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吗?”金离问,“你一共烧了八十八个这种泡沫一样的石头,用了两年的时间,各种吸血的虫子都试过了。”

金仲看了看金离满是细微伤口的手臂,现在还在渗血,用衣袖把血擦拭干净。

“结束了。”金仲说,“欠的债都还了。”

这两年的时间里,金仲用无数次的用蚂蝗,用牛蚊子(牛虻),用蝙蝠,用各种吸血的昆虫和动物在金离的手臂上吸血,然后在涂到这种满是细微孔洞的泡石上,石头吸入了鲜血,就埋在田地里,扔到井水中,放到树洞里……湖水里也不止一次了。

船行到了长湖的中央,后港镇的玻璃厂灯火通明。金仲停止摇桨。小船漂浮在水面上静止不动。

金仲坐在船头,点燃一支烟,开始慢慢抽起来。抽完之后,金仲又咳嗽了很长一段时间。

咳嗽声停止后,金仲向金离招了招手。

金离走到金仲的跟前。

金仲指着船舷边,“跪下来。”

金离照做了。金仲说:“我们诡道曾经有一个人,做了错事。害了八十八具尸体,现在你已经帮他把他做的孽都还清了。”

“一块石头就是还一个?”

“恩,”金仲说,“那个人死了,但是他生前做的这件坏事,让你师爷无法原谅,于是你师爷让我把他的骨灰撒在湖水里……就我们现在的位置。”

金离跪在船舷边,看着黑色的湖水,“他犯了什么错?”

“他为了消磨自己的魂魄,用了一种方式,消磨自己的阳气,让自己成为纯阴之体,”金仲慢慢的说,“他需要找一百具尸体,结果还差十二个的时候,被你的师叔祖抓到。”

“消磨阳气入阴,”金离眼睛仍旧看着湖水,“这不是我们诡道的法术途径吗?祖师爷的听弦也是这么练出来的。”

“那个人的路数不一样,”金仲说,“他从小喜欢扮女人唱戏,时间久了,他琢磨出了一种捷径……他就是太喜欢唱戏了。”

“骨灰撒在水里,”金离说,“不得入地,散尽魂魄,无论他犯了什么错,这个惩罚也够严厉了。”

“所以,”金仲说,“你要记住,不能错一步,错了就回不了头。”

“有师父管着我,”金离说,“我怎么会犯错。”

这句话说完之后,金仲和金离两人都陷入沉默。金仲一直在咳嗽,开始以为是受了风寒,神棍治不好——他自己就是一个厉害的神棍。去中心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已经给他判了死刑——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时日无多,金离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他一年之内参加的葬礼,比普通人两辈子都多。金离知道金仲没多少时间了。

“我记住师父的话了。”金离点头。

“你十五岁了,”金仲说,“千万,千万不要学我们诡道里的一些不能触碰的法术。”

“我知道,”金离回答,“一些书册里的法术,你都用墨水涂掉了。”

“好,”金仲说,“刚才我说的那个人,是我的师兄。当年他做了错事,在被师叔祖清理门户,然后被判刑,关进了监狱。后来死在了沙洋农场——我带你去过。”

“我记得。”金离回答。

金仲说:“他的名字叫楚大。”

“这名字是祖师爷起的吗?”

“是的,”金仲解释,“他小时候跟着父母从河南过来讨饭,被你祖师爷看见了,收留了他,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只知道自己父母叫自己老大,知道自己姓楚,你祖师爷就干脆叫他楚大。”

“我知道了。”

“楚大小时候就喜欢扮女人唱戏,”金仲说,“只要是那个村子搭台子,他无论多远,走多少的路,就会去看戏。到了十五岁,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一个河南的草台豫剧班子过来,在我们村子附近唱了两天的戏,草台班子离开后。我和你祖师爷才发现,楚大离开了。”

“你们找过他没有?”金离问道。

“师父很生气,因为他带走了一本秘籍,那本秘籍,是师父绝不让我们触碰的书,”金仲自言自语,“我当时哭了很久,因为师兄对我很好,每当我被人欺负之后,都是他去替我出头,可是每次都被别人的父母耻笑,说他是阴阳人。我们一直很穷,没什么吃的,都是他在别人的菜园子里给我偷红苕和土豆,给我烤了吃,他为这些事情挨了不少打。”

金离没有说话了,继续看着湖水。

金仲继续说:“又过了几年,也许是十年吧,他回来了。可是他不敢见我们的师父,他偷了师父的秘籍。没脸见师父。他告诉我,他已经修炼了一种入阴的法术,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完成最后一步之后,他就是天下最厉害的入阴术士。”

金离说:“那个法术,就是他要做的错事吧。”

“是的。”金仲点头。

金仲说:“可是他身边带了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孩子,说自己没脸见师父,但是希望师父能看在师徒的情分上,收留他的儿子。我说没事的,师父不收,我把你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养。”

“所以我现在十五岁了,”金离说,“是要改姓,叫楚离了是吗?”

