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辞而别,”钟富的声音十分愤怒,“却偷走我们养的双头婴,是做客的所为吗?”

大雨突然就停了,棺材四周无数的飞蛾开始飞舞。纷纷的飞到所有人的脸上,画眉老太也不能幸免。她忍不住用手爪去抓面前飞舞的蛾子。然后含在嘴里。

钟富对着画眉老太说:“我们钟家虽然落魄,但是还轮不到你来戏弄我们。”

画眉老太嘴里的獠牙开始伸长,手指的指甲也越慢慢凸显出来。脸上的白毛开始根根耸立。

钟家五个兄弟站到棺材旁边,一起对着画眉老太,钟富说:“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跟你客气了。”

钟家养了几十年的双头人傀,突然被人偷了,当然不肯罢休。画眉寡妇在术士的世界里一直是非常边缘化的存在,由于画眉寡妇的身世都十分的凄惨,这种怪异的人物,怨气都非常大,即便是术士,也都不太愿意得罪。

画眉寡妇行走天下,在普通人家的婚丧嫁娶的过程中讨要钱财生活。同样的道理,画眉寡妇到了行乞到了术士家族的门下,术士家族都会以礼相待,奉为贵客,比寻常人家的礼数来的更加周到。

所以当画眉寡妇到了巫山的钟家,钟家也遵循传统,好好的招待。没想到画眉寡妇半夜里不辞而别,钟家兄弟也不以为意。因为画眉寡妇本来就是行踪不定的人物。

犁头巫家的钟家后人,本领已经一代不如一代,别说相比开宗的钟秉钧,就是与上一辈的钟义方,本领也相差很远,不然也不会被黄家的黄莲清逼迫的举家迁徙。

此话已经在前文提起过。

但是钟家虽然法术开始低微,但是他们养了一个双头人傀,是钟家几百年来最从所未有的机会。但是由于钟义方过世太早,五个钟家后人,都没有本领镇住双头人傀,在双头人傀上面也吃了不少亏,所以对双头人傀十分的忌惮。

这就是为什么画眉寡妇偷走了双头人傀之后两天,钟家兄弟才发现双头人傀已经不在钟家阴宅里的棺材里,不仅人傀没了,棺材都一并被画眉寡妇偷走。钟家兄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画眉寡妇是用了什么办法连人带棺材,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偷出钟家老宅。

所以钟家五个兄弟发现了双头人傀被偷,立即全部出动,一路上追踪,顺着三峡的小路,途径奉节、巴东、秭归,终于在土城追上了画眉寡妇。

钟富当然不会对何重黎说这些有失颜面的事情。现在他恼怒的地方在于,画眉寡妇在术士里并无立场,基本与人没有过节,可是为什么非要偷了自己的人傀。当他们走到了鬼街,也就是开阳星位的时候,他们立即明白了为什么。

画眉老太眼睛把钟家的五个兄弟一个个的看过,最后眼光停留在了钟富的脸上:“钟师傅你们五个大男人,是要跟我一个人老太婆过意不去吗?”

钟富气到了极点,压抑怒火,说话的声音反而低下来,“我们钟家,已经跟王鲲鹏说过,不参合他与张真人之间的恩怨。”

“是啊,挺好啊,”画眉老太说,“可是你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替魏家这个小孩子出头呢?我想起来了,你们外道钟家和魏家,本来就连枝同叶,当年老祖宗一起到西南开山立派,所以现在故意找个借口与外人为难。”

钟宝身体伏在棺材上,耳朵紧紧贴着棺材板,突然棺材里一个长钉冒出来,划过钟宝的脸颊,钟宝的脸上顿时鲜血淋漓。这个状况,被钟富看在眼里,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火来。

王鲲鹏和徐云风联手钉下的丧门钉,已经被弹出来了。而这一切都是画眉寡妇所赐。

钟富已经不想再与画眉寡妇啰嗦,于是从身上掏出一张年画,年画非常普通,就是农村里村人贴在墙壁上的年年有余的图画,一个穿着肚兜的胖小子,抱着一个大鲤鱼。

画眉寡妇看见钟富拿出这张年画,眼神里露出了恐惧,于是如同一只猫跳向钟富,要去用手抢年画。

钟富眼睛看着年画,头都没抬一下。钟平钟安两兄弟,同时伸手把画眉寡妇的脚踝抓住,然后向后拖。画眉老太两个手在地上乱抓乱刨,青草泥土都被抓烂,画眉老太的嘴巴张开,对着钟富一声又一声的呜咽,跟野猫被攻击之后的声音一模一样。

