晔静静的望着那个红色的背影,雪花凝结在他的眉睫、鼻尖,苍白的几乎透明的面庞,使的他远远望去,整个人似被厚厚的一层冰霜包裹着,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发上积雪越多,少量融化后渐渐渗入了头发,冰冷的上人发颤,他却不曾抬手拭去。因为他需要这种冰凉的触感,让他觉得自己还存有一丝温度。

他面上的表情是悲凉过后的木然,在听到礼官大呼“一拜天地”的时候,僵硬的婶子还是控制不住的颤了一颤。

如陌微微犹豫,在金翎悄悄拉了她衣袖时,与他一起拜了下去。

起身的时候,她看到南宫晔眼中眸光的碎裂,对他而言,这一拜,是拜别了他们曾经的誓言和过往的一切。

望着他如一个冰雕一般立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她拜堂,他独自一人将所有的痛和苦涩强咽与心,叫她怎能不心疼?即使这场婚礼只是一场交易,但是她不说,他又怎可能知晓?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机会对他说,她只能选择让他亲眼目睹她和别的男子拜堂成亲,这是何等的残忍!而她…却还是拜了下去。

“二拜皇后——”

转身的刹那,金翎侧头在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你不专心!”

金翎的语气中有着微微的温怒,但他的嘴唇,却是一贯的上扬,带笑的眼眸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的不悦。她不禁有些佩服金翎,一个人的伪装,竟可以做到如此的彻底!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觉得他在这个时候还不忘抓住机会跟她调情,逗她一笑。

两人又是一拜。透过珠帘,望着眼前高高在上拥有滔天权势的金国皇后——她的母亲,正在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她,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不屑,仿佛她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可笑的跳梁小丑般,连引她一笑都不配。

“夫妻交拜——”

夫妻二字,如惊刺般,狠狠的扎金了南宫晔的心里,尖锐的刺痛自心间,迅速的扩散开来。

狂风肆虐,大雪纷飞,凛冽的寒气将他紧紧的包围,他消瘦的颀长身躯在风中飘摇欲坠,一股强烈的血腥之气,在胸腔中不断的翻滚,涌上喉头时,他大力的吞咽,却仍然阻止不了入口的腥咸。他唯有咬紧牙关,抿紧唇瓣。

这一拜,他的爱人真的要成为别人的妻子。

他仿佛沉浸在一场噩梦当中,拼命的挣扎着想要醒来,然而,这个噩梦,却是他的人生,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便只能继续在梦里徘徊。

她也曾为他披上嫁衣,可他却让她自备花轿入府,也没有拜堂就已送入了不是洞房的洞房。他甚至连喜服都不曾穿上,去见她也只是为了给她一个警告。

原来他曾经对她有那么多的不好,若那时的他,能料到有这么一日,他一定会好好的把握机会,给她一个完美的婚礼,他会抛掉所有的猜忌,用生命去珍惜她…可惜,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如陌定定的站着,侧眸看到他越发苍白的脸庞,染上了绝望。那一刻,她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而天地苍茫之间,她的眼中,只剩下他悲伤的目光。

这一次,她要如何才能拜得下去?

“夫妻交拜——”礼官见她半响都没动,便又喊出一声,这一声,比方才的那声更为响亮。

她微微一愣,见金翎望过来的目光中隐有一丝冷意,但她尝试着弯腰,却还是无法拜下去。她终究无法在那悲凉的眼神中,与他人行夫妻交拜之礼。她害怕他的绝望太过浓烈,浓烈到…等不到她解释的那一天,他便会倒下。他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她与别人拜堂?他明知这样只会令他更加痛苦,可是,为什么还要这么坚持,不放过自己?

金翎见她愣着不动,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周围的人开始小声议论,猜测着她是否被太子逼迫,才不得不嫁与太子。都在想着有哪个男人愿意跟个女人似的,去嫁给另一个男人,就算那人贵为太子,也应该不会有人愿意把。

岑心言也不催促,只是用看戏的眼神,望着他们二人,唇角的讥讽之意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