金仲看着金离,面色木然,“是的,从今日开始,你就改姓,叫楚离。”

金仲和楚离两师徒在船上呆到了第二天早上。

楚离对金仲说:“我想去看看。”

“看什么?”金仲明知故问。

“过了这么久,”楚离问,“我们还是不能回去吗?”

金仲犹豫了很久,“先把你的脚伤养好,才能赶路。”

一个月后,两人回到宜城的乡下金旋子的那个农村的宅子,宅子已经荒废,很久没有人居住。楚大的夫妻徒弟早在三年前,就在金仲的安排下,让他们退出了诡道。这一对夫妻,跪拜了金仲和金旋子的坟墓后,双双去了广东打工。与诡道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金仲把院门推开,然后在院中的一颗槐树树洞里,把钥匙拿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已经锈蚀的挂锁打开。

屋内的地面和桌椅家具,都厚厚的积了一层灰尘。

金仲和楚离都在这个宅子里长大,对房屋里的一切都十分的熟悉。两人草草收拾了房屋,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里睡觉。

由于两人昼伏夜出很久,楚离很快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楚离听见屋外有刨木头的声音。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堂屋,看到堂屋里摆放了一个棺材,但是还只是一个粗胚。金仲正在默默的用刨子,一下又一下的刨木板。

诡道传人的棺材必须要诡道门人亲手做出来。金仲在自己做棺材。就跟从前金旋子一样。

楚离刨子从金仲的手里拿过来,继续着金仲的工作。金仲累了,坐在一边的躺椅上看着楚离刨着木头。

当年吕泰死前,是金旋子帮助吕泰打造棺材,金旋子临死,是金仲替金旋子打造棺材,这些事情都在金仲里的记忆里历历在目,现在轮到了金仲自己。诡道的这个门派传人,就这么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下去。谁也不能例外……

除了那些不守本分的幺房,比如赵一二……

王鲲鹏最后还是承认了诡道的传统,与金仲化解了长幼两房的恩怨,并且让金仲带着楚离离开了那一场恶战,保存了诡道的延续。

王鲲鹏、徐云风这两人的作为在金仲的脑海里一一掠过。金仲累了,开始打盹,就像当年师父金旋子那样,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楚离用了十几天,把棺材做好,现在他开始给棺材刷第一遍桐油。房屋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桐油味道。

金仲忍不住自己躺倒棺材里睡下,大小刚好合适,金仲躺在棺材里,闻着熟悉的桐油味道,然后自己把棺材板阖上,只留了一条缝隙。然后每天晚上,就在棺材里睡觉。

当楚离给棺材涂第二道桐油的时候。有人来了。

金仲不认识来人,但是认得来人胸前挂着的牌子。那个牌子,他在王鲲鹏的胸前看到过,是老严的研究所的身份牌。

来人十分客气,对着金仲行礼,然后用手摸着楚离身边的棺材,“金师傅,我们有事情……”

“为什么方浊不过来?”金仲翻了一下眼皮。

“方所长出国了。”来人解释。

“你又是哪位?”金仲说,“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姓张,”来人说,“张艾德。”

“名字听起来很古怪,”金仲说,“谁给你起的?”

“当然是我父母,”张艾德笑起来,“我小时候不在国内,大学毕业了才回来。方所长跟我说起过,有什么事情,我可以来找您。”然后手里拿出一个青铜碎片,表面绿锈斑驳。

“怪不得。”金仲看着对方,“也谢谢你还记得我们。”

“王抱阳的事迹,天下闻名,”张艾德说,“他是我最钦佩的人,诡道门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金仲说:“不用说这些没用的,方浊的事情,我绝不会推脱。”

“好,”张艾德也爽快的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金师傅也知道我们这个研究所是干什么的。”

“当然知道,”金仲哼了一声,“太知道了。”

“有个地质勘测队的人,在野外工作中,消失了。”张艾德开门见山,“我们找不到下落。”

“我什么时候成为变成找人的了?”金仲咳嗽起来。

张艾德安静的等着金仲咳嗽完,才开口说:“他们失踪的地方,有我们无法解释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间房子。”张艾德说,“很蹊跷的房子。”

“在什么地方?”金仲问,“远不远,太远的话,我去不了。”

“不算近。”张艾德说,“但是我怎么可能让您走路。”

“房屋到底在那里?”

“现在不能透露。”张艾德说,“除非你先答应。”

“那么告诉我房子到底有什么蹊跷。”金仲追问。

“进去的人出不来。”张艾德说,“但是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你是说一个空房子,能把人变没了?”金仲的眼睛闪烁一下,这个细节被张艾德捕捉到。

“我们在房子里没有发现暗道,也没有发现机关,”张艾德说,“但是如果里面的人在晚上十一点之后,还不出来,人就消失了。”

“这能算什么事故?”金仲轻松的说。

“勘测队七个人,我们后期救援的人员二十六个,”张艾德说,“都不见了。”

“这些人一定很重要。”

“是的,”张艾德说,“我只能来找您了。”

“到底在什么地方?”

“金师傅去了,”张艾德说,“不就知道了。”

金仲看着楚离,“你说去不去?”

“师父说了算。”楚离的脸上却已经跃跃欲试。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做主。”金仲说,“螟蛉已经在你手上。”