钟富左手拈着年画,用嘴把咬破了右手的食指,然后看看画眉老太身边的小孩,接着用食指上的鲜血,开始在年画上画了一道符。画完之后,钟富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撮在一起,指甲一弹,年画下方开始冒出火焰。

年画开始燃烧的时候,画眉老太身边一直跟随的那个小孩,身体也开始冒出火焰。这个小孩本来就是画眉老太偷偷在化生子的坟墓里偷偷刨出来的小孩尸体——南方民俗,化生子死后需要被焚烧——所以画眉老太只得到一个尸体的头颅,还有未烧化的骨骸,然后用稻草和棉絮填充小孩身体,当做儿子养。

这种法术一直在中土的民间流传,尤以犁头巫家最为擅长,画眉寡妇养小孩尸体的本事与钟家的本领同根同源。

这种养人傀的法术,钟家当年在西南三苗的苗寨里学习到。就是钟家后来发展出来的人傀术。人傀术十分的偏门,所以画眉寡妇虽然也会,但是本事比起钟家,并不正宗。

现在钟富已经把年画点燃,钟平和钟安两兄弟放开了画眉老太。年画燃烧的同时,画眉老太养的那个小孩身体也开始燃烧起来,小孩的身体本来就是稻草和棉絮填充,遇火即燃。瞬间烧了一个干干净净,画眉老太用手扒拉小孩的骨灰,手上燎起了好几个水泡,也无法阻拦钟富超度这个被画眉老太控制了很多年的化生子尸体。

画眉老太的本领是赶尸匠的忌讳,可是天下道法五行运转,相生相克,她的法术在犁头巫家面前,却处处受制。

人傀术在中土并不盛行,说的上来的只有钟家。到了近几十年,就有了钟义方养双头人傀的往事。而钟家的外姓传人,罗师父也学习到了这个法门,养秦晓敏作为人傀。到了徐云风这里,不仅是秦晓敏养成了人傀,徐云风还在金旋子的提点下,学习到了地支人傀的法术,所以养人傀的法术,现在不是钟家最强,反而是诡道的徐云风反超钟家一大截。

养人傀的法术根源在当年的三苗,钟家学习到的只是其中一支。而后来部分三苗南迁,在如今的东南亚暹罗国一带,三苗的后人将人傀术发扬光大,与小乘佛教的教义融合,专门饲养死去的小孩。也就是现代泰国盛行的养小鬼,请佛牌的说法。泰国养小鬼的法术在民间流传甚广,相比之下,中土只有犁头巫家行使道术养人傀,处在失传的边缘,两者已经相去甚远。特别是如今泰国养小鬼又卷土从来,在中国有无数的信徒。中国人自己却不知道三峡巫山的犁头巫家也有类似的法术,这就是法术流传的无奈之处。

不过钟家养人傀的法术虽然比不上泰国的佛牌兴盛,在国内也比不上来历不明的诡道挂名,对付画眉寡妇却绰绰有余。

现在钟富烧了画眉老太的人傀小孩,就相当于把画眉老太的猫爪给拔了下来。

画眉老太现在没了人傀小孩,突然身体窜到了何重黎身边,何重黎本来已经安顿好的尸体纷纷又开始躁动。何重黎嘴里不停念咒,与画眉老太相互争夺对尸体的控制。

画眉老太也只有用这个办法来对付钟家,她养人傀不如钟家,但是驱动尸体诈尸的本事无人能及。

三十七具尸体,脸上的符贴都纷纷脱落,何重黎在风中去抓符贴,一时间手忙脚乱。钟富看着何重黎的本领并不熟练,看了看钟宝,钟宝也不明白为什么魏家会让这么一个学徒镇守这么多尸体。

何重黎已经快要放弃,现在所有的尸体,都面朝画眉老太,画眉老太嘴里荷荷有声,尸体嘴巴里的獠牙都开始伸出上下嘴唇,白毛在脸颊上冒出来,每一根白毛都跟仙人掌的尖刺一样。

画眉老太开始对着钟富嘶叫。尸体全部向着钟家五个兄弟跳过去。

钟家五个兄弟无法抵挡群尸的围攻,但是又不能离开装着双头人傀的棺材,五兄弟都逼到了棺材边。尸体慢慢向五兄弟和围拢。双头人傀在棺材里感受到了尸体的煞气,开始在棺材里拼命的动弹。捆绑棺材的铁链本已经支离破碎,现在已经断成了无数截。

何重黎看着钟家兄弟已经落败,很快就要被诈尸的尸体都抱住,而且棺材里的那个怪物也要暴起伤人。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无法收拾。

画眉老太双臂平伸,碧绿的眼睛闪出光芒,在何重黎看来跟尸体完全无异。何重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跟他的从小学习的法术完全违背。

那就是镇尸符,决不能贴在活人的脑门上,这是赶尸魏家与何家一再提起的忌讳,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何重黎,如果镇尸符贴在活人脑门上会发生什么。

现在何重黎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就无法从脑袋里祛除。画眉老太根本就没有把区区一个学徒赶尸匠放在眼里,她全身的精力都放在驱使尸体,对付钟家五个兄弟上面。

突然画眉老太的眼前一黑,脑门上被狠狠的摁了一下。

何重黎终于下定决心,做了一个破除常规的举动!

“天乙大将镇尸符”。

何重黎十三岁受领魏家镇尸符,是为魏家赶尸术的正统传人,虽然师父拜的是自己的父亲,但是父亲赶尸法术稀疏平常,何重黎虽然名义上父子相传,实际上他的赶尸术,是师爷魏如喜亲自教授。

魏如喜的师弟何欢,本来是魏家赶尸家族中这一代的佼佼者。但是因为魏永柒与禾篾女相斗,还有魏家世代背负的赤线蛊一事,何欢一心要向放蛊的苗家讨一个公道。

但是何欢在于苗家斗法的时候,中了苗家禾篾女之后的红桃、三叶两个姊妹的蛊毒,郁郁而终。

何跃为了给亲哥报仇,在文革时期针对红桃和三叶,将两人逼死在秀山黄家。如此一来,但是何跃自己也因为做事太绝,被革命群众审判批斗。好歹捡了一条命回来。

何欢早逝,妻子改嫁,但是留下一个儿子何昌盛,何昌盛无依无靠,于是何跃将何昌盛过继到自己的名下,做了儿子。

文革结束后,何跃孑身一人在乡间耕种养老,何昌盛的年龄也大了,何家没什么别的本事,何昌盛资质平常,头脑愚钝。这也是因为幼年看到了父亲何欢中了蛊毒,临死前的各种恐怖症状,把何昌盛的脑袋吓坏。

何昌盛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比常人迟钝一点,学不会什么手艺傍身,种田的本事比一般的庄稼人也差很远。好在娶了一个妻子,生了小孩何重黎。何重黎跟父亲相反,从小就机灵伶俐,胆量很大,遇到村人欺负自己的父亲,就敢与村里的无赖对骂厮打。

何跃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自己时候,何昌盛养活妻儿艰难。于是思来想去,就拉着何昌盛父子去魏家找魏如喜。

何跃恳求魏如喜收何昌盛为徒弟,练习赶尸。魏如喜看着何昌盛的一副模样,当然不会答应。但是何跃把孙子何重黎拉到魏如喜的面前磕头的时候,魏如喜立即明白了何跃的意图。

魏家传人十分看重辈分,魏如喜与何跃同辈,绝不可能收何重黎为徒,所以何跃提议魏如喜收何昌盛为徒,只是个过场,真正能延续赶尸手艺的是何重黎。

魏如喜看见何重黎在自己的面前,并不露怯,对魏家大宅子里的尸体也并不害怕。而何重黎的父亲何昌盛已经吓得要哭起来。魏如喜看着何昌盛,心里顿时就软了,当年何欢也是为了替魏家争口气,才中蛊而死,何昌盛几十岁了,心智还停留在他看着父亲去世的年龄,说到底,也跟魏家脱不了干系。

而且何重黎的资质非常,魏如喜也十分的喜欢,当下就收了何昌盛为徒,却把何重黎留在身边,教授赶尸的法术。

何重黎从小就跟尸体打交道,九岁就跟着魏如喜赶尸,十三岁出师。因为在十三岁之前的小孩招阴,镇不住尸体。何重黎只能在魏如喜的照应下,跟着赶尸。到了十三岁,何重黎赶尸的方法都已经学会,于是受了魏如喜的镇尸符。

镇尸符的全名叫:“天乙大将镇尸符”

何重黎受了镇尸符,就开始独自赶尸,从未失手。但是魏如喜教授他使用镇尸符对付各种尸体的方法,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镇尸符能不能用在活人的身上。

魏家赶尸,既然是赶尸,当然没有把镇尸符贴在活人脑门上的道理。但是连魏如喜都不知道的是,当年魏家开宗的老祖宗魏易欣与道衍相处过一段时间,天乙大将的符贴,就是从道衍手里学习而来。而天乙大将的符贴,根本就是对付术士的一个法术符篆。只是后来魏易欣将天乙大将符贴用于驱动尸体,几代之后,天乙大将演变成了魏家的镇尸符。再也没有人记得符贴本来的出处。

现在也是何重黎看到画眉老太已经把尸体都化为己用,瞬间在钟家五个兄弟面前占据上风,自己的本事无法和画眉老太相比,才彷徨无策,下意识的把镇尸符贴到了画眉老太的额头上。

何重黎内心也没有指望自己的这一突发奇想的险招,能起到什么效果。钟家的无兄弟也看到了何重黎出其不意,把一张符贴贴在了画眉老太的额头上。

画眉老太突然身体僵直,她本能要用手去把额头上的符贴给拉扯下来,可是手指一触碰到镇尸符,手指就开始开始融化,根本就触碰不到符贴的边缘。

何重黎也惊呆了,他没有想到自己随身携带,随时可以用丹砂画出的镇尸符有这种强大的攻击性。

画眉老太的身体四肢全部平摊,整个人成为了一个大字型,两臂张开,朝着背后扭曲,两腿也是一样,仿佛被四个无形的手狠狠的向后拉扯。

画眉老太头上顶着一张符贴,嘴里狂叫起来。声音凄惨,让何重黎听得浑身寒毛竖立。

画眉老太被何重黎阴差阳错的用镇尸符给压制,围绕在钟家五个兄弟身边的尸体暂时停止的攻击。何重黎顾不上画眉老太,飞奔到群尸旁边,一个一个的用符贴贴在尸体额头上。

钟富向何重黎拱手道谢,但是其他四个兄弟,都看着画眉老太诡异的姿势。

画眉老太不停的摆动头颅,想把符贴甩下,可是符贴紧紧的贴在她的额头上,不仅没有被甩开,反而贴到了她的脸皮,进而又贴上了嘴巴。

画眉老太现连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然后一声不吭,呆呆的站在原处。何重黎和钟富慢慢走到画眉老太身前,看到画眉老太的身体皮肤紧紧的贴在骨骼上,脖子上蚯蚓一般的血管清晰可见。

钟富看着符贴说:“青冥卫的天乙大将符贴,原来被魏家用在赶尸上。”

何重黎问钟富:“原来你认得这个符贴。”

“当然认得,”钟富叹口气说,“我们钟家也有,但是不是这么用的。”

钟富说这话,手里掏出一个纸人,纸人迎风而涨,飘到画眉老太的身前,伸手在地上抓起一团泥土,塞进画眉老太的嘴巴里。

“是留是放,”钟富问何重黎,“你看着办。”

何重黎看着画眉老太干枯的身体,“她已经没有本事了,放了吧。”

纸人马上把画眉老太额头上的镇尸符扯下来。

画眉老太嘴里填满里泥土,眼睛盯着何重黎,但是眼光已经不再凶狠,而是透露出恐惧和恳求。

钟富伸手,纸人恢复到一张符贴,回到钟富的手中,看着何重黎,“和你的一样,这也是天乙大将符贴,道衍国师留给我们钟家钟秉钧老爷子的。你们魏家用这个符贴赶尸,我们钟家用它做纸人。”

画眉老太的脸慢慢恢复到了老太婆的样子,猫脸消失了,但是她也没有再画一张年轻的脸。只是显露着和她年龄相称的衰老脸庞。

画眉知道自己在天乙大将符贴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反抗的机会。何重黎用了谁也没有想到的招数,却让画眉老太瞬间崩溃。

画眉老太慢慢走到棺材边,钟平用手掌顶在画眉老太的脸前,不让她